王明昭
坐88路公交,從濟南城里到南部山區(qū)的終點站下車,距離姥姥的老家還有二里地。這二里地不通公交車,是土路。夏天一身土,雨天兩腿泥,連黑出租也不愿跑?;蚴?,因了老家小村太不上眼,巴掌拳頭大點,一爿小平房,小如碎石被大山的皺褶纏裹得難露音色。入夏樹高林密,小村綠蔭覆蓋,更是無影無蹤。二里地并不算遠,生牤牛般的半大小子和情竇初開的妮子們蹦蹦跳跳,打打鬧鬧,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了。腿長胳膊長的壯年漢子們呢,甩開雙腿,大步流星、三步并作兩步走,也就一袋煙的工夫??蓡栴}是七老八十的姥姥,自幼小腳裹成三寸金蓮,一步三晃,三步一搖,顫顫巍巍,行走起來,頗有些力不從心,招架不住。畢竟歲數(shù)不饒人??!
姥姥,咱歇會兒吧?我說。
姥姥沒有止步停腳,卻說,堂兒,小時候你姥爺背著你……姥姥又想起姥爺在世的那些日子了。難怪媽總是攔阻姥姥回老家老宅。
姥姥一直叫我小名,從不喊大號(學名)。大概那名字姥姥念不準,也不愿念。姥姥說我是在老家的堂屋岀生的,姥爺給起的名:堂兒。說是老家的風水好,山清水秀,藍天白云,福門寶地。姥姥拿定主意在堂屋接生的。上學前我一直黏在姥姥家,爹媽在城里上班,離姥姥家不算遠,節(jié)假日、星期天可以互相走動走動。在童年的記憶中,五冬六夏、春種秋收,姥爺、姥姥總是肩挑手提、背包摞傘的,推著滿載瓜果的獨輪小車往熱鬧的集市趕。到較近些的仲宮、南水庫及紅葉谷旅游點,一邊推著小車一邊吆喝:甜秋桃啦!黃金梨嘍!或坐早班車到城里的十六里河集、鳳凰山集呀什么的,沿街擺個攤。瓜果個個水靈新鮮,不愁賣,用不著吆喝,半天歪晌的便出干凈。城里大半是上班族、開工資,消費高,鮮桃鮮果的能賣上個好價。返回老家的時候,筐子、籃子交由姥姥,姥爺就把我背在后背上,玩毛驢騎脖兒。跟在后面的姥姥“嘚兒嘚兒”地吆喝著,我們祖孫三人就在這二里地的坡道上快樂著。有年夏天一陣過路雨噼里啪啦砸下來,姥爺一手抱著我、一手牽著姥姥,慌忙躲避。“咔嚓”一個響雷在頭頂炸開,嚇得我放聲大哭。姥爺說,堂兒,不哭。姥姥說,堂兒男子漢,不怕。雨,沒躲過,劈頭蓋臉地澆成了落湯雞,我卻再沒哭。后來姥爺病故,躺在堂屋的那天,一屋人哭得昏天黑地,我卻哭不岀聲,任憑眼淚嘩嘩地流……
我怕姥姥懷舊傷感,趕忙岔開話題,說,還是歇歇吧?
好不容易到了家。老宅老院就坐落在村頭。村頭那盤石磨尚在。敞天露地的石磨,先前過年過節(jié)排隊挨幫地光彩自豪過?!罢寄ァ?,一把糧塞進磨眼、葫蘆瓢捂蓋,就算被“占”住了。忙時,白天黑夜都在骨骨碌碌地磨米磨面。姥姥總是見縫插針一早一晚就磨完了,咱守磨盤近,近水樓臺嘛?,F(xiàn)今,它卻冷清成一砣冰。我上小學的那段日子,每到周日,姥姥就在村頭站了,手搭涼棚,往遠處望。一旦看見我,遠遠地便“堂兒、堂兒”呼喚。有時也等來“空”,但姥姥依然不肯輕易離去,像那盤石磨,巋然不動,等得日頭落進西山,才懶散散地回家。
老家的院門樓,四角翹起,迎接主人到來,瓦礫間衰竭的毛草瑟瑟難有曾經(jīng)的昌茂。兩扇門板,門搭吊上鎖,姥姥踮腳伸手,在門框上端磚縫里掏岀鑰匙,開了門。迎面影壁墻上大大的涂紅的福字有些褪色,卻依然蒼勁曠達,彰顯福門寶地。老宅坐北朝南,順山勢而建,典型的北方小四合院:堂屋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南屋兩間外帶門過道。土院,昨夜稀拉拉的小雨打濕了地皮。墻旮旯那棵粗壯的無花果,萬枝千條龍騰虎躍地伸岀院外,葉芽尚未放開,點點春果如豆綴滿枝頭,寓意著豐收在望。碩大的樹冠擴展至半個院落,網(wǎng)一樣篩下萬千陽光點,斑駁陸離地漏印在地上映射璀璨。大樹見證了姥姥家的歲月蹉跎、滄桑變遷。
開了堂屋門,我把中堂的一把藤椅搬到院內(nèi)日陽里。姥姥坐了,像姥爺那樣,身子往后一仰,頭枕住椅圈沿兒,微閉了眼,好像他鄉(xiāng)歸來的游子筋疲力盡地一頭躺進家的懷抱,平心靜氣地尋覓追憶曾丟掉的一些忘卻。我怕驚動姥姥,躲在一旁,悄悄地打開了電腦。
很小很小的時候,姥姥常給我講——就在這老宅老屋里,她生下四男一女,即我大舅、二舅、三舅、四舅和我媽。生大舅的時候,正趕上下大雪,半夜三更,村里接生婆不在家,姥爺充當了角色。姥姥死去活來折騰了半天,孩子生下來卻沒有哭聲。擱在城里大醫(yī)院,斷不會這樣,說來道去還不是因了一個“窮”,奪去了性命。然而沒能睜眼看世界的大舅人沒了,卻占了個“老大”的名分。當著老二、老三、老四的面,姥姥常念叨,老大把地兒騰給你們了,恁可得好好念書。好像懂事的大舅在冥冥之中默默地助心助力,二舅把書念到了北京,三舅念到了上海,四舅在深圳,像岀窩的小鳥硬了翅膀,撲撲拉拉全飛走了。東廂房、西廂房及南屋,是二舅、三舅、四舅的婚房,全蓋好了。堂屋是舊建,半磚半土:墻四角磚垛子架梁,東西山墻單磚包皮壘到頂,窗是木格格窗欞。舅舅們的婚房闊多了:一水的渾磚到頂,大玻璃窗帶上亮子,一色的紅瓦上蓋,屋脊上坐有龍鳳,龍飛鳳舞,吉祥。這屋蓋得富麗堂皇,姥姥累彎了腰,姥爺咳岀血,咳聲像被掏空的樹洞,哐哐悶響??墒?,遠走高飛的小鳥再沒飛回來,他們都各自在外娶妻生子筑了窩。早些年好歹春節(jié)過大年全家還能團圓一次,綠皮火車吭哧吭哧三天兩宿地往家趕,現(xiàn)在有了高鐵、大巴、飛機、客輪,方便得很,但是“全家?!狈吹古牟怀闪耍銇硭坏?、文齊武不齊的。過年過節(jié),只剩下了視頻、微信、QQ什么的,少了闔家團聚。好在,閨女是娘的小棉襖,做閨女的疼娘,就在本鄉(xiāng)本土的濟南城安了家,把娘接進了城里,住上了高樓。姥姥卻住不慣,總說,上不著天下不落地的半空懸著,像被裝進了火柴盒,憋屈悶得慌。樓上樓下的住一輩子都不知對門姓甚名誰,更甭提有個大事小情的相互照應(yīng)了。所以有些時候,不是清明節(jié),也不是寒食節(jié),姥姥孩子似的鬧著回老家看看,說:堂兒,你爸你媽忙,沒空,你陪姥姥回家看看恁大舅、恁姥爺……
大舅的模樣:白白胖胖的,富富態(tài)態(tài)的——這是姥姥提供給我的印象資料。姥爺白發(fā)蒼蒼,咳聲如掏空樹洞悶響——這是我的記憶。
隔壁嬸子墻頭上探岀腦袋,向姥姥噓寒問暖。人家那邊,歡聲笑語、雞鳴狗咬,滿院春色關(guān)不住,讓姥姥滿臉仰慕。姥爺在世的日子,這邊也是處處春意盎然。堂屋后,一片果園,那是姥爺年輕力壯時一鎬一鍬開墾岀來的。姥姥也閑不住,一塊塊大大小小的石頭撿干凈壘成田埂。一塊巨石,像千佛山的臥佛,躺在山坡,一股清泉,從石壁處涌出,潺潺流下,滋潤著這一方的地土田園。真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長呀!姥姥說,這都是天地造化。櫻桃樹、蘋果樹、桃樹、杏樹、李子樹、山楂樹、柿子樹、核桃樹等等,姥爺、姥姥栽下滿滿一園子。櫻桃紅了,麥杏黃了,五月鮮桃熟了,秋果該收了。果園里,稻草人坐在樹椏間、立在田埂上,長袖善舞,在風中飄飄,驅(qū)趕饞嘴的飛鳥。舅舅或其兒女們在果園里談笑風生,一個個像紅透了的果兒。我蹬梯爬高,伸手摘柿子吃,稍有不慎,圓圓的柿子會像雞蛋破皮,柿肉流淌而出,甜如蜜……現(xiàn)在實行舊村改造,土地流轉(zhuǎn),上邊引來新項目,果園全夷為平地了。村人仍戀戀不舍,可新樓在前邊等著你呢,你焉能不搬?當然姥姥也不得不走,盡管舍不下老宅老院。好在,項目尚未破土動工,姥姥還能隔三岔五地回來看看。左鄰右舍的串串門,說說話,解解悶兒。老家,巴掌大點的小村,誰家灶坑門朝哪,誰能吃幾碗干飯,誰家的蘆花雞又下了雙黃蛋,誰家飛毛腿的狗狗抓了野兔,東家長西家短,差不離個個門清。不像城里樓上樓下的住著碰面打個哈哈,皮笑肉不笑的了事,自家的那點啥啥什么的都捂著蓋著,關(guān)在屋里,生怕別人知道,“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派勢。姥姥看不慣,看不慣也不得不入“城”(鄉(xiāng))隨“城”(俗)呀,也不得不學說一些不疼不癢的客套話啊。此刻,姥姥正跟隔壁嬸子“客套”哩。
他嬸啊,拜托了!鑰匙還是老地方——姥姥說的是開院門的鑰匙,意思明擺著,姥姥把這個家院全托付給鄰家了,恁可當自家的院屋一樣出入了,啊,還有那個啥啥的……
太陽西斜了。傍晚又起了風。早春的陽光弱不禁風,暖意淡淡地去了。我說,姥,該回市里了,天氣預報說夜里有寒流。姥姥把屋里屋外仔仔細細地收拾完了,中堂靠墻的八仙桌上香爐里的三炷香也燃盡了。這兒那兒,看看都順眼了,姥姥說,就走,就走,說著說著卻又悄悄地落坐在藤椅里,戀戀不舍。這時候,我把電腦端給姥姥看——
姥,咱家的“全家?!薄?/p>
只一眼,姥姥就驚呆了:
她的四兒一女、孫兒孫女、外孫重孫們,小鳥歸巢,一人不落。特別是,姥姥和姥爺并肩而坐的膝下,還有一個微閉雙眼的,白白胖胖的,富富態(tài)態(tài)的……恁大舅!姥姥認定了我的“拼圖”成功。
姥姥捧著“全家?!?,愛不釋手。眼睛潮了,臉上笑了。晚霞夕照,五彩繽紛。坐在藤椅里的姥姥,和她身后那棵龍騰虎躍即將碩果累累的無花果樹,被云霞的光影緊緊疊印在一起、融合為一體……
姥姥,我親愛的姥姥,好大一棵樹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