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凝

1

周末去看外婆，姨媽打開門，腔調(diào)頗不佳：華啊，你外婆這老人偏心偏的，今天早飯把菜全拉到你媽眼前，我每夾一口，她都用白眼瞪我，真懷疑我是不是她親閨女……

姨媽話沒說完，我媽便從外婆屋里走出來。姨媽的話她雖沒聽全，卻也是頗為自豪地邊笑邊說：咋，還真有意見？下次吃飯，咱媽夾我碗里的菜我決計不吃，全給你……

姨媽還在念叨著反駁啥，外婆已經(jīng)在里屋大聲嚷起來了，你在跟華子告狀？還說我偏心？我啥時候偏心來著，華子你評評理……

外婆把說話的尾音拖得老長，中氣十足。我邊撓頭邊竊笑，這老人家，耳朵一點也不聾。不過這理我可不敢評說，人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雖然我也是女人，但對這說法我還真是深有同感，你看，我家3個頗有修行的老女人真把這臺戲唱得多姿多彩。

說起來，我們這家庭也是有點特殊，隨著外公、我爸和姨夫相繼去世，為更好地照顧我百歲的外婆，古稀之年的我媽前年帶外婆進城，與比我媽還大3歲的姨媽住到一起，兩人合力挑起了照顧外婆的擔子。因為是住姨媽家，外婆便小心眼兒，打心底里怕我媽“吃虧”，處處袒護我媽，就連吃飯也是倚老賣老，把好吃的全拉到自己面前，可勁兒往我媽碗里扒拉，讓姨媽吃足了醋。這不，我媽說剛剛把她喚進里屋，就是又在給她“壯膽兒”：你，啥活也不用干，就讓她干！吃！啥好吃吃啥！別客氣！看你傻不拉幾的，還不好意思，你聽我的保管沒錯，有我老太婆在，她不敢對你咋樣！

可外婆忘了，人家姐倆，那是她老人家一個人生出來的親姊妹啊。外婆前一分鐘對我媽說的，這不，后一分鐘我媽就學給姨媽聽了，把姨媽樂的啊，指著我媽前仰后合地笑：這要是戰(zhàn)爭年代，你得是多大的叛徒啊，咱媽跟你說的這話，你咋能拿出來學給我聽呢……

我媽瞥一眼臥室里的外婆，低低的聲音嘻嘻地笑：100歲的媽啊，人說老人賽頑童，你讓我咋能忍住不學呢……

我樂不可支時，卻不料姨媽眼睛一眨，問：華子，你再猜猜，你媽上周去超市時，你外婆跟我怎么說？

我跟我媽眼巴巴看著姨媽，等待姨媽的下文。

姨媽神秘兮兮地邊說邊學外婆當時的表情：你外婆說，我對你妹好你不生氣吧。嗯，你是老大，現(xiàn)在你妹在你家住著，她肯定不習慣，我要再不對她好點，把她惹毛了回了老家，我老太婆還不得你一個人伺候？那時候，你可就坑大嘍！

我媽看看姨媽再看看我，終于憋不住，大家一起爆笑開來，我一邊抹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感嘆：我的老外婆喲，您看您這也是費了一番心思，可沒成想兩個親閨女都把您賣了啊……

其實別看外婆老，但外婆不糊涂。知女莫過母，外婆知道她兩個女兒個性都極強，又各自有各自的習慣，一起住著，難免摩擦，住不到一起也是難免，這老太太，其實是在防患于未然呢。

2

超市搞特價會，我搶購了些生活用品送到姨媽家。坐下，不見我媽出來，還沒等我問，一邊坐著的外婆便撇撇嘴，像急于告狀的小孩子一般搶著說，你媽被你姨媽趕回家了！

我跟姨媽笑道：哈，您倆又鬧別扭啦？

姨媽不以為然地答，啊，怎么啦，她切菜，把菜板剁了個窟窿；她晚上上廁所，把立櫥碰歪了，她擦地，又把拖把桿弄斷了。你說我能不嫌她毛躁？說她兩句她還振振有詞離家出走，還揚言說再也不回來，你外婆她也不管了，你說說，你媽這啥德性？

啊，我媽這樣可不對。我打著哈哈。這老姐倆都是倔脾氣，一言不合就吵嘴，想當時那架勢，恐怕說一個女人相當于500只鴨子算是低估了她倆，依我看，她倆每人至少得算800只。

你媽也太任性了，氣得我心臟不好。對了，她不回，你把這吃的給她送回去，她一個人，肯定懶得做飯。姨媽垂著眼瞼，不緊不慢地從廚房拿出一大包吃食。

嘿，她還惦記著我媽沒東西吃。

我還沒來得及接過來，一邊的外婆神情激動地對我說：別管！華啊你別管閑事，不許送，也不許接你媽！要你媽在家歇息幾天！看你姨媽下次敢不敢咋呼……

哦……好，外婆，我不接，您放心好了。一邊敷衍外婆，我一邊心里盤算：……哎，我媽……姨媽是有點挑剔，我這是接還是不接呢？

找借口下樓，給我媽打電話：媽你在哪兒呢？

我在老家！舒服著呢！我跟你說，你姨媽若要你接我回去，你就跟她說你沒時間。我媽還沒等我多說，先就表明了立場。

喲，媽你咋回老家了呢？聽我媽得意洋洋的口氣，我不由得裝出不明真相的樣子。

我媽氣哼哼地抱怨：你姨媽啊，當老大當習慣了，處處管我，沒事就找我茬兒，切個菜她嫌我切壞了她菜板，洗衣服她嫌我肥皂用多了，擦個地又嫌我弄斷了拖把桿。又不是故意的，她咋那么多挑剔，老娘我不伺候了，你外婆嘛，她那么有能耐，自個兒伺候去！

你真不回啦？外婆會想你的。再說，姨媽也不是故意找你茬兒的，她可是你自己的親姐姐。我試探著勸我媽。

親姐咋啦？親姐就應該不講道理？也不想想那話說出來人家啥感受。不回就是不回。我媽口氣硬硬的。

我說，那，好吧，不回就不回。媽我掛電話了哈，買點兒藥去。

咋了？買啥藥？我媽佯裝鎮(zhèn)靜的樣子問。

也沒啥，姨媽說心臟有點不好，外婆也好像有點兒感冒。

??？咋不早告訴我？你這孩子真沒數(shù)兒，快去買藥啊，快點，送了藥快點回來接我回……

喲，咱不著急回……我故意拉拉架子。

少廢話！我的媽我的姐，你不著急我著急！老媽的口氣不容置喙，180度的態(tài)度大轉(zhuǎn)彎讓我一時回不過神兒來——虧我沒發(fā)表啥詆毀對方的話，要不，估計矛頭都會對準我吧。

3

吵架歸吵架，對付外婆的時候，這姐兒倆倒是出奇的一條心，就連狠心，都能狠到一起。

外婆92歲那年右手開始顫抖，加之年歲已高，吃飯便更加不利索，好長時間才能吃好一頓飯，但令我們詫異的是，我媽跟姨媽總是冷眼相看，絕不肯幫忙。并且，每逢年節(jié)聚餐全家人湊到一起，小輩們?nèi)魩屯馄艅兾r夾菜，或者喂外婆吃飯，讓我媽跟姨媽看到，那可真算攤上事兒了。

慣，慣，你們能慣她幾天？讓你外婆自己吃！姨媽不含糊，瞪起眼來訓人絕不留情面，我媽也立刻出來打幫腔：不行！我跟你大姨也是70多歲的老人，我們給你外婆洗衣做飯已經(jīng)夠辛苦，若是再夾菜喂飯，要累壞我們??？要她自己吃！不能慣她那毛??！

喂飯不讓喂，走路也不許扶。外婆腿不好，每每坐下再站起來的時候，都要費很長時間，我們誰也不敢攙扶一下，只能眼巴巴地看外婆自己依著拐杖跟小凳子，一點一點掙扎起來，那過程，真是長得殘忍，但姨媽跟我媽絕不為之所動，仿佛鐵石心腸般，總有足夠的耐心在一旁等外婆自己站起來。

饒是如此，姨媽跟我媽還給外婆找活兒干，外婆眼神兒還好，我媽便要外婆給我們納鞋墊。姨媽對外婆說，他們都喜歡你納的鞋墊，綿軟透氣，過年的時候，你爭取每人送他們一雙啊。

于是外婆就樂滋滋地掉進她們的坑里。看到我們的時候，她極自豪地拿出來顯擺：瞧瞧，你的納好了，你小弟的納一半兒了，你妹跟她孩子的都納好了……過年發(fā)給你們啊……

而小輩們帶給外婆的甜食啊飲料的，我媽跟姨媽也要盡數(shù)沒收，害得外婆看到我們總是撇嘴抱怨：華啊，你上次給我買的果汁我只喝到兩瓶，剩下的都被她們拿走了……要也不給……林啊，你給我那個甜圈兒好吃啊，真甜真甜，沒吃夠，就吃了半個……

我媽跟姨媽惡狠狠地說，不鍛煉她很快就不能自立啦！隨便亂吃，她能百病不生？哼，你們可別沒數(shù)兒！

我問外婆，外婆，你兩個閨女待你好不好？

外婆眼向外一瞥，拿鞋墊敲打著床邊，用我媽姨媽都能聽到的聲音大聲答：不好！兩個沒良心的，我都100歲了不給吃飽飯還要干活！然后話音一轉(zhuǎn)：哼哼，不好怎么辦？我老啦，掉她們手里啦，她們合伙欺負我……

眼見我媽姨媽一臉不滿意地過來，我趕快腳底抹油，咱快溜吧。哈哈，她們老娘仨的官司，咱可是斷不清的哦……

編輯/張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