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松琴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歷史地理研究中心,重慶 4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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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士人對貴州的地理認知及價值
——以《廣志繹》和《徐霞客游記》為例*
吳松琴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歷史地理研究中心,重慶 400715)
在晚明的大變革時代,王士性與徐霞客是晚明士人中的佼佼者。而《廣志繹》與《徐霞客游記》是分由二者所著的經典游記著作,也是研究晚明貴州地理認知的寶貴史料。通過論及晚明其他士人認知的同時,將以兩書為例,結合兩人在貴州地理認知方面的共性與特色,從不同角度探索晚明士人對貴州地理的總體認知,進而探求晚明貴州的社會面貌及其所蘊藏的地域特色,以便解讀國家與地方間的互動關系,以期形成對貴州地理的系統(tǒng)認知。
晚明;貴州;地理認知;價值
自16世紀中葉至17世紀近100年來,即一般指“晚明”時期。此階段的士人體現著特殊的身份,既是中國古代文人知識分子的代表,亦是國家政治的參與者。在晚明眾多士人中,王士性和徐霞客不僅是時代的反映者,還是文化領域的精英。兩人的代表作《廣志繹》和《徐霞客游記》能從浩繁的卷帙中脫穎而出,原因在于二者作為晚明游記的風向標,不僅注重人與地的親緣關系,而且注重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的緊密結合。目前,就“貴州地理認知”這一主題而言,以《廣志繹》和《徐霞客游記》(以下簡稱《游記》)為例,多數研究單獨以其中的一部著作為對象,對貴州的自然地理或人文地理進行認知,也有的研究者結合兩部著作對貴州的自然地理或人文地理進行認知的①。但至今仍未出現將兩部著作結合起來進行研究的理論文章,對貴州地理認知的系統(tǒng)性還有待提高,在該地理認知領域存在很大的空缺與空間。因此,以晚明士人的認知及其著作作為切入點,對該問題進行全面的梳理與研究是非常有必要性的。
從晚明的社會背景和學術氛圍來看,自萬歷以后,明代社會風氣發(fā)生很大變化,從空談性理轉入經世務實,崇尚實學的思潮逐漸形成。因此,晚明士人或忠于朝廷,或身處書香門第專心著述,或仕途失意轉而決然抨擊政治黑暗,或毅然轉向山水之間,進而走向實地考察的道路等。在貴州地理認知方面,他們將自己的見解融入著作中。如郭子章的(萬歷)《黔記》、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與《肇域志》、沈思充、王耒賢纂修的(萬歷)《貴州通志》、謝東山的(嘉靖)《貴州圖經新志》等。并且在這個“天崩地坼”的大變動時代,許多知識分子主張“不必矯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寄情于山水之間,以遍游五岳為目標,明人因此不乏模山范水的詩歌游記作品。其中少數人經過認真觀察自然和社會,寫下許多極具見地與價值的地理筆記②。而王士性和徐霞客二人眼光敏銳且思路開闊,故而能從明代士人的隊列中脫穎而出,特別之處在于從地理學角度入手進行分析和類比。綜上所述,王士性的《廣志繹》、徐霞客的《游記》在貴州地理認知問題上頗具代表性與典型性。
《廣志繹》是王士性晚年撰寫的一部筆記體地理著作,成書于萬歷十五年。王士性之游多以仕官之便,有意識地進行地理考察。他注意各地的地理環(huán)境、民情風俗、宗教文化等,并比較其間的差異,從而在人文地理各個分支的研究中都留下了自己的見解。同時他注重分析人與環(huán)境的關系,繼承并發(fā)揚傳統(tǒng)。正如他在自序中所述:“余志否否。足叛所到,奚囊所余,星野山川之較,昆蟲草木之微,皇宬國策、里語方言之賾,意得則書,……每每追維故實,索筆而隨之”③。其中“意得則書”是在經過思維后的發(fā)現與所得,其深入細致的觀察和慎密獨到的見解,對是時的學者影響巨大,故而《廣志繹》對貴州的地理認知,尤其在人文地理方面極具代表性?!队斡洝穭t是描述型的地理著作,是以日記體為主的中國地理名著,記錄徐霞客以私出的方式在1613~1639年間旅行觀察的所得。凡游蹤所至,踏勘所得,均逐日記之,舉凡各地山脈經絡,河道源流,地貌生態(tài),洞壑潛水,巖峰崖劭,飛瀑流泉,植被物種,民情風俗等均可于書中檢而得之,且皆明晰詳盡,多為他人未嘗親歷者。該著作和一般所謂游記存在很大的不同,在系統(tǒng)觀察和描述自然地理現象方面顯現出超越前人的傾向。對于喀斯特地貌的考察,不僅基于實地描述現象,且深入探討規(guī)律,可將其視為全世界最早的有關喀斯特地貌研究的典范。因此,《游記》中關于貴州地理認知方面的考察,特別是自然地理方面必然具有指向標的作用。
因此,只有結合社會背景和作者的人生閱歷對著作進行分析,才能深入挖掘其內在含義,還原著作本真的表達,進而使感知更為真實、可靠,從而有益于對貴州的地理情況進行認知。
史念海提出:“中國歷史地理學是探索中國歷史時期各種地理現象的演變及其和人們的生產活動、社會活動的相互影響,并進而探索這樣的演變和影響的規(guī)律,使其有利于人們的利用自然和改造自然的科學?!盵1]研究歷史地理,要從宏觀上對歷史自然地理進行考察,同時需通過田野調查等途徑研究歷史人文地理的演變規(guī)律。
(一)貴州自然地理特點
1.地勢與地貌
對于貴州地理概貌,史書有云:“東阻五溪,西距盤江,通都大郡,山經水緯內藩楚蜀。外控蠻粵為西南巨鎮(zhèn),據經楚之上游,為滇南之門戶。富水遶前,貴山擁后,沃野中啟?!盵2]顧炎武在《天下郡國利病書》中載有:“上則盤江旋繞,下則溪阻深。層巒疊嶂,居鎮(zhèn)雄藩?!备?“關雄虎踞,路繞羊腸”之險峻地勢的描述,而其地勢特點為西高東低,中部高,南北低,即由西向東形成一個大梯坡,由西部、中部向南、北形成兩個斜坡帶,并以五大山脈構成貴州高原的地形骨架,六大水系侵蝕切割著高原主體。在地貌特征上,貴州大部分地區(qū)屬于喀斯特巖溶地貌,復雜崎嶇的地理環(huán)境影響了自身的發(fā)展,具體表現在經濟、民族聚落、衛(wèi)所設置等方面。
王士性在《廣志繹》中對喀斯特地形中諸如峰叢、溶洞、石鐘乳等地表地下現象進行了客觀記錄。而徐霞客則對地貌的形狀進行了形象的比喻與命名。在西南地區(qū)巖溶地貌考察過程中,他以形象命名的石灰?guī)r地貌有20余種,如石梁、玉乳、峰林等。其曰:“其西有石峰如展旗,其東岡之上,復起亂峰如涌髻,而南岡則環(huán)脊而西,遂矗然起丹霞之柱焉”。[3]除此,二者均探討了石鐘乳的成因。王士性認為石鐘乳是水滴中的物質長期不斷凝結而成,徐霞客則分析了巖溶地貌的發(fā)育機制,指出“結膚為石”的現象是水中物質“久凝”而成。
2.河流認知
(萬歷)《貴州通志》中有言:“明雍梁之境西南皆據黑水,黑水之流導自三危,入于南海……而滇之瀾滄江流入南海,黔之牂牁江通粵番禺,亦入南海。天下諸水多歸二界入東海,滇黔獨有別流,其單言南海以此非神?!盵4]19“貴州境內的河流,分屬長江和珠江流域,大體以烏蒙山、苗嶺為分水嶺,以北屬長江流域,以南屬珠江流域……貴州的河流都是山區(qū)雨源型河流,由降水補給河川徑流”[5]。在《游記》中,徐霞客對河流小溪的發(fā)源地、走向等進行了仔細觀察與記錄,同時探討了河流的命名緣由,探討了河流與洞穴、山脈等的關聯(lián),并提出河流的水量和汛期與氣候息息相關。如《游記》中所云:“偱東嶺南下峽中,有溪自南而來,溯之行其東岸。共五里,路忽由水渡西岸,而暴雨漲流,深涌莫能越。”
而王士性對河流的考察大多與洞壑的描寫相關,“貴州多洞壑,水皆穿山而過,則山之空洞可知?!奔吹莱隽魉陌l(fā)源、走向及其流經地區(qū)的情況。茲舉一例,如“思、石之間,水則烏江,發(fā)源播之南境,下合涪江,陸與水相出入,此川、貴商賈貿易之咽喉也,即古牂牁夜郎地”。同時河流流經地區(qū)的發(fā)展也體現了晚明貴州人口遷移的軌跡、民族群體的發(fā)展狀態(tài)。人們擇河谷平地而居,從而沿河岸形成相應的民族聚居區(qū),也反映出明屯田政策對移民的驅使作用。據《明史·食貨志》載:“其制,移民就寬鄉(xiāng),或招募,或罪徙者為民屯,皆領之有司,而軍屯則領之衛(wèi)所?!盵6]移民的作用為:“移民在遷入新地后,或者將原籍的生產技術帶入遷入地,或者采用遷入地原有的技術手段,從事農業(yè)生產和土地開發(fā),以適應遷入地的自然條件。移民在各遷入地所進行的生產活動,促進了各區(qū)域經濟的發(fā)展。”[7]
3.氣候與“天無三日晴”的考辨
表1 貴州晴雨比例統(tǒng)計表(自繪)
貴州常年雨量充沛,時空分布不均,降雨日數較多,相對濕度較大。地勢上因處于云貴高原上,云量分布較為集中,便造成貴州常有多雨少晴的天氣。根據氣象學上以0.1~9.9毫米/天計算成一個雨天的標準,貴州的雨天就很多。綜上所述,古人對貴州“天無三日晴”的認同雖不存在任何貶義色彩,但考慮到諸如上世紀70年代貴州旱災和季節(jié)變化等特殊情況,故在認識此問題時不僅充分考慮時空的變化,且須進行全面考量與科學求證。
(二)貴州歷史人文地理概述
1.土司問題
“土司制度是中央王朝統(tǒng)治少數民族的一種特殊的政治制度,淵源于漢晉以來的‘左官左吏’及唐宋‘羈縻府州’?!盵9]郭子章時任貴州巡撫,作為明代封建王朝的忠實爪牙,雖立場和觀點較為反動極端,但卻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貴州的具體情況。他在(萬歷)《黔記》中所云:“貴州土司有二,有武銜者宣慰使,同知安撫使,征長官副長官土千戶百戶之類是也。有丈銜者土府同知。通判推官土州同知,土縣丞主簿巡檢之類是也。長官司有屬宣慰司,安撫司者有屬府州縣者,有屬衛(wèi)者武銜?!盵10]386,“這些土司被分為了武職土司與文職土司兩個系統(tǒng),其中以武職土司為主,文職土司為輔。”[11]“明貴州宣慰使司由兩家大土司組成,按明代的土司職銜,分別為‘貴州宣慰使’和‘貴州宣慰同知’。但在明代,出于行文和稱謂的方便,將貴州宣慰使稱為‘水西’”。
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中,記述了當時夷婦米魯宣淫叛弒一事,而中央為解決此事?lián)p失也極大。即“是役也,西南驛騷十余載。兩舉大兵,喪失文武大吏數人。糜士卒金錢無算,而其禍止因一夷婦宣淫。盡滅隆氏之宗,其弒逆忍忮。持太阿者可以戒矣。”[15]這反映出了當時土司勢力的強大,在地方土司與中央勢力相抗衡的過程中,對中央力量造成極大的削弱。同時,《廣志繹》中也反映了當時明廷實行土司制度的弊病。如《天下郡國利病書》中所述:“安疆臣所居,橫亙數百里,玀兵數十萬,其祖總自漢、唐、宋、元以至今日,所遺金銀,堆積如山岳。國家所未有之富,闔省土司未有之強,海內皆知之?!盵16]3731這充分表明水西安氏勢力的強大?!百F州宣慰使司正宣慰水西安氏擁有自己的文字、文獻、意識形態(tài)以及一套有著深遠歷史根源的制度化的政治權力的架構,這套架構集軍事與行政、血緣與地緣為一體,在其制約下,明王朝的制度、禮儀與意識形態(tài)僅僅影響到水西社會的上層,并不能深入水西地區(qū)。”[17]故此,明在貴州實施改土歸流時,出現了不斷反復的情況,呈現“流官在設而土夷隨叛,殺人奪地比昔更甚”的局面。
2.軍事與驛站
對于貴州重要的軍事位置,史書有載:“今日之黔,東則楚,西則滇,北則川,南則粵,是腹心而喉咽也?!盵16]3736王士性在沿途詳細記錄了當時貴州的軍事地理。以《廣志繹》中言及的鎮(zhèn)遠為例,其行政建置情況如下:“洪武四年降元鎮(zhèn)遠府為鎮(zhèn)遠州,屬思南宣慰司。五年六月直隸湖廣行省,后隸湖廣布政司。永樂十二年三月乙亥置鎮(zhèn)遠府于州治,屬貴州布政司……正統(tǒng)三年五月丁亥省州入府,其下2長官司改直隸于府,后改為鎮(zhèn)遠、施秉2縣?!盵18]且據史載:“府東達沅、辰,西通貴竹,當往來之沖,為扼要之地?!盵19]對于晚明貴州的軍政情況,(萬歷)《貴州通志》中所載:“貴之兵制備矣,將領軍衛(wèi)屯堡營哨,關隘險阻,星列棋布,是非無兵之患,所以振其怠而作之氣者?!盵4]27其中多涉及當時的衛(wèi)所制度,明朝出于對國家戰(zhàn)略及鞏固邊疆社會穩(wěn)定,該制度的實施有其必要性和特殊性。在貴州境內遍設衛(wèi)所,利于有效控制西南局勢,可確保西南安寧及通往云南的軍事道路暢通。同時,據史載,衛(wèi)所制度本身就是一種特殊形式的封建所有制的生產關系,能把勞動人手與土地重新結合起來,有效地促進社會經濟的恢復發(fā)展,確保國家有足夠的兵員和糧餉。正如(嘉靖)《貴州通志》所云:“貴州省自建國初,置軍衛(wèi)設屯田。官軍三分守城,七分下屯,住種人有定名,田有定額。故田不拋荒,糧無缺乏?!蓖瑫r將衛(wèi)所插進土司地區(qū),能窺視動靜,熟悉情勢,并將土司置于嚴密的監(jiān)督之下。
驛站建置是跟隨時代背景而變化,且為軍事服務。而徐霞客的黔游路線是一幅詳略得當的驛道圖。他在《游記》中對貴州省內一些重要的軍事治所或驛站皆詳細記載。如青崖,“青崖屯屬貴州前衛(wèi),而地則廣順州所轄……是貴省南鄙要害,今添設總兵駐扎其內?!倍跏啃栽谟涗涹A站的同時,反映與之相關的歷史背景,諸如“奢香驛”的開設。且在晚明衛(wèi)所制度推行形勢下,其中幾條重要的驛道,由于設軍把守,修整養(yǎng)護,增設站、鋪,改變了交通狀況,為貴州的開發(fā)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
3.民族文化地理
明永樂年間(1413年),貴州設立布政使司,拉開了貴州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嶄新的一幕。對于其數量較多的苗族而言,“黔中苗蠻,視滇南種人性尤獷悍;箐密山深,據險夠逆,鮮有垂三十年不為黔患者?!盵20]如史記載:“冬十月辛未,貴州皮苗叛,總兵官陳璘討之?!盵21]281同時反映了衛(wèi)所制度的特點所在,即衛(wèi)所多置于少數民族聚居或雜居地區(qū)。就此而言,謝東山在(嘉靖)《貴州通志》中所載獨山州苗的習俗為:“九名九姓苗,治近都勻……用十月朔日為節(jié)。乃推牛祭鬼,大集種類,男女食酒吹蘆笙。死喪亦殺牛祭鬼神而歡謔跳,無哀戚之。”[22]在《廣志繹》中,王士性對苗族的內部分類有云:“故衛(wèi)所所治皆中國人,民即苗也,土無他民,止苗夷,然非一種,亦各異俗,曰宋家,曰蔡家,曰仲家……曰紫姜苗,總之盤瓠子孫。”[8]133筆者擬從三方面考釋貴州的民族地理。
其一,桂北黔南交界處有少數民族聚居。徐霞客進入貴州之后,所到之處都是土司統(tǒng)治區(qū)域,互相爭斗殘殺,形勢相當不穩(wěn)定。當他進入獨山州的時候,“其州無城,一土知州,一明知州。土官蒙姓,所屬皆土人。即苗仲,明官多缺,以經歷署篆,所屬皆客戶?!蓖瑫r反映出了當時中央對貴州民族地區(qū)的行政建置。“明末,貴州在行政設置方面起了很大變化,衛(wèi)所設置和改土歸流為其兩大特點。但是,在民族關系復雜的地區(qū),朝廷仍采取土、流并治政策,利用土著大姓便于統(tǒng)治。”[23]
其三,滇黔交界處分布有較多的彝族。徐霞客途經云南再次進入貴州時曾遭遇幾次危險,這充分印證了王士性在《廣志繹》中言及的貴州“夷盜”問題,還有土官爭界、爭襲引發(fā)的沖突造成當時貴州社會秩序的混亂。此種情況往往多發(fā)于黔省與他省交界地區(qū),而本質上,“至于所謂流寇或盜,實際上都是饑餓的流民,為了解決饑餓問題,不得不冒死去劫富豪、砸官庫,取糧自賑,起而造反?!盵25]郭子章多次平定貴州苗、瑤起義,且將夷盜問題載入《黔記》中,即“貴州之盜十九皆仲家,貴陽都勻普安皆有節(jié)”。這也暴露出貴州行政制度的不完善,并從側面流露出當時士人對土司弊端顯露的憂慮。
4.聚落地理
“聚落是指人類各種形式的居住場所,在地圖上常常被稱為居民點?!盵26]同時,作為聚落地理的主要研究對象,其也是人類活動的中心?!熬勐洹币辉~,古已有之,《史記·五帝本紀》載:“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魯西奇教授曾言:“民族聚居區(qū)域也常常成為設定歷史地理研究區(qū)域的依據?!盵27]同時需明確“大雜居、小聚居”的聚落形態(tài),打上了貴州地域喀斯特環(huán)境的印記,表現出了獨特的特征:封閉性、原生性和多元性。
徐霞客在《游記》中翔實地記錄了聚落的問題,并用簡潔的語言記錄聚落名稱,即以“村”“屯”“堡”“營”“寨”“村落”等詞語來代指各種不同形式的聚落。其中以這些詞語結尾的聚落的命名標準在于:一是以姓氏命名村寨。如“某某村”、“某家村”。二是以村落所處顯著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特點來命名的村寨,如江、河、溪水等大概反映了人們就水而居的習慣。三是以村落所處的地理位置或方位特點來命名的,如上寨、左屯、高坡村等。四是直接以地名或少數民族的稱謂命名的村寨,如“苗寨”、“仡佬寨”等。五是歷朝歷代在經略西南邊疆的過程中,因軍屯、民屯、商屯等各種不同形式的屯墾而形成的村寨,如定遠屯、海龍囤等。在考察貴州民族聚落過程中,他不僅關注自然環(huán)境下的聚落景觀,而且十分看重聚落內部物質構成因素的考察。同時將集市研究視為聚落構成、發(fā)展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如描寫平壩集市時有“城不甚雄峻,而中街市人頗集,魚肉不乏”的記載。
同時王士性在《廣志繹》中對聚落的描寫多貫穿于洞壑和農業(yè)的記述過程中。如談及碧云洞時有:“乃洞底有地道,隔山而出,洞中有仙人田,高下可數十畦”。貴州少數民族聚落區(qū)是極其具有代表性的,從聚落區(qū)的建立可復原明朝貴州的歷史事實:“王朝的政令實施、軍事控制、以文教化,無不仰賴這些深入苗區(qū)的一個個據點而逐步展開。”[28]此外,在考察貴州聚落問題的時候,徐霞客還從側面反映聚落與當地土地開發(fā)與利用的情況。在萬歷年間,“兩畿各省災傷,民饑盜起,內外群臣交章請罷礦稅諸監(jiān),皆不聽”[21]282,這反映出當時中央決策對貴州的影響。
《廣志繹》與《游記》具有極高的價值,一方面是對學術的貢獻,另一方面則表現在現實關懷的層面上。二者的現實關懷主要有兩點:其一,對“人地關系”認識的豐富;其二,為發(fā)展現代旅游業(yè)提供借鑒。將學術理論付諸于具體的實踐活動中,這是對現實的貢獻。
(一)史料價值
譚其驤曾總結:“從自然地理角度看,徐勝于王;從人文地理(包括經濟)角度看,王勝于徐?!盵29]二者所撰游記均為他們親身經歷,其所見、所聞、所想都是對當時社會最直接最真實的反映,具有較高的史學價值。
王士性反對“籍耳為口、假筆于書”,注重親身見聞、實地考察。他在《廣志繹》中記載了各方面的內容,為西南少數民族和風俗文化情況提供了大量豐富的史料,使其成為研究西南地區(qū)民族史的主要依據,這是中國古代“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思想的發(fā)展,書中還包含豐富的經濟地理資料,具體表現為對貴州土特產的記述。如“貴州土產則水銀、辰砂、雄黃,人工所成,則緝皮為器,飾以丹朱,大者箱柜,小者框匣,足令蘇、杭卻步?!彼谌珖秶鷥冗M行區(qū)域研究,更預見性地提出了人們改造自然和利用自然的相關理論。具體表現為:人們鑒于“沅州以上、辰州以下與陸路相出入,惟至沅至辰陸止二站”的地形特點,再利用鎮(zhèn)遠實乃為“滇貨所出,水陸之會”的位置優(yōu)勢,從而形成“士大夫舟行者,多自辰溪起”的習性??傊?,書中對于當地的軍事地理、旅游地理等也有十分翔實的記載,可提供區(qū)域下軍事、民族、經濟、地理等方面的重要史料。
《游記》中不僅記載了豐富的地理、水文、民俗、政區(qū)、交通、農業(yè)、宗教等方面,同時記載了當時對西南地區(qū)石灰?guī)r溶地貌與溶洞的細微考察記錄,這具有開拓作用?!队斡洝分?,關于洞穴的文字記載占游記字數的12%,達到72000多字,對洞穴的考察時間也占到了考察時間的14%,他親自進入的就達到306個,其中石灰?guī)r洞為288個;在考察過程中還詳細記載了洞穴的方向、高度、深度和寬度等,并對成因、發(fā)育機制、命名等進行探討。地理地質學家顧頡剛、譚其驤、侯仁之和任美鍔曾對中國4部古典地理學名著:《尚書·禹貢》《漢書·地理志》《水經注》《徐霞客游記》進行注釋。侯仁之在序言中指出:“《徐霞客游記》和一般所謂游記確乎不同,它反映了作者在系統(tǒng)地觀察和描述自然地理諸現象時所表現的超越前人的一種傾向,特別是他對于廣大西南地區(qū)內喀斯特地貌的考察,說明了他不但忠實于實地描述自然,而且已經在步步走向規(guī)律性的探討,從這一點上來說,這部《徐霞客游記》可以看作是作為全世界最早的有關喀斯特地貌研究的寶貴文獻?!盵30]同時,《游記》的經典之處在于科學性與文學性的有機結合,即文筆生動,妙趣橫生。
(二)現實關懷
兩部著作不僅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還具有較高的現實關懷。具體表現在為“人地關系”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依據和史料來源,同時為現今歷史文化產業(yè)的發(fā)展奠定堅實的基礎。
其一,對“人地關系”認識的豐富。王士性在晚明經世致用思潮影響下,產生了后來稱之為“郡國利病”的思想。換言之,即注意觀察各地自然環(huán)境與人文環(huán)境的長處(利)和短處(弊),以確定環(huán)境對某種社會需要的適宜或者有利的程度,這實質上已初具現代地理學評價研究的雛形。王士性在《廣志繹》中言及貴州多蛇、雨、霧的情況時,記載:“故土人每出必披氊衫,背篛笠,手執(zhí)竹枝,竹以驅蛇,笠以備雨也?!边@表現出自然環(huán)境對人的行為方式有著決定性作用。然而該認識在《游記》中表現為:自然地理環(huán)境影響各地區(qū)人們的飲食習慣、交通條件等生活方式。貴州受其獨特的地貌水文條件的影響,故其陸路交通以馬幫(馱幫)為主,水路交通方面,越江渡河多用索橋。這充分反映出貴州獨特的地形地勢對人們生活交通的影響。
當今學界諸前輩們對于該問題也有相似的見解。如藍勇教授論及“人地互動觀念”時,提出:“從天地生的綜合研究來看,從長時段來看,地理環(huán)境對人類社會肯定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只是在一定時間和地域里,人類可以加速和延緩歷史發(fā)展的進程,在一些具體問題上起決定性作用。”[31]魯西奇教授曾言及人地關系包含著兩個方面:“其一是人類對自然環(huán)境的利用、改造,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地理環(huán)境的變化;其二是自然環(huán)境對人性塑造、人類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社會發(fā)展等各方面的影響?!盵32]吳良鏞先生認為,“從聚居環(huán)境的綜合角度看,因地形起伏、氣候多變、生態(tài)敏感、文化差異、工程技術復雜等綜合因素,形成了人與聚居環(huán)境間的特殊依賴關系。”[33]因此,對未來山地人居環(huán)境建設需注意歷史與現實在時空中的連續(xù)性,切實服從現實經濟背景,遵守天人合一、尊重自然人居環(huán)境的建設傳統(tǒng)。
其二,為發(fā)展現代旅游業(yè)提供借鑒。王士性和徐霞客兩位不僅是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旅行家、探險家,在旅行方面十分具有前瞻性。王士性在《廣志繹》中充分表達了其旅游審美觀念?!叭祟悶闈M足自身的精神需求而進行的一種以觀光、審美為主要內容的社會性的外出實踐活動,是一種高層次的精神享受。”[39]將旅游審美分為天游、神游、人游三個境界。他正是通過這種實踐活動來達到完善人格、求知尋美和豐富情趣的目的。對徐霞客而言,首先,《徐霞客游記》作為日記體的地理名著,是建立在實地考察基礎上的。在考察過程中,以記敘的方式來書寫親歷見聞,并不附帶主觀意識形態(tài),其客觀性在旅游學是上彌足珍貴的。其次,其游記中大量記載的社會經濟情況、民族文化、少數民族地區(qū)戰(zhàn)爭等人文地理方面的內容,可為發(fā)展現代旅游業(yè)提供切入點和模板。再者,在褚紹唐、吳應壽整理本中所附徐霞客考察途中的路線圖,是迄今為止最為完整的旅游路線圖集。就貴州區(qū)域而言,可直觀地為我們展示旅游路線與行跡,能為當今的旅游文化事業(yè)建構一種宏觀的感知。
筆者認為,一是普遍性上,文章結合社會背景和各異的人生閱歷對士人們的著作進行了分析,還原了著作本真的表達,使感知更為真實和可靠。二是特殊性上,在晚明實學思潮的影響下,王士性和徐霞客從晚明士人中脫穎而出,故以二者及其著作為代表,且對貴州的地理有了系統(tǒng)化的認知。三是辯證法上,普遍性與特殊性相互作用。通過晚明士人對貴州的認知,使我們對該區(qū)域的認識由過去的偏見發(fā)展變化為現在的相對全面,且通過解讀中央與地方間的互動關系,使得民族地區(qū)的社會發(fā)展更加和諧。
注釋:
①以兩著作之一為例對貴州地理認知角度的有:管彥波的《論<徐霞客游記>的民族地理學研究價值》(《遼寧大學學報》,2006年第6期)論述了《徐霞客游記》中對包括貴州在內的西南地區(qū)的民族地理及其價值;徐建春的《王士性及其<廣志繹>》(《杭州大學學報》,1990年第3期)論述了《廣志繹》中價值極高的地理學思想與貴州地理學的資料;而同時結合兩著作對貴州地理認知的有:鄭娟娟的《晚明游記的史料價值》(2007級浙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論述了史料價值角度下,兩著作中關于貴州人文地理的概述和研究,突出晚明游記極高的價值;沈波的《明代地理學與歷史地理學》(2011級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論述了明代歷史地理學視角下,兩書對貴州自然與人文地理方面重要的學術價值。
②參見于(明)王士性:《五岳游草·廣志繹》,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中的前言部分,第1頁。
③參見于(明)王士性:《廣志繹》,北京:中華書局,1981版中的自序部分,第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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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曉華
Cognition of Late Ming Scholars on Geography of Guizhou and Its Values——A Case Study ofGuangZhiYiandXuXiake'sTravelNotes
WU Song-qin
(Southwest University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Historical Geography Research Center, Chongqing 400715, China)
Wang Shixing and Xu Xiake are leading scholars of revolutionary late Ming. They, respectively, wrote GuangZhiYiandXuXiake’sTravelNoteswhich are not only classic travel literatures, but also valuable historical materials for studying late Ming people’s geographic cognition toward the southwestern China province, Guizhou. While quoting other scholars’ opinions, this article takes GuangZhiYiandXuXiake’sTravelNotesas examples and integrates the similaritie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Wang and Xu in terms of geographical cognition toward Guizhou. It discusses overall perceptions of later Ming scholars on Guizhou geography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and then explores the social outlook and regional characteristics of Guizhou province to interpret its interaction with central government and, therefore, forms systematic knowledge about its geography.
Late Ming; Guizhou; Geographical Cognition; Value
2016-03-11
吳松琴(1992-),女,貴州貴陽人,西南大學研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歷史城市地理。
K916
A
1673-6133(2016)03-007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