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璇+魯雨涵
在急速發(fā)展的當下,比爾的一次次旅行與記錄像是逆流而上的尋寶,為那些文化遺存地的變與不變短暫定格
美國人比爾·波特留著大把白胡子,有一張適合做“圣誕老人”的臉,但他總是穿素色衣服,挎柏林禪寺僧袋,而且還有個“赤松居士”的別號。
2016年,他在中國出版了自己的游記新書《尋人不遇》。與只在圖書館和大學里研究中國古老歷史的漢學家不同,比爾以實地尋訪中國偏遠地區(qū)的人文遺跡而著稱,除深諳禪宗文化、擅長翻譯中國古詩外,他也是一位馬可波羅式的旅行作家。
1989年4月,比爾首次踏入中國內地,探訪在終南山修行的隱士并寫成《空谷幽蘭》一書。此書在中國一經出版,“終南山隱士”一度引起熱議,他也因此聲名鵲起。
此后,比爾相繼出版《禪的行囊》《黃河之旅》《彩云之南》《絲綢之路》等書。從2012年開始,他開始尋訪41位中國古代詩人的故里和墳墓,據此寫成《尋人不遇》。
“這將近二十年里,我就是在不停地旅行和寫作?!北葼枌Α恫t望東方周刊》說,他已經73歲了,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尋路中國之旅。
在這趟充滿儀式感的旅程里,每到一處具有紀念意義的地點,比爾便會吟誦一首古詩,給詩人倒上一杯威士忌。在西安古城墻的南門,比爾面向終南山的方向在城垛上擺了三杯酒,為那些在山里居住過的詩人朗誦王維的《山中寄諸弟妹》。
城墻外是鱗次櫛比的高樓,一幅當代中國的圖景?!八?,這是‘尋人不遇?!北葼栔钢鴷麑Ρ究浾呶⑿?。在急速發(fā)展的當下,比爾的一次次旅行與記錄像是逆流而上的尋寶,為那些文化遺存地的變與不變短暫定格。
“西方人很難看破紅塵”
“和許多中國人一樣,比爾讓我覺得好奇,又覺得慚愧。”作家程然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程然與比爾相識10年,她最初好奇比爾緣何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尋訪文化的根,而她慚愧的是,“身為國人,盡管也言說著對文化的熱愛,但躬行起來卻缺少比爾那種持續(xù)的熱情和不失本色的觀察力”。
比爾的家庭曾經非常富有,他開玩笑說“父親的錢就像風刮來的一樣多”。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美國迅速發(fā)展,比爾在優(yōu)渥的環(huán)境中度過了自己的童年,但對于家族產業(yè)與國家經濟的欣欣向榮,他并不感到興奮。
肯尼迪家族的人曾在比爾家的沙發(fā)上坐過,而他對上流社會的交往卻感到本能的抗拒,比爾更喜歡和家中的仆人聊天,像是美國版賈寶玉,“不過身邊沒那么多女孩”。
比爾那時感覺“有錢有權很麻煩”,認為這使人說話時戴著面具:“那會讓人生心病?!?/p>
比爾的父親為了和比爾的母親離婚,耗費了十多年的時間拉鋸扯鋸,幾乎把全部財產捐給了律師,比爾全家成了窮人,但比爾的第一反應是“如釋重負般的開心”。
1970年,比爾在結束三年兵役和加州大學人類學的學習后,決定申請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學位,家道中落的比爾無法負擔學費,為了拿獎學金,他選擇學習中文:“這是美國人所不熟悉的語言,最容易申請獎學金?!?/p>
不久后,比爾在紐約唐人街結識了一位五臺山老和尚,和尚贈他一本《寒山詩集》,為練習中文,比爾一邊翻譯一邊閱讀,漸漸對這本詩集所蘊含的文化內涵產生了興趣,由此正式走進了禪宗與中國古代文化的大門。
比爾不想在博士畢業(yè)后成為大學教授,1972年,他放棄了后兩年的獎學金,前往臺灣探訪禪宗文化。
離開美國的時候,比爾兜里揣著213美元,父親只能給他支付一張單程機票。后來,比爾接到姑姑的來信,說父親和大伯、叔叔一起搶銀行,大伯和叔叔被美國警方當場擊斃,而父親被逮捕了。
對本刊記者談起這些往事時,比爾的表情中看不出太多凝重感,他談到了“超越”二字。比爾曾遇到一位流浪漢,對方對他講述了自己如何從二戰(zhàn)英雄淪為流浪者,這種身份變幻讓比爾感同身受,而他在東方哲學中找到了觀察世界時的悲憫。
這也是比爾喜歡中國詩人多過于西方詩人的原因,他也讀惠特曼,卻仍然覺得差點意思:“西方詩人沒有看破紅塵?!?/p>
在比爾眼中,西方人的思維方式很難做到真正意義上的超越,“他們或許會依賴于宗教,與神對話,但中國古代的詩人不需要當佛教徒,他們跟自己對話,也可以實現看破和超越,這也扎根在中國人的思維里?!?/p>
“找到詩人心中的詩”
到達臺灣后,比爾前往佛光山海明寺修行了3年,在《空谷幽蘭》中,比爾曾回憶這段寺廟中的時光:沒有鈔票,暮鼓晨鐘,修行者上著早課晚課,素食三餐,一間房,一張床,一頂蚊帳。
自那時起,比爾的二十余年都穿梭于不同的世界——中國與美國,古代與當代,而這種穿梭是從翻譯開始的。
在佛光山的3年里,修行之外,比爾完成了對《寒山詩集》的翻譯,這成為他的第一本翻譯作品。后來,比爾又在臺灣陽明山竹子湖邊的農舍中居住14年,以“赤松”的筆名翻譯出版了《石屋山居詩集》和《菩提達摩禪法》等著作。
翻譯300多首寒山詩和175首韋應物的詩,對比爾來說并不是小工程,他每翻譯一本詩集需要買30本書作參考,將歷代的注解呈現給西方讀者。
比爾將詩歌翻譯比作“聽不到音樂的聾人與美人共舞”——詩歌是舞蹈,詩人是舞者,而舞蹈的精髓是詩人發(fā)自內心的感動:“翻譯家聽不到音樂,卻必須感受到詩人所感,找到詩人心中的詩?!?/p>
在反復的尋找中,比爾希望成為詩人的“知音”。“當然,那些十分難以理解的作品,比如李商隱的詩集,我就不碰了。”比爾笑言。
在詩歌里,比爾認為自己看到的是“超越文化”的東西,這關乎美的感受和人生情感,可以打破語言的藩籬、文化的壁壘。
在接觸中國詩人和詩作的過程中,比爾產生了一個新想法,他希望能去詩人留下足跡的地方對他們表示敬意和感謝。2011年12月,比爾在美國詩人默溫(W. S. Merwin)的推薦下,從古根海姆基金會拿到5萬美元的贊助,開始了他又一次尋訪的計劃。
臨行前,比爾帶上兩瓶上好的威士忌,一瓶72度,一瓶64度,在北京報國寺又買了三個陶瓷酒杯:“中國詩人都愛喝酒,我每到一處會敬酒吟詩來祭奠,讓他們嘗嘗洋酒?!?/p>
在尋訪詩人的過程中,比爾親身感受到了中國的變化,最明顯的是出行更便利——這場從2012年開始的旅途已經和20年前不同,高鐵取代了綠皮火車,他找的司機都愛用導航儀。
“八九十年代,中國人很少對自己的文化有興趣,那時中國人對賺錢更有興趣。以前很多文化名人的墓地是沒有人的,但現在我去的時候,發(fā)現也有不少游客?!北葼栒f,與此同時,他還發(fā)現了不少重新翻修的詩人紀念堂。
得知比爾要尋找古代詩人足跡時,與比爾在路上相遇的中國人都會施以援手。比爾也曾在山林中誤闖軍事禁區(qū),被短暫扣押。“我是來找王維墓的?!北葼枌姽俳忉?,對方便放他走了。
而拜訪陶淵明墓地時,由于墓地同樣處在軍事禁區(qū),比爾便倒了一杯酒給哨兵,拜托他倒在陶淵明的墓前,對方愣了一愣,接過酒,轉身照做了。
發(fā)現田間地頭的詩性
20世紀80年代末,比爾為補貼家用,在臺北的“補教一條街”南陽街教授英文,同時在臺北國際社區(qū)廣播電臺擔任主播。
1987年,臺灣解禁赴大陸地區(qū)旅游,比爾決定去內地尋訪隱士。臨行之前,比爾采訪了一位官員,向他談及自己的計劃,對方打斷他:“大陸現在連和尚都沒有,何談隱士?”這位官員便是后來的臺灣地區(qū)領導人馬英九。
結束這次采訪后半個月,比爾來到秦嶺和終南山。彼時,尚在社會轉型初期的中國大陸對來自外部世界的人、事、物既好奇又警惕,比爾和他的攝影師朋友輾轉波折,在終南山的72峪中,找到了那些他曾在唐詩中讀到過的隱士。
“我發(fā)現隱士傳統(tǒng)不僅保存得很好,而且是中國社會很有活力的部分,盡管這里曾經歷戰(zhàn)爭和革命?!北葼栒f。
那時的比爾正值壯年,《空谷幽蘭》一書里,他和隱士們合照,樣子就像溫和版的海明威。如今,對年過古稀的比爾來說,雖然交通便利了,但尋訪的旅程讓他頗感疲憊。
比爾規(guī)劃了30天的旅行,但卻斷斷續(xù)續(xù)耗費兩年才走完:第一次旅程的第17天,比爾在浙江湖州把腿摔斷了,回美國打了20根鋼釘;第二次旅程的第25天,比爾應朋友的請求,去往廣州幫忙做了一次導游。
支撐比爾走完全程的除了對詩人致敬的初衷之外,還有發(fā)現的樂趣。比爾在《尋人不遇》中記錄了旅途上的一切,包括他遇到的農夫、中年婦女和小司機,而在他的記述之中,這些普通中國人離詩歌并不遠。
程然對此感到有些訝異,她認為,和尋訪終南山隱士一樣,比爾很善于發(fā)現那些看似消亡了的文化遺存,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對“詩性淪喪”的悲悼在比爾筆下并不成立:“比爾眼中沒有階層的隔閡,他在田野里發(fā)現了普通人對詩歌的熱愛,這是我們沒有發(fā)現的?!?/p>
程然舉出很多中國人不熟悉卻被比爾發(fā)現的“詩歌故里”,比如屈原故里江西樂平里的騷壇詩社。詩社由當地村民在500年前建立,至今仍然存在,而且村民的詩歌都保存在當地屈原祠之中。
這種例子不勝枚舉,比爾在祭奠詩人時,他雇用的臨時司機也能偶爾和他一起背誦那些名篇。
在洛陽的白居易墓園有一位擺攤寫字的男人,自稱“白園護法”,是比爾的朋友。“他很窮,身上還有一種長期沒洗澡的異味。”但“白園護法”能背誦白居易的所有詩,比爾很敬佩他。
在比爾眼里,中國遠比從前復雜,在二十年的尋路之旅中,他見過“滄海桑田”,卻更喜歡尋找這些“一成不變”。
“中國現在發(fā)展很快,但是否是文化的黃金時代呢?如果只是金錢和高樓堆積的,里面什么都沒有,那就是假的?!北葼枌Ρ究浾哒f,“文化的黃金時代是從時代人性里向外發(fā)射出的?!?/p>
陶淵明式自由
除了東北三省之外,比爾已經走過了中國其他的所有省份,但事實上,旅行和寫作對于他來說都是“機緣巧合”。
1991年,比爾打算帶家人回美國,給女兒們更好的教育,他擔心自己再也沒機會到中國來,決定沿著黃河探訪。比爾將這趟旅行的故事在香港做成了電臺節(jié)目,一共20期,這檔節(jié)目在香港大紅,文稿整理成書出版后,比爾被出版商看重,他的旅行寫作一發(fā)不可收拾。
在美國,比爾一共簽了兩家出版社,一家出版他的翻譯作品,另外一家出版他的游記。但是相對而言,他的書在中國賣得更好:“我的書在美國一年能賣出500本就不錯了,但中國人對于我眼中的中國很感興趣?!?/p>
初回美國時,比爾已年過天命,他的寫作和電臺主持經驗并沒讓他在西雅圖找到像樣的工作,一家人甚至在報紙上剪過食品救濟券。而近十年來,比爾有了穩(wěn)定的寫作收入,其中有一大部分是從中國讀者那里得來的。
出版社的合同規(guī)定比爾要按期完成一定量的作品,20年來,他重復著到中國尋訪、回美國寫作的生活。雖然他為此而充實,但感覺合同還是限制了自由,現在合同已經到期,他決定退休:“以后可能還會寫,但是我會寫完再告訴出版社,不再被牽著鼻子了?!?/p>
“自由”對比爾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在海明寺住的那3年,住持曾問他要不要出家,比爾拒絕了,因為受不了權威和戒律。修行時,他還“偷偷喝酒”,并結識了自己后來的妻子。
“宗教的確可以幫你看破一些東西,但是過于苛求教條,宗教會變成一座新的監(jiān)牢,某種意義上,基督教就給西方人帶來了思維的監(jiān)牢?!北葼栒f。
在比爾眼中,修行不是為了成為大師,研究也不是為了成為教授,他想用“純粹”來打破那些無形的“監(jiān)牢”。比爾最喜歡的詩人是陶淵明,他戲稱那是他的“初戀”,因為比爾“欽佩他所過的生活”。
如今,比爾生活在西雅圖附近的一個小鎮(zhèn),每天清晨六七點鐘起床,打坐一個小時,喝茶,然后工作一會兒。12點,他和家人去海邊散步一小時,回家后睡午覺,起床后去市場買菜,晚上9點準時睡覺。
有人問過比爾是否想過成為隱士,比爾說,隱士用三五年的時間獲得心靈的修行,而那只是修行的一個階段,就像是在哈佛讀博士:“我自己已經畢業(y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