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根明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清人儲欣評價《報任安書》說:“中間序得罪之由,明所以得罪而不引決自裁,忍恥茍活之故,數千言,一氣條貫,變化萬端。大約以‘辱字為骨,以著書立名為歸宿?!惫?jié)選部分(見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五)正是他這種心路歷程的體現。細讀第五段,我們會對司馬遷的內心有更深刻的體認。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此句中包含著多層對比?!案毁F”就財富和地位而言,是外顯的;“倜儻非?!本途耧L韻而言,是內斂的。擁有再多的財富和再高的地位也不過是平常之人,稱不上“倜儻非常之人”,此其一。富貴者也許讓人艷羨,但很快會名磨滅;倜儻非常之人讓人敬仰,因而長久為人稱道,此其二。富貴不值求,唯卓越不同凡響是求,此其三。這里司馬遷強化了一種價值觀,它不是功名利祿的獲得,不是錦衣玉食的享受,而是被世人認可稱道。他繼承了儒家思想的傳統(tǒng),要求將個人的價值融入到社會價值的實現中,一個人對社會有貢獻,才會被他人銘記、傳頌,自己的生命才有意義。那么,什么樣的人是倜儻非常之人呢?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
司馬遷列舉了一系列歷史人物來說明倜儻非常之人的具體表現,但是有一點值得注意:至少有兩個人物的事跡和《史記》中的記載是相矛盾的。第一,呂不韋作《呂覽》是在“遷蜀”之前?!妒酚洝尾豁f傳》載:“太子政立為王,尊呂不韋為相國……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日《呂氏春秋》……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國呂不韋……歲余……乃賜文信侯書日:‘……其與家屬徙處蜀!呂不韋自度稍侵,恐誅,乃飲鴆而死?!钡诙n非作《說難》《孤憤》是在“囚秦”之前?!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言:“非見韓之削弱,數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于是韓非疾治國不務修明其法制……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余萬言……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日:‘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日:‘此韓非之所著書也。”
同是司馬遷所寫,為何會有如此大的差別?顯然應該不是他的記憶出了問題,合理的推斷應該是他故意為之。如果看看這些人物的共同點,也許我們會明白司馬遷這樣處理的用意。
第一,所列舉的都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強化用例效果,偉人尚且如此,我等“螻蟻”之人還有什么可說的呢?第二,從動詞來看,“拘”“放逐”“臏”“遷”“囚”在句中都含有被動意思,“厄”雖不直接表被動,但從字形來看也含有被動意味,字會意,“廠”像山崖,“卩”像人被困在崖洞下卷曲身子不得伸展之形。而“失明”,也是自己主觀不愿意的。也就是說這些偉人都遭遇了自己不愿面對的巨大厄運,這一點正和司馬遷相似。第三,在遭遇困境之后,他們都選擇了著書立說來作為人生意義的支點,這給了司馬遷莫大的精神安慰,也是他堅定自己選擇的巨大精神動力。如果要在文末再加一句的話,也許可以這樣說:“子長下蠶室,《史記》流傳?!庇谑俏覀兠靼?,呂不韋和韓非的遭遇與著書的先后順序在司馬遷看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曾有過這樣的經歷,而這樣的人越多越容易讓他找到精神慰藉。
《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這些人著書立說的第一要義并不是要流傳不朽,而是“發(fā)憤”?!鞍l(fā)憤”是抒發(fā)憤懣,與“發(fā)奮”(勤奮努力)不一樣,它是以心中情感的宣泄為直接目的的,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從某種層面上來講是對黑暗現實和不幸命運的抗爭。因而敘述的往事,很有可能帶有作者的主觀情感,而并不一定是客觀公正的歷史。比如孔子編撰的《春秋》兩千多年來一直存在是史書還是經書的爭論,主要原因就是書中帶有較強的個人意志,不過是將理想賦予歷史的形式而已。這一點在《史記》中也同樣明顯存在。
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作者花了大量筆墨來書寫這些歷史人物,大力贊揚他們、安慰自己,最后卻說這些著作無非是“空文”。這是什么原因呢?原來,在儒家的倫理中,“三不朽”的價值觀早已深入人心,“立德”不可得,身殘不可用而“立功”不可能,只好“立言”。雖然有些無奈,雖然較“立德”“立功”而言,“立言”是下而求其次,雖然他們最初的目的不過是“自見”,然而它畢竟可以不朽。是人生價值的一種體現。歷史上不是有這么多人做到了嗎?我司馬遷為什么不可以?
在一個士可殺不可辱的時代,一個人受到極辱之后選擇活下來需要莫大的勇氣和理由。司馬遷說“要之死日,是非乃定”,他的“發(fā)憤著書說”讓他自己和《史記》得以流傳千古的同時,也給后世無數的失意之人以心靈的溫暖,這恐怕是他自己沒有料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