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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社是棵長青藤(短篇三題)

        2016-11-26 08:12:46何存中
        長江叢刊 2016年34期

        何存中

        公社是棵長青藤(短篇三題)

        何存中

        “公社”并不是新詞兒。用百度一搜,它有三條注譯:一,中國古代官員祭祀土地、勸耕、頒告律法的地方。二,原始社會中,以土地為紐帶,氏族成員共同生產(chǎn)、共同歡誤的結(jié)社形式。三,在一定的地域內(nèi),有相對獨立的經(jīng)濟核算形式,以及文化風(fēng)俗沉積所形成的精神默契,并生活在一起的社會組織。

        四十多年前,我們的人民公社,估計就是在這些意義上建立起來的。

        第一篇:帶信

        那時候農(nóng)科所三個“公人”,住在公社后頭的院子里。為什么叫“公人”呢?這是有講究的。那時候你就是公社書記,也不能帶家眷。所以公社院子里除了婦聯(lián)主任之外,住的都是“公人”?!肮恕币仓腹业娜?。

        農(nóng)科所上臺階一個大門進去,就是四間屋。明擺著:一個廳三間房。廳是辦公、開會和娛樂用的。有桌椅,桌子一人一張,椅子一人一把。墻壁上釘著釘子,排著掛的是紅頭文件,不是每人都有,但各人可以隨時取下來看。真正的公共空間。房是住的,一人一間。所謂的私人空間。房門白天是開的,晚上睡覺也不屑關(guān)得。公是“公”的,私也是“公”的?!肮恕敝g,情之所至,興之所會,相互穿破,一目了然,沒有什么隱私可言。屋是土磚與紅磚混做的。門臉兒用的是紅磚,山墻和隔墻用的是土磚,土磚墻用泥土和石灰粉刷,紅磚墻清水勾縫,講究的是一紅二白。這是那個時代典型的建筑風(fēng)格。

        三個人的單位,一個干事兩個同志。那時候公社七所八站的頭兒,冠以姓氏,對外都叫某干事。干事手下的都冠以姓氏,對外叫某同志?!案墒隆迸c“同志”,只有分工不同,能力的大小,沒有職位高低,那就水乳交融。干事姓江,人稱江干事,四十多歲,最大的特點是愛說笑話,說笑話時,他不笑讓別人笑。那天早晨他早早地穿衣起床了,在廳里就著東邊學(xué)校喇叭的聲音做廣播體操,嘴里喊著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地做擴胸運動,吵得另外兩個同志睡不著。另外兩個同志就穿衣睡眼惺忪地起來了,來到廳里同他做。那兩個同志,一個姓林,人稱林同志。林同志最大的特點也是愛說笑話,別人還沒笑,他卻笑得涎兒滴。另一個同志姓趙,是新分來的大學(xué)生,人稱趙同志。趙同志最大的特點,不管別人講什么笑話,他都笑不起來。為什么呢?他聽不懂其中所含的意義。

        江干事做著擴胸運動,一本正經(jīng)問兩個同志:“你們知道隔壁的新婚夫妻為什么半夜吵嘴?”公社的院子雖然用墻隔著,但街上的人家就在墻外,一有動靜就傳到墻里來了。林同志搖頭說:“不知道”,就笑得涎兒滴。江干事就問趙同志:“你知道嗎?”趙同志說:“不知道?!苯墒掠謫枺骸澳銈冎浪麄?yōu)槭裁辞逶绮怀??”林同志又笑得涎兒滴,說:“不知道?!苯墒聠栚w同志:“你知道嗎?”趙同志說:“不知道?!苯墒戮驼f:“看來傳達一個精神好難。知道的說不知道,不知道的不會說知道,你們是怎樣領(lǐng)會精神實質(zhì)的?”林同志笑得直不起腰,說:“都是貓兒惹的禍。春天來了,那貓兒在屋頂上叫了一夜?!壁w同志說:“吵嘴與貓叫有什么內(nèi)在聯(lián)系?邏輯混亂,不要瞎扯好不好!”江干事沒笑,把個林同志笑得肚子抽筋,喊著:“哎喲喲,”要江干事幫他揉,說:“要出人命的?!比思亿w同志是真童子,處男呢。哪里知道人世間這么復(fù)雜的事?林同志在背后笑他“呆雞巴”。

        春風(fēng)幾度,夏雨幾場,巴水河畔的田畈就明亮溫暖起來了。這樣的季節(jié)是雜交水稻育種的關(guān)鍵季節(jié)。一塊塊育種的田,青枝綠葉,迎風(fēng)招展。那“母穗”插在中間,像“月信”過后的女人,風(fēng)情萬種,含著苞兒準備抽穗兒。那“父穗”插在兩邊,像“聞信”的男人,粗手粗腳,準備揚花兒。這就是“花期”。掌握“花期”是雜交育種的關(guān)鍵技術(shù),不容錯過。錯過花期,那就是白忙一場。所以這樣的時候特別需要農(nóng)科所的同志下鄉(xiāng)技術(shù)指導(dǎo)。所以縣分管農(nóng)業(yè)的領(lǐng)導(dǎo)一到這樣的季節(jié),就親自給各公社打電話提醒:“同志務(wù)必注意,切莫誤了花期?!彪娫捠强酌貢陂T口傳達室接的。寬大的桌子上伏著一部黑色的手搖電話機,日夜相交負責(zé)上傳下達。接了電話,孔秘書叫通訊員跑步去叫江干事。江干事跑步來了,問孔秘書:“什么事這樣緊急?”孔秘書對江干事說:“最新指示,”伸出手指作了個十二。江干事說:“你不說我也知道。同志務(wù)必注意,切莫誤了花期?!笨酌貢f:“人誤人一月,人誤天一年。你是老作手。知道怎么搞就行。我就不教你了。”江干事說:“我要你教?你教你老婆吧。”孔秘書的老婆多年沒見生??偸钦f懷上了,結(jié)果沒懷上。孔秘書是公社院子里大管家,兩人級別一樣,資歷相當(dāng),所以敢開玩笑。

        江干事要主持面上的工作,不能去,就安排林同志和趙同志到江家墩去住隊。江家墩是農(nóng)科所雜交水稻推廣示范點。江家墩是江干事的老家。江家墩在巴水河邊,田畈開闊是推廣雜交水稻育種的好地方。

        這是正常的工作安排。江干事對林同志說:“這樣好不好?我不能回去了。你和小趙帶行李下去‘同’一段時間吧?!边@“同”指的是同吃同住同勞動,直到雜交水稻授粉成功了再回來。林同志就笑,說:“又要去‘同’呀?”。江干事問:“你笑個卵子。有屁就放。”林同志說:“我不知道么樣‘同’?”江干事說:“還不是與往年一樣。原屋住原人做原事。”往年到江家墩為了不增加生產(chǎn)隊負擔(dān),江干事派林同志下去就住他家,由江干事的老婆料理吃住。林同志笑得涎兒滴,說:“不能再‘同’了?!苯墒聠枺骸盀槭裁??”林同志說:“說實在話你家娘子太漂亮了?!苯墒抡f:“漂亮與你么相干?”林同志說:“你不曉得極大地影響工作?!苯墒轮肋@家伙又在開玩笑,于是不笑,一本正經(jīng)地問;“你想怎么樣?”林同志說:“這回去你要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苯墒抡f:“什么要求?”林同志笑得嘴唇發(fā)亮,說:“讓你娘子同我睡一回兒?!苯墒抡f:“可得?!绷滞締枺骸澳愦饝?yīng)了?”江干事說:“點頭算事?!苯墒乱詾榱滞静辉偌m纏。那曉得林同志說:“那不行。你那娘子厲害得很。你不批,她不肯。口說無憑,你要寫個條子我?guī)??!绷滞揪湍贸黾埡凸P擺在江干事面前,要江干事寫。趙同志說:“這怎么寫?”林同志說;“你不要多事,江領(lǐng)導(dǎo)曉得幾會寫?!苯墒戮驼娴奶峁P在紙上寫:“毛栗你好!多時未回,時在想念中。見字如見面。家里一切都好嗎?你在家辛苦了。林同志說你長得漂亮,要我答應(yīng)你同他睡一回。我同意了。你看著辦。此致,敬禮!”江干事寫完了,把那張紙疊成燕子狀,對林同志說:“批了。你拿去吧?!绷滞緦w同志說:“你拿著吧。”趙同志臉紅了,說:“我才不管這些事?!苯墒聦α滞菊f:“不是你要的嗎?你敢不拿?”林同志就笑得像朵花兒開,拿在手里,裝在口袋里。于是就都不笑,商量工作,環(huán)節(jié)、數(shù)據(jù),一項項都不是開玩笑的事。一個問:“記住了嗎?”兩個答:“記住了。”

        清早潮濕,濕天濕地。林同志和趙同志就背著行李朝江家墩走。江家墩與公社不通公路,但通機耕路。遇到一輛從鎮(zhèn)上出來拖化肥的手扶拖拉機,在路上突突地冒黑煙。林同志讓到路邊揚手說:“師傅帶一腳!”手拖拉機就陡地一聳剎住了,駕駛員問:“林同志到哪里去?”林同志一看開手扶的是江干事的小舅子毛谷。林同志說:“還不是到你姐家去?!泵葐枺骸叭ナ诜垩剑俊绷滞菊f:“小舅子,你說對了。”林同志叫駕駛員 小舅子明顯地占便宜,但小伙子并不惱,說:“林同志,帶可得,但你兩個瓷貨兒要坐穩(wěn),摔破了我可賠不起?!绷滞菊f:“你姐好嗎?”毛谷說:“好!”林同志說:“還是那樣漂亮?”毛谷說:“你去了不就曉得。”林同志和趙同志就爬上拖拉機在化肥袋子上坐好了,把行李放在腳頭上。

        手扶拖拉機駛到岔路處,一邊到毛家垸,一邊到江家墩,毛家垸是毛栗的娘家,江家墩是毛栗的婆家。毛谷把機子停住了,說:“下去吧。不能送到位。隊里薅田,隊長等著撒化肥?!绷滞菊f:“可得,我望見你姐了。你姐在塘邊洗衣裳。回去代我問泰山大人好?!泵日f:“多謝關(guān)心?!卑咽址鲩_走了。趙同志問林同志:“你不是他家女婿吧?”林同志說:“這你不懂。我是看著毛谷長大的。”

        林同志和趙同志就背著行李順路走,不一會到了江家墩。河邊的江家墩開曠,是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點。一排排的房屋建在河邊二級臺地上,整齊劃一,座北朝東。前排向陽的池塘邊上。一戶人家門前圍著一個石頭圈,種著一叢木芙蓉和幾棵梔子樹,還有一塊指甲花。指甲花學(xué)名叫鳳仙花,是女兒們用來染指甲的,所以叫做指甲花。夏天來了,藍葉子的木芙蓉開紅花,綠葉子的梔子樹開白花,指甲花矮在中間。這就是江干事的家。

        林同志和趙同志來到江干事的家門口時,胸前戴朵梔子花的毛栗在池塘邊洗完衣裳,汗涔涔地提桶衣裳正回。江干事的家門前有坪,那坪寬敞,河邊的土肥沃,那坪的顏色也肥沃,人腳踏上去黑得發(fā)亮。提桶的毛栗見兩個同志來了,不說話就笑,那笑就是招呼。林同志笑著說:“我又來了。”林同志把“我”字咬得很重。毛栗說:“曉得的。進屋坐,我曬完衣裳,再料理,倒茶你們喝?!绷滞拘χf:“不進屋,屋里有老人家,說話不方便。我們看你曬衣裳?!绷滞揪蛶ь^把行李放在圈子上,身子就著石頭坐。趙同志也把行李放在身邊,就著石頭坐。毛栗說:“曬衣裳有什么好看的?”林同志說:“看花哩?!绷滞揪投⒅醯男厍翱?。那胸一顫一顫的。那花一閃一閃的。毛栗發(fā)現(xiàn)了,臉就紅,說:“你要死呀!”

        林同志說:“毛主任,我跟你匯報?!苯歉墒拢侵魅?,干事歸主任管。這是私定的。大家都這么說。毛栗抖著衣裳曬,說:“抓緊時間,搞簡單點?!绷滞菊f:“我會抓緊時間的。這回又要三同?!泵跽f:“同你個頭。”林同志說:“不是同頭。是同吃同住同勞動?!泵跽f:“哪回不是這樣?”林同志說:“這回不同?!泵鯏Q著衣裳,一擰水就流,說:“有什么不同的?”林同志說:“這回江干事有指示?!泵鯁枺骸笆裁粗甘??”林同志笑著說:“江干事帶信回來了?!泵鯁枺骸笆裁词??你當(dāng)面肉口傳?!绷滞緦w同志說:“好玩的?家信旁人能拆嗎?”趙同志點頭說:“是的?!泵鯁枺骸斑@個同志是新的吧?”林同志說:“對頭。還沒談對相。”毛栗說:“江的信上說什么?”林同志說:“你自己看就曉得?!泵鯐裢炅艘恢褫?,準備曬第二竹蒿,就停了手,在衣裳上擦干手上的水,伸手對林同志說:“信呢?”林同志就從口袋里把那封折成燕子狀的信拿出來,遞給毛栗。

        毛栗接過信,見那紙是溶的,說:“你肯定在路上拆開看了。”林同志說:“我發(fā)娘愿。沒看?!泵鯁栚w同志:“你揭發(fā)他。你對我說實話,他看了沒有?”趙同志說:“我說實話,他在路上沒看?!泵醢研糯蜷_了,將紙牽直拂平。毛栗不認識字,就把信遞給趙同志,說:“這個同志,你跟我念。”趙同志說:“不能隨便念人家的私信?!泵鯕庑α耍f:“誰說的?”趙同志說:“我娘說的。”林同志說:“這就是好同志?!泵醢研拍眠^來,朝林同志一遞,說:“那你跟我念?!绷滞菊f:“不能隨便念同志的私信?!泵鯁枺骸罢l說的?”林同志說:“我老婆說的?!泵跽f:“你個剁頭的。磨我?!?/p>

        兩個同志都不跟她念,毛栗沒有辦法,只好拿著信到垸中找識字的人跟她念。早飯過后垸人還未出工。毛栗先找的是垸中的二叔。毛栗說:“二叔,侄兒帶信回來,怕是有急事,您給我念念?!臂卸迨亲x老書的,取出老花眼鏡戴著,拿著信,瞅了半天,就是不出聲。毛栗說:“二叔,您念啦!”二叔說:“信上的字寫得太潦草了,我不認識?!泵跽f:“您念個大概意思就要得?!倍逭f:“侄兒媳婦,大概要不得。你還是找個年輕的念。”二叔不念,毛栗就找了個年輕的跟她念。那個年輕人是江干事的垸中兄弟。那兄弟倒是高中畢業(yè),知識青年,眼睛好得很,拿著看了,只是不念。毛栗說:“你倒是念呀!”那兄弟忍著笑,說:“信上全是英語字母兒?!泵跄眠^信瞄著說:“不像是英語字母呀!”那兄弟說;“英語我倒是學(xué)了,但意思太深奧了,不好翻譯?!?/p>

        毛栗就想這事兒好像不對頭呢?往回江帶信回來她找人跟她念,信上的字念的人全認識,念得清,她聽得明。要是她的兒不住讀,叫上初中的兒念不就不求人。這回是不是出鬼了?她心里就猜出了幾分來。那時候早飯過后,垸中的小孩子馱著書包紛紛上學(xué)。于是毛栗就到路上,攔著一個上三年級的小學(xué)生,拿出信來,讓那小兒給她念。那小兒聰明,紙上的字他全認識,念得瑯瑯有聲,青蔥一片:“毛栗你好!多時未回,時在念中。見字如見面。家中一切都好嗎?你在家辛苦了!林同志說你長得太漂亮了,要我答應(yīng)你同他睡一回,我同意了。你看著辦。此致,敬禮!”毛栗聽完了信,就笑出了眼淚,摸著那孩子的頭,說:“你真乖。念得真好。”小孩子說:“二娘,還念不念?”毛栗說:“不念算了。”小孩子就背著書包上坡了。毛栗轉(zhuǎn)身說:“這個要死的?!泵醢研耪酆昧耍廊徽鄢裳嘧訝?,放在口袋里裝好了后,就不動聲色地回到家門口。

        林同志和趙同志依然坐在圈子的石頭矮墻上。那趙同志望著紅花綠葉兒發(fā)呆。林同志見毛栗回來了,就笑著問;“怎么樣?”毛栗并不回話,只是點頭,只是笑。進屋掇了張椅子,讓林同志翹著腳兒坐好。倒了一杯茶,讓林同志捧在手里喝。就在趙同志想為什么掇椅子林同志坐,不掇他坐,為什么倒茶林同志喝,不倒茶他喝時,毛栗蛻下曬衣的竹蒿,拿在手,從背后朝林同志掃過來了。林同志扭頭見勢不妙,拿起手邊的裝筆本的袋子,起身便朝畈里跑。二人的行李沒有進屋,還放在門前圈上石頭矮墻上。毛栗趕得林同志燕子高飛。趙同志拿著裝筆本的袋子,也跟著林同志朝畈里跑。玩笑開大了,有點過。那時候消息就像風(fēng)一樣吹遍了整個垸子。一垸出早工的男女就笑得肚子痛,眼淚水兒滴。那才叫歡樂。

        林同志和趙同志在湖邊雜交育種田里,埋頭忙了整個上午,拉著粗大的草繩子授粉,一個來回,又是一個來回。太陽很好,花粉正揚,如云似霧。這馬虎不得,要保證公穗的粉傳到母穗上。接著測量記錄數(shù)據(jù),那是嚴肅認真,一絲不茍。兩個從田里鉆進鉆出,一身泥一身汗,糊得像個泥菩薩。

        太陽到了中天,畈里江家墩的人們都收工回家吃中飯了。趙同志餓了,問林同志:“林同志是不是到了吃飯的時候?”林同志說:“急個什么?還早得很?!壁w同志說:“我覺得我肚子餓了。不知道你餓不餓?”林同志說:“你總沒吃飯呀?”趙同志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林同志說:“就你曉得本錢?說這話俗不俗?”

        這時候毛栗提著竹籃把飯送到田頭。毛栗不說話,只是笑得響。田里的趙同志對林同志說:“飯送來了?!绷滞菊f:“慌什么?”這時候毛栗把籃子放在田岸的馬鞭草上,用張報紙鋪了當(dāng)席,朝外掇菜,兩碗青菜,一碗咸菜,還有一碗蒸雞蛋。毛栗把飯盛了兩碗,抽了筷子擺好,還不見兩個同志上岸,就喊:“怎么了?架子還蠻大呀!還要人請是不是?”林同志這才禁不住,抬起頭朝毛栗嘿嘿一笑,那嘴角的涎兒格外亮。兩個同志腳也沒洗,就上岸吃飯。洗什么?吃完了還要下田。林同志掇碗埋頭朝嘴里扒飯,像餓牢放出來的。趙同志掇著碗還在斯文,對林同志說:“我以為你不餓?誰知道你比我還饞?”林同志用筷子點著飯碗不做聲。那意思是吃飯也閉不住嘴?

        毛栗忍著笑,說:“行李我拿到屋里了。床鋪好了,晚上到家里吃,在房里睡。聽到?jīng)]有?”

        趙同志高興了,說:“聽見了?!?/p>

        林同志低聲說:“個苕東西!這時候最好莫做聲?!?/p>

        那時候太陽正好,照在地上,陽光下河畈蒸著藍色的霧。風(fēng)吹湖水,浪到湖心,閃閃發(fā)亮。

        第二篇:指標

        那個春天應(yīng)該說是很好的。風(fēng)兒活了,花兒開了,清早起來鳥兒也在屋后的竹林里叫。南柏樹垸的花大姐忽然覺得日子沒味兒,下床時朝男人大漢的屁股踢一腳,二人就吵了起來。吵嘴不是好事,主要是沒有好結(jié)果?;ù蠼阕彀筒火埲司头干?,大漢忍不住就動手。犯上就是犯了娘。娘就在堂里掃地呢。哪能聽之任之?大漢的娘勸不住,二人就吵著又要到公社去離婚。

        二人都在氣頭上。一個說:“走哇!你這個‘白大料’!這回不去,你就不是娘生的!”“白大料”不是好話。巴水河邊用來罵結(jié)了婚的男人:廟里的和尚才是“白大料”。意思是長著好看,其實沒有實際作用。這話對于丈夫來說比較惡毒,妻子的苦衷也隱在其中。大漢說:“走就走!你這個花大姐!”花大姐也不是好話。巴水河邊用來罵女的。花大姐就是花癡,光鮮華面其實有點傻。二人就朝公社走?;ù蠼氵呑哌呍谯袚P言,說:“這回離定了?!?/p>

        大漢的娘束手無策,眼里噙著淚花兒,只有站在門口干望,隔壁的張嬸過來勸,大漢的娘搖頭說:“張嬸哇!這日子一點味兒也沒得,叫人怎么過?”巴水河邊的人過日子講究有味兒,如果沒味兒那就很難過下去。什么叫味兒呢?大漢的娘對張嬸說:“張嬸哇!我也沒得幾多的要求。兒和女,孫兒和孫女,人家有的我家也應(yīng)該有。人活一張臉,有眉毛就得有眼睛。不就是一代一代朝下傳嗎?有人傳做牛做馬,累死累活也甘心。潤在心頭,咂在嘴里,滿口生津,這才叫味兒。這兩個東西結(jié)婚一年多了,還沒見生,不曉得是驢子不走,還是磨子不轉(zhuǎn)?”張嬸不好說什么,只得陪大漢的娘嘆氣兒。春天再好,大漢的娘心里苦。

        花大姐和大漢沿著河邊的機耕路朝鎮(zhèn)上的公社走。一路走一路吵,中途還你推我搡糾了兩個回合?;ù蠼惴艥?,抓住大漢的衣裳不放。大漢氣不過把花大姐放倒地上,又牽了起來。花大姐的屁股上就染了泥巴。

        二人抄近路吵到鎮(zhèn)上的公社大院時,正是吃早飯的時候。管章子的孔秘書,正坐在進門的辦公室的桌子前,掇著那個海碗吃早飯。公社干部們叫孔秘書叫孔老二,也叫孔一碗。叫“孔老二”那時候是貶意。因為正在“批林批孔”,所以姓孔的難免其咎。叫“孔一碗”褒貶各半。為什么呢?因為那時候沒有手機,有什么指示和精神需要傳達,就靠孔秘書趁吃飯時掇碗跑??酌貢耐氪螅埡筒艘煌胙b著,邊吃邊說,飯扒完了,指示和精神也就傳達到位了。

        花大姐和大漢進去時,孔秘書埋著頭,一只手朝嘴里塞油條喝粥,一只手按著桌子上的白紙,開動腦子冥思苦想。冥思苦想什么呢?想“人要進得去,豬要進不來”的實施方案。這是昨天公社書記給他下達的任務(wù)。這任務(wù)作為想法是好的,但實現(xiàn)起來有點難。

        為什么呢?因為公社的院門臨著大街,那大門為了方便下面上來的群眾和上面下來的領(lǐng)導(dǎo)進出,一天到晚都要敞著,不準關(guān),也不能關(guān)。那時候街上的住戶養(yǎng)著豬,那些豬閑著無事,就愛成群結(jié)隊歪到公社院子里看風(fēng)景、找食吃,前頭的嘴兒拱,后面的屁股拉,很不雅觀。這是個老大難問題,多少年來沒有解決。那一天公社書記推著自行車出門,準備下鄉(xiāng),看不過眼,就把孔秘書叫到大門外,對孔秘書說:“孔老二,給你一個指標,戴帽下達,限你三天解決這個問題。人要進得去,豬要進不來?!背鲩T下鄉(xiāng)的干部們就瞄著孔秘書。孔秘書掇著杯子喝茶,對公社書記說:“都是長了腳的,能有什么方法?”公社書記說:“這點方法都想不出?你當(dāng)什么秘書?衛(wèi)星都上天唱東方紅哩!”公社干部就笑,說:“那些豬都是你的親戚,你肯定有辦法?!笨酌貢墙稚系娜耍舯谧笥业拇_與他家沾親帶故,人是親戚豬當(dāng)然也是。孔秘書就笑噴了茶,說:“你們這些狗東西。”公社干部們就愛看書記出孔秘書的難題。公社書記給他出難題,他們心里就快活。誰叫他是院子里的大管家呢?官不大,權(quán)大。一人之下,眾人之上呢?手里捏著那多的指標。工廠招工的,推薦上大學(xué)的,那表格都從他手上過,約不過張飛不靈,紅章子歸他蓋。還有過年過節(jié)的副食供應(yīng)都有指標,豬肉的、菜油的、紅糖的、香煙的、還有火柴等等的,印成票兒,蓋上章子,捏在他手里。干部們要,得求他,由他發(fā)放,平衡關(guān)系?;蚨嗷蛏?,任他做得水乳交融。人說公社書記不好當(dāng),公社秘書好當(dāng)。這話也不全對。有甜處,必然有難處。這不難題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大門一天到晚敞著的,“人要進得來,豬要進不去?!边@不是兩難嗎?這不是考我的嗎?孔秘書掇碗邊喝粥,邊拿著筆按著紙想。通訊員站在旁邊不敢打擾他。是的衛(wèi)星上天都能唱東方紅哩,難道我姓孔的連這個辦法也想不出來嗎?孔秘書問通訊員:“小李,你說怎么搞?”通訊員說:“你搞不到問我?”其實孔秘書不需要通訊員回答,他這樣問完全出于習(xí)慣,說明他在開動腦筋。孔秘書到底是當(dāng)秘書的,腦子里靈光一閃,一會兒果然想出了好辦法。他想如果在大門前排水溝上安道地柵,一切問題不就迎刃而解嗎?于是孔秘書就拿筆在紙上畫,設(shè)計那道地柵。用螺紋鋼排著間隙,焊起來。螺紋鋼滑,中間又有間隙,豬的蹄兒細,踩上去就扯不出來。豬見了就不敢朝上踩,不敢踩它就進不來。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呢?這么簡單。

        孔秘書高興了,放下筆,很響地喝了一口粥,然后用手揉了一下肉鼻子,打了個響鼻,對通訊員說:“不過小事一樁哩。天下的事難得住姓孔的嗎?”通訊員說:“那是的?!庇谑强酌貢桶炎雷由系碾娫挋C拿起來,搖得風(fēng)響。女接線員問:“喂,要哪里?”那時候公社的電話是手搖專線的??酌貢f:“表妹,我是孔老二。插鐵木加工廠?!笨酌貢诩遗判欣隙项^是個姐。女接線員說:“好的。表哥,我插進去了。你說話。”電話接通了。孔秘書叫鐵木加工廠馬上來人,照圖加工安裝。

        孔秘書掇碗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長木椅上,這頭坐著一個女的,那頭坐著一個男的。女的披頭散發(fā),衣裳上糊了泥巴,特別是屁股上,像兩塊烙餅。男的臉上抓破了,現(xiàn)了血。孔秘書見得多,知道又遇到了難題。這兩個肯定吵了一路,打了一路,到了公社院子還是有怕處,就都不作聲,音靜悄靜地進來的。這兩個人孔秘書認得,是南柏樹垸的??酌貢鴨枺骸俺栽顼埩藛幔俊遍L木椅上的兩個人,一個嘴巴翹東,一個嘴巴翹西,氣鼓鼓地不說話??酌貢f:“要是沒吃早飯,我去打粥來?!贝鬂h說:“氣飽了。吃不進去?!笨酌貢蛯ù蠼阈Γf:“他不吃你吃。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公社的油條很好吃的。你看幾長的一根?!被ù蠼阋豢?,說:“孔秘書,我要跟他離婚。”那時候離婚的事也歸公社秘書管。孔秘書說:“吃了再說?!被ù蠼阏f:“離了再吃?!笨酌貢f:“離了粥就沒得了,油條也沒得了?!被ù蠼阏f:“那就不吃。”

        孔秘書就從抽屜里拿出本子,抽出筆來作記錄的樣子。其實那是個電話記錄本,根本不是離婚的本子。離婚的本子鎖在下面的抽屜里。那時候離婚是件大事兒,哪有一來就動真本的?孔秘書問:“為什么要離婚?”大漢說:“你問她?!被ù蠼憧拗f:“感情不合?!笨酌貢鴨枺骸鞍?,這是件大事兒哩!怎么不合呢?”花大姐說:“孔秘書啦!你要為我作主。我嫁到他家一天福沒享過?!笨酌貢鴵u著頭說:“不對吧。結(jié)婚那三天肯定是幸福的?”花大姐哭訴著說:“哪來的三天?結(jié)婚第二天他就聽大隊書記的話,動員我出工,說是移風(fēng)易俗,要我?guī)ь^破舊立新。害得我沒休息好。下年評了我一個模范,發(fā)了張獎狀。害得我一年多沒懷上。他老娘就嚼蛆,清早雞放塒,指雞罵我,說她家的雞都養(yǎng)公了不生蛋。”孔秘書說:“這真的不能全怪你?!被ù蠼阏f:“這個‘白大料’也不出來說句話。”大漢說:“我不是說了嗎?”花大姐問:“你說了什么?”大漢說:“我對老娘說母雞不生蛋是因為食物不足。”花大姐說:“你聽聽這叫什么話?是人說的嗎?”大漢說:“后來我老娘不是提你吃,提你喝嗎?”花大姐哭著說:“我是雞嗎?你說氣不氣人?后來他老娘見我還沒懷上,又指雞罵我,說吃好了屁股被油包了。她的屁股才被油包了?!贝鬂h憤怒了,舉起拳頭說;“你敢罵我老娘,是不是皮又癢了,沒捶得?”花大姐說:“孔秘書,你看看這個‘白大料’就愛動手兒?!?/p>

        孔秘書對大漢說:“這就是你不對!打得出兒來嗎?這事需要共同努力?!贝鬂h說:“我不是在努力嗎?我做得多苦。劈山造田學(xué)大寨,挑水庫隊長要我打頭陣。白天我努力,晚上我同樣努力。晚上我一努力她就要我的命?!笨酌貢f:“要命也不好。這不是要命的事。聽號召齊心協(xié)力種莊稼,共同澆出幸?;?。”花大姐說:“我才不跟他幸?;?!”大漢說:“孔秘書,你看我怎樣幸福得起來!”

        孔秘書說:“我記得你們結(jié)婚在我手里登記的。那天我問你倆愿意幸福嗎?你倆都說愿意。你倆說你們是自由戀愛的。不是強迫的?!被ù蠼阏f:“是他不要臉纏我的??酌貢悴粫缘么箨犞灰烹娪?,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就拉我朝樹林里跑。就羨他讀了幾年書,跟我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說保爾和冬妮亞。還跟我唱《劉三姐》,說我是劉三姐,他是大牛哥,說跟我好就是死也值得。害得我懷上了。”孔秘書不笑,說:“你不能隨便答應(yīng)他?!被ù蠼阏f:“孔秘書,你不曉得,那夜天上幾好的月亮?!笨酌貢f:“難怪!那你就莫后悔?!被ù蠼憧拗f:“怪我那時昏了頭?!贝鬂h說:“這事不怪我。你懷上了,我說結(jié)婚,你娘不同意,非要打掉不可。你娘說她家的女兒,要青頭姑娘出嫁。笑話,生米煮成了熟飯,還論什么青頭姑娘?”花大姐說:“你這個不要臉的,還有臉把這事也拿出來說。我還沒滿月不是嫁給你了嗎?”大漢說:“要是不打掉,我家不是雙豐收。我娘還有話說嗎?那不是滿天歡喜?”花大姐說:“你家歡喜了,那我家還要不要臉?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只顧你家好過,不管人家的死活?!?/p>

        花大姐連哭帶喳,大漢針鋒相對。兩人各說各有理,互不相讓??酌貢宀簧献?,就合上本子,把本子收進抽屜里推上,笑瞇瞇對二人說:“實在對不起。同二位打個商量。縣里有個檢查組下來了,我要去接待。你們兩個等一下,等我接待完了再來辦。行嗎?”大漢說:“孔秘書,要是忙,我們下回再來。”花大姐說:“不行。今天非離不可!”

        孔秘書起身就到了院子后面去了,把二人曬在辦公室里。通訊員與孔秘書配合默契,見勢不妙也到外面去了。電話不響,他就不進來。電話響了他接了電話又出去。把花大姐和大漢留在辦公室里。二個人就在辦公室里接著吵,越吵氣越大,越吵事越多,剪不斷理還亂,楊花柳絮漫天飛。

        二人吵到了中飯過后,吵著吵著吵餓了,就沒了聲音。花大姐問:“孔秘書怎么還不來?”大漢說:“孔秘書事多,你認為專門為你離婚?”花大姐說:“我問你嗎?”大漢說:“辦公室除了你只有‘白大料’。你問我能不回答?我叫你不要來,你要來?!被ù蠼憔筒蛔雎?。大漢也不說話。二人就呆坐著等孔秘書來。

        孔秘書到哪里去了哩?縣里是有檢查組來了,他是要接待,那也要不了好長時間,見了面握手,交待一下,是不長陪的。公社的事兒多也多,但孔秘書是老手,一點也難不倒他,他曉得么樣的事兒么樣處理,講究游刃有余。把縣里檢查組送到鄉(xiāng)下去后,他就與公社電影放映員,在接待室里研究棋譜上的殘局兒。接待室里有客室,白天電影放映員就在客室里。二人都是高手,也不真擺,下的是盲棋。一個說,“車六進三?!币粋€說:“炮三進七。”一個說:“打象將軍?!币粋€說:“敞士?!比绱诉@般十幾個回合,研究透了,定了輸贏。這才心滿意足。然后帶信叫通訊員把飯掇到接待室來吃。孔秘書問通訊員:“還在吵嗎?”通訊員說:“沒吵?!笨酌貢f:“那就好?!笨酌貢酝曛酗垼磐胫?,回房間拿了一瓶丸藥,拿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就紙把瓶子包好,裝在口袋里。這才走到前面的辦公室。

        花大姐見孔秘書來了,就像見到了救星,起身迎接??酌貢蛄艘粋€驚詫,說:“你倆還沒走哇?”花大姐說:“我等著你來辦離婚?!笨酌貢R上作檢討,說:“確是對不起,事兒一多,我把這事搞忘記了?!笨酌貢统雷忧耙蛔殉閷洗蜷_,拿出本子。還是那個電話記錄本。問:“吵透了嗎?”花大姐說:“吵透了。”問:“說通了嗎?”花大姐說:“說通了?!眴枺骸罢娴囊x嗎?”花大姐說:“真的要離?!?/p>

        孔秘書一本正經(jīng)地把本子翻開,眼睛盯在本子上,愣了半天。花大姐說:“孔秘書,你辦呀!”孔秘書胯子一拍說:“哎呀!今年的指標用完了?!被ù蠼銌枺骸澳窃趺崔k?”孔秘書說:“明年指標下來了,我第一個留著你?!贝鬂h對花大姐說:“走吧!”花大姐說:“你這個‘白大料’,我不怕你狠。孔秘書說了,明年第一個指標留著我?!被ù蠼憔统庾?。大漢尾隨著。

        大漢走到門口。孔秘書對大漢說:“等一下,你帶封信回去,給你們大隊的南書記。”大漢就站住了??酌貢寻埖钠孔?,塞到大漢的手里,小聲說:“記住了,算好時間,連吃半月后再行房,效得很。”大漢裝作上廁所,把那張字紙看了,原來是個偏方,那丸藥叫做“六子衍宗丸?!薄傲友茏谕琛笔强酌貢蚵牭降钠健!傲友茏谕琛庇闪吨兴庤坭阶印⑤私z子、覆盆子、五味子、車前子、芥菜籽碾制做成的丸藥,是民間補腎固精的良藥??酌貢涯瞧竭B丸藥都給了大漢。大漢很感動,怪不得聽人說孔秘書最近做了父親,他老婆生了龍鳳胎。

        世事淡在風(fēng)里,燕子歸來尋舊家。

        第二年孔秘書同公社書記一道下鄉(xiāng),到大漢所在的南柏樹大隊,檢查早稻插秧。春光明媚,田平泥活,燕子追著風(fēng)兒飛。孔秘書看見大漢的娘,抱著孫子送到畈里,讓花大姐喂奶?;ù蠼阕谔锢锍堆怼;ù蠼阈睦锟旎盍?,就愛唱歌兒。唱《公社是棵長青藤》?;ù蠼阌洸蛔≡~,反復(fù)就那四句:“公社的青藤連萬家,齊心協(xié)力種莊稼。手勤莊稼好,心齊力量大?!被ù蠼阕R字不多,只上過掃盲班,新歌不會唱,就會唱巴河情歌兒。比方說《十想客人》:一想客人一杯茶,客人想我我想他,客人想我年紀小,我想客人好年華。比方說:《十指尖尖捧玉杯》:十指尖尖捧玉杯,我郎一去幾時回?路上野花你莫采,床前冷落一枝梅?;ù蠼愠秃忧楦枋悄锝痰?。唱巴河情歌,她都記得詞,一句也錯不了。但上面有精神,說情歌是黃色的,不準唱。大漢的娘抱著襁褓里的孫子來到田岸邊。那小兒露著臉蛋兒,又白又胖。柳紅絮白的花大姐就洗手上田,從婆婆手里接過兒,也不避人,朝青草田岸上一坐,陽光四射,解懷喂奶。那小兒在花大姐的懷中吸得山響地動,癢得花大姐渾身亂顫,忍不住呵呵笑。

        畈下的孔秘書見了那景象,對花大姐喊:“花大姐,你怎么不到公社找我離婚呀?我答應(yīng)過你的。今年第一個指標我留著你了!”

        花大姐臉紅了,說:“你這個孔老二!”

        滿畈做活的人哈哈大笑。

        花大姐多時搞清楚了。原來孔秘書是騙她的。那年月什么都有指標,花大姐把孔秘書的話信真了,以為離婚也有指標?;ù蠼慊啬锛視r,把這事對娘說。娘說:“你真是個花大姐!離婚哪來的指標?”

        那時候大漢的娘,趕回家拿來留著的喜糖兒,追著公社書記和孔秘書送。公社書記接了糖問孔秘書:“這也有你的功勞?”孔秘書剝著糖紙兒,把那糖砣兒朝嘴里丟,笑著說:“那是當(dāng)然的。”

        那時候巴水河畔犁耙水響,春天的太陽照在天上起霧兒。天明朗,地干凈。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

        第三篇:騎車

        那時候為了方便下鄉(xiāng),縣里決定給各公社的書記配一輛自行車。自行車是上海永久牌的,架子高,鋼圈大,嶄新錚亮,從縣里直接運到公社,公社的孔秘書親自到車站接貨??酌貢炎孕熊噺能囌就频焦缭鹤永飼r,眾人的眼睛就亮了。

        那時候自行車在農(nóng)村是稀罕物,特別是永久牌的,就好比現(xiàn)在的豪車??酌貢炎孕熊囋谠鹤永锛芎昧?,對臺階上喊:“陳六爹,你的鐵馬回來了!”那時候我們公社的人叫書記,不叫陳書記,而叫陳六爹。為什么呢?一是他資格老,土改干部,沒人比得過他。二是他在陳姓之中輩派大,論起來都得叫他叫爹,甚至還打不住。巴水河邊爹是祖父輩。全公社好比是一家子,大家隨風(fēng)就俗都叫他陳六爹。其實他那時候年紀并不大,也就五十多歲。

        陳六爹聽了喊,就從臺階走下來,圍著自行車看,說:“這鐵馬好,比陳狀元的白馬好,不吃料,也不喝油。”陳狀元是什么人呢?陳狀元是陳氏家族的祖上,清末狀元。他考中狀元后,春風(fēng)得意衣錦還鄉(xiāng)時,紅袍加身騎的是一匹白馬,在巴河兩岸留下許多美好的傳說。

        鐵馬有了,那得學(xué)會騎。孔秘書馬上安排人教陳六爹。那時候農(nóng)村沒有會騎自行車的,只有郵電所的郵遞員會騎。那郵遞員朝各大隊送報紙和信,騎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逢坎過缺,也不下車將車頭一提,就徑直過,看得人眼呆。孔秘書就派人把郵電所的郵遞員叫來,下任務(wù)讓他教陳六爹騎車。說:“不好玩,要教熟?!编]遞員說:“那我就是陳六爹的師傅?!笨酌貢f:“學(xué)熟了,再叫不遲?!?/p>

        陳六爹學(xué)騎自行車頗費了一番周折。不管郵遞員怎樣地教,怎樣地示范,他無論如何做不到騙腿上車。郵遞員只得把自行車推到公社院子后的高坡上,從后面雙手抓住車子叉開雙腳扶穩(wěn),讓陳六爹的兩條腿,從車杠上跨進去,屁股挨到車座上坐著,然后順著坡兒放。如此反復(fù)下來,兩人就累得臭死。郵遞員一身的汗,陳六爹也一身的汗。郵遞員說:“你學(xué)車比西天取經(jīng)還難。”陳六爹說:“老革命遇到新問題?!?/p>

        陳六爹精神好,鍥而不舍到底學(xué)會了。可以騎,可以上路。只是不會騙腿。騎的時候雙手扶著龍頭,先把兩條腿從大杠間插進去,一只腳抵地加速,等車子有了速度,然后屁股挨上座板,另一腳踩上踏板,騎著上路。這時候路上不能人多,人一多,陳六爹就慌神,雙手捏剎,一個勁地搖鈴,嘴里一個勁地喊:“讓一讓,讓一讓?!标惲@樣的車技,在路上就難免出事兒。

        陳六爹那次在路上出事兒,是古歷四月間。古歷四月間,早三田秧插下去了,得插油菜田和小麥田的秧。巴水河邊把這個季節(jié)叫做搞“四快”。清早起來,陳六爹就把自行車推出來,龍頭上掛頂白草帽兒,脖子上掛條毛巾,到黃龍廟大隊一小隊去。黃龍廟大隊一小隊是他住的點。那時候公社干部都住著點。農(nóng)忙季節(jié),各人住的點生產(chǎn)要搞好,尤其是書記住的點要帶頭。書記住的點搞好了,才能以點帶面。不然他拿什么服人,以什么說人?

        從鎮(zhèn)上的公社出來,到黃龍廟大隊,是一溜順坡機耕路,隨山而下。陳六爹踩車上車,順坡的機耕路上正好沒人。早晨的太陽剛冒出頭來,日出風(fēng)生,空氣新鮮。那草帽是白的,就掛在自行車的龍頭上飄,那毛巾也是白,掛在脖子上揚。那就醒人的眼睛。車子順著坡兒下,不用踩。但得捏剎。不能捏緊,也不能捏松。得不緊不松,恰到好處才是。那時候陳六爹騎車不怕上坡,上坡他有的是勁,雙腿蹭在車子上死踩,不擔(dān)心車子上不去。那時候陳六爹騎車就怕下坡,下坡車子有慣性,他就緊張,眼睛盯著路面上,捏剎的手就出汗,分不得神,旁邊的人更不能打岔。

        陳六爹騎著車子,雙手捏剎,全神貫注地在路上騎。山路兩邊是梯田。梯田種的是油菜。油菜割了,渠道的水灌到田里后犁了,泥波露在水面上。有個頭戴破草帽,身穿破衣裳的人,正在路邊的田里駕牛耖田。種油菜的田開的溝多,犁不平,得用耖子耖平后,才能插秧。那人看見陳六爹騎著車子順路下來,就打招呼,喊了一聲:“陳書記,這么早就下鄉(xiāng)呀!”車子跑得風(fēng)快,陳六爹扭頭一望,就慌了神,自行車就控制不住,徑直沖到山坡下,連人帶車倒在路邊秧里,摔得水起泥濺。

        耖田的人怕陳六爹摔壞了,趕忙停了耖,朝坡下趕。陳六爹渾身透濕從田里爬起來,站在路邊一氣罵:“呵什么卵子苞?叫什么陳書記?哪個不曉得?陳書記有什么了不起?干部就是被你們這些人慣壞了!”呵卵子苞是巴水河邊的土話,意思是阿諛奉承。那人趕到坡兒下,一臉的難為情,問:“沒摔著吧?”陳六爹一看,原來是老熟人。那人同他一起搞土改。只是他當(dāng)上了公社書記,吃公家的飯。那人還是種田。陳六爹埋怨說:“你這個人真是的。你沒看到我是個新手,下坡時叫什么陳書記?陳六爹是什么人?這點坡摔得壞?”那人說:“對不起。”陳六爹說:“我罵了。不曉得是你。你莫見怪。”那人說:“我見什么怪?車子沒摔壞吧?摔壞了我可賠不起?!标惲f:“車子是鐵做的。沒事的。”

        陳六爹就把車子從田里扯起來,扛到山坡上。那里有口山塘。陳六爹把車子放到山塘邊澆水洗。洗了后,太陽照著,那車子仍然放光芒。

        陳六爹渾身透濕,把車子架在山路邊,指著那塊田就將那人的人。“將人”是巴水河邊的土話,就是抬高自己,批評的意思。陳六爹說:“你看你耖的什么田?高一塊,低一塊,是人做的活嗎?”那人說:“陳書記,你不曉得,清早起來我肚子餓,扶耖子的手沒得勁?!标惲f:“我下田耖給你看看。”陳六爹就卷褲腿下田,揚鞭咤牛,開耖,風(fēng)活水響。那人就站在田邊看。陳六爹說:“你這個人真是的。不曉得見竅放竅。”那人問:“你要我做么事?”陳六爹說:“像個苕樣!還站著做么事?我是同你換工。你回去把你穿的衣裳拿一套來?!蹦侨诉@才明白過來,跑回家拿衣裳去了。

        那人把衣裳拿來了,極難為情的樣子。陳六爹就在田里停了牛,對那人問:“你看我耖得怎么樣?”那人說:“耖得好,耖得平?!标惲f:“是不是比你強多了?”那人說:“也不見得。我要是吃你那飽的飯,不比你差?!标惲f:“兄弟,你說的是真話。”那人把衣裳拿在手里,說:“陳書記,實在對不住你。我沒有拿得出手的衣裳。找了半天,只有這套補丁少一點。你曉得的。我家兒女太多,老婆又長年害病?!标惲劬t了,說:“兄弟,你吃苦了?!蹦侨苏f:“陳書記,我多時想同你說句話。你太忙了。我不忍心打攪你。今天我看見了你,就喊了一聲。哪曉得出了事。”陳六爹說:“兄弟,什么事?你說?!蹦侨苏f:“陳書記,實在開不了口。”陳六爹說:“你這個苕人。我同你什么關(guān)系?從小穿開襠褲長大,屙尿淘得湯?!蹦侨苏f:“下年民政局評照顧,我求你關(guān)照我家一下?!标惲涯侨说氖忠话涯笞×?,說:“兄弟,再莫多說。我記在心里了!”陳六爹把那人頭上的破草帽揭下來,將龍頭上的濕草帽解下來,戴在那人頭上。那人很感動。其實草帽打濕后,再也白不了。

        陳六爹就到松林里把衣裳換了,走出來。那套衣裳雖然破,但補丁補得平整,針腳兒密。陳六爹穿在身上,就變了一個人。那人說:“陳書記,將就你了?!标惲f:“穿你這身衣裳,我覺得踏實。把我的衣裳拿回去,麻煩兄弟媳婦洗洗,曬干。下午我回來時換?!蹦侨苏f:“陳書記。你放心。你的事我記在心里了?!蹦侨嗽捓镉性挘馑际俏业氖履阋惨浽谛睦?。

        搞得陳六爹心里很不是個滋味兒。陳六爹就騎車上路,搖著鈴兒來到蹲點的黃龍大隊一小隊。陳六爹到了黃龍大隊一小隊時,隊長領(lǐng)著社員們正在田里插秧。陳六爹的那身打扮,讓田里插秧的社員們嚇了一跳。往日陳六爹下鄉(xiāng)穿的衣裳是干部裝,干凈,沒打補丁。那樣的時候陳六爹走在田埂上作指示,并不見得下田。有時候也下田,只是作個示范,并不下死勁做。這次陳六爹穿破衣裳下來,社員們心里就打鼓,不知道陳六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社員們就不敢掉以輕心,男和女都不敢開玩笑,埋頭在田里拼命做。

        那天陳六爹一去不作任何指示,就卷起褲腿下田同社員一起插秧。陳六爹是老手,秧插得又快又好。社員們一心歸命地插秧。那天的工效特快,質(zhì)量最好。張大嬸平常愛說愛笑,實在是悶不住,就假裝丟秧失手,把一個秧把丟到陳六爹的屁股上。那個秧把連泥帶水,打在陳六爹的屁股上,就開了花。男女社員就哈哈大笑。張大嬸趕緊說:“六爹,對不起!我沒望到你?!标惲痤^,望了張大嬸一眼,說:“你這個婆娘!”也不見發(fā)毛,彎下腰去繼續(xù)插秧。

        張大嬸說:“六爹,長天野日,實在悶不過。我唱個歌你聽要不要得?”陳六爹說:“當(dāng)然要得?!睆埓髬鹫f:“我唱《姐在房中紡棉紗》行不行?”陳六爹說:“要得?!睆埓髬鹫f:“這歌有點黃?!标惲f:“要你說?黃不黃我不曉得?”那天張大嬸就在畈里唱《姐在房中紡棉紗》。唱得山青水秀。陳六爹只是聽,并沒有批評。

        那天工效很高,質(zhì)量好,又很快樂。

        收工后陳六爹騎車回來,到那人屋里換了衣裳。陳六爹對那人說:“今天早上的事,你就莫對人說。”那人說:“曉得。”陳六爹回到公社吃完晚飯,就開全體干部會。會上就把那人作典型,提出來表揚。陳六爹說:“清早我下鄉(xiāng)路過雙塘六隊,雙塘六隊的胡長工真是不錯!肯下力做活,田耖得多平。要是人人都像他那樣,就能過上好日子?!标惲鶎酌貢f:“孔老二,我同你說個事。下年評照顧時千萬注意!要給他家一個指標!他家太困難了。兒女太多,老婆長年病。記住沒有?”孔秘書說:“記住了?!标惲f:“下年要是沒到位,我就叫他到你家吃年飯?!备刹總兙托Α?酌貢f:“我辦事你放心?!?/p>

        那時候會開完了??酌貢f:“陳書記,今天早晨你是不是在雙塘六隊的秧田里,撿到一條大草魚?”陳六爹問:“造謠的?”孔秘書笑得呵呵響,說:“聽說那條草魚有一人多長?!标惲鶈枺骸罢l說的?”孔秘書說:“秀才不出屋,能知天下事?!标惲涝绯窟B人帶車倒在田里的事,還是被人看到,傳到鎮(zhèn)上了。干部們哈哈大笑。陳六爹指著孔秘書笑,說:“你這個孔老二!你這個孔一碗!叫我怎么說你好?”

        剛剛分田到戶那年,陳六爹退休了。那年春節(jié),他的兒帶著兒媳回老家過年。陳六爹的兒在北京高能物理粒子研究所工作,研究粒子加速器,找的兒媳大學(xué)畢業(yè),是北京城里的人。兒媳第一次到巴水河畔,看什么都覺得新鮮,看上了水牛哩,提出要騎水牛玩。水牛蹄子大,肉厚,背厚,騎上去肯定比騎馬舒服。陳六爹就在垸中選了一匹大水牛,牽到竹林外的大路上,把兒媳的屁股扶到牛背上,教兒媳坐穩(wěn)。然后在前面牽著大水牛,順著大路繞垸一周,看那風(fēng)景。

        那時候是大年初一,垸中的男女老少站在遠處看熱鬧,笑得肚子抽筋,直不起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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