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呂磊
不去討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不去討論藝術與商業(yè),不去討論排片與“下跪”,只來講講它——《百鳥朝鳳》給我的觸動。
不懂電影的門道,卻會因它有與我共同的記憶而珍藏。
關于成長
片中的兩個小孩子,天真,純粹,讓人可憐,可愛,又可敬。跟著師傅當學生,吃住在一起,學也在一起,難免有競爭??啥加帜敲刺故幨?,那么動人。小小孩子的自尊心,敏感,倔強,斂然,大氣。我們都曾經(jīng)是聰明的小孩子,被老師夸,被親人贊,在小伙伴們中間一枝獨秀,驕傲又害羞。我們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直到遇到挫折。我們也曾經(jīng)是不那么聰明的孩子,泯然于人群,看著別人發(fā)光,偷偷地羨慕。但也終于開始接受夸獎,承擔責任,變得重要,有擔當。
這也可以說是一個成長的故事。至少從中能窺出自己的成長路線。
關于逝去
“死亡”這個詞太冷,用“逝去”讓它變得有人情味一點。
電影里,不管是八臺,十二臺,還是百鳥朝鳳,除過紅事,便是在白事上吹。有白事,便有死者,有逝去的人。
人總是會死的,死亡是一個現(xiàn)實。每個人都要經(jīng)歷,沒有辦法錯過。從經(jīng)歷第一場送別開始,我們便要送走身邊的一個個人。愛的人,恨的人,無關的人,緊要的人。痛哭,撕心,悵惘,迷茫。這些逝去的人最后能留下些什么,我們能記住些什么。最后,我們送走自己,躺在地下,或化成一道青煙,與這個世界告別。留戀也罷,不舍也罷,再痛心也不能改變。死亡教會我們成長,但我們從不愿“被”接受這樣的成長。
師傅給很多白事吹過嗩吶,帶著他的班子。最后,在自己的墳前,徒弟給他吹了一曲百鳥朝鳳,為他送別。關于死亡,我們都從經(jīng)歷者變成親歷者,我們躺在地下,變成白骨,與這熱鬧的盛大人間再無分毫的關系。
獨木不成林。嗩吶得和別的樂器配在一起,才叫一個渾全班子,加上鑼、鼓、鏟、笙、笛、二胡等樂器,各行當?shù)慕橙俗谝黄穑闪藲夂蛄?,打出名堂了,用我們那兒的話說,才能叫作“一班好吹手”?;閱始奕?,都需要這么一班好吹手。尤其喪事,這一班好的吹手是用來彰顯逝者生前的德行的。
電影里,焦師傅喊著:“我們村里不能沒有嗩吶匠!”但是最后呢?請嗩吶匠去演奏的人越來越少,把吹嗩吶當主業(yè)的人也越來越少,直至連一個班子都湊不齊的地步。電影里一個特寫鏡頭:古城里一個孤零零的老嗩吶匠在吹奏,伴隨著丟在他身前碗里的清脆的硬幣聲。
嗩吶在逝去,一種老的藝術形式在逝去,或許更多的老的藝術或者傳統(tǒng)的東西正在逝去的路上。面對這種逝去,我們的態(tài)度是什么?我們怎么應對逝去?逝去的原因又是什么?
今年春節(jié)的時候回了一趟家鄉(xiāng),空落落。我小時候長大的熱熱鬧鬧的村子,如今只寥落著幾戶人家。孩子們長大了,都向外走,向城里走,向大地方走,朝著“好的生活”奔,只留著老人守在家里,守在村里,守在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上??墒牵罴拍罟陋氉罱^望最無能為力的是,老人們,一個個地走了,帶著他們的辛勞,帶著他們的牽掛,帶著他們的智慧,帶著他們的一生。老人走了,村子的靈魂沒了,終于成了荒村。
一場闊別已久的秧歌在村里的戲臺,在唯一一所小學的操場上撲騰開了。終于又聽到了嗩吶聲,鑼鼓聲,又親耳聽到了一班吹手??吹氖菬狒[,聽的是寂寥。人們在說這個鼓敲的好,那個嗩吶吹的不好,這個腰扭得好,那個步子邁得一點兒都不靈動。十里八鄉(xiāng)都有一個嗩吶吹得好的,鼓打得好的,傘頭跳得好的。都是老把式啦,人們說起都帶著崇敬,就屬他啦,沒有他就不算得一般好吹手,不算得一場好事業(yè)。行當里的人漸漸老了,懂得些行道的人也都成老人了。年輕人不愿意學,誰愿意去學?都是老古董啦。于是,嘆息著老了,老了,漸漸地,真的老了。再沒有好的吹手了,也沒了懂門道的人,于是稀里嘩啦湊起一幫人,鑼鼓喧天只為了熱鬧,上臺啦。
這不成樣子的懷念。
賈平凹《極花》后記里這樣寫道:“我關注的是城市在怎樣地肥大了而農(nóng)村在怎樣地凋敝著”,一個陜西的作家,一個陜西的導演,這兩個最近備受關注又有不少爭議的藝術作品題材雖不同,背后注視的目光卻有不少共同點:城市與農(nóng)村的矛盾、傳統(tǒng)的一些東西的消逝。這些問題藝術家解決不了,媒體的關注解決不了婦女被拐賣的問題,一個糾結于“正傅處長”稱謂的官員提出的“非遺”措施恐怕也不能根本解決傳統(tǒng)藝術形式?jīng)]落的難題。這兩個切實地在關心土地、關心在土地上人們生存的藝術家,把這樣的難題與矛盾揭示在公眾眼前,這是他們的誠意與真心。也是他們的良心。
《極花》可以看,《百鳥朝鳳》也可以看。能從一個作品里看出點自己的東西,或者喚起自己的某些回憶,我便覺得這是好的。我們常疲憊于思考,疏懶于感動,能有些不同于尋常的經(jīng)驗,這已很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