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郁 譯
“一個新闡釋的開端”?
——論媒介理論的遞歸革新(recursive innovation)與富饒分解(fertile disinegration)
農郁 譯
本文由媒介不存在論入手,引出并詳盡解讀了德國媒介理論家基特勒的媒介理論,指出基特勒理論工作的革新之處并不在于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批判敘事,而在于將原有的敘事重新組織整合成為一個新的語言形式,從而形成一個理論回路。在數字媒介時代,媒介就意味著這樣一種回路,人人都生存在這種回路中完成一個又一個遞歸過程。
媒介 媒介理論 基特勒 遞歸
近來,德國有關媒介理論的著作中最為有趣的當屬Was mitMedien。①NeleHeinevetter and Nadine Sanchez, Was mitMedien.Theorie in 15 Sachgeschichten,Munich: Fink, 2008.這個標題從字面上來看,可以被翻譯為“與媒介相關的事情”(若用懶漢或峽谷少女的粗俗用詞譯為“媒介之類的東西”更為適宜)。這樣通俗的標題應是有意為之,旨在表現一些媒介相關專業(yè)的學生在被問及“你們具體在學什么”這樣的問題時喃喃自語答非所問的樣子。近年來,這一疑慮似乎已從簡單的困惑發(fā)展至認為媒介以及媒介研究如果不是完全虛幻的也是非常有問題的。為了表明這一現象,一些學者選擇在描述他們的主要研究對象時使用過去時態(tài)??履崂麃啞し扑孤–ornelia Vismann)最近的一場講座名為“Was waren die Staatsmedien?”(“什么是國家媒體?”);克勞斯·皮亞斯(Claus Pias)編撰了一本名為“Was warenMedien?”(《什么是媒介?》)的選集,其中收錄一篇他自己的文章“Was warenMedien-Wissenschaften?”(《什么是媒介研究?》);這一切似乎都暗示著媒介、媒介研究與媒體藝術已經成為了過去式。①See Claus Pias,“Was warenMedien-Wissenschaften? StichwortezueinerStandortbestimmung,”in: Was warenMedien?, ed.Claus Pias (Zurich: Diaphanes, 2011), pp.7-30.See in the same collection Dieter Daniels,“Was war die Medienkunst? EinResümee und einAusblick”(pp.57-80), and Lorenz Engell,“Medienwaren: m?glich.EinePolemik”(pp.103-128).譯者注:“Was waren die Staatsmedien?”“Was warenMedien?”“Was warenMedien-Wissenschaften?”均使用了過去時態(tài),翻譯成英語應分別為“What were the state media?”“What were media?”“What were media studies?”,因此作者才會推斷“媒介、媒介研究與媒介藝術已經成為了過去式”。與此同時,還有一些具有啟發(fā)性的否定命題陳述,如弗里德里?!せ乩眨‵riedrich Kittler)的“軟件不存在”、伯恩哈德·西格特(Bernhard Siegert)的“大眾媒介不存在”以及伊娃·霍恩(Eva Horn)的“媒介不存在”。②Friedrich Kittler,“There is no software,”in: Kittler, Literature, Media, Information Systems, ed.John Johnston (Amsterdam: OAP, 1997), pp.147-55; Bernhard Siegert,“There are no mass media,”in: Mapping Benjamin: The Work of Art in the Digital Age, ed.Hans Ulrich Gumbrecht and Michael Marrina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30-38; and Eva Horn,“Editor’s Introduction:‘There are no media’,”Grey Room, 29 (2007): 7-13.這一德國媒介理論的場景在旁觀者看來略顯奇怪甚至可怕。在德國這樣一個媒介研究已然確立且享有別國沒有的財政支持的國家,為何還會有媒介及媒介研究已成過去的堅決主張?更有甚者,為何說它們從未存在過?
撇開其他因素不談,有些評論認為,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對媒介概念的侵蝕源于基特勒的媒介理論工作。我們面臨著一個困境:這位享譽國際的媒介理論家竟撰文指出媒介不存在、媒介理論不存在甚至媒介理論家不存在。我們該如何看待這一言論?基特勒以及他的畢生之作就像一顆嚴格的天文學意義上的星球:一顆明亮的、富有活力的球體,由于其自身離心力足以抗衡地心引力而能夠在一段時間內保持穩(wěn)定的聚變與放電。就像我在接下來的兩個部分中概括的,最主要的離心力在于,基特勒拒絕對其關鍵概念進行定義,甚至令人費解的是他傾向于使整個理論在各種語言形式(registers)下均得以運行;這一比喻中的重力則是基特勒所依賴的一種將所有事物綜合看待的遞歸思維,因為每一個分析步驟的輸出信號都將回環(huán)往復地成為下一個步驟的輸入信號。但這一不確定的動力遲早都會結束。衛(wèi)星可以永存,但亮星不可。但就像星球體成為超新星一樣,這一理論會隨著它自身的死亡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巨大能量。我將試圖在第三部分中證明,這一瓦解之影響恰恰在于它催生了后續(xù)的理論,這些理論之所以閃光而繁盛正是由于它們在不同層面上重新調配了基特勒理論的活力。在那些被設計出來的程序停止運行之后,基特勒的算法仍會持續(xù)發(fā)揮作用。
在2014年三月初的一個明媚午后,基特勒著作GesammelteWerke: Schriften, Stimmen, Hard- und Sofware(《文選:寫作、聲音、硬件與軟件》)的編委會拜訪了他在柏林洪堡大學的辦公室,目的在于討論如何將他多達三百篇的短文組織分類成十卷本的文集?;乩毡救嗽髮⒅粗黝}進行安排,包括文學、媒介、哲學、戰(zhàn)爭等。而由一些他的學生與同事組成的編委會卻一致反對,認為許多文章的確切領域難以界定,將它們歸于任何特定的領域都會違背編輯的中立原則。如果將這些文章以時間順序進行組織,則能夠讓當下成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紐帶,為未來提供一個盡可能公正的過去。而且,基特勒本人也曾多次褒揚米歇爾·福柯的按照時間順序組織起來的文集Dits et Ecrits(《言論與寫作集》),因為這樣可以使讀者很好地追溯??滤枷氲陌l(fā)展演進過程。但是,一個令人遺憾的瑕疵是,基特勒的第一部出版物——他進入學術界的門票——并不是他早期那些過分華麗的論文,而是一份五頁長的有關19世紀作家威廉·拉貝(Wilhelm Raabe)的小研究。這對于一個著作等身的專家來說并不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開端。編委會有些沮喪地大致瀏覽了這篇小評論,然后發(fā)現文章開頭三個詞,也就是作為學者的基特勒最早發(fā)表的三個詞,像極了尼采哲學的宣言:“Incipit nova interpretatio.”①譯者注:此三詞亦為本文主標題。(“一個新闡釋的開端”②Friedrich Kittler, Review of Paul Derks, Raabe-Studien.Beitr?ge zur Anwendungp sychoanalytischer Interpretationsmodelle:“Stopfkuchen”und“Das Odfeld,”Jahrbuch der Raabe-Gesellschaft 1976: 176.)一個被尼古丁折磨的撒克遜人幽靈般的聲音在房間中悠悠飄過:Warum so überrascht? Das hab’ichdoch so geplant(“為何如此驚訝?這是我的設計”)。
闡釋(interpretatio)?基特勒拒絕這一用語已然有些時日。闡釋曾是漫談式的評論,是一個有些神經質的解釋學記號。它強迫讀者去識別真實存在的能指背后隱藏的幽靈般的所指。它是一種集體馴化,當前時代越來越多的人以一種更隨意的方式進行閱讀,這個文化項目旨在為此進行閱讀規(guī)訓?;乩盏幕貞⒎鞘亲屪x者擺脫桎梏從而生產他們自己的閱讀與理解,在他的整個職業(yè)生涯中,他始終拒絕接受審美理論或是讀者反應理論。不如說,他的計劃是揭示那些被系統(tǒng)地忽視的文本外的組件。這些組件往往在讀者認為自己已經達致文本最隱秘所在的時候發(fā)生作用。他用以反對闡釋的概念是內爆(implosion)——一種破譯編碼信息背后之純文本的行為。③On Kittler’s use of implosion see Geoffrey Winthrop-Young,“Implosion and Intoxication: Kittler, a German Classic, and Pink Floyd,”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23.7/8 (2006): 75-91.這就解釋了他何以對哲學與心理學的方法論報以顯著鄙視態(tài)度。在這種方法論的影響下,對人類意識之自反性的限制可與表現出高度自反性的文本和諧共存。他最為成功的反闡釋內爆——從霍夫曼的《金罐》到席勒的《唐·卡洛斯》再到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腦殘》(Brain Damage)——均將注意力集中于文本或者歌曲自身的散亂無章。媒介在傳播它自己,操作過程本身就是信息。
基特勒對闡釋的不滿是他對更偏向左派的路徑中體現出來的相關性的另一種憤怒表達。無論調用(??碌模┩庠谛裕╡xteriority)、(麥克盧漢的)媒介特質(mediality),還是(馬克思主義的)經濟特質(economicity),又或者是強調鎖閉真實有效性協(xié)議的檔案管理方法,能夠告知言語順序、思維軌跡的媒介技術基礎設施,或者生產條件與能夠放射意識形態(tài)的麻醉劑的生產力作用之間的辯證作用關系——這種情況每每發(fā)生在你為了尋找真實而有價值的信息而驅散那些習慣性(布爾喬亞)的喋喋不休的闡釋之時。特別是在狂野的20世紀80年代,這一態(tài)度很可能會變形為施本格勒理論的形式,即由工程學崇拜衍生的對毫無技術可言的文化產品的由衷蔑視。對于基特勒——那個在Was mitMedien一書中被封為“媒介理論中的麥吉弗”④Heinevetter and Sanchez, Was mitMedien.譯者注:麥吉弗(Macgyver)是1985年出品的美國槍戰(zhàn)片《百戰(zhàn)天龍》的主人公,他擅長用生活用品作為工具,一把小刀闖天下。他知識淵博,自創(chuàng)了一套特立獨行的“麥吉弗主義”論調。的人——而言,事項是清楚的,優(yōu)先級也是清楚的。一人所言之內容的相關性取決于此人是否對自己的語言即為拉康意義上的能指鏈這一事實有足夠的認識。一人所打之字的相關性取決于此人是否了解在鍵盤與屏幕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一人所思之想的相關性取決于此人對自身所受之管制與“機械運行過程需服從于小型零件”⑤Kittler, Literature, Media, Information Systems, p.84.大致相同的事實的理解程度。但另一方面,誰又知道外部系統(tǒng)與硬件強加于我們的這種對控制權的鄙視態(tài)度確非在暗示一種對真實主體的渴望呢?在老年拉康的一些最為臭名昭著的聲明中,有一則是他對1968年反叛學生尋找導師(master)行為的指責與非難。我們因此可以想象,年輕的基特勒在老拉康的耳畔喁喁細語:更正——他們在尋找一個機器(machine)。
那么,新(nova)?基特勒的革新表現在哪里?他的工作到底打破了些什么?以后見之明來看,基特勒的貢獻并不在于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批判敘事,而在于將原有的敘事重新組織整合為一個新的語言形式(register)。在此試舉一例。19世紀的話語網絡中,一個最基礎的結構特征,在我們看來,是對婦女的排斥。在這種話語結構中,婦女既不是審美作品的刺激源也不是刺激接收器,產品本身就拒絕了她們。19世紀的文化是一個性別封閉的回路:男人,無論是嬰兒、青少年、作家、公務員還是哲學家,都必然參與到有女人提供“天然”輸入的極為復雜的反應循環(huán)之中。而由此而來的輸出則被女人們接收,令她們懂得如何為人妻、為人母,甚或為情人,以便能夠提供下一輪的輸入。你不必作為一個社會學家就可以認識到,這種性別區(qū)隔同樣也呈現在日益壯大的布爾喬亞群體的核心家庭中。女人被限制于越來越私密的空間中,不工作,也不在公共領域發(fā)聲。除去基特勒如何準確地描述這一歷史性的問題不談,他確實非常有效地重寫了中產階層女性在物質產品與精神作品中均被排斥的現狀。
已確立的歷史編纂學敘事的重新功能化絕不僅止于此。若要使1800年的話語網絡流暢運行,語言需要經歷一場相當可觀的升級。為了讓最小所指從母親之口有效并有意義地傳入嬰兒之耳,也就是讓母親的柔聲細語被成功地雕刻成拉康理論中的“homelettes”,語言總是需要充溢著意義而非有意義的表達方式。為了使信息的內容保持原貌,不管是通過空氣、墨水還是鉛進行編碼,語言的首要任務都是保證它所承載的信息不被傳播本身的意義所影響。為了讓所有一切都能有意義的發(fā)聲以便讓觀察者敏感的感知,自然必須像各種現代方法都服從于計算那樣服從于言語表達(verbalization)。基特勒最令人欽佩的分析是語言習得實踐的編目、教學協(xié)議和19世紀話語網絡的闡釋學技巧。它使得語言能夠獲得一種功能:一種消除自然與文化、口頭與文字、噪音與信息之間的界限的功能。簡而言之,語言需要被冠以普遍存在性與連續(xù)性的神圣個性?!吧袷ィ╠ivine)”是一個有效的詞匯。意義的豐裕與可獲得性曾經由上帝擔保,如今則由精神化的語言擔保。曾經一切生物都無法遠離天父的富含意義的意圖;如今,傳播過程中的任何事物都無法逃離近似天母的意味深長的意圖。年輕的基特勒以話語分析的方法重寫了德國文學中傳統(tǒng)的歷史編纂學——描畫18世紀晚期詩歌、哲學與早期心理學的作品作為宗教話語的擴展。①Further see Geoffrey Winthrop-Young, Kittler and the Media(Cambridge: Polity, 2011), pp.46-51.
因此,所有這些并不全新,但也并不古舊;既不是新瓶裝老酒,也不是舊瓶置新知。這更像是去年的學術收獲被當作今年的肥料。舊的輸出被重新整合為新的輸入,從而進入一個新的運行過程?;乩罩貙懟蛘咧罔T已然確立的批判敘事的過程,與隱喻、類比或傳遞并無關系,而是與遞歸循環(huán)緊密相連。同時,如果這一邏輯在他最初陳述“一個新闡釋的開端”時沒有發(fā)生作用,基特勒就不是基特勒了。首先,這一陳述是一個引用,以單引號與頁碼結尾:“‘一個新闡釋的開端’”。這一據稱是“偽裝的”言論,引自保羅·德克斯(Paul Derks),一個專注于拉貝研究并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闡釋的評論家?;乩胀ㄟ^這一引用來表明自己一貫的對此種言論之合法性的否定態(tài)度。這是基特勒展示其敏銳且似魔鬼般的策略的最早實例,因為事實上德克斯并沒有發(fā)表這一言論。實際上,德克斯使用“一個新闡釋的開端”這一說法的目的是為一位拉貝研究者克勞德·戴維(Claude David)辯護,因為另一位學者曾經撰文指出戴維的研究沒有任何創(chuàng)新之處。②See Paul Derks, Raabe-Studien.Beitr?ge zur Anwendungp sychoanalytischer Interpretationsmodelle:“Stopfkuchen" und“Das Odfeld”(Bonn: Bouvier, 1976), p.7; Hans-Jürgen Schrader,“ZurVergegenw?rtigung und Interpretation der Geschichte beiRaabe,”Jahrbuch der Raabe-Gesellschaft 1973: p.49 (note 166) and p.51 (note 176); and Claude David,“譈ber Wilhelm Raabes Stopfkuchen,”in: Lebendige Form: Interpretationen zur deutschen Literatur, ed.Jeffrey L.Sammons and Ernst Schürer (Munich: Fink, 1970), pp.259-275.年輕的基特勒的首部學術作品相當于一部擁有套層結構的專業(yè)學者的戲中戲:學者A引用了一個學者B的假定結論以否定他,盡管學者B是將這一引用用在了學者C身上,其目的是為了否定來自學者D的一些否定的聲音。但是,通過將之置于文章的開頭,基特勒——這個可以清晰辨別引用含混的所有紛繁難懂之處的德里達專家——對那從未出現過的言論做了否定與占用。別人的“偽裝的”言論遂變成了基特勒自己的新闡釋的偽裝。什么是舊,什么是新,已存與創(chuàng)新在基特勒那里需要一種不同的處理方式:舊需要用新方法來解決,新則需要作為舊之變化的回返被解碼。
基特勒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表達對讀者的尊重:他從不用謙遜的態(tài)度來煩擾他們。相反地,他常常給予自己很高的評價。“當我到了33歲,也就是耶穌的年紀”,他在去世前幾個月接受的名為“我們只能依靠自己”的采訪中說道,“我查看了我的筆記箱并意識到我發(fā)現和收集了那么多想寫的話題。但是生命太短”。①“We only have ourselves to draw upon.An interview with German media theorist Fredrich Kittler by AndrasRosenfelder.”http://www.signandsight.com/features/2190.html (accessed August 10, 2014).他是一位極其多產且好問的作者,但就算他的所有項目計劃都轉化為成果,就算《音樂與數學》席卷西方,變化與創(chuàng)新、遞歸與斷裂之間被曲解的關系仍然存在。正如大衛(wèi)·威爾貝瑞(David Wellbery)在叢書中所舉出的顯著例證所表明的,基特勒的作品是卷帙浩繁的材料與屈指可數的潛在主題之間的有趣結合。它們廣闊但有所限制;對它們的閱讀會導致廣場恐懼癥與幽閉恐懼癥的奇怪混搭?;蛘邠Q一個他更喜歡的說法,他的畢生之作是由數量驚人的運行系統(tǒng)組合而成,但這些系統(tǒng)實際只是建立在被嚴格界定的幾種算法之上。他的體內有一個亞瑟·叔本華:一個早熟的孩子成長為與他所處的學術環(huán)境激烈爭執(zhí)的保守反叛者,而這個叛徒年紀輕輕時便已偶然發(fā)現了一系列議題,并在此后幾十年中在他所涉及卻被別人故意遺漏的領域與課題中將細節(jié)一一呈現在自己的洞見與創(chuàng)新中。
諷刺的是,基特勒的“遵主圣范”②譯者注:《遵主圣范》(imitatio Christi)是深受普世教會所喜愛的一本中世紀靈修名著,據說在教會書刊中除《圣經》外,這是譯本最多的一本書,有六千來種不同的版本。在天主教內,它幾乎是每個神職人員的必修課,有人甚至將它列為必讀的“圣書”之一。東正教許多愛主的人,也喜歡讀這本書。在基督教中,也流傳很廣。該書有幾種書名不同的中譯本,如《效法基督》、《遵主圣范》、《師主篇》等等。是一個恰當的例子,因為33歲即死是耶穌最后幾個調查結論之一。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專輯The Final Cut中提供了一個具有引導性的問題:“告訴我真相/告訴我緣由/耶穌是否被釘在了十字架上?”起初看來,基特勒這個來自新教家庭的孩子,給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新教徒式的理解:這不是什么恩惠和拯救而是“唯獨圣經”③譯者注:基督教新教的核心要義“三大唯獨”:唯獨圣經Sola Scriptura(原文)、唯獨恩典Sola Gratia、唯獨信心Sola Fide。。《馬太福音》(Mathew)第5章第18節(jié)是在語言學顯微鏡下運作著的措辭:“我是在告訴你們:就是到天地都廢去了,律法的一點一畫也不能廢去,都要成全?!薄包c”(dot)有時被譯為“微小”(tittle)或“文字的一劃”(stroke of the letter),它是希臘語中的一個警報器(Greek keraia)。在基特勒看來,希伯來語以輔音字母寫就,而這個詞恰恰是暗示輔音詞匯中的元音價值的發(fā)音符號標志。作為局外人的耶穌,卻希望在他死后發(fā)生一場由猶太教確立后幾代人帶來的變革。但是,在他的時代,他卻始終挑戰(zhàn)著“hoi grammateis”的壟斷,通常由經學抄寫員和學者們負責——并從中獲利——決定那些神圣詞匯的正確發(fā)音。這已超出了新教教義,這是Linux操作系統(tǒng)。這超出了對“唯獨圣經”的堅持,并將耶穌置于路德之上,提升至與托馬斯·愛迪生、阿蘭·圖靈和林納斯·托瓦茲相同的高度。畢竟,路德并沒有引進一種新的符號化實踐(signifying practice),而是僅僅轉換了上層的本地語言界面。就像基特勒在其整個職業(yè)生涯中始終傾向去做的那樣,他喚起并運用自己在媒介技術方面的專業(yè)才能再加工了拉康的格言:耶穌之所以被釘十字架是因為恐懼于改變已確立的符號化實踐及由此而修改的人類的停泊處。這將取決于元氣與元音的使徒圣保羅能否在耶穌停下的地方繼續(xù)出發(fā)?;浇痰年P鍵教義是死亡之后肉體的永恒復活,它重塑了希臘媒體技術創(chuàng)新的新紀元,因為正是在這一紀元中我們得以使已去世之人生前的話語復活。只有聲音的這種跨越時空的準永恒的穩(wěn)定性讓我們得以設想如下法則:即使天地消逝,文字的一筆一劃也不會發(fā)生任何變化。
但是,基特勒的思想是如何演變而來的?傳統(tǒng)看法認為他的思想軌跡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20世紀70年代以拉康化??屡c??禄禐樘厣脑捳Z分析,這為后結構主義的表層土壤增加了深厚的上層土壤的同時,也不經意地揭露出海德格爾式的底土。第二階段為使他聞名遐邇的媒介理論研究階段。第三則是還未完成的“希臘語”研究階段。這一時期他對遞歸進行了伊尼斯式與黑格爾式的沉思,研究了字母數字混合編制的希臘元音字母表的歷史(包括基督教的起源)以及字母、數字與聲調三者之間自我遞歸的三位一體關系。①On Kittler’s appraisal of the multifunctional Greek vowel alphabet see Winthrop-Young, Kittler and the Media, pp.87-96.這一對基特勒研究的概覽式分析并沒有錯誤,但是它卻對理解幾個階段之間的遞歸關系并無助益。這是理解基特勒的關鍵點與難點所在,解決這一問題的最好辦法是對本文早前提到的其理論核心的向心力與離心力再進行一番詳細的檢視。
在最近一項使英語母語受眾初步了解所謂的“德國媒介理論”系譜學的嘗試中,伯恩哈德·西格特(Bernhard Siegert)強調指出,事實上,我們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匯來命名這項尚未定型的工作。②Bernhard Siegert,“Cultural Techniques: Or the End of the Intellectual Postwar in German Media Theory,”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30:6 (2013): 49.This essay is also included in Bernhard Siegert, Cultural Techniques: Grids, Filters, Doors, and Other Articulations of the Real, trans.Geoffrey Winthrop-Young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4).就像克林德·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飾演的意大利式西部片中不祥的陌生人一樣,名字(和子彈)從未射中過目標。早期的名字如媒介分析學(Medienanalyse)、文學與媒介分析學(Literatur- und Medienanalyse)或者媒介話語分析學(Mediendiskursanalyse)等,均未能獲得延續(xù)使用。命名中對“分析”的偏愛表明了該學科對弗洛伊德、??潞屠档膮⒖?;但“理論”的顯著缺席卻會導致對海德格爾這一潛在的理論背景的忽略。那么,到底是什么致使德國媒介理論的變體(variant)和勇于率先的基特勒的“當下”(current)如此難于把握并因此易于解體?
首先,最明顯的原因當屬那些重要用語的含混不清。其中最為聲名狼藉的例子是“戰(zhàn)爭”一詞,試圖為這個關鍵用語下定義只能讓我們更加惱怒。③On the triple-M approach to Kittler’s war (war as motor, model and motive) see Winthrop-Young, Kittler and the Media, pp.129-42.基特勒,正如我們所認識到的,是一個媒介理論家。但是,當他使用“媒介”這個詞匯的時候他到底是何意指?1980年、1995年、2010年,“媒介”的含義是否相同?它當然不僅僅指“大眾媒介”;它的內涵比“傳播”更為豐富;它所做的是操縱更多的則是書寫?;乩諚売昧耸苌鐣c使用者引導的媒介定義,但卻始終未能找到一個他自己滿意的替代物來重新定義它。所幸還有麥克盧漢的宏圖偉略。雖然基特勒對麥克盧漢的人類中心主義持有反對意見,認為這種態(tài)度是一種人本主義的陷阱,同時反映了麥克盧漢本人對技術的無知,但是,他卻樂于承認其對“媒介”這一術語的界定相當精彩。④See Friedrich Kittler and Christoph Weinberger,“The Cold Model of Structure,”Cultural Politics 8:3 (2012), p.383: “Initially, I simply took the concept[of media]from McLuhan’s Understanding Media.”他注意到,為了形成一個全新的定義,麥克盧漢充分掌握了“媒介”的三個不可或缺的特征:哲學背景,多數人對這一背景的由衷鄙視,以及對什么背景才應當被應用與此這一問題的神秘的文化本能。但是,就像很多人閱讀基特勒作品時所帶有的欽慕與摒棄的雙重情感一樣,他認為麥克盧漢的研究缺乏深刻的批判以至于其未能意識到自己所捕捉到的這些問題的重要性。像詹姆斯·凱瑞(James Carey)、馬克·波斯特(Mark Poster)、保羅·維利里奧(Paul Virilio)、維勒穆·弗魯薩(VilemFlusser)或雷吉斯·德布雷(Regis Debray)一樣,基特勒嘗試通過增加技術的、現象學的或歷史的眼光將麥克盧漢的洞見還原到更為深厚的土壤之中;他也曾無數次被麥克盧漢的浮力所戰(zhàn)勝,因而被帶升入充斥著含混的不確定性的必然性宣言中。
然而,真正的問題存在于更深的巖層之中。畢竟,一個新理論的成功并不取決于其關鍵術語的清晰程度(托馬斯·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為“范式”至少下了21種不同的定義,而《理解媒介》中到底有多少關于“媒介”的定義甚至連圖靈機都難以計算)。在西格特看來,基特勒的努力讓德國媒介理論呈現出兩種復雜的相關態(tài)勢。其一是研究對象的變化:
文學與媒介分析的重點向作者(author)與類型(style)回歸,同時對如下類型給予持續(xù)地關注:那些不引人注意的技術(如索引卡、書寫工具與打字機)、話語操作詞(discourse operator)(如引號)、教學媒體(如黑板)、不可歸類的媒介形式(如留聲機或郵票)、樂器(如鋼琴)、以及訓練技巧(如語言習得與拼音化)。①Siegert,“Cultural Techniques: Or the End of the Intellectual Postwar in German Media Theory,”p.50.
這一變化雖然增加了受??录ぐl(fā)的訓練技巧,但仍然在麥克盧漢的闡述范圍之內。但是,我們必須注意到西格特所強調的“不引人注意”的技術(其中包含了基特勒模棱兩可的術語:引號)。自麥克盧漢始,我們知道了由于生活于其中,我們對媒介的認識之少就像魚對水的認識之少一樣。但是為了使這一比較更加明晰,西格特沒有過多糾纏于魚水關系,而是進一步列舉了那些更加“不引人注意的”小因素,如每一滴水或是首先組成水的氫元素與氧元素。而一旦你進入了這一微小成分的層次當中,繼續(xù)探討“水”的問題就顯得無關痛癢了。
與此同時,基特勒的影響還在于其充分強調媒介對諸如感性(Geist)、教化(Bildung)、人、精神、真理、意識等文化構造的決定性作用。在這個層面上,“媒介這一術語……暗示出一個新的現象分析的參考框架,而迄今為止這一框架始終在已確立的人類活動范圍之內”②Siegert,“Cultural Techniques: Or the End of the Intellectual Postwar in German Media Theory,”p.49-50.。換言之,基特勒在構建媒介技術研究的同時,意圖表明媒介技術決定了指導各項研究的潛在理念。對象以及分析這些對象的參考框架均發(fā)生了變化,而且關鍵問題是任何深刻的變化都會導致另一個變化。這便是基特勒理論的基礎運算法則:與麥克盧漢大為相似,基特勒將他的哲學專業(yè)應用于完全不同的、非哲學領域的、對媒介對象的研究之中,甚而將他在媒介技術研究過程中所獲取的非哲學專業(yè)知識應用于想象性的哲學話語構建研究當中。對后者的捏造取決于這一領域之外的知識視角以便于被廣泛承認。這就是基特勒媒介理論的貴族化(ostranenie)或陌生化(verfremdung)的形式:只有當水媒介發(fā)生變化或是被棄之于岸的時候才會重新聽取麥克盧漢之魚的意見。③On Kittler and ostranenie/defamiliarization see Geoffrey Winthrop-Young and Annie van den Oever,“Rethinking the Materiality of Technical Media.Friedrich Kittler, Enfant Terrible with a Rejuvenating Effect on the Parental Discipline,”in: Techné/Technology: Researching Cinema and Media Technologies - their Development, Use, and Impact, ed.Annie van den O-ever (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4) , pp.234-239.從其理論骨架上來看,基特勒的理論類似于一個自身催化的回路,在這一回路中,兩個動作不斷進行相互催化。動作1——對迄今并未分析的(或者說是被潛在分析的)媒介技術的分析——造就了媒介專有的洞察力,進而催生了動作2——對動作1形成的前提基礎的分析。動作2的結果改變了那些前提基礎,而這些前提基礎又繼續(xù)指導更高級的下一步動作1。簡言之,基特勒的媒介理論因此不僅僅是一個關于媒介的理論,同時也是一個關于媒介特性的理論,此二者通常會進行相互作用。
雖然這些有助于形成樸實無華的洞見與令人驚嘆的閱讀,但實則是一個帶有內置的自我毀滅裝置的分析過程。早晚有一天,曾經侵蝕了1800年話語網絡的遞歸過程將會開始影響那些曾經參與到那一侵蝕過程中的工具性實體——包括媒介。于是,自動催化循環(huán)變成了自動吞噬循環(huán)。這種分析將會對媒介作出媒介曾經對感性、教化、“所謂的人”以及其他一切一般的人類猜想所做的。但是,它在真實的理論世界中是如何工作的呢?
每一個優(yōu)秀的理論家都有普洛斯彼羅時刻。在基特勒這里,這一時刻出現在其經常引用的《留聲機、電影、打字機》一書開篇的一個段落中:
一旦前期的不同數據流變成了標準的數字化序列,任何媒介便都可以被轉譯成另一種。數字使所有一切事物逝去。調制、轉換、同步;延遲、存儲、運輸;轉移、掃描、繪圖——媒介與數字的聯(lián)姻將消除“媒介”這一概念。純粹的知識將進入無限的循環(huán)中,而非將人們與技術有機聯(lián)系起來。①Friedrich Kittler, Gramophone, Film, Typewriter, trans.and introduced by Geoffrey Winthrop-Young and Michael Wutz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pp.1-2.
就像優(yōu)秀的魔術師讓他的觀眾觀看一場盛大的無實體的表現一樣,優(yōu)秀的媒介理論家聲稱各種媒介之間并不存在基本的實質性的區(qū)別。下一階段是已經近在咫尺,足以預見。未來的幾代人將會見證媒介間區(qū)別的消失,而這將成為媒介與環(huán)境之間的界限被銷蝕的序曲。我非常懷疑威廉·吉普森的論斷,即“我們的子孫能夠理解和區(qū)分什么是電腦而什么不是”②William Gibson, Distrust that particular flavor (New York: G.P.Putnam: 2012), p.215.。甚至,子孫的子孫恐怕在理解區(qū)分他們的身體與無所不在的電子環(huán)境方面都會存在一定的困難。為了使這一問題更加清楚,基特勒不再簡單聲稱媒介不存在了。相反,數字降級(digital demotion)使這一概念看起來問題重重。像是潦倒的貴族不得不在他們曾經的豪宅中做導游一樣,媒介已經游移到了巨大的電子裝置的邊界之上,扮演著電腦與我們之間界面的次要角色。有益的聲音媒介與圖像媒介是對我們的亞數字處理能力的讓步。
然而,普洛斯彼羅與基特勒之間的區(qū)別在于,普洛斯彼羅正直地等到《第四法案》(Act IV)頒布之后才揭開他表演的面紗。而基特勒早在1986年就出版了媒介及其相似物的訃告。若以技術的歷史論之,這一聲明是相當晚的:它出現在圖靈提供一副模擬其他機器并使之邊緣化的新機器藍圖之50年后;出現在貝爾實驗室創(chuàng)造了使圖靈的機器設想得以成為現實的硬件(肖克利)與數學理論(香農)之40年后。吊詭的是,對媒介的眾所周知終結了所有媒介之間的區(qū)別,并佇立在突出強調這些區(qū)別的理論突擊之前。當我們思考理論的歷史而非技術的歷史時,基特勒的觀點就變得非常有趣,因為在那些強調媒介特性與媒介間區(qū)別的媒介理論成果盛行之前,人們早就認識到復數形式的媒介(plural media)瓦解成為全球性的超級媒介(über-medium)這一現象。但是,這也許并非一個吊詭的邏輯而是一個可以理解的祈福手勢。常常有諸如此類的論斷:全球范圍內媒介理論的出現與體系化是由電腦的普及及其對日常生活的殖民造成的。也許,基特勒、麥克盧漢、弗魯薩等人的理論構成了一部分抵抗的力量:就像個人主義在社會標準化進程中方才漸漸繁盛起來一樣,媒介區(qū)分的理論需要等到數字標準化之后才能迅速發(fā)展。
媒介理論與媒介實踐之間這種有些違反直覺的關系,不僅僅構成了后基特勒媒介理論興起的外部因素,而且顯示出在媒介的概念消失的情況下對媒介內部特性(intramediality)的堅持與前文涉及的媒介內部(intramedial)的銷蝕之間的奇異的對稱美?!懊浇閮炔刻匦浴保╥ntramediality)這一術語所指的,首先是“媒介”一詞(將這一術語用雙引號標記開始變得必要起來)從其歷史沿革來看可以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被運用。這對于媒介史學者和熱衷于將現有媒介基礎設施重新功能化的媒介從業(yè)者來說已經是陳詞濫調。特別是在它們的早期階段——最初的“試驗-失敗”時期,媒介被看作擁有廣泛的功能與背景。比如,如果你告訴約翰內斯·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他的印刷術預示了一個靠市場驅動的印刷復制傳播的新時代的到來,他也許會申明活字印刷術的初衷是想要在潦草的手寫本日益繁多的時代促進書法的標準化。很久以前,特殊的功能與背景被鎖定并漸趨合理化,即使這并非技術的天生。“媒介內部特性”這一術語的意涵,還強調了媒介史中的偶發(fā)事件;它否認困難的機能主義,即認為一種給定的媒介技術必然天生被設計并被應用于某一特定的功能,更有甚者,是對特定思維傾向的優(yōu)先考慮。
但是,當我們以上文簡述的理論回路視之,媒介內部特性出現了另一種更具結構性的意義。由于它對依情況而定的多功能作用的強調,第一個含義仍然預先假定了一個觀念,即被完全認識的、穩(wěn)定的媒介技術能夠在已確立的語境之間移動。但是,在其第二重含義中,媒介內部特性涉及各種行動、事件、操作、工具和協(xié)議,從這些過程中,媒介及其相應的功能與背景會在最顯著的位置顯現出來。在一篇媒介相關專業(yè)學生必須閱讀的短文中,約瑟夫·福格爾(Joseph Vogl)分析了需要集合哪些元素才能使伽利略的望遠鏡變成一種媒介:透鏡研磨技術;兩個透鏡的結合以便制造放大效果;哥白尼學說的假設;可以將結果展示出來的先進技術(在此以前使用望遠鏡都是一種個人觀察的活動);將觀察結果進行印刷傳播的技術;現實情況中的經濟壓力,等等。①Joseph Vogl,“Becoming-media: Galileo’s Telescope,”Grey Room, 29 (2007): 15-25.以此為例,福格爾爭辯道:“媒介的歷史與理論必須強調單一的情境,只有在單一情境中,媒介(嚴格地講:媒介的功能與正常運轉)才能成為混雜成分的集合體:設備、代碼、符號系統(tǒng)、知識形式、具體實踐與審美經驗?!雹赩ogl,“Becoming-media,”p.16 (emphasis added).
換句話說,媒介是在概念上與時間上均先于媒介出現的元素與事件的交互過程中浮現出來的屬性,也是媒介存儲、展示與交流的內容所具有的屬性。在德國語境之中,最好地捕捉到媒介的內部解構趨勢的概念是文化技術(cultural techniques)。在“后基特勒”時代,文化技術——這一術語擁有可以追溯到19世紀晚期的令人尊敬的祖先③On the evolution of the concept of cultural techniques“after Kittler”see Bernard Dionysius Geoghegan,“After Kittler: On the Cultural Techniques of Recent German Media Theory,”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30:6 (2013): 66-82; Geoffrey Winthrop-Young,“Cultural Techniques: Preliminary Observations.”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30.6 (2013): 3-19; and Winthrop-Young,“The Kultur of Cultural Techniques: Conceptual Inertia and the Parasitic Materialities of Ontologization,”Cultural Politics10:3 (2014): xx-xx.——指涉的是一些實體運行鏈,實體論領域的構建生發(fā)于此,并進一步地在無法回避的形而上學加裝實踐(exercise of metaphysical retro-fitting)中成為這些運行的基礎。
每一種文化都起始于差異:內/外,純潔/骯臟,神圣/世俗,女性/男性,人類/動物,言語/言語的缺席,信號/噪音,諸如此類。運算鏈使得這些差異之間的遞歸成為可能,也就是說,任何給定的差異均可承繼另一個差異的任何一個面向。因此,內與外的差異可以被引入人類/動物差異組中的動物面向,以便構成家養(yǎng)的與野生的動物這組差異?!?,要注意關鍵的一點,即差異的產生是最廣義的媒介運作過程,因此不能被限定于某一差異的某一個面向。相反地,它們假定了一個處于調解位置的第三方。①Siegert,“Cultural Techniques: Or the End of the Intellectual Postwar in German Media Theory,”p.61.
我們可以指出這一方法如何影響了基特勒。一方面,西格特等理論家繼承并拓展了基特勒的觀點,這一觀點構成了其反闡釋“圣戰(zhàn)”的核心,即媒介是一個臨時的領域,“一個必須被隱藏起來的無意義深淵?!雹赟iegert,“Cultural Techniques: Or the End of the Intellectual Postwar in German Media Theory,”p.52.媒介安裝并運行了噪音/信號差異組,那時它們既不是意義的一部分也不是無意義的一部分。但是它們的運行卻使這組差異得以首先出現。另一方面,基特勒的加工主義(artifactualism),即他對媒介的辯證使用并夸大此使用對文化與文學分析的決定性作用的強烈傾向,使媒介被冠以實體論的重要性,并從臨時性的或第三方的位置上移動到一個具有實體論意義的相對位置上,從而潛在地進入關于想象性實體的錯覺當中。
媒介是基特勒對所謂的人類與意義發(fā)起突襲的核心,但是這個核心已經無法立足,同時理論相關亦已崩塌。因此,將媒介以過去時的形式講述或者媒介不存在論便可講得通:媒介與媒介理論都已經成為過去,就連它們是否真正存在過都成了問題。這不是重新整理,而是理論對其核心的、齊名的概念那變幻莫測狀態(tài)的確認?!懊浇槔碚摶蛟S因此以公理的方式闡明媒介沒有出現過,至少在穩(wěn)定的屬性上的、學科上的、實質性的或歷史的層面上沒有出現過?!雹踁ogl,“Becoming-media,”p.15.對“變成媒介”的強調(福格爾)恰恰是對媒介的取消。那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學者的工作中有一個可辨別的趨勢,即利用基特勒的反實體運算法則去駁斥基特勒本人——但是這一動作事實上是他首創(chuàng)。如果你長期處于技術的框架中,則最終會陷于與這些技術相關聯(lián)的概念框架中。
我不停地夢到的且人們不愿見到的……是,機器,尤其是當代的智能機器(通常認為從1936年圖靈的構想始),并不為人類所用——我們,就像以前一樣,被建構成一個極大的規(guī)?!亲匀?,自然的那灼熾的、認知的部分,卻將自己反饋給自身。④Friedrich Kittler, Short Cuts (Frankfurt: Zweitausendundeins, 2003), p.270.
最為諷刺(同時亦為頓悟)的是,基特勒一方面將人類視為在嶄新的自處理的硅元素自然中早已過時的碳平臺并將之拋棄,一方面完成了極度個人化的工作。他的工作如此個人化,事實上,以至于他作為一個狂熱的反人類學者,常常表現出“一切都那么強調人類”的腔調,而反對他那所謂的技術決定論的好心的人類學者都聽起來像毫無新意的無用機器。通常情況下,你若想理解某人就必須知道他的詞匯從哪里來要向哪里去。這在理解基特勒后期作品時尤為重要:若想來讀懂《音樂與數學》中那些狂想般的章節(jié),恐怕需要對基特勒起起伏伏的愛情故事一一掌握?!皞€人的”(personal)是一個誤導性的詞匯,“經驗的”(experiential)(雖然仍舊存在一定的誤導性)更為恰切。使基特勒最終與海德格爾聯(lián)系起來的并非他“簡單地”將后者的技術理論運用于媒介研究中,也不是他將海德格爾的存在歷史或存在發(fā)生史進行了技術-數學層面上的升級。事實是基特勒的思考同時也根源于情緒音律學(Stimmungen),及情緒或調音與人類之間必然的——在他看來,以技術為基礎的——復雜關系。但是,海德格爾注重恐懼與厭倦的富有啟示性的潛能,而基特勒則傾向于更加困難的經驗性的傳播:震驚、銘文、陶醉、狂喜。它們?yōu)樵S多自動催化的回路提供了第一個可以遵循的自傳體輸入方式?;乩盏闹橇β眯袕脑捳Z分析到媒介理論再到他自己的文化技術,從福柯與拉康到麥克盧漢、圖靈與香農再到海德格爾(他的影響從一開始就存在),基特勒的智力旅行是自我遞歸過程的結果,在這一過程中,自我被驅散進入各種標記了自處理方法的檔案之中。最初,一個左撇子男孩因為他與他人行動上的不同將自己生動的表演曲解;隨后,一個熱情奔放的少年開始使用他父母的打字機重新發(fā)現并處理了許多詩篇;多年后,少年成長為德國第一位精通硬件處理的、講授電腦課程的教授。某種程度上吉布森(Gibson)引用了一個真實的后人類時尚:也許未來的幾代人在那些被遺落在馬爾巴赫文學檔案館中裝滿紙張、磁帶、電路板和項目材料的箱子之間工作之時,將難以區(qū)分基特勒其人與基特勒檔案了。
我所知道的基特勒是那個瓦格納(Wagner)愛好者與平克·弗洛伊德迷(除了成為清教徒的那段時期),他樂于承認自己常常陶醉于音樂(或其他)之中并隨后分析和重構它們:
我這一代人的耳朵里充斥著亨德里克斯(Hendrix)的巨響與平克·弗洛伊德的聲音,我們被淹沒在這些音樂中并對他們心生敬畏。我曾試圖至少通過建立一些技術裝置來證明某些恐懼的感覺能夠自我控制來用以逃離這些極樂的震驚體驗。但是,這實際上只是我們用以應對藝術的唯一方式而已。①Friedrich Kittler and Rudolf Maresch,“Wenn die Freiheitwirklichexistiert, dannsollsiedochausbrechen,”in: Am Endevorbei, ed.Rudolf Maresch (Vienna: Turia& Kant, 1994), p.107.
最終,看起來、想出來都像極了海德格爾的那部分基特勒理論返回到了一個不同的開端,講述了如奧德修斯遭遇塞壬一般的故事:那正是存儲技術施展妖術的最初場景。結果,曾被稱為媒介歷史的東西就變成了一場跨越千年的遞歸,“相同的問題以有規(guī)律的間隔再次出現,只不過這次伴隨著不同的內涵與結果”②John Armitage,“From Discourse Networks to Cultural Mathematics: An Interview with Friedrich A.Kittler,“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23.7/8 (2006): p.33.For a more detailed discussion of Kittler’s use of recursion see Geoffrey Winthrop-Young,“Siren Recursions,”forthcoming in: Kittler Now: Current Perspectives in Kittler Studies, ed.Stephen Sale and Laura Salisbury (Cambridge: Polity, 2015).。在不同層面上新的一輪分析充滿了魅力。只是,那仍舊不過是你應對震驚、藝術、乃至終歸是你自己的生活的一種方式而已。通過處理你自己的檔案,你又成為了別人使用的檔案。毫無疑問,之后,碑文上鐫刻著的基特勒字樣變成了基特勒媒介理論最重要的展示之一。最終,我們只能依賴自己去追蹤那些書寫我們的痕跡:言語的序列、機制、媒介、戰(zhàn)爭與神。這就必須將日期、姓名固定下來,以一種被固定自我的闡釋性想入非非所剝奪的“冰冷的”、真實的方式被納入操作與技術的框架中。另一位著名的能夠自我處理與自動歸檔的人,溫斯頓·丘吉爾聲稱:“事實優(yōu)于夢境?!雹踂inston S.Churchill, The Second World War.Volume 1: The Gathering Storm (London: Cassell, 1948), p.527.此話不假,但是你應當從基特勒處學到的是事實的最終勝出是基于無數夢境之上的。并且,當他們最終獲得勝利的時候,他們便開始醞釀新夢。夢——包括那些被基特勒分析的平克·弗洛伊德的歌曲——是技術事實的最好時刻。
(Geoffrey Winthrop-Young,杰弗瑞·文森若普-楊,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德國研究教授;農郁,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天津理工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助教)
Geoffrey Winthrop-Young
A Start of New Interpretation?——On Recursive Innovation of Media Theory and Fertile Disintegration
Written by Geoffrey Winthrop-Young, and translated by Nong Yuyi
Starting from non -media existence, this article introduces and interprets German media theorist Kittler's media theory.The innovation of Kittler's theory is not to provide a brand-new critical narration, but to reorganize the narration into a new language form, formulating a theory circuit.in digital media era, media means a circuit like this.Everyone is living in this circuit, experiencing one recursion after another.
Media; Media Theory; Kittler; Recur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