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朝輝
“我總是在巨大的壓力下寫作”
——安妮·恩賴特其人其作
何朝輝
安妮·恩賴特是當代愛爾蘭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她的小說繼承傳統(tǒng),其主題、意象和敘事手法等與愛爾蘭文學傳統(tǒng)一脈相承。同時,她的小說又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色。面對愛爾蘭文學傳統(tǒng)的無形壓力,恩賴特以其女性視角和女性經驗,消解了愛爾蘭文學傳統(tǒng)中的男性話語,建構了新的愛爾蘭文學屬性,其作品體現了女性主義、超現實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等不同派別的藝術特征。
安妮·恩賴特 愛爾蘭文學傳統(tǒng) 女性主義 《聚會》
Author:He Zhaohui isat Schoolof Foreign Languages,Shaoguan University.His academic interest isModern and Postmodern Fiction in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安妮·恩賴特(Anne Enright,1962-)是當代愛爾蘭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也被認為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愛爾蘭最有前途的作家之一。2007年,憑借小說《聚會》(The Gathering),恩賴特獲得了英國最重要的文學獎項布克獎(The Man Booker Prize),成為第二位獲得該獎的愛爾蘭女作家,第四位獲得該獎的愛爾蘭作家,由此受到文學界和評論家的高度關注。
恩賴特以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著稱。她的小說以喜劇風格見長,繼承了喬納森·斯威夫特和奧斯卡·王爾德等作家開創(chuàng)的喜劇傳統(tǒng)。與前輩作家們不同的是,恩賴特以喜劇的方式將歷史事件、新聞報道與虛構想象等不同成分雜糅在作品中,以解構所謂的官方記錄和人們對過去的集體記憶,從而向傳統(tǒng)的信仰體系和認識論提出挑戰(zhàn)。她的作品還體現了女性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等不同派別的藝術特征;她的敘事風格變幻莫測,猶如電影鏡頭的切換與拉伸,令人目不暇接,回味無窮。恩賴特常常在小說中探討家庭關系、愛與性、愛爾蘭痛苦的歷史與時代精神等主題,繼承了詹姆斯·喬伊斯等愛爾蘭現代主義文學大師的創(chuàng)作手法;同時以其女性視角和女性經驗,創(chuàng)作出了具有個人特色的女性文學的書寫風格,是一位既繼承傳統(tǒng)又不斷創(chuàng)新的優(yōu)秀女作家。
恩賴特于1962年10月11日出生于愛爾蘭的都柏林,父母都是公務員。她從小在都柏林的郊區(qū)長大,中學就讀于都柏林南部的拉思曼斯(Rathmines)地區(qū)的圣路易斯高級中學(St.Louis High School)。1979—1981年,獲國際獎學金在加拿大的皮爾森學院(Pearson College)學習;之后回到都柏林,在圣三一學院學習了4年,獲得現代英語和哲學學位。那時,恩賴特就開始為都柏林的戲劇團體做兼職工作,并為愛爾蘭的電視臺和劇院創(chuàng)作劇本。從圣三一學院畢業(yè)后,恩賴特獲得了東英吉利大學(East Anglia)的獎學金,開始師從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1940-1992)和馬爾科姆·布拉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1932-2000)學習寫作,獲得了文學寫作碩士學位。畢業(yè)后回到都柏林,恩賴特在一家電視臺從事導演和制片人的工作。她為這家電視臺極具創(chuàng)意的欄目“夜鷹”(Nighthawks)做了4年的制作人。之后,在兒童欄目工作了兩年。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她利用周末時間進行創(chuàng)作。在此期間,恩賴特創(chuàng)作了一些短篇小說;1989年,她的第一篇短篇小說收入法布爾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選集《處女作》(First Fictions)中。1991年,她將發(fā)表過的短篇小說結集出版,取名為《便攜式純潔》(The Portable Virgin),不久便離開了電視臺,成了專職作家。1993年,恩賴特與身為導演兼演員的馬丁·墨菲(Martin Murphy)結婚。一年后,為都柏林青年劇院創(chuàng)作了一部戲劇《感謝上帝,齋戒》(Thank God,Fasting),并為她所工作的電視臺創(chuàng)作了劇本《復仇》(Revenge)。至今,恩賴特已發(fā)表了5部長篇小說和3部短篇小說集等作品。
恩賴特的短篇小說發(fā)表在《紐約客》《巴黎評論》《格蘭塔》《倫敦書評》《都柏林評論》和《愛爾蘭時代》等著名雜志上?!侗銛y式純潔》(1991)即將發(fā)表在這些雜志上的短篇小說結集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它具有喬伊斯的風格,獲得了當年的愛爾蘭文學魯尼(Rooney)獎?!侗銛y式純潔》通過“借用”喬伊斯的《都柏林人》《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和《尤利西斯》中的一些人物形象,利用小說人物的天真視角去諷刺都柏林社會。同時,恩賴特將歷史事件與新聞報道拼貼、雜糅在小說中,希望借此對歷史與過去進行解構與反思。這些短篇小說是恩賴特的實驗之作,體現了喬伊斯的影響痕跡;此外,她還在這些小說中采用了戲仿、碎片化等具有后現代主義風格的創(chuàng)作方法,力圖突破與創(chuàng)新。
1995年,恩賴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父親戴的假發(fā)》(The Wig My Father Wore)出版。小說根據恩賴特在愛爾蘭電視臺的工作經歷寫成,具有一定的自傳色彩。小說的敘述者名叫格蕾絲,她的父親戴著一副假發(fā),卻不允許別人當面提起,它代表著父親對現實生活的美好但脆弱的信念,這是小說標題的由來。小說中另一個重要人物叫斯蒂芬,他自殺之后變成天使回到地球上與格蕾絲相戀。小說在格蕾絲與斯蒂芬、父母以及同事之間復雜而微妙的關系之中展開,采用了快速切斷與不斷轉換視角等敘述技巧,多角度地展現了復雜的情節(jié)結構;對意識流及其無意識心理的描寫也非常精彩。小說還體現了拼貼與碎片化的特點。恩賴特在虛構凡人與天使的戀愛情節(jié)時,將愛爾蘭現實生活中報紙上的新聞消息、電視指南等拼貼在小說中,將虛構與現實并置,使小說呈現出碎片化的特征,旨在對愛爾蘭的現實生活(包括娛樂性的電視節(jié)目)進行諷刺和批判。凡人與天使的愛戀情節(jié)又使小說籠罩著濃厚的魔幻氣氛,體現了魔幻現實主義的藝術特征。小說的語言簡潔流暢,通曉易懂,處處體現了黑色幽默的色彩,正如一位評論家所說,“恩賴特寫出了振奮人心的句子,詞語的運用充滿了驚奇的效果,抓住了愛情、宗教與家庭生活中的矛盾之處?!盵1]小說探討了愛與性、家庭關系等主題,顯示出恩賴特漸趨成熟的敘述技巧和創(chuàng)作才能。至今,小說已被翻譯成法語、德語、荷蘭語和俄語等文字。
1999年,恩賴特和愛爾蘭的幾位著名作家一起合作,創(chuàng)作了小說《芬巴的酒店》(Finbar's Hotel)。這些作家每人撰寫了一章,但都沒有署名,然后合在一起,就構成了這部小說。小說主要圍繞一位生命垂危的丈夫在臨死前去酒店里獨自過上一夜的經歷而展開。開始時,故事主人公在酒店里尋找“迷你酒吧”(m inibar),但一直沒有找到。然后,他遇到了其他房間的房客。小說講述了他的見聞以及發(fā)生在他和他們之間的故事:一位患有癌癥的女士和他產生了微妙的感情;一位電氣專家在房間里把音樂聲音開得很大,以掩蓋他女朋友偷來的小貓的尖叫聲;把莊園改裝成酒店的繼承人的故事;一位愛好偷竊藝術品的小偷的故事。小說算不上是上乘之作,但也不乏感人之處,懸疑而緊張的氣氛深深地吸引了讀者。
《你是什么樣的人?》(What Are You Like?, 2000)是恩賴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發(fā)表之后深受好評。評論者認為,恩賴特的天賦在于她書寫女性和她們的奇特經歷的原創(chuàng)方式。小說講述了一對名叫瑪麗和瑪麗亞的雙胞胎的故事。她們的母親在分娩時去世,她們出生后就被分開?,旣悾ê蟾拿麨槁督z)被天主教的秘密收養(yǎng)機構送到英國,作為移民在英國長大;瑪麗亞則留在都柏林,由父親和繼母撫養(yǎng)長大,后到美國留學,在愛爾蘭傳統(tǒng)文化與美國多元文化的沖突與融合下成長生活。雙胞胎的成長經歷體現了全球化文化背景下的移民的身份認同問題。正如敘述者所說,“常常有這樣的情況,露絲不知道她是誰。她是一個女人。但是,直到現在,她仍然不是一個英國女人”[2];同時,“她不知道做一個‘愛爾蘭人’意味著什么”[3],以至她認為“她可以是任何人,做任何事情”,結果使自己的生活變得“一團糟”[4]?,旣悂喌那闆r則更糟糕,由父親和繼母撫養(yǎng)長大的她總是處于一種無名的失落與渴望中。在紐約留學時,她無意中發(fā)現了一張照片,里面有一位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的女孩,由此揭開了她尋找另一個失去的自我(孿生姐妹)的故事。小說還再現了愛爾蘭文化中“死去的母親”這一形象,探討了在愛爾蘭的公眾生活中勇于擔當和犧牲自我但卻被人遺忘的母親這一角色的重要性。最重要的是,通過發(fā)現母親和孿生姐妹的人生故事,小說重構了女性小人物的個人故事,填補了那些在女性歷史的書寫過程中被消音、移位和中斷的部分,代表了歷史上在愛爾蘭文學中被消音與禁聲的女性重新發(fā)出她們聲音的嘗試與努力。恩賴特的敘述真實細膩,感人至深,這與她獨有的女性視角和女性經歷密不可分,是她將女性意識融入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次成功嘗試。
片段式的敘述方式是小說的另一大特點,它使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富有變化,更加生動和豐滿。小說主要采用了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透過不同的人物視角,作者細膩地刻畫了愛爾蘭移民在英美兩國的生活經歷與生存體驗。小說的語言簡潔洗練,與海明威小說的語言風格相去不遠。小說繼承了愛爾蘭優(yōu)雅的文學傳統(tǒng),用喜劇性的筆調刻畫了悲劇性的情景,同時也體現了恩賴特鮮明的個人特色,即用她冷峻的、超現實主義的但極具原創(chuàng)性的語言,將讀者帶入她的故事和人物內心的深處??偟膩碚f,《你是什么樣的人?》的主題深刻而復雜,探討了散居在英美兩國的愛爾蘭移民的流亡與失落、“愛爾蘭屬性”與身份認同、母親形象與女性地位以及天主教信仰等問題,是恩賴特的一部成熟之作,體現了她對當代愛爾蘭社會現實問題的敏銳感知與深刻洞察。小說獲得了英國皇家作家協(xié)會的寫作鼓勵獎(The Royal Society of Authors Encore Prize)以及惠特布萊德小說獎(The Whitbread Award)的提名。
與前兩部小說不同,恩賴特的第三部小說《伊麗莎·琳奇的快樂》(The Pleasure of Eliza Lynch, 2002)是一部根據歷史人物伊麗莎·琳奇的傳奇一生而創(chuàng)作的虛構作品。評論認為,恩賴特的創(chuàng)作“非常成功”,它“應該受到熱愛閱讀愛爾蘭嚴肅小說的評論家和讀者的更多關注”[5]。小說是“對在愛爾蘭文學傳統(tǒng)中占主導地位的男性身份建構之敘事”的“一種含而不露的摒棄”與顛覆,[6]這要歸功于恩賴特的女性主義敘事意識及其書寫經驗。伊麗莎·琳奇是19世紀50年代的一個愛爾蘭女性人物,后來成了巴拉圭總統(tǒng)弗朗斯科·索拉納·洛佩斯的情婦和當時最有權勢的女人。小說中的故事發(fā)生在19世紀50—70年代。伊麗莎是一位醫(yī)生的女兒,19歲時與一位法國外科醫(yī)生的婚姻破裂之后,遇到了洛佩斯;他們一見鐘情,成了戀人。不久,懷孕的伊麗莎以情人的身份跟隨洛佩斯回到巴拉圭首都。在巴拉圭,與阿根廷的貝隆夫人一樣,伊麗莎幫助洛佩斯成為巴拉圭歷史上一位雄心勃勃的獨裁者;在她的倡議下建立了巴拉圭國家劇院,深受巴拉圭民眾的愛戴,讓每一位仰慕其美貌與活力的男性甘心為她效勞。后來,洛佩斯的獨裁統(tǒng)治引起了民眾的不滿,在烏拉圭、阿根廷和巴西武裝力量的攻擊下,洛佩斯被殺,他的獨裁統(tǒng)治被推翻,而伊麗莎則成了囚犯,被譴回英國,終了余生。小說探討了(女性人物的)身份屬性、性別政治、歐洲秩序與價值體系在南美的式微、衰亡以及戰(zhàn)爭與死亡等重要主題。
小說充滿了戲劇色彩,情節(jié)扣人心弦,引人入勝,是其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此外,敘述聲音和敘述結構的巧妙運用也為小說的整體藝術效果增色不少。小說由“魚”和“河流”兩大部分組成。篇幅較短的第一部分“魚”從第三人稱全知視角講述了洛佩斯遇到伊麗莎并相愛的經過。第二部分“河流”是小說的主體,又分成三個部分,講述了伊麗莎跟隨洛佩斯乘船沿著一條河流到達烏拉圭以及到達之后十幾年所發(fā)生的故事。第二部分有兩位敘述者,同時出現在細分的三個部分中。作者分別從第一人稱敘述者伊麗莎的角度和第三人稱敘述者洛佩斯的私人醫(yī)生斯圖爾特的角度講述了圍繞著伊麗莎而發(fā)生的故事,同時也間或穿插著其他次要人物的視角來透視伊麗莎的人生故事。在伊莉莎的第一人稱敘述中,作者不斷地使用閃回等敘述方式來展現伊莉莎的內心意識,將她過去的成長經歷一一展現在讀者面前。非線性的敘述結構、不斷變換的敘述視角和意識流的手法,顯示出恩賴特在謀篇布局上的獨具匠心和運用敘述技巧時的得心應手,同時也體現了前輩作家如喬伊斯等人對恩賴特的深刻影響。
2007年出版的《聚會》是恩賴特的代表作,獲得了當年的布克文學獎,并獲得了2008年愛爾蘭年度小說獎。當年的布克文學獎評委會主席霍華德·戴維斯對其稱贊有加,認為恩賴特“以驚人和粗暴的語言”,描寫了一個悲傷家庭中堅強不屈的一面。此外,《衛(wèi)報》《獨立報》和《華盛頓郵報》等英美各大報紙也對其進行了高度評價?!度A盛頓郵報》上的書評作者認為,閱讀《聚會》會讓人感到有一種憤怒貫串始終,會讓人痛到無言以對,但講述的故事一點也不讓人覺得虛假。因此,《聚會》是一本“新千年的《都柏林人》”,通過此書,恩賴特為愛爾蘭的“道德歷史增加了新的一章”[7]。《紐約時報書評》也發(fā)表文章,對恩賴特極為贊譽:“不羈的智慧,野性的詼諧,婉轉的曲折,無形的慰藉:恩賴特的小說看似暗無天日,其實卻處處折射著耀眼的光芒?!盵8]
《聚會》是一部家族史詩。恩賴特以她特有的女性視角,描寫了體現在一個普通愛爾蘭大家庭三代人身上的傷痛與救贖,集中刻畫了三代愛爾蘭女性(小說敘述者韋羅妮卡·赫加蒂和她的祖母、母親)的情感生活,再現了她們面對愛戀與欲望、家庭的煩憂以及虛幻的精神世界時的困惑與痛苦。小說關注的是家庭關系、婚姻、愛與性以及宗教信仰等主題。
小說背景設在都柏林與倫敦。敘述者名叫韋羅妮卡,出生在一個叫作赫加蒂的大家庭中,年齡39歲,過著中產階級的優(yōu)雅生活。小說一開始,韋羅妮卡回到都柏林老家將她心愛的哥哥利亞姆在英國布萊頓海中溺水自殺的死訊告訴母親,再去尋找利亞姆的檔案等個人資料,以幫助警方鑒定尸體。然后,通過回憶,她試圖找出哥哥利亞姆自殺的原因。在回憶中,韋羅妮卡也試圖通過想象來“建構”那些發(fā)生在外婆身上、但她自己并沒有親眼所見的事情。通過韋羅妮卡的回憶與想象,恩賴特描繪了20世紀20年代一個愛爾蘭大家庭的苦難生活。然而,小說并沒有一直沉浸在韋羅妮卡的回憶與想象之中,它是在“過去”與“現在”之間來回穿梭。過去的事情圍繞著韋羅妮卡八九歲那年夏天在外婆家時利亞姆遭到外婆的追求者的性侵犯而展開:韋羅妮卡的母親生了12胎,但只活下來9個孩子;韋羅妮卡的童年生活、父母對兄弟姐妹的打罵與懲罰以及父母與利亞姆之間的矛盾沖突;韋羅妮卡與利亞姆去英國打暑期工和求學的故事;韋羅妮卡與利亞姆的疏遠以及利亞姆的自殺?,F在的事情則圍繞著這個大家庭的兄弟姐妹從世界各地回到愛爾蘭老家來為死去的利亞姆守靈而展開,同時也具體地展現了韋羅妮卡對自我的認識、對婚姻以及過去傷痛的反思。
韋羅妮卡細膩而憂傷,間或帶有憤怒的敘述展現了一個愛爾蘭大家庭的傷痛與苦難。但是,不難發(fā)現,小說也體現了“救贖”的主題思想。韋羅妮卡的兄弟姐妹從世界各地回到都柏林來為利亞姆守靈就是關乎愛與救贖,這也是《聚會》的隱含之意。在利亞姆的葬禮上,一個女人和一個可愛的孩子的到來吸引了家人的注意,那是利亞姆的孩子。出走、漂泊不定、荒廢學業(yè)以及酗酒的利亞姆,并非一無是處;他的孩子,至少,給家人帶來了希望。讀完小說,讀者會發(fā)現,這是一個關于救贖的苦澀故事,也是關于將來的故事。在愛的凝聚下,全家人來為利亞姆守靈,它使韋羅妮卡感覺到“自己正在被愛修復——我們都在被愛修復”[9]。小說結尾時,作者通過敘述者之口說出這樣的話,其意義是不言而喻的。此外,在小說中,恩賴特的筆觸并不僅僅是停留在赫加蒂這一個家族之上,作者借敘述者韋羅妮卡之口說出了整個愛爾蘭家庭生活的傷痛與苦難。對于帶來傷痛與苦難的罪魁禍首,恩賴特也不僅僅是停留在對赫加蒂家的父母以及外婆的指責上,小說中提到,“毀掉我們的是因他而滋生的環(huán)境”[10]。在恩賴特看來,給赫加蒂家族以及其他許許多多愛爾蘭家庭帶來痛苦的原因在于整個愛爾蘭的社會環(huán)境。透過女主人公之口,恩賴特似乎意在表明:個人的命運、家庭的傷痛無不刻上了社會、時代的烙印,但只要有愛,就可以得到救贖。
作為一個女性作家,恩賴特成功地將深沉而細膩的女性經驗融入她的寫作之中,在現實主義的傳統(tǒng)中摻入心理分析的技巧,采用意識流的手法,在意識的流動中展現了敘述者韋羅妮卡復雜的內心焦慮與精神創(chuàng)痛,“敘述語言充滿了抒情的詩意,夢幻意境與現實世界層疊交叉,多層次地揭示出女性精神世界的細膩與憂傷”[11]。恩賴特的敘述飄忽不定,在過去與現在之間隨意切換,呈現出碎片化的特征,因而展現在讀者面前的赫加蒂家族的生活史就如同在破碎的鏡中所看到的畫面那樣斑駁破碎。然而,正是這種斑駁破碎,正是這種碎片化的敘述方式,凸顯了小說中關于傷痛與救贖、愛與性以及欲望與失落的主題。
《聚會》集中體現了恩賴特小說的創(chuàng)作特征。小說關注家庭關系、愛與性以及宗教信仰等傳統(tǒng)的愛爾蘭文學題材,小說中的守靈與葬禮等意象,意識流的敘述手法以及以回憶(“倒敘”)為主的敘述模式等都深深地刻上了愛爾蘭文學傳統(tǒng)的烙印。同時,恩賴特的小說具有她自己的個人特色,其女性意識和女性經驗,消解了愛爾蘭傳統(tǒng)文學中的男性話語,用抒寫心靈傷痛的個人敘事消解了“現代性”的宏大敘事,用記憶與自我的解構取代了傳統(tǒng)的對宗教矛盾與文化沖突的再現。而且,豐富的想象、與鬼魂對話、碎片化的敘事特征等等,又使她的小說具有強烈的超現實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等不同流派的創(chuàng)作特征,從而建構出新的屬于自己的書寫特征。
2008年,恩賴特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拍照》(Taking Pictures)?!杜恼铡肥怯?9篇短篇故事組成的小說集,除了一篇以外,其他短篇小說都以女性人物為敘述者,以第一人稱講述故事。這些故事相互獨立,但由于都關注女性在當代愛爾蘭社會中的生活經歷而構成一個整體,刻畫了在傳統(tǒng)女性角色束縛之下的當代愛爾蘭女性形象,探討了女性與婚姻、性、為母之道、家庭責任與宗教罪惡等問題。它們體現了恩賴特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特色,其“原創(chuàng)性是真實的,而且常常具有黑色的喜劇色彩”[12]。小說集出版后在美國深受好評,被《紐約時報書評》《舊金山新聞》(San Francisco Chronicle)《華盛頓書界》(Washington Post Book World)和《科克斯書評》(Kirkus Reviews)等主流刊物評為2008“年度好書”。2009年出版的《昨天的天氣》(Yesterday's Weather)由31個短篇故事組成,包括《拍照》中的所有短篇小說以及恩賴特早期的一些短篇故事。它是對“新愛爾蘭的全面刻畫”,而且,“最重要的是,有更多的愛爾蘭女性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要歸功于恩賴特“捕捉眾多不同的聲音”的敘事才能。[13]總而言之,這些故事展現了恩賴特目光敏銳的觀察,探討了當代社會中那些微妙而復雜的人性主題,集中地體現了其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藝術成就。
恩賴特的最新小說是《被遺忘的華爾茲》(The Forgotten Waltz,2011)。小說通過女主人公吉娜的回憶,講述了她與比她年長17歲的男子肖恩的婚外情;與此同時,小說還另有三條敘事線索:其一講述了吉娜迷人但開始衰老的母親的故事;第二條線索圍繞愛爾蘭的經濟衰敗以及它對愛爾蘭中產階級家庭生活的影響而展開;第三條敘事線索主要涉及肖恩之女艾薇痛苦的童年與不幸的疾病。與《聚會》一樣,《被遺忘的華爾茲》主要是通過回憶(“倒敘”)的方式講述過去已經發(fā)生的故事,用“現在”的眼光來追憶、反思過去,以對小說人物的情感創(chuàng)傷與精神崩潰做出解釋。但它并不是一本關于“后知后覺”的小說。小說中,敘述者吉娜一時向讀者提供相關信息,一時又故意隱藏其痕跡,一時向小說人物表示同情,一時又表示同情之心只會妨礙獲得真相。同時,我們看到,吉娜的人生道路上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謎,當她想要去解開謎底或做出判斷之時,她又地意識到她所做的事情要么是暫時的,要么才剛剛開始。由此可知,小說的敘述充滿了不確定性,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后現代主義小說的創(chuàng)作特征。小說延續(xù)了恩賴特一貫擅長的主題,即關注家庭關系、婚姻、愛情與性以及愛爾蘭的經濟現狀對人們生活產生的影響等。恩賴特的敘述依然飄忽不定,多種敘述技巧的巧妙運用,對人物內心意識的挖掘與滲透,“現在”與“過去”之間不斷的轉換,現實描寫與虛構想象的并置等,再一次體現了恩賴特敘事書寫的獨特魅力。
2007年的《聚會》使恩賴特名聲鵲起。評論界常常拿她的作品跟喬伊斯的作品(甚至是《尤利西斯》)進行比較。對此,恩賴特在采訪中說到,“我只是自由地吸收了愛爾蘭的寫作傳統(tǒng)”,“喬伊斯樹立了一個光輝的典范,他使一切皆有可能”。談到自己被拿來跟現代主義文學大師喬伊斯做比較的壓力時,她這樣說到:
我總是在巨大的壓力下寫作,但是,與其說是來自別人所說的壓力,不如說是來自我自己內心的魔鬼或天使:就是那種東西促使我坐下來,然后不停地打字,一本書一本書地寫。我不寫那種很直白的小說——去寫一些好看的或者輕松的東西。我時時感到有壓力,但是不管怎么樣,我只寫我能寫的。我想,我是一個充滿激情的作家——也許沒有其他類型的作家了——我這樣說是因為我把自己的整個身心都投入到一本書[的創(chuàng)作]中去,而且我毫無保留:我發(fā)現對我腦海中的聲音做出妥協(xié)非常困難。[14]
由此可知,恩賴特是一位一心一意、執(zhí)著認真、不向外界妥協(xié)、堅持走嚴肅創(chuàng)作之路的個性作家?!毒蹠返某晒褪亲C明?!毒蹠肥嵌髻囂貓猿肿邍烂C創(chuàng)作之路、同時又不斷創(chuàng)新的藝術呈現。因其主題的嚴肅性和敘述技巧的靈活多變,小說出版之后并沒有受到熱衷于閱讀推理、懸念或玄幻類暢銷作品的讀者的青睞,小說才賣出3 000多冊而已,遠遠低于其他幾本入圍布克文學獎的作品;不過,布克獎評委會獨具慧眼,支持嚴肅文學的創(chuàng)作,承認恩賴特的創(chuàng)作才能及其小說的藝術成就,使之成為布克文學獎評選歷史上的又一匹“黑馬”。
總而言之,愛爾蘭文學傳統(tǒng)的無形壓力,給了恩賴特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無限動力。恩賴特已經用她的作品表明,在當今時代嚴肅文學創(chuàng)作遭受種種排擠、日漸邊緣化的形勢下,她執(zhí)著而堅定地追尋著愛爾蘭文學大師的足跡,吸取愛爾蘭傳統(tǒng)文學的精髓,創(chuàng)作出了屬于她自己的文學書寫風格,受到了英美文學界的高度贊揚。有理由相信,堅持走嚴肅創(chuàng)作道路的恩賴特會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注解【Notes】
①2004年,恩賴特發(fā)表了一部非小說《孕育隨筆》(Making Babies:Stumbling into Motherhood),它是一部坦率而幽默地探討生兒育女和為母之道的心得之作。它記錄了恩賴特從懷孕初期到孩子兩歲之間的全部歷程,文筆細膩感人,充滿了機智與幽默。隨筆分小段寫成,不同于那些教科書式的育兒經,也不流于親情宣泄,而是從感官層面展現了作者的親身經歷,記錄了初為父母的那如夢一般的日日夜夜,是一本充滿樂趣的智慧之書。因其為非小說作品,這里就不對其進行詳細述評。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Gilling,Tom."Earth Angel:This Novel's Irish Heroine Sharesa Bed w ith a Supernatural Being."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2001(46),p.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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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oughlam,Patricia."'Without a Blink of her Lovely Eye': The Pleasure of Eliza Lynch and Visionary Scepticism."Irish University Review:A Journal of Irish Studies,2005(2), pp.349-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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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Enright,Anne.The Gathering.London:Vintage Books, 2009,p.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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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Heinegg,Peter."Desperate Housew ives,Irish-Style."15 Sept.2009.18 Feb.2015.
[14]Enright,Anne."IBring all of M yself to a Book."10 Nov. 2007.21Aug.2014.
Anne Enright isa prominent femalew riter in contemporary Ireland.Her fictions inherit Irish literary tradition,for it reveals themotifs,imagesand thenarrative techniquesof traditional Irish literature;italso takeson herownw riting features,deconstructing themale discourse in Irish literature by way of her particular female viewpointand female experience,thusbringing new and fresh blood into Irish literature,her fiction bearing the characteristicsof Feminism,Surrealism and Postmodernism.
Anne Enright Irish literary tradition feminism The Gathering
何朝輝,韶關學院外語學院,研究方向為現代與后現代英美小說。
Title:"Iam alwaysW riting underGreatPressure":On Anne Enrightand her Fi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