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繼平

索德格朗：未唱完的天鵝哀歌

◎董繼平

上世紀80年代末，北歐現(xiàn)代主義詩歌大師、芬蘭女詩人埃迪特·索德格朗的作品初次傳入中國時，立即引起了一批中國青年詩人的關(guān)注。盡管當時的譯文還相對零星，很不全面，但由于這位生前名不見經(jīng)傳的詩人的作品立意新穎，手法獨特，藝術(shù)感染力極強，因此在中國詩壇上還是引起了熱鬧的探討，掀起了一陣不小的“索德格朗熱”，一時間，其作品成為許多詩人傳抄和研讀的對象。從那時至今，時光已過去20余年，但索德格朗這位20世紀最優(yōu)秀的外國詩人之一，這個北歐詩歌的花冠，依然綻放出強勁的生命力，影響了當代中國青年詩人。

作為瑞典語文學中最早的現(xiàn)代主義詩人之一，索德格朗接受過德國表現(xiàn)主義、法國象征主義和俄國未來主義的影響，但她將其熔于一爐，創(chuàng)造出了屬于自己的詩風。另一方面，跟一些優(yōu)秀女詩人一樣，索德格朗也紅顏薄命——24歲便出版了第一部詩集《詩》，卻在31歲時英年早逝，被肺結(jié)核奪走了生命，未能有看到自己的作品獲得世界廣泛承認的那一天。不過，她的那些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美妙詩句，影響過也至今還影響著許多后來的抒情詩人。

一、童年的陰影：家道中落與父親的早逝

埃迪特·伊琳·索德格朗（Edith Irene S?dergran，1892-1923）生于俄羅斯當時的首都圣彼得堡的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父母是講瑞典語的芬蘭人，夫婦生過幾個孩子，但都不幸夭折，而埃迪特成為他們唯一長大成人的孩子。母親海倫娜·索德格朗出生于一個富有的家庭，因此在家庭中的地位較高，埃迪特自幼與母親的聯(lián)系較多，而與父親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已鮮為人知——他在埃迪特15歲時便去世了。

埃迪特出生幾個月后，一家人便移居到卡累利阿地峽上的雷沃拉村，富有的外祖父在那里為他們一家子購置了一幢房子。不久，父親開辦了一家鋸木廠，但由于經(jīng)營不善，3年后便破產(chǎn)了，使得全家陷入了收支相抵的境地。幸好已經(jīng)去世的外祖父給他們留下了一筆遺產(chǎn)，讓他們得以償還債務，處境略有好轉(zhuǎn)。不過，這筆錢并沒能讓他們的生活維持多久，他們又重新負債了。

1904年，父親被診斷出患上了肺結(jié)核，1906年5月前往努梅拉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后來被送回家時已病入膏肓，最終于1907年10月去世，而就在次年，埃迪特本人也被診斷出患上了肺結(jié)核。

在這些復雜的情況下，尤其是在父親病情惡化的時候，母親挺身而出，擔起了維持家庭生活與康樂的重任。據(jù)稱，正是在這個時候，埃迪特開始受到女性和女權(quán)主義信仰的影響——這與她的母親不無關(guān)系。不過也有研究者認為，這種“新女性”的信仰，發(fā)生于她后來在瑞士療養(yǎng)期間。

埃迪特很喜歡攝影，先后為母親拍過許多照片，而給父親拍的照片卻寥寥無幾。母親是一個精力充沛、嬌小卻十分精干聰明的女人，表面上常常露出迷人的笑容，但實則常常緊張不安。埃迪特一直與母親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跟母親待在一起的時間遠比跟父親要多。而母親也非常支持女兒一心想成為詩人的愿望。到了埃迪特上學的時候，母女倆便移居到圣彼得堡，居住在維博斯卡地區(qū)。而父親只跟她們在城里短暫地待過。

盡管埃迪特交了幾個朋友，但母親還是害怕她孤獨。據(jù)索德格朗的一些傳記作者（包括貢納爾·蒂德斯特羅姆）聲稱，她的母親因此收養(yǎng)過一個名叫辛佳的女孩子，其年齡與埃迪特相仿。據(jù)認為，在埃迪特上學期間，辛佳便與索德格朗一家生活在一起，但學校一放假，她就回到自己的生父母身邊。據(jù)認為，辛佳有一次在跑回生父母那里時，沿著鐵軌行走，不幸被火車碾死，埃迪特的母親找到她時，已是血肉模糊的尸體。盡管如此，另一些傳記作者（如埃巴·維特-布拉斯特羅姆）則對此說表示懷疑，聲稱根本找不到辛佳真實存在的證據(jù)。

二、動蕩歲月中的學生時代

到了讀書年齡，埃迪特進入圣彼得堡的佩特里舒勒的女子學校。當時的圣彼得堡是個國際性的大都市，佩特里舒勒則富于傳統(tǒng)，為埃迪特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趣的高等知識環(huán)境，為她敞開了一個寬闊的國際窗口。在學校，有很多來自不同民族和文化背景的學生：德國、俄羅斯、斯堪的納維亞諸國，這給她了認識世界的大好機會，讓她有機會接觸到了德國前期表現(xiàn)主義、法國象征主義以及俄國未來主義詩人的作品。閱讀這些作品，給了她不同的文學方向，讓她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受到了各種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的影響。

從1902-1909年，埃迪特在這所德語學校就讀，學習也十分用功。不過，在學校的那些歲月里，俄羅斯社會動蕩，民眾焦慮加深，這些因素都影響了埃迪特的世界觀。女子學校坐落在著名的冬宮對面，埃迪特能切身體驗到沙皇統(tǒng)治下的俄國的麻煩與動蕩。1905年1月，成千上萬的公民聚集在冬宮前抗議食物短缺，沙皇的衛(wèi)兵朝著人群開槍，制造了駭人聽聞的“血腥星期日”，當時埃迪特就在學校，幸好未出事。

埃迪特學習的課程集中于現(xiàn)代語言，她先后學習了德語、法語、英語和俄語，卻未接受母語——瑞典語的教育，因此，她當時對瑞典語語法和拼寫稍微有些欠缺，而德語則是她在學校跟朋友在一起時講得最多的語言。

埃迪特學習很努力，常常稍加復習便能很快吸收所學知識。據(jù)她的一位同學回憶，那時她是班上最有天賦的學生之一。不久，她對自己所學習的法語課越來越感興趣。這在一定程度上歸功于她的法語老師亨利·科蒂埃（Henri Cottier），這位老師讓她閱讀了大量的法語情詩，她從而了解了法國象征主義詩人的作品。

從14歲起，埃迪特就開始寫作，她少女時期的詩歌主要是用德語寫成的，但她也不時用瑞典語、俄語和法語寫作。1908年，埃迪特突然停止了用德語寫詩，轉(zhuǎn)而將瑞典語作為主要寫作語言。這個決定顯而易見：她以前沒有深入接觸過瑞典文學，而芬蘭的瑞典語詩歌正處于蕭條之中。做出這一決定的原因，可能來自她的一個親戚——芬蘭的瑞典語語言學者休果·伯格羅特（Hugo Bergroth）。幾年前，埃迪特在瑞典自由黨的黨員通訊上發(fā)表了一首叫做《希望》的詩，并開始接觸芬蘭的瑞典語作家，因此在寫作方面逐漸轉(zhuǎn)向了瑞典語，這個決定的目的似乎很清楚——為了寫詩。

三、如花的年代，病魔纏身

1908年11月的一天，埃迪特放學回家，說是身體不舒服。于是母親請來醫(yī)生，結(jié)果診斷出其肺部發(fā)炎。根據(jù)母親的說法，埃迪特有好幾次都詢問自己是否患上了“煤肺”，沒想到她猜對了——1909年的元旦節(jié)，埃迪特最終被確診為陽性肺結(jié)核。不到一個月，她就前往努梅拉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父親去世前就曾在那里療養(yǎng)過，這就意味著埃迪特在那里永遠都不會舒服。在那個時代，肺結(jié)核的治愈率很低，70～80%的患者在確診后的10年內(nèi)就會死去。

她在努梅拉療養(yǎng)院的生活并不融洽，心情很不愉快。這里畢竟讓她時常想起父親之死。她瘦了下來，情緒也一落千丈，后來被描述成“不事梳理”且舉止“怪異”。在她向一個醫(yī)生求婚之后，她甚至被認為患上了輕度精神疾病。顯然，她感到此處更像是監(jiān)獄，因此難免讓這個年輕女子浮想聯(lián)翩，夢想別的地方和充滿了異國風情之地。次年，她的健康惡化了，母親不得不決定輾轉(zhuǎn)到瑞士治療——當時的瑞士畢竟是全歐洲治療肺結(jié)核的中心。

1911年10月初，大約在她患上肺結(jié)核3年后，她和母親旅行到瑞士阿羅薩，但她在那里也生活得不怎么舒服。她的病情經(jīng)3個不同的醫(yī)生檢查后，竟然得出了各自不同的結(jié)論。幾個月后，她便轉(zhuǎn)投達沃斯-多爾夫療養(yǎng)院，在路德維?！ゑT·穆拉爾特醫(yī)生門下治病。埃迪特立即喜歡上了新醫(yī)生，心情也舒暢了不少。這位醫(yī)生的治療方案比較富有成效： 1912年5月之后，盡管埃迪特沒有徹底治愈疾病，并且每天還必須注意飲食和休息，但她的肺部畢竟沒有顯出更多的肺結(jié)核病菌了。

當時的瑞士，是歐洲知識分子的聚會之地，名人來來往往。埃迪特在瑞士的時光，影響了她的創(chuàng)作。試想，她從一個遙遠的芬蘭鄉(xiāng)村，來到了這樣一個各種文化交融的國度，在治病之余，還遇見了不少來歐洲各國的具有天賦的人，自然會受到熏陶和影響。跟他們在一起，她感到了一種在圣彼得堡不曾有過的氛圍。當時，德國著名作家托馬斯·曼就陪伴夫人來此療養(yǎng)，無形中為他的杰作《魔山》積累了素材——雖然公認《魔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寫成的，但其背景就發(fā)生在當時索德格朗治病的那家療養(yǎng)院里，這給讀者提供了栩栩如生的知識場景。埃迪特的醫(yī)生馮·穆拉爾特，似乎也成了真正贏得她的信任和友誼的醫(yī)生之一。當這位醫(yī)生在1917年去世時，埃迪特還寫了兩首詩（《森林中的樹》和《一種情緒的片段》）來悼念他，表達了自己的悲傷心情，并追憶她在瑞士度過的時光。

最終，埃迪特的感覺好了起來，咳嗽消失了，比平常更自信了。1913年，她還抽空去意大利米蘭和佛羅倫薩旅行。1914年春天，她終于回到芬蘭雷沃拉的家里，但疾病的陰影依然沒散去，而她用詩歌來同疾病以及后來的疲勞癥作斗爭，并開始成為北歐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鼻祖——索德格朗。

四、一個文學反叛者的艱難問世與謝世

1916年秋天，索德格朗的第一部詩集《詩》問世了，但這部作品并沒引起什么注意，遭到了評論界的冷遇，甚至有一些評論家還對此稍感困惑不解——與當時芬蘭瑞典語中盛行的傳統(tǒng)手法相比，索德格朗在這部詩集中已經(jīng)開始使用聯(lián)想性的自由詩體，避開大而全的題材，卻描寫經(jīng)過篩選的細節(jié)。這部詩集主要是受民間謠曲所啟發(fā)的短詩，但同時具有很強的象征主義色彩，然而她所使用的新穎語感，卻使這本詩集顯得十分獨特，題材也很寬廣：自然、內(nèi)心獨白和幻想。縱觀這部詩集，那些充滿激情的詩體現(xiàn)出強烈的唯美主義傾向。而在《白晝冷卻……》和《現(xiàn)代處女》那樣的篇什里，她又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年輕女性意識，頗有新意，與當時的瑞典語詩歌的手法大相徑庭?？烧l也沒想到，在數(shù)十年后，正是這部詩集竟被尊為北歐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開山之作”。

1917年蘇俄“十月革命”后，母親的資產(chǎn)由于投入了烏克蘭有價證券，結(jié)果突然喪失了價值。不久后，從1918年春天開始，她們居住的卡累利阿地峽又成了交戰(zhàn)地帶。在彼得格勒（圣彼得堡于1914年改名為彼得格勒），人們未經(jīng)審判便遭槍殺。索德格朗知道一些同學已經(jīng)逃離了該城避禍。此時，她開始深入閱讀德國哲學家、詩人尼采的著作，從其中找到了勇氣，來應付不斷遷移且質(zhì)量不斷下降的生活。

1918年，她的第二部詩集《九月的豎琴》出版后，仍然受到公眾和評論界的冷遇。在這一年的新年除夕，她給赫爾辛基的一家報紙的編輯寫了一封探討詩歌的信。在信中，她試圖澄清她在這部新詩集里使用矛盾的想象的意圖，但不僅未獲成功，反而激發(fā)了評論界對瑞典語詩歌中現(xiàn)代主義的不可理解性的爭論。報紙以索德格朗的詩歌為例而進行了尖銳的批評——其實這對索德格朗很不公平：評論家們對她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漠然無視：饑餓，肺結(jié)核，如果雷沃拉被蘇維埃奪去，她們隨時都會面臨被流放或槍殺的威脅。但就在那些批評聲中，她贏得了一個終生朋友——年輕女作家、評論家哈加爾·奧爾松（Hagar Olsson， 1893-1978）。

生活在遙遠村莊里的索德格朗，過著與世隔絕而又時常受到威脅的生活，而奧爾松成了進入她的那種鮮為人知的生活的人。奧爾松曾多次拜訪索德格朗，兩人也一直保持著通信往來，直到索德格朗去世前的幾周才終止——當時奧爾松正在法國旅行，對好友的去世毫不知情。索德格朗去世后，奧爾松幾乎被視為索德格朗的代言人和解釋者，當索德格朗的作品成為經(jīng)典后，作為極少與索德格朗長期保持密切聯(lián)系的人之一，她很愿意在公眾中為索德格朗說話。其實，根據(jù)奧爾松的自白，她對于這樣一個角色并不是很舒服，但她對索德格朗本人的描寫，以及她把索德格朗的來信編輯成冊并加上注釋出版（奧爾松寫給索德格朗的信，則在索德格朗去世后便遺失了），對提升索德格朗的形象、推廣索德格朗的詩作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后來，奧爾松成了芬蘭最著名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評論家之一。

索德格朗接下來出版的一部詩集《玫瑰祭壇》，印行于1919年6月，其中的組詩“幻想曲”，就是贊揚“妹妹”的，而這個“妹妹”其實是一個介于現(xiàn)實與童話之間的人物，她與奧爾松在信中對此有過探討?！睹妹谩芬辉娛欠瞰I給奧爾松的，其中的“她從我這里消失在城市的人群里”這一句，傳記作者貢納爾·蒂德斯特羅姆認為，這與奧爾松的來訪太短暫，讓索德格朗心情沮喪是相符的。奧爾松后來回憶，索德格朗具有既抒情、滑稽、溫暖的一面，又具有令人恐懼的較強的個性。

接下來的詩集，也是她的第四部詩集《未來的陰影》（最初名叫《肉體的神秘》）中，索德格朗用幻想講述了一個在蹂躪地球的戰(zhàn)爭與災難之后而重建的新世界——雷沃拉早在1918年就被宣布為交戰(zhàn)地帶，索德格朗甚至從廚房窗戶就能聽見槍炮聲。從她的《愛神的秘密》一詩中，就能看出這一點：紅色，血，瘋狂，狂暴……

除了這類幻覺性的聲調(diào)，索德格朗在這一時期還成了無神論者，根據(jù)鄰居和朋友說，她完全能把自己與她在詩中所描寫的女王和預言家區(qū)分開來。她在詩里想象的變化，會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人性，這受到了“最強的精神”（見尼采的“超人”，以索德格朗的《苦行者》和《首先我想攀登欽博臘索山……》等詩為例）的引導。總體上，當她在詩里把空間賦予對自然的更為積極的信仰和宗教精神時，那就意味著她從另一些期待中感到了釋放。

從1920年夏天開始，索德格朗放棄了詩歌寫作，直到1922年8月才又重新提筆。這一年的秋天和接下來的1923年冬天，她受到了奧爾松等年輕作家、詩人創(chuàng)辦的評論《極端主義者》的刺激，寫下了她的最后一批詩作。這份刊物初創(chuàng)于芬蘭，盡管存在的時間不長，但其宗旨是擁抱現(xiàn)代主義文學，它把索德格朗擁為先驅(qū)性天才，還印發(fā)了她的一些新作。而她在最后的一些詩篇中大膽敘述的語言，成為她的最愛。

1923年6月24日，這一天是西方的施洗約翰節(jié)，貧困潦倒的索德格朗在雷沃拉的家里去世，年僅31歲，去世后被埋葬在鄉(xiāng)村教堂墓地。她的母親繼續(xù)生活在村里，直到1939年底蘇芬戰(zhàn)爭爆發(fā)后，才在撤退中去世。根據(jù)1940年3月蘇聯(lián)和芬蘭簽訂的《莫斯科和平協(xié)定》，雷沃拉被割讓給蘇聯(lián)，被更名為“羅斯奇諾”，1950年以后，這里開始都市化進程，索德格朗生活時代的鄉(xiāng)村氣息已蕩然無存。今天，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變遷，索德格朗的墳墓早已難覓蹤跡，不過在1960年，一尊索德格朗的雕像在雷沃拉豎立了起來。她當年的家原來位于東正教教堂后面，但也空余遺址，前蘇聯(lián)解體后，人們才根據(jù)當年照片上的模樣，重建來她的故居。

五、北歐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里程碑

在索德格朗短暫的一生中，她一共出版過4部詩集：《詩》（1916）、《九月的豎琴》（1917）、《玫瑰祭壇》（1919）和《未來的陰影》（1920）。在她去世后，另一部詩集《那并不存在的土地》（1925）出版，其中有不少是她在出版前幾部詩集時被淘汰下來的詩，因此，這部去世后出版的詩集中的作品寫于不同的年代。

盡管索德格朗堪稱詩歌天才，但她并不走運，其作品不僅未能引起評論界足夠的重視，相反有的評論家還竟然對她冷嘲熱諷，認為她的詩“很不合時”——因為她的詩突破了當時盛行的傳統(tǒng)格律和韻腳的束縛，表現(xiàn)出了一種不僅在當時的瑞典語詩壇上而且也在整個北歐詩壇上都頗具“叛逆性”的革新詩風?？墒钱敃r的絕大多數(shù)評論家都不曾料到，就是這個他們看不起眼的孱弱的女子，數(shù)十年后竟然成為北歐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一代宗師，這當然頗有諷刺意味。

索德格朗是瑞典語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開拓者和先驅(qū)，在她之后，有很多繼承者，如詩人埃爾默·迪克托紐斯（1896-1961）、貢納爾·比約林（1887-1961）和拉貝·恩克爾（1903-1974）等人。在瑞典，她成了貢納爾·埃凱洛夫、卡林·波耶等先驅(qū)性詩人的重要指南。現(xiàn)在，她的詩作被翻譯成了英語、俄語、西班牙語、漢語和其他許多語言，成為北歐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但是，索德格朗獲得如此的地位，卻經(jīng)歷了很多年。在她去世14年后，作家雅爾·亨默爾說她的詩歌肯定有意義，但不相信會為大眾所欣賞。但她的詩后來很快就為大眾所接受，并成為被最為廣泛閱讀的芬蘭詩人。

索德格朗的作品呈現(xiàn)出不同的音色。她最初經(jīng)常對表現(xiàn)主義詩歌十分入迷，后來卻拓寬了自己的抒情方式，成為一個包容性的現(xiàn)代主義詩人，這一點已確鑿無疑。她留下了許多名篇為人誦讀，包括《黑或白》、《虛無》、《我童年的樹》、《那并不存在的土地》等，但其中最著名的恐怕要數(shù)《白晝冷卻……》，這首詩涉及渴望、恐懼、親密和距離等情感。

在文學史上，索德格朗一直被認為是創(chuàng)新性的特質(zhì)詩人，但這一點與她的思想歷程大有關(guān)系。她對尼采著作的閱讀，尤其是對“超人”思想的接受，把她的詩歌說服力以及她對自己的感覺都解放了出來。在她的中期詩作里，我們常常能看見一個居高臨下的人物——一個預言家，一個公主，一個圣人，或僅僅是一個強加的“我”來突出他們的意志、幻想和情感。這種過分自信，尤其是來自一個女性作家的自信，對于一部分讀者產(chǎn)生了某種障礙，而對于另一部分讀者，則具有非常吸引人且令人信服的元素。但其實，索德格朗本人也是一個十足的現(xiàn)實主義者，她知道這些角色要與她的個人自我融合——在她寫給奧爾松的信中，她多次間接地提到那種差別，許多認識她的人都證明了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在她的詩歌中的自我，可以是一個她將拜訪和研究的角色，例如在《玫瑰祭壇》、《暴風雨》、《造物主形成》、《我的故鄉(xiāng)是什么？》等詩里面，就存在著這樣的要素。在她于1920年寫成的一首漂亮的詩《偉大的花園》，涉及了藝術(shù)家和新時代的使命，她公開宣稱“我們赤裸著身背行囊，衣衫襤褸而行……”，也涉及那種藝術(shù)家沒有而且也不該打算去擁有外在力量：

如果我有一個偉大的花園

我就會邀請我所有的兄弟姐妹來到這里。

他們每個人都會帶來巨大財寶。

既然我們沒有故鄉(xiāng)，我們就不能成為一個民族。

我們將圍繞我們的花園搭建起棚架

因此塵世的喧囂才不能到達這里。

我們將從自己沉寂的花園中

把新生奉獻給世界。

這首詩最初于1920年4月附在信中寄給奧爾松，索德格朗敘述了自己患上了流感、一貧如洗，為了弄到錢生活下去，還不得不羞辱地賣掉一些自己穿過的舊內(nèi)衣和用過的香水瓶。她的傳記作者貢納爾·蒂德斯特羅姆如此評論：“出自于她本人之手的少數(shù)文件，提供了關(guān)于她的日常自我的如此驚人的概念?！薄八姓J生活是殘酷的，如果這種狀況再長久地持續(xù)，她就會死去——但這并不是一封自我憐憫的信件，它閃爍著光芒?！?/p>

索德格朗留下了兩百多首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詩歌作品（其中包括一些句子殘缺的作品）。這些作品就像天鵝臨終時所唱的哀歌一樣，優(yōu)美而哀婉。如果死于創(chuàng)作高峰的索德格朗能活得更久一些，我想她創(chuàng)作的詩絕對不止這么多，可即便是這些留下的哀歌，至今還余音繞梁。詩人用對自己一生的生活、愛情和死亡的寫照，對上帝的種種冥想，對愛情的抒情而深刻的幻想，感染了世界各國的讀者。

雖然索德格朗是北歐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鼻祖，但她的詩卻與英美那些晦澀難懂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往往大相庭徑：一般短小而抒情，形式十分自由，想象力非常豐富，表現(xiàn)了時而憂傷、時而歡樂的變幻不定的情緒。她追求幸福，然而卻無法幸福，她一生都生活在貧窮、孤獨和疾病中，在冥冥中用詩向上帝祈禱：

幸福不是我們夢見之物，

幸福不是我們回憶的夜，

幸福不是我們渴望的歌。

幸福是我們從不想要的東西，

幸福是我們發(fā)現(xiàn)難以理解的東西，

幸福是為每個人而豎起的十字架。

——《基督式懺悔》

在我收藏的索德格朗詩歌全集中，不僅收錄了她所有的詩歌作品，還收入了一組反映索德格朗各個時期的生活照片，從這些照片中，我們可以看到她在芬蘭鄉(xiāng)村的樸素生活，或林中漫步，或與貓為伴，都反映出了她孤獨的一面。索德格朗的孤獨與不幸仿佛是被注定了的。在世界詩歌史上，索德格朗如此，茨維塔耶娃如此，狄金森也如此。

（作者系中國當代翻譯家）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