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說話的海螺

◆ 清 寒

醫(yī)院走廊，入夜開始安靜。疲倦暫時戰(zhàn)勝了部分恐懼，陪床的家屬們，有的蜷縮在泡沫拼合的地板上，有的弓起蝦一樣的背趴在病床邊。影子飄進來，在病區(qū)門口站了站?？謶指羞€在。為了躲避恐懼感，她已經(jīng)很多年不進醫(yī)院了，尤其是在這樣的深夜，恐懼以乘法甚至N次方的速度增長的深夜。穿越恐懼需要勇氣，她還沒準(zhǔn)備好，但她非走這一趟不可。

“讓我看看他。”“不行！”“我必須看到他?！薄奥犖业?，先回去?！薄安唬　薄懊魈?。明天或者后天，我保證，會讓你看他?！薄艾F(xiàn)在?！薄艾F(xiàn)在不行。你受不了?！薄拔铱梢浴！薄翱峙虏恍??！薄拔铱梢?。我說了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但她暈倒了，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恐懼在她的生命里砸出了黑洞，巨大的黑洞。

她覺得心慌，喘不上氣。她想奮力爬出黑洞，但是不行，沒有著力點，即使是壁虎，也無法攀爬那么光滑的洞壁。

“你沒事吧？”

護士的問話讓她從幻覺中清醒過來。她注意到自己的一只手摁在胸口，另一只手扶著墻，彎著腰，呼吸粗重而又急促。

“不，我沒事?！?/p>

“你看上去很難受?！?/p>

她收回扶著墻的手，直起腰，說：“現(xiàn)在好了?！?/p>

“你……確信？”

“對，真的好了?！?/p>

“陪床很辛苦。要注意休息。如果你自己先累垮，就沒辦法照顧親人了?！?/p>

“對，謝謝?！?/p>

護士微笑了一下，進入一間病房。

她透過門上的玻璃向里看，護士在給病人換液，至少會在病房呆十秒。十秒足夠了，她像風(fēng)一樣刮到ICU室，開門，進去了。

1

手機響了。歐陽楠從夢中驚醒。床頭柜上的鬧鐘指在午夜一點。同樣是床頭柜上的鬧鐘，證明她此刻躺在家里的床上。不值班，不該是案子上的事。

號碼是左鼎的，歐陽楠的心緊了一下，“喂！”

“穿衣服！我馬上到你樓下?！?/p>

不好的預(yù)感。

深夜，ICU室內(nèi)，護士正在配合醫(yī)生進行診治。室外的人情緒焦灼，束手無策、被動等待，恐懼便趁虛而入，并迅速發(fā)酵。

“醫(yī)生，他怎么樣？”杜般在醫(yī)生出來的第一時間搶步上前。

左鼎和歐陽楠已不像最初那么緊張。玻璃窗內(nèi)的搶救過程他們盡收眼底，包括醫(yī)生出來前本能的深長呼吸。病情應(yīng)該得到了控制。

“穩(wěn)定了?！贬t(yī)生說，“虛驚一場。抱歉這么晚打電話給你們，我以為……”

左鼎說：“你做得很好，我們說過出現(xiàn)任何情況務(wù)必第一時間通知我們?！?/p>

“不，我的意思是……”醫(yī)生的表情說明他在努力尋找措辭，“我，我們以為有人加害他?！?/p>

驚異掠過所有人的臉。

“什么意思？”左鼎問。

“就像你們看到的，”醫(yī)生用目光導(dǎo)引大家，“ICU室在病區(qū)最里邊，可護士巡房時看到個女人，就在我們現(xiàn)在站的地方，正向外走。護士馬上進來查看，發(fā)現(xiàn)患者的血壓、脈搏、呼吸急劇波動，立刻通知了我?！?/p>

歐陽楠說：“藥！”

醫(yī)生說：“別擔(dān)心，當(dāng)時就換掉了，鎖在治療室，我想你們可能需要。不過從之后的情況看，患者并沒有出現(xiàn)中毒癥狀。生命體征的變化，也許是蘇醒的前兆?！?/p>

杜般不無興奮地問：“就是說老大有蘇醒的希望？”

醫(yī)生說：“希望任何時候都存在。身體底子好，求生欲強，說明他是個意志力很強的人，奇跡往往發(fā)生在這樣的人身上?！?/p>

護士走出病房，左鼎說：“能說說你看到的那個女人嗎？”

護士說：“那女人挺怪?！?/p>

歐陽楠問：“怎么個怪法？”

護士想了想，搖頭?！罢f不好。就是一種感覺。我之前看到過她，在1801門口。她扶著墻，捂著胸口。我問她是不是難受，她說沒事。然后我就給1801的病人換液體去了?！?/p>

左鼎問：“你再次看到她是什么時候？”

“十幾分鐘后。給有晚間治療的幾個患者換完液，正好到巡視ICU的時間。我看到她朝我走過來，同時聽到護理站的呼叫器在響。還有這個，”護士抬頭看安在走廊房頂?shù)碾娮语@示屏，“閃著ICU室的床號。”

杜般說：“聽上去像午夜兇靈?！?/p>

歐陽楠問：“之前見過她嗎？”

護士說：“我的班上沒有?！?/p>

左鼎說：“快去！”

杜般對護士說：“來吧。我們?nèi)タ纯?。?/p>

午夜兩點，如果她確是某位患者的家屬，應(yīng)該在。

2

陽光在一天的某些時段躍入，但它們頃刻就被鐵皮柜和舊卷宗稀釋了，檔案室永遠處于深深淺淺的灰中，連呼吸都無可避免地被渲染上了同樣的氣質(zhì)。

“你好?！?/p>

梅少婷打量著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的人說：“左法醫(yī)?！?/p>

“你認識我？”

梅少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左鼎意識到自己的反問夠傻的。內(nèi)網(wǎng)網(wǎng)頁常有案件報道，無數(shù)重大要案的告破歸功于技術(shù)隊，偶爾還會配上照片。任何一個經(jīng)常瀏覽網(wǎng)頁的人都可能對他略知一二，梅少婷也不例外。

“我可真夠笨的?！弊蠖ψ猿啊?/p>

梅少婷未做反應(yīng)，繼續(xù)忙手頭上的事。

左鼎咽下了想說的話，轉(zhuǎn)身離開。電梯門打開的一瞬，左鼎接觸到歐陽楠的目光。

“看來又是不謀而合?！睔W陽楠說著，后退一步。

左鼎說：“不下來？”

歐陽楠搖頭。“有一個人碰一鼻子灰就夠了。”

“這就是當(dāng)出頭鳥的下場?！?/p>

“她真的很難接近？”

左鼎沉默不語。

“有什么其他想法？”

“明天去攀巖怎么樣？”

“你認為時隔十九年，會有意外發(fā)現(xiàn)？”

“別忘了我們剛剛穿越過十九年?！?/p>

左鼎指的是最近破獲的兩起關(guān)聯(lián)案件，歐陽楠當(dāng)然不會忘。

“對。我們剛剛穿越回來。但如果我們忘了什么，就得再穿越回去?！?/p>

“明早八點?！?/p>

3

刑警隊五虎將之一尤暢死于十九年前，調(diào)查顯示，尤暢死于意外，地點龍崖，當(dāng)年登山和攀巖愛好者的集聚地。

尤暢酷愛徒手攀巖，據(jù)說龍崖有一段長達百米的絕壁，尤暢僅憑借一袋鎂粉便完成了攀登。

第一個發(fā)現(xiàn)尤暢失聯(lián)的是石濤。刑警隊有要求，像現(xiàn)在所有警員的手機必須保證24小時暢通一樣，當(dāng)年所有警員的BP機必須保證24小時暢通。但由于當(dāng)天是周日，石濤找尤暢為的又是私事，沒得到回復(fù)并未多加留意。直到周一開晨會，尤暢無故缺勤，才引起大家的注意。五天后，轄區(qū)派出所接到村民報案，稱龍崖山崖下有具無名尸體，后證實死者為尤暢。尸解鑒定為墜落致死?，F(xiàn)場勘查未發(fā)現(xiàn)疑點。遂判定為事故。

“徒手！難以想象?！睔W陽楠仰望陡峭的崖壁不勝唏噓。

左鼎說：“他們個個身懷絕技。五虎將絕非浪得虛名。”

“你怎么樣？”

“恐怕不行?！?/p>

“難得聽你說不行?！?/p>

歐陽楠收回目光，看左鼎，陽光勾勒著棱角分明的側(cè)臉。

“據(jù)我所知你和莊海不但是搏擊高手，還是攀巖高手?！?/p>

左鼎的目光還攀附在陡峭的崖壁上：“沒有實地體驗，高手一說純屬浮云。”

“體驗一把？”

“肯定不是今天?！弊蠖φf著從背包里取出了望遠鏡。

歐陽楠再度望向崖壁，說：“我知道。攀巖不是心血來潮，要做充分的準(zhǔn)備，心理的、生理的，對嗎？”

“還要正確評估線路。”

“我覺得你正在做這件事?！?/p>

接下來的幾分鐘，歐陽楠保持了絕對的安靜，避免打擾左鼎。他的專注不像審視，更像交流，人與巖石的交流。與生死打交道的人，對生命有不同的解讀，更寬容、體諒，更懂得尊重、珍視，哪怕面對的是一棵草、一滴水、一粒微塵。

左鼎收起望遠鏡，思緒也跟著收回，說：“尸體數(shù)天后才發(fā)現(xiàn)，腐敗影響了生前傷和死后傷的判定。”

歐陽楠說：“就算組織細胞可見生活反應(yīng)也不能完全排除被害的可能。”

左鼎說：“但能更接近真相。”

“已知的無可挽回，未知的或有轉(zhuǎn)機。”歐陽楠掃視四周說，“開始吧?！?/p>

布滿雜草的山谷，幽深沉寂。倘或真有一只精巧的玉海螺，它已在這綠色的深潭中沉睡了十九年。

近乎天真的舉動。兩個人都清楚。然而不這樣做，誰也克服不了萬里有一的揣度。

太陽滾過高空，沒入西側(cè)峰頂。時近黃昏，沿著不同方向進行搜找的左鼎和歐陽楠在不知不覺中走出了彼此的視線。

距離發(fā)現(xiàn)尤暢尸體的位置相當(dāng)遠了。以龍崖為參照，通過視角推算，玉墜無論如何不可能掉這么遠。一再擴大搜找范圍，與其說是源于對自然因素、人為因素的諸多考慮，不如說是源于內(nèi)心的不甘。“當(dāng)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無論剩下的是什么，即使是不可能也一定是真相?！爆F(xiàn)在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嗎？左鼎在內(nèi)心追問自己。當(dāng)然沒有，自然因素和人為因素的合集無限廣大。

“啊——”尖叫聲從另一個方向傳來。

“歐陽！”左鼎大喊，轉(zhuǎn)身朝傳來叫聲的地方跑。

雜草的每次纏絆都讓左鼎渾身冒汗?？床坏綒W陽楠的身影，左鼎心急如焚，想必歐陽楠是受傷摔倒了，否則不至于被齊腰的雜草完全擋住。等左鼎終于找到歐陽楠時，歐陽楠果然坐在地上，面白如蠟。

“傷哪兒了？”左鼎一邊周身上下打量歐陽楠一邊急切地問。

歐陽楠搖頭，心有余悸地盯著草叢。左鼎什么都沒看見，側(cè)耳細聽，只聽到草葉輕柔的搖擺。

“蛇？”左鼎問。

回過神來的歐陽楠自嘲道：“不然我能叫得那么難聽？”

左鼎揶揄：“過招了？”

“幸虧有它?！睔W陽楠說著，舉了舉登山杖。

確定歐陽楠沒受傷，左鼎松了口氣，伸手給歐陽楠說“來”，話音未落，目光遽然凝固在歐陽楠身邊。

一只手，確切地說是一只手骨，裸露出地面。

4

整具骸骨暴露出來了。

“女性，年齡在16至18歲之間，右足先天六指畸形。牙齒出現(xiàn)縱向裂縫，表面呈棕紅色，看程度埋葬時間在十五年，或許還要長。槍擊致死，子彈從腦后打入，遠距離射擊?！弊蠖φf著，撿起一枚彈頭。

歐陽楠問：“能看出什么？”

“傳統(tǒng)9mm派彈，多種手槍使用。痕檢科可以針對彈頭膛線痕跡進行比對，想比中可不容易，一是要有可供比對的歷史資料，二是一枚彈頭提供的特征信息有限?！弊蠖φf著，將彈頭放入韓楓撐開的物證袋。

“加上這個呢？”歐陽楠變魔術(shù)似的亮出另一個物證袋，里面裝有一枚彈殼。

左鼎眼睛一亮?！疤?！你哪兒弄的？”

“毒蛇家里。”

“啊，原來是你先挑釁人家的。”

歐陽楠說：“開玩笑的。碰到毒蛇前在草叢里撿的?！?/p>

左鼎仔細看過彈殼說：“型號相符，跟彈頭是不是一對就看韓楓的了?！?/p>

“沒問題?！表n楓說著將彈殼和彈頭一并放入物證箱。

左鼎又說：“結(jié)合死者死亡時間和槍械發(fā)展史進行分析，子彈出自國外產(chǎn)槍支的可能性極大?！?/p>

杜般說：“十五年前，使用國外產(chǎn)槍支，絕不是一般人物。”

聽到杜般的聲音，歐陽楠愣了下神。她一時之間還無法適應(yīng)莊海的缺席。莊海脫離了生命危險，然而誰都不知道他何時能夠蘇醒。

奇跡，大家期待奇跡的出現(xiàn)。歐陽楠想著，忍不住對杜般說：“辦個漂亮案子?！?/p>

杜般說：“必須的。到時候告訴老大，樂也要把他樂醒?！?/p>

雖然戴著口罩，并不妨礙兩人從對方的眼睛里讀到同樣的期待。

“你們看?！弊蠖ν蝗徽f。

歐陽楠和杜般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左鼎手指指定的地方。

杜般說：“土質(zhì)似乎略有不同?！?/p>

歐陽楠用鑷子夾起一塊細小的碎片，說：“是塑料。腐蝕爛了。里面裝的東西與土混合在一起，造成了土質(zhì)改變?！?/p>

左鼎捻搓著一小撮土，細細盯看，又摘掉口罩聞了聞，說：“腹部?！?/p>

歐陽楠馬上說：“毒品？被死者吞進胃里的毒品?！?/p>

杜般說：“塑料袋打包后吞入。這么說，死者很可能是毒販用于藏毒運毒的人體工具?！?/p>

左鼎說：“到底是不是，還要看理化的檢驗結(jié)果。”

話雖如此，大家憑借經(jīng)驗已然認定了左鼎的判斷。

杜般說：“左哥，你給我們劃定了有效的偵查范圍。”

此時，歐陽楠用鑷子從死者頸椎的關(guān)節(jié)縫隙里夾取到一小段紅繩。它是如此的脆弱，乃至剛剛夾起，便碎為更小的繩段。歐陽楠小心翼翼地扒開頸椎處的土。光澤一點點顯露，拇指節(jié)長，圓錐形，有著粗肋、細溝和惟妙惟肖的圓口。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卡的詩里說：“它里面在謳歌，一副海圖。我的心，漲滿了水波，暗如影，亮如銀，魚兒游了許多。他們帶給我一個海螺?！彼?，不是來自深海的海螺，而是一只深埋土下的——玉海螺。

5

秦朗在極力控制情緒。能做到刑偵副局長的位置，資歷、經(jīng)驗毋庸置疑，然而面對小小的玉海螺，他卻難掩內(nèi)心的波瀾。

“這是尤暢的。他母親的遺物，尤暢一直戴著，從未離過身。我們找到尸體時，卻沒有發(fā)現(xiàn)玉海螺。這也是堵在那老哥四個心里的一塊石頭。他們反復(fù)提到這個疑點，可僅憑一個不見了的玉墜是無法正式立案的。尸體留存了近半個月，后來老法醫(yī)留著淚說人快折騰碎了，尸解只能認定墜落傷，找不出疑點……”秦朗略微停頓一會兒，拿起物證袋，盯著玉海螺說，“當(dāng)時支隊里有很多人利用自己的休息時間去龍崖找過，難怪毫無線索?！鼻乩侍а蹎栕蠖?，“理化的檢驗結(jié)果證實了你的判斷？”

左鼎說：“證實了，是海洛因。尤暢當(dāng)時在上毒品案？”

秦朗說：“沒有。那段時間一系列重大要案先后告破。罪犯們好像集體休克了，少有的消停。大家連續(xù)奮戰(zhàn)數(shù)月，身心俱疲，支隊抓緊時間安排大家進行休整?！?/p>

那尤暢是怎么跟毒品案發(fā)生聯(lián)系的呢？這是每個人心里的疑問。

秦朗又問：“尸源查到了？”

歐陽楠說：“DNA數(shù)據(jù)庫沒有比中結(jié)果。這在我們的意料之中。當(dāng)年沒有親緣認定技術(shù)。即便出現(xiàn)人口失蹤，家屬也只是報案，不會留血樣。杜般他們正在對相應(yīng)時段的失蹤案進行梳理，一旦有線索，我們會及時跟上。”

梳理工作比想象的難度要大，案件數(shù)量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盲目的機構(gòu)拆分和重組造成了許多銜接漏洞。而假如女死者根本不是本地人，梳理工作無異于竹籃打水。玉海螺的出現(xiàn)推翻了尤暢死于事故的論斷，除了夜以繼日地梳理失蹤案，調(diào)查尤暢出事前后的行蹤自是必不可少。

怕什么來什么。年齡在16至18歲之間、伴有先天性六指畸形的女性骸骨查不到對應(yīng)的人口報失信息。五虎將中唯一在世的石濤否認了尤暢出事前接觸毒品案的可能。泛黃的紙頁，硬朗的筆跡，遙遠的時光；日記承載著過往的點點滴滴，石濤長久地沉陷在對戰(zhàn)友對兄弟的回憶中。

“尸解和現(xiàn)場勘查看不出疑點，可我們幾個都不能接受尤暢死于事故的判定。徒手攀巖的危險性眾所周知，但尤暢經(jīng)驗豐富，技藝出眾。其實用藝高人膽大概括他有失準(zhǔn)確，尤暢最突出的特點是謹慎、細致。當(dāng)年我們兄弟幾個曾戲言，如果有誰能活到坐享天倫之樂的一天，那個人多半是尤暢。沒想到……”石濤撫摸著五個人的合影，手指微顫。他似乎忘了杜般的存在。

“不好意思。老啦！有時候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覺竟睡著了?！?/p>

聽到石濤這樣說，杜般的心被刺了一下。

“看我扯到哪去了。說正事。我們首先想到的是尤暢遭了毒手。對我們干刑警的來說，因經(jīng)辦案件招致殺身之禍不稀奇。所以我們篩了一遍舊案，沒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于是我們又把注意力轉(zhuǎn)到他正盯著的案子上。尤暢出事后，他的線人由我接手負責(zé)。在保證線人安全的前提下，我跟他們逐一取得聯(lián)系，從反映的情況看，看不出哪起案子與尤暢的死有直接關(guān)系。至于毒品案，當(dāng)時的確有起大案。賣方來自云南，新成立的團伙，與海外販毒集團聯(lián)系緊密，短時間內(nèi)即在我省打開毒品交易渠道。為此局里成立了專案組，我是其中一員。此案我們運作了兩個月，逐漸摸清了對方的情況，最后根據(jù)線人提供的情報，趕到交易地點。當(dāng)時買方想黑吃黑，引發(fā)火拼。我們趕到時，他們打得兩敗俱傷。成全了我們以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勝利。不過那個案子，他們四個并未插手。而且在尤暢出事前，那個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p>

杜般問：“徹底鏟除？”

“本地主要案犯悉數(shù)落網(wǎng)。賣方有幾個逃脫了。小嘍啰。不是主要案犯，不至于冒死尋仇。即使尋仇，目標(biāo)也該是專案組成員，沒理由暗算尤暢?！?/p>

6

清零比一團亂麻可怕，線索清空，杜般的心也被掏空，情緒低得不能再低。

多少天，杜般記不清了。這原本就不是一件用數(shù)字衡量的事，對杜般而言，失去方向感，度日如年。

NIBP110/78mmhg、HR/ PR65/min、RESP16/min、SpO2100、TEMP36.5，生命轉(zhuǎn)換為心電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據(jù)和波形，顯得那么陌生、遙遠、冰冷。它們太齊整、太穩(wěn)定了。醫(yī)生說這代表病情平穩(wěn)，而杜般寧愿它們出現(xiàn)一些波瀾。

“老大，睡得差不多該醒醒了?！倍虐阏f。

病床上的莊海紋絲不動，如同躺著的雕塑。

“案子走進了死胡同?！倍虐銓⒛樎袢胧终?。疲倦加失眠，太陽穴仿佛敲起震耳的大鼓，杜般快要支持不住了。

眼睛、黑影，就在身后，玻璃窗外。杜般猛地抬頭，轉(zhuǎn)身。玻璃窗像深夜睜開的空洞之眼，除了昏暗，一無所有。然而杜般分明感到了它們存在。愣怔數(shù)秒，一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杜般起身沖出門外。

黑影倏忽飄出病區(qū)。它消失得太快，乃至讓人心生疑竇，懷疑那一瞬出自錯覺。杜般還是拔腿追了出去。

在病區(qū)拐角處，杜般真真切切地看到一個人而不是一條影子。他顧不上細想，一把抓住了她。

“??！”

聲音如此熟悉，杜般為之一愣?！伴恪?/p>

歐陽楠不無嗔怪地說：“發(fā)瘋呢?！?/p>

“不是……我剛才分明看到……”

杜般咽下說到一半的話，掃過四部電梯，目光轉(zhuǎn)至安全樓梯，打算再追，卻被歐陽楠反手拽住了。

“看到鬼啦？”

“哎呀，不是。”杜般掙了掙，竟沒能掙脫歐陽楠的手，急赤白臉地說，“黑影。沒準(zhǔn)就是那個可疑的女人?！?/p>

“癔癥了？我怎么沒碰到人？”

“從樓梯走的?！?/p>

“瞎說。我就從樓梯上來的?！?/p>

杜般狐疑地問：“是嗎？”

“騙你干什么？”

杜般總算掙脫出歐陽楠的手，說：“我去看看?！?/p>

“子彈和彈殼有比中目標(biāo)了?！?/p>

聽歐陽楠這么說，杜般不禁收住腳步，不敢相信地問：“你是說串并上了其他案子？”

“我是說有比中目標(biāo)，能不能成功串并，還需要制作實驗樣本進行二次比對?！?/p>

說不上哪兒的問題，杜般恍惚覺得在可疑黑影的事上，歐陽楠有所隱瞞，但此刻聽說子彈和彈頭找到了比中目標(biāo)，杜般立刻將那份恍惚感拋之腦后了。無論如何，案件顯出了撥云見日的跡象。

“楠姐，趕緊說說。”

“猜猜看，跟哪枚子彈比中了？”歐陽楠明顯話里有話。

“瞧你這詭秘樣?！倍虐阏f著，舌頭忽然僵了，“難道是……是……”他的目光順著歐陽楠的目光看向病區(qū)……

7

“啪、啪、啪”三聲槍響。

槍聲落定，韓楓跑進靶場。

左鼎擺弄著手上的槍說：“好東西。”

歐陽楠湊上來問：“怎么個好法？”

“經(jīng)典緊湊型設(shè)計，便于隱藏。雙排彈夾，子彈容納量11發(fā)，可保證火力的持續(xù)性。有效射程上，9mm派彈勝出.38ACP彈、.38special彈和.40S&W彈。相比普通尺寸手槍，它的彈藥效力最好。還有，采用雙重復(fù)進簧裝置，巧妙的后坐系統(tǒng)極大降低了后坐力。俗話說魚和熊掌難以兼得，表現(xiàn)在袖珍手槍上，就是要追求隱蔽性和便攜性，難免以犧牲性能為代價，最大弱點是命中率差。而格洛克26的射擊成績卻毫不遜色于全尺寸手槍。說它具備顛覆性一點不過分?！弊蠖φf著，禁不住再次擺出射擊的姿勢。

歐陽楠急切地問：“就這些？”

左鼎收回槍，看看歐陽楠，笑著說：“對于你來說，這些價值近乎為零?！?/p>

“少跟我賣關(guān)子?！?/p>

“好吧，現(xiàn)在按照你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進行評估，它依然是當(dāng)之無愧的好東西。”

“好在哪兒？”

“你知道，槍支保管不善會發(fā)生銹蝕，又或者出現(xiàn)損壞，問題大的還要進行檢修。無論出現(xiàn)哪種情況，都會造成彈頭、彈殼上的痕跡特征發(fā)生程度不等的變化。理論上符合點足夠，這類變化不影響同一認定；現(xiàn)實操作卻不像理論那么一是一二是二，如果變化大，差異點到底是不是由客體變化或?qū)嶒灄l件造成的將很難判斷。萬幸的是，這把槍保養(yǎng)得非常好，省事在其次，重要的是保證了比對結(jié)果的客觀性。估計不錯的話，這十多年，它處于近乎休眠的狀態(tài)，保養(yǎng)卻很精細?！?/p>

“這么說我們能得到比較理想的實驗彈頭和彈殼？”

“沒錯。”

“韓楓！”歐陽楠興奮地喊。

韓楓搖著手上的物證袋說：“放心。寶貝悉數(shù)收齊?！?/p>

歐陽楠又問左鼎：“你確定三發(fā)夠？”

“三至五發(fā)逐一比對，足夠找出它們的穩(wěn)定特征。換言之，如果這個基數(shù)不夠，再多也沒意義了?！弊蠖⑹执钤跉W陽楠的肩膀說，“放松點?！?/p>

“我很失態(tài)？”

“俗話說關(guān)心則亂，案子涉及到我們自己的兄弟姐妹，情緒波動在所難免?！?/p>

8

海城的槍擊案不多，槍、彈的信息儲備有限。起初，韓楓對痕跡比對并沒抱太大希望。不期而然的是，龍崖提取的彈頭、彈殼竟在數(shù)據(jù)庫中分別得以比中，而比中目標(biāo)恰恰是打中莊海的彈頭和彈殼。因此，在莎朗別墅繳獲的槍支自然成了制造龍崖女尸案的可疑槍支。實驗樣本的制作正是在這一基礎(chǔ)上進行的。

高清圖像迅速形成。韓楓調(diào)出莎朗別墅案、龍崖案及三枚實驗彈彈頭，并排進行目視比較。而后放大局部，進行細目觀察。結(jié)果顯示，五枚彈頭膛線痕跡一致。再以同樣方式對五枚彈殼進行比對，五枚彈殼底座上的后膛、撞針、排除器痕跡的匹配程度再次達到同一認定的標(biāo)準(zhǔn)。格洛克26袖珍手槍是兩起案件的兇器無疑。

左鼎說：“格洛克26，是格洛克公司1995年研制的新品，其時，他們的武力裝備可見一斑，集團規(guī)模不難想象?！?/p>

歐陽楠說：“杜般見過石濤。石濤證實尤暢出事前，市局曾破獲過一起毒品大案，重要案犯均已落網(wǎng)，但跑掉了幾個小嘍啰。這樣看，‘四象堂’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兄弟很可能就在其中，朱雀則是殺害六指女孩的真兇。而且，他將這把格洛克26袖珍手槍傳給了余小羋?！?/p>

左鼎說：“無怪傳聞?wù)f他們早年以販毒起家。兩年前白虎在專項打黑行動中因拒捕被當(dāng)場擊斃。青龍、玄武落案后，分別被判以死刑和無期徒刑。這兩個人對近幾年的暗殺、非法融資、巨額賄賂等等罪行供認不諱，唯獨對販毒，交代得很少，只說早年參與過。據(jù)我所知，此次朱雀落案，供詞與青龍、玄武的供詞雷同。橫豎難逃罪責(zé)，為什么對販毒閃爍其詞呢？”

韓楓說：“作惡無數(shù)，手上沾滿了血，怕是想記也記不清吧?！?/p>

左鼎和歐陽楠沉默不語。

韓楓又說：“本以為‘滅門案’‘四象堂案’證據(jù)鏈完整，大案隊來了個漂亮的一石二鳥，現(xiàn)在看來，竟還不止?！?/p>

歐陽楠說：“案子雖然串并了，可六指女孩的身份尚未確定，尤暢又是怎么卷入其中的也還是謎?！?/p>

左鼎說：“馬上通知杜般，提審朱雀?！?/p>

9

此時的朱雀，既非神獸也無赤色。他蒼白綿軟，一副與暴戾兇殘不挨邊的模樣，誰又能想到他手上沾滿了無辜者的血呢？

這是一次病床上的提審。

朱雀抬了抬眼皮，白眼球迅速取代黑眼仁，氣若游絲地說：“販過毒，好多年前，交代過了?！?/p>

情況特殊，不宜采用迂回戰(zhàn)術(shù)。杜般跟左鼎交換了下眼神，直接拿出六指女孩的骸骨照片問：“記得她嗎？”

黑眼仁轉(zhuǎn)回來：“這是什么？骨頭？”

“骨頭。長著六指的女孩的骨頭。很多年前，就是你販毒的時候，在龍崖被殺。”

“記不清了。”

“這個呢？”

“我的槍。你問過，我也交代過?！?/p>

“可你沒交代過用它殺了六指女孩?！?/p>

“我用它殺了不少人，罪該萬死，罪該萬死，罪……”朱雀喋喋不休。

“罪當(dāng)如何由法律說了算，還是談?wù)剼⑺倪^程吧。”

“記不清了。”

“朱雀……”

“我是要死的人，沒什么可隱瞞的。我認罪，絕不抵賴?！?/p>

“既然如此，殺警察的事也不會抵賴吧？”

朱雀的手抽搐了一下，轉(zhuǎn)回眼睛說：“警察？在哪兒？”

杜般頓了頓說：“龍崖。”

“沒有?！?/p>

左鼎插話問：“在其他地方呢？”

“可能。記不清了。你們有證據(jù)，我絕不抵賴，絕不……”朱雀氣促起來。

主管醫(yī)生立刻上前查看，說：“病人目前的情況不允許你們再問了?！?/p>

幾個人退出病房。

杜般問左鼎：“這家伙的情況真那么糟？”

左鼎說：“如果你指的是剛剛，半真半假吧?！?/p>

“怎么說？”

“雙腎衰竭、病情危重肯定是真的。氣促成那樣，有做戲的成分?！?/p>

“那個醫(yī)生……”

“醫(yī)生沒問題。他是依照癥狀給予處理，只不過癥狀輕重可以摻假。他沒有跟罪犯打交道的經(jīng)驗，一切決定從醫(yī)者的角度出發(fā)?！?/p>

“可左哥你并沒戳穿朱雀?！?/p>

左鼎半開玩笑地說：“一旦戳穿，恐怕氣促就成真了?！?/p>

杜般嘿嘿一笑。

左鼎說：“就算戳穿，朱雀也不會說實話。”

“左哥的意思是？”

“他對所有指控都沒有細究的意思。唯獨當(dāng)你提到殺警察的時候，這家伙的第一反應(yīng)是問在哪兒？”

“沒錯，而且他的手還抽搐了一下?！?/p>

“下意識的肢體動作是心理狀態(tài)的外在投影。”

“確有其事，而且他記得這事？語焉不詳也可以說是一種投影吧？”

“沒錯。藏著貓膩的投影。這家伙怕的不是死，是別的東西?！?/p>

10

“一定要這樣？”

“對?！?/p>

“理解起來有點困難?！薄懊半U精神的所在。”

“不惜拿性命開玩笑？”

“我給了你不珍愛生命的印象？”

“本來不是?！?/p>

“現(xiàn)在是了？相信我，此時此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更珍愛生命，所以，一定會小心謹慎。”

“可……”

“再說，我可能會分神的哦。”

“我去上邊等你。”歐陽楠說完，甩頭走了。

風(fēng)在歌唱，自由、暢快，與崖壁相碰，生出奇妙的音符。

左鼎聽到了尤暢的心跳，感到了尤暢的呼吸。當(dāng)那個“毒”字流淌過左手手指時，他甚至聽到了尤暢的聲音。左鼎的心怦怦一陣亂跳，險些從崖壁上滑脫。他急忙穩(wěn)定心神，固定好身體，仔細審視刻在巖石上的字。誰能在懸空的峭壁上留下字跡？攀巖者。為什么留下字跡？是訊號。這訊號代表了什么？左鼎感覺到了風(fēng)的變化。歌唱里摻雜進了尖銳的聲音。是巖縫。位于“毒”字左側(cè)。這說明留下字跡的人當(dāng)時的攀巖路線左偏半米。

在陡峭的崖壁上調(diào)整半米談何容易。崖壁不具備平移條件，左鼎只得先下移十?dāng)?shù)米，重新選擇左右腳的落點，再現(xiàn)當(dāng)日的攀巖實況。終于，左鼎清楚地看到了那道巖縫，聽到了風(fēng)送來的聲音……

11

歐陽楠從沒這么緊張過。她不敢往下看，可她的心一直在往下沉。按距離，她走的比左鼎攀巖的要遠得多。但按艱難，她面對的是時間，左鼎面臨的是生死。一路上，歐陽楠有時急切地奔跑，有時又怯懦地磨蹭。她急于趕到崖頂，又怕到達后的等待。

等待的滋味難以形容。她欽佩極限挑戰(zhàn)者們的精神，然而當(dāng)挑戰(zhàn)者換作自己的親密伙伴時，擔(dān)心、懸心又是那么的身不由己。

“刷啦”一聲草動。歐陽楠的眼光盯在了懸崖邊。先是一只手，然后又是一只手，接著是腦袋、肩膀、腰、腳和腿。

“啊呀，真是沉著，就不能過來幫一把嗎？”左鼎拍著土說。

“神經(jīng)！神經(jīng)！神經(jīng)！”歐陽楠沖過去一通拳打腳踢。

“哎。哎。這很容易讓人誤會成打情罵俏。”

歐陽楠停下說：“誰跟你打情罵俏？擔(dān)心死我了。再干這種事，要么用保護繩，要么別叫我來?！?/p>

“好了。咱們得趕緊下崖。”

“過完癮了，發(fā)夠神經(jīng)了，當(dāng)然得下崖?！?/p>

左鼎喊：“不是那邊。這邊?！?/p>

“什么意思？”

“找山洞。”

歐陽楠追著左鼎問：“發(fā)現(xiàn)秘密了？”

“大秘密。”

“跟尤暢的死有關(guān)？”

“找到山洞才知道?！?/p>

12

灌木深處，洞口像充滿欲望的嘴。左鼎和歐陽楠一前一后摸進山洞。洞內(nèi)黑暗，左鼎打開手機電筒照亮。

“沒少人走?！睔W陽楠低聲說，“地面很平整?！?/p>

歐陽楠的話提醒了左鼎，左鼎脫下外衣，遮擋住手機，以便將光線限定在腳下。兩個人繼續(xù)往深處走。洞頂越來越開闊，前方出現(xiàn)了微光。左鼎關(guān)掉手機電筒，示意歐陽楠小心。兩人貓下腰，緊貼洞壁前行。

“媽的，到現(xiàn)在看不見人，怎么回事?。俊?/p>

“瞎叫喚什么。見不到人，等著就是啦?！?/p>

“大哥，我這心里發(fā)毛，總覺著出事了?！?/p>

“出屁事?！?/p>

“真的。入境前我就覺得不對勁兒。”

“咱們只管運貨，不沾交易的邊。過了今夜，沒人來提貨咱們就撤。退一萬步講，就算出事，也傷不到咱們。這個地方，鬼才找得到?！?/p>

“以往出發(fā)，這邊會再發(fā)消息。這回，我聽說沒聯(lián)絡(luò)上……”

“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操那么多心干嗎？凡事自有兩位夫人做主，你我只管干活拿錢就是了。”

“我還聽說老大不行啦?！?/p>

“他是死是活關(guān)咱們屁事?！?/p>

“他死了，路就斷啦吧？”

“老的死了還有小的。斷不了咱的炊?！?/p>

說話的兩個男人，各自坐在一塊石頭上，長得虎背熊腰。旁邊幾個席地而坐的家伙在打撲克牌。

“有槍，在地上?！睔W陽楠壓低聲音說。

左鼎點頭說：“是毒販?！?/p>

“你怎么知道？”

“尤暢說的?！?/p>

歐陽楠詫異。

“回頭再跟你詳說?，F(xiàn)在趕緊給杜般打電話。”

左鼎話音未落，歐陽楠的手機突然響了。兩個人心叫不好，歐陽楠以最快的速度摁掉了手機鈴聲。已經(jīng)晚了，洞里的人大聲喊：“誰？”

“走！”左鼎的聲音很低，卻十分厲聲。

看左鼎并沒動地方，歐陽楠急切地催促：“你也走啊。”

“不行。都跑了，這些家伙會轉(zhuǎn)移。你快走，走！”

歐陽楠看了一眼沖過來的幾個家伙，咬住嘴唇，轉(zhuǎn)身向外跑。她聽到身后左鼎的哎呦聲和求助聲：“我是來攀巖的，扭傷了。幾位大哥……”

接著就什么都聽不到了。

13

根據(jù)歐陽楠提供的方位，杜般帶人與躲在雜草叢中的歐陽楠會合，歐陽楠指示了洞口位置。

“一共六個，都有手槍。左鼎在他們手上?！?/p>

杜般問：“左哥還好嗎？”

歐陽楠搖頭，不知道說什么，事實上，她是心如油煎，什么也說不出。等在洞外的每分每秒，歐陽楠都在體味恐懼，失去的巨大恐懼。那時，她想起了梅少婷。

“放心。交給我們?！倍虐阏f完，讓人護送歐陽楠離開。

歐陽楠拒絕了。她不可能離開。

警方形成合圍之勢，在洞外點火，引蛇出洞。幾個家伙顯然是老江湖，沒有被來路不明的火燒糊涂。他們將左鼎推到最前面，兩把槍頂著左鼎的腦袋。

按照杜般事先的命令，警員們躲在草叢中按兵不動。狙擊手業(yè)已做好準(zhǔn)備，無奈對方拿人質(zhì)當(dāng)掩體，不敢貿(mào)然射擊。

幾個家伙倉皇地東張西望。

一個家伙說：“大哥，好像沒什么不妥?！?/p>

“那這火怎么回事？”另一個家伙狼似的踅摸。

“天火吧?！?/p>

“貨不要啦。殺了他，我們走！”

“不！”歐陽楠不由自主地起身大喊。

幾個家伙為之一怔。左鼎趁機俯身，后掃。“啪啪啪……”一陣槍響，幾個家伙中槍倒地。被掃倒的家伙意欲反抗，左鼎腿腳并用，活活將那個家伙鎖在兩腿間。

“左哥厲害！早聽說你跟我們老大的功夫不相上下，今天大開眼界。手綁著還給我們逮了個活口?！倍虐氵呎f邊給被左鼎鎖在腿間的家伙上了銬，拎起來推走。

左鼎躺在地上喊：“哎！杜般，我繩子沒解呢。”

杜般頭也不回地說：“這事求楠姐！為了你，她連命都不要了?！?/p>

左鼎看歐陽楠。歐陽楠卻把目光調(diào)開了，沒事人般跟上了大隊。

“哎！哎！歐陽，哎！”

14

ICU室內(nèi)一陣忙碌。杜般面如土灰。

歐陽楠說：“鎮(zhèn)靜點。”

杜般說：“怎么鎮(zhèn)靜！不是你上次攔著，我可能就把那個可疑的女人逮住了。現(xiàn)在可好，又來了不是。老大要是有個好歹，你……我……”

歐陽楠說：“你怎么知道她是來害莊海的？”

“不是來害老大的難道是來救老大的？”

醫(yī)生走出來說：“他醒了?！?/p>

“??？”杜般發(fā)愣的當(dāng)口，大家紛紛涌入ICU病房。

看到左鼎和歐陽楠，莊海掙扎著想起來，嘴里念叨：“尤暢，尤暢……”

左鼎摁住他說：“放心吧。殺害尤暢的嫌犯已經(jīng)交代了?！?/p>

杜般擠上來說：“老大，案子破了?！?/p>

莊海問：“誰破的？”

“我啊。”杜般搔著腦袋，笑笑說，“當(dāng)然是在左哥和楠姐的大力協(xié)助下。殺害尤暢的是青龍、白虎。”

莊海的目光中充滿疑問。

歐陽楠解釋：“二十多年前，云南有個以Darling命名的販毒集團。該集團通過強迫無辜少女吞服毒品，再以她們?yōu)槿梭w工具，達到運毒販毒的目的。短短兩三年，他們占據(jù)了十幾個城市的毒品交易市場，我市即為其中之一。青龍、白虎、玄武當(dāng)時不過是這個販毒集團里的幾個小角色，朱雀則比較得老大的器重。十九年前我市警方曾有一次頗具規(guī)模的緝毒行動，沉重打擊了本地販毒勢力，成功捕獲買賣雙方的重要案犯。身為賣方成員的朱雀、玄武在那次行動中僥幸逃脫。朱雀、玄武逃脫后沒有即刻返回云南，一是因為警方正在全市范圍內(nèi)對漏網(wǎng)毒販進行通緝，風(fēng)聲太緊。二是因為按照時間表下一批毒品即將到貨，青龍、白虎在運送這批毒品的毒販中，朱雀、玄武想留下來報信，以便日后在老大面前邀功請賞。事后，他們四個回到云南另起爐灶?！?/p>

左鼎說：“尤暢徒手攀巖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龍崖的秘密山洞，也就是那個販毒集團在本市落腳和藏匿毒品的地方。山洞地處龍崖縱深，從未用于毒品交易，隱蔽性極強。假如沒有尤暢的徒手攀巖，恐怕至今我們都不知道山洞的存在。龍崖的巖縫泄露了洞內(nèi)的秘密，尤暢繞道尋得山洞，深入虎穴，救了一個女孩，自己卻深陷虎狼之窩，后被青龍、白虎從龍崖山頂推下遇害?！?/p>

莊海說：“你們找到了那個女孩？”

歐陽楠說：“找到了?？上莻€女孩當(dāng)時沒能成功逃脫，在龍崖谷底，慘遭朱雀槍殺。所以我們找到的是一具骸骨?！?/p>

莊海說：“那……”

杜般插嘴說：“多虧了玉海螺?！?/p>

莊海說：“玉海螺？尤暢母親的遺物？我聽梅少婷說過?！?/p>

歐陽楠說：“就是那只沉睡了十九年的玉海螺，會說話的玉海螺。尤暢出事前把它交給了那個女孩，讓她以此為憑證去報案。當(dāng)然，這是我們的推測。兩個當(dāng)事人均已遇害，沒人知道尤暢將玉海螺交給女孩時到底說了些什么。毒販們對這個環(huán)節(jié)一無所知。尤暢很了不起，他為我們留下了一個證人。沒有玉海螺就不會有此案的最終告破。”

莊海問：“白虎和玄武落案后對販毒的事含糊其辭，是為了掩蓋殺害尤暢的罪行？”

左鼎說：“他們豈止殺害了尤暢這一名警察，二十年來，他們手上沾滿了鮮血。之所以蓄意含糊販毒的詳情，說到底是為了保護他們延續(xù)至今的這條毒線。明里做正行，暗里販毒，兩套牌一塊打。兩年前朱雀沒有外逃，可不只為了留下來老老實實地治病。他一直暗中操控本地的毒品交易。青龍、白虎的姘頭就是他們在緬甸的長期供貨商?！?/p>

莊海說：“還有一點我不明白，你們是怎么找到那個山洞的？”

歐陽楠看了左鼎一眼。這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內(nèi)容。“不是說了嗎？玉海螺會說話?！?/p>

杜般搶話道：“楠姐你別跟老大打啞謎了，他現(xiàn)在智力水平有限。老大，是左哥，他徒手攀巖，在巖石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毒’字。那種地方，誰會留下字跡？鬼斧神工辦不到的，尤暢辦到了，用玉海螺，會說話的玉海螺，此案最最關(guān)鍵的證據(jù)也是證人。話說我對這位前輩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左哥正是通過刻在巖石上的‘毒’字發(fā)現(xiàn)了巖縫，又通過巖縫聽到了洞里隱約的對話。”說到此處，杜般一臉壞笑，“哎，這是左哥自己說的，我們可誰都沒聽見。雖然我們在山洞里做了模擬實驗，用物理學(xué)解釋了聲波是如何傳導(dǎo)的?？蓡栴}是洞里、洞外畢竟存在空間差異。庭審時肯定要嚴格證詞的可信性。所以老大，你別在床上賴著了，趕緊起來，去龍崖，二次還原尤前輩的徒手攀巖，實地印證左哥證詞的可信性。”

莊海笑說：“看來，我要完不成徒手攀巖勢必威信有損?！?/p>

杜般說：“不是有損，是掃地，威信掃地，我們肯定改認左哥當(dāng)老大?！?/p>

莊海微微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問左鼎：“梅少婷知道了嗎？”

“我們沒有打擾她?！弊蠖ψ猿?，“她對我可不像對你那么友好。不過，我想秦局應(yīng)該告訴她了?！?/p>

歐陽楠說：“你昏睡這段時間，什么都感覺不到嗎？”

莊海說：“感覺有人。”

杜般說：“老大，你居然感覺到了？那個可疑的家伙反偵查經(jīng)驗豐富，躲過了醫(yī)院的監(jiān)控。不過你放心，我們早晚能逮住她?！?/p>

莊海并未理會杜般，像陳述夢境，又像是囈語：“我一直聽到有人對我說，起來！去查尤暢的死因?！?/p>

歐陽楠說：“所以，你必須醒。”

莊海說：“是，不能不醒，不敢不醒?！?/p>

15

伸開手臂，口琴便立在風(fēng)里，發(fā)出輕而好聽的聲音。她又聽到他吹口琴了。

很久很久以前，只要有空，他就會來墓地，坐在墓碑前吹口琴，一曲接一曲，然后拍拍幾塊墓碑，一聲不吭地離開。她問他，他們是誰？他說朋友，我們的朋友。聽到他說“我們的”，她就不再問了。那段日子她就是他的尾巴。不需要想太多，他到哪兒她跟到哪兒，準(zhǔn)沒錯。

他離開后，她成了孤零零的斷尾，不明方向，滯留在無邊無際的灰色場域里?；疑珗鲇颍撕陀白邮请y以區(qū)分的。不，是尾巴和尾巴的影子，那樣一副屈屈的樣子，哪里看得出人形？

此刻，陽光清晰地勾勒出她的樣子，她是她，影子是影子。失音的口琴也再度開始歌唱了。她、口琴是被玉海螺治好的。

她的手觸碰到它時，“啪”一聲輕響，身體里的什么東西融化了。老屋檐上的冰凌？還是寒月，那滴夜空的眼淚？也許只是他衣領(lǐng)上被凍硬的汗?jié)n。融化了，靜靜流淌，不再做時光的叛逆。許多人說她一直年輕著，不知道那是她對時光的叛逆。她不得不把自己封凍起來，等待。

秦朗說，很抱歉，現(xiàn)在還不能把它交給你。她說，我懂。

是的，她可以安心了。安心地去醫(yī)院看病，安心地注視陽光在檔案室或其他任何地方的色調(diào)變化，安心地面對白與黑的焦慮，以及，安心地老去。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