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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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作品評論
掉入歷史陷阱的煙燈村人
——論曹軍慶長篇小說《魔氣》的多重含蘊
夏元明
某種意義上說,曹軍慶是一個中短篇小說家。這不僅體現在創(chuàng)作的量上,同時也有質的保證。曹軍慶出版過三部中短篇小說集:《雨水》《越獄》和《24小說》。三部小說集在文壇上產生了較大反響,為作家贏得了聲譽。近年來,曹軍慶嘗試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寫有《代價》《影子大廈》和《魔氣》。其中《魔氣》無疑是最值得探討的一部。
曹軍慶之所以要疏離他喜愛的中短篇小說,而在長篇創(chuàng)作上投入大量精力,也許用得上著名作家劉醒龍的話,那是因為中短篇無法容納作家對生活的思考。作家的體驗和思考豐富了,小說的容量增加了,小說的篇幅便隨之加長,這是最主要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那便是作家對自己寫作慣性的挑戰(zhàn)。作家不滿意過于精致圓熟的套路,而希望自己的創(chuàng)作變得粗糲和博大,希望自己的視野更加宏觀,于是選擇了長篇加以突破。我覺得這至少表現了作家對藝術的不懈追求。
坦率地說,《魔氣》并不是一部無懈可擊的作品,還有許多值得商榷和斟酌的地方。比如小說的主線還不夠突出,概括交待過多,敘述角度的轉換不盡恰當等。但小說的完美永遠只是作家的一種理想,即使再偉大的作品,也或多或少存在著一些遺憾,甚至連《紅樓夢》都未能幸免。以一個比較寬容的眼光打量,《魔氣》值得肯定的地方不少。尤其在小說的內涵上,作品的成功明顯高于缺陷。作家以煙燈村數十年歷史為線索,不僅再現了荒謬、詭異的社會史,更再現了煙燈村人豐富多彩的心靈史,借助煙燈村這一社會生活舞臺,深入解剖了人性的復雜性。而歷史與人性的交織和對話,最后達成更加純粹的哲理思辨。這是《魔氣》的精神建構,也是該作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煙燈村無疑是當代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作為一個特征性的文化符號,煙燈村是曹軍慶大部分中短篇小說的社會背景和生活舞臺。煙燈村的封閉落后、神秘詭異,為作家的中短篇小說營造了撲朔迷離的氛圍,也為他的人物提供了某種精神的依據。甚至于講述本身,如果沒有煙燈村的云遮霧罩,不要說小說人物的內心詭異難以實現,而且小說故事的離奇曲折也不太可能。所以煙燈村也是曹軍慶小說藝術的有機組成部分。但與中短篇小說相比較,《魔氣》中的煙燈村似乎一下子從背景走上了前臺,成為作家集中關注的對象。煙燈村數十年的歷史,數十年的發(fā)展演變,成為作家的主要敘述對象,小說的敘事風格也由先前某種程度的“先鋒”而變得更加寫實。這是作家藝術風格最明顯的轉變。
作為現實生活的投影,煙燈村最突出的特點是“衰敗”?!拔覀袠O了,盡管煙燈村表面看起來繁華,但我卻認為它是一個衰敗的村子?!?②曹軍慶:《魔氣》,第276、111頁,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這是恢復過來的“管素珍”(何紅梅)對煙燈村的總體評價。其實用“衰敗”來概括煙燈村并不完全貼切,因為煙燈村虛假的繁榮背后,隱藏的是人心的險惡,人性的丑陋,和生活的吊詭。如果說衰敗,那也是就精神層面而言的,精神的全面崩潰的確成為新世紀煙燈村的視象,成為一個難以逆轉的事實。而像管素珍這樣“魔氣”的病人,反而成為煙燈村的珍稀物種,成為煙燈村一面扭曲的鏡子,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令人心痛的現象。作者并非致力于歷史的簡單敘述,而是試圖揭示歷史存在的本質,以更加悲憫的目光打量歷史的痼疾,給世人以深刻的警示。
煙燈村歷史的時間維度算不上悠久,與數千年文明史相較,煙燈村的歷史真的可以稱之為“一瞬”。但是這“一瞬”卻濃縮了中國歷史的“精華”。作者走進歷史的時間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那是一個饑渴的時代,食和性均得不到滿足。食的匱乏使村民們將只要能夠填進肚子的東西都當成“食物”。樹皮、草根、觀音土,吃得進去,卻拉不出來,許多人因此而活活脹死。作者對饑餓的描寫是驚心動魄的,王光成竟然拿兩碗清水作為虛擬的豬肝面,為瀕死的父親送終,父親明知是假的,卻還要說:“我現在不難受,我吃面?!薄巴醪赫f著,喝了口清水。水喝在嘴里太重了,像一把沙子擦得喉嚨疼?!雹谶@一畫面的視覺效果無法不讓人感同身受,它已然成為一個民族對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性的饑渴,不僅導致光棍漢的大量存在(連大隊書記都未能娶上媳婦),而且當“管素珍”出現后,全村的男人幾乎都患上了“窺視癥”,幾乎沒有一個成年男人沒有在“管素珍”夜游的時候偷窺過“管素珍”的裸體。甚至連公社的武裝部長,他雖然有妻子,卻仍然未能享受一個正常男人所當有的尊嚴和快樂,他也成為暗戀“管素珍”隊伍中的一員。而這樣一個饑渴的時代,滋生的卻是政治的畸形。政治的荒謬性卻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斗爭地主,搜查糧食,既成為某些心理變態(tài)者的精神大餐,又為某些投機者作了政治上的墊腳石。政治的荒謬和身體的饑渴在煙燈村成為互為表里的兩個方面,政治的荒謬是導致饑渴的直接原因,而饑渴又在相當程度上加劇了政治斗爭的殘酷性。這就是現實,也是中國數千年歷史的生動概括。作者沒有被紛紜萬象的歷史碎片所迷惑,而是抓住了重點,寫出了歷史的必然。食色性也,食和性不僅是攸關個體生命最重要的方面,也是社會正常發(fā)育和運轉的樞紐。食和性的壓抑必然造成巨大的破壞性,而破壞的結果又必然導致人性的扭曲和社會的不公。這是一種惡性循環(huán)。作者以敏銳的目光深入社會生活的腠理,揭示出歷史頑癥的根源,從歷史的危局中展現作者獨到的觀察。這是作者給時代的深刻啟示。
隨著時間的推移,進入新世紀以后,歷史的荒謬又被荒誕所取代。荒謬可以批判,荒誕卻令人哭笑不得,這便是全面市場經濟之后的吊詭。作為對階級斗爭的撥亂反正,市場經濟似乎不失為一劑良藥,它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人們的物質生活需求。但市場經濟又是一把雙刃劍,特別是忽略了世道人心的市場經濟,無疑成為渙散道德良知的罪魁。物質的短缺可以救助,道德良知的敗落將如何修復?其間包含著作者巨大的憂患??鬃幼鳛椤爸潦ハ葞煛?,曾經諄諄告誡,當我們獲取物質利益的時候,一定不要忘記道德標準?!熬訍圬?,取之有道?!薄案毁F如可求,雖執(zhí)鞭之士吾尚為之;如不可求,則從吾所好?!睆膩聿粚渭兊奈镔|追求作為人生的終極目的。然而急功近利的當代國人,卻完全背離了老祖宗的教誨,把經濟發(fā)展和GDP作為衡量社會進步的唯一標準,津津樂道于國力的增強,結果必然自食其果,自受其害。想想煙燈村的劉如虎們,他們誠然讓煙燈村富裕了,但富裕后的煙燈村人,依然生活在猜忌、窺視、爭斗、出賣良心和肉體的泥淖中?!案欢蠼獭?,對教的忽視,明顯的惡果便是價值的混亂。人們喪失了是非標準,放棄了道德和信仰,物欲橫流,試問,這樣的生活難道是煙燈村人所想要的嗎?小說的結尾是耐人尋味的,那棵承載著煙燈村的苦難和幸福的銀杏樹,曾經是“四川女人”避難的場所,也是“管素珍”和王光忠婚姻和愛情的見證,被村人視為“佛樹”,后來卻被劉如虎變成了搖錢樹,在“文化旅游”和“為村民謀福利”的旗號下,最終將其變成一株枯樹。這是“管素珍”的“樹之殤”,也是作者的“樹之傷”。與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相比,新的時代有新的悲劇。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悲劇在身體,而新世紀的病痛卻在精神,在心靈。這種精神和心靈的傷痛是更加難以修復的。作者的目光是悲憫的,他在為本來就很稀薄的煙燈村文明大唱挽歌。憂患和嘆挽,應該就是作者歷史講述的內在動機。米蘭·昆德拉評價卡夫卡時曾說:“卡夫卡描寫了悲劇性的掉入陷阱的人的處境?!?〔捷〕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第166頁,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煙燈村人就是悲劇性地掉入歷史陷阱的人,這種人是值得為之傷悼的。
作者對煙燈村人精神淪陷的表現,著重體現在人性的刻畫和反思上。作為一種荒謬和荒誕歷史的投影,煙燈村人的人性扭曲和心理畸變幾乎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這也成為小說精神建構的另一層面,與作者中短篇小說寫作一脈相承。作者的中短篇小說,雖然寫了大量謀殺、復仇、亂倫、偷情的故事,其落腳點往往在人性。對人性幽微的發(fā)掘,是曹軍慶一直以來的藝術自覺。這是因為,人類社會的歷史說到底就是人性史,人性是人類社會形成和發(fā)展的原動力。人類社會的一切都是人性的映射,人性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根據,而人類社會的一切也最終落腳到人性的演變上。這正是曹軍慶致力于人性研究的根本原因。應該說,曹軍慶這一藝術觀念的確立是富于戰(zhàn)略眼光的,文學既然是研究人的,研究人的精神史和心靈史,人性便成了無法回避的話題。而曹軍慶迄今為止的所有作品,都是對人性的深入發(fā)掘,是曹軍慶區(qū)別于同時代其他作家的標志性特征。而《魔氣》在人性探討方面的深度和廣度,明顯是對其中短篇小說的有力推進。
關于人性善惡的爭論由來已久,有說人性本善的,也有認為人性是惡的,也有認為不善不惡,各持己見,莫衷一是。但從曹軍慶的描寫看,曹軍慶似乎是站在“人性惡”的立場上。我們不能說曹軍慶完全無視人性的善良,但比起人性惡的關注,人性善在曹軍慶筆下似乎只是“曇花一現”。力量之微弱,簡直無法與人性惡相抗衡,相匹配。也許這并非是曹軍慶帶有哲學本體論色彩的人性觀,而不過是基于現實的觀察和感受,使他有了對人性惡更深切的體驗,和更憂慮的思考。從整個人性的圖譜上看,《魔氣》里的善良也是占有一定比重的,王光忠對管素珍的關愛,劉勝利養(yǎng)父母的忠厚,甚至地主高義軒的仁義,都給讀者留下了鮮明的印象。但與一大串變態(tài)扭曲的人性相比,無論是筆墨的集中,還是描寫的深入,還是人性的深度和藝術感染力,都使“正面人物”顯得單薄。王光忠作為一個支部書記,他對“管素珍”的關愛,多少帶有性占有的成分,因為他是一個單身漢,身體的饑渴為他對異性的眷戀和撫慰帶上了某種“自私”的色彩。劉勝利養(yǎng)父母誠然是忠厚的,但他們對劉勝利的隱忍,無論如何回避不了傳宗接代的目的。而高義軒收養(yǎng)王光忠,給王光忠送魚干,既可以看成一種樂善好施,但骨子里仍然是親子之愛,因為王光忠實際上是高義軒的私生子。而與這種血親關系相對照,高義軒仍然是“薄情寡義”之人,雖然讀者有各種理由為其開脫。所以小說中的善,說到底都是帶有某種目的性的“偽善”,并非人們所理解和倡導的非功利性的真善,這本身也構成為曹軍慶小說獨特的人性景觀。也許筆者的“誅心之論”過于刻薄,有曲解作者原意之嫌,但作出這樣分析的依據還是充分的。讀者完全有理由對這種人性景觀作出自己的反思,并將作者的筆法看作是對現實人性的深刻反諷。
人性惡,人性的復雜性,人性的扭曲才是《魔氣》最“壯觀”的圖景。小說以深刻的筆墨塑造的一批復雜人性的典型,劉勝利、劉如虎、向海濤、高道安、黃冬明、管素珍(真正的)……都稱得上是當代文學人物畫廊中的新形象。特別是劉勝利和向海濤,他們應該是煙燈村人性扭曲的代表。劉勝利的嫉妒、“反叛”(劉勝利養(yǎng)母的話)、忘恩負義、公報私仇,是小說中最有力度的刻畫。作為劉駝子的養(yǎng)子,劉勝利不思報答養(yǎng)育之恩,相反屢屢開門另過,一有機會就想改回原姓,而不管養(yǎng)父母的死活。烏鴉尚且反哺,劉勝利對養(yǎng)父母卻沒有絲毫感恩之心。他不知道自己的命是從哪里來的,卻冷酷地要與養(yǎng)父母劃清界線。他完全是冷血的,與冷血相匹配的便是行為的乖戾。他喜愛“管素珍”,認為王光忠對“管素珍”的占有是嚴重的褻瀆。而且不單是王光忠,煙燈村所有男人都不配與“管素珍”接觸。但是這種自私的暗戀,不僅沒有變成對“管素珍”的保護,相反卻成了加害“管素珍”的心理依據。他利用驢子和柳不煙的私情,要挾獸醫(yī)驢子,令其加害“管素珍”,加重她的病情,最好使其殘廢。將所謂愛演變?yōu)槌鸷?,自己得不到也不準他人得到,甚至干脆將其毀滅,這該是多么大的變態(tài)!他作為煙燈村的會計,在隨意評定社員的工分的同時,還無時無刻地記錄著所有煙燈村人的一舉一動,并將其作為掌控和支使煙燈村人的“秘密武器”。煙燈村人沒有一個人待見劉勝利,但也沒有一個人敢于得罪他,他成了煙燈村人的心腹大患,因為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亮出“秘密武器”,置你于死地。他為了最終控制煙燈村,甚至給他的兒子服用安眠藥,令其錯過高考時間,不讓兒子上大學離開煙燈村。他的變態(tài)不僅對付外人,甚至連親生兒子也不放過,為了他的陰謀,他可以不顧一切。這是一個喪心病狂的人,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他自己,只有個人的欲望。這種個人欲望的惡性膨脹,不僅是劉勝利作惡的根源,也是當下物質社會許多犯罪的人性依據。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解剖劉勝利,也就是解剖了當代社會。當代社會是一個泥淖,人性陷落是社會的癥候,而陷落的人性又反過來推進了社會的丑惡,這種雙重悲劇是令人深思的。
向海濤是何紅梅(也就是后來的“管素珍”)的戀人。兩人是同學,在學校里向海濤、何紅梅、管素珍(真正的)是所謂的“鐵三角”,三人關系親密無間。但實際上管素珍只是向海濤和何紅梅的“掩護”,俗稱“電燈泡”。向海濤和何紅梅談戀愛,幽會,帶上管素珍,便能掩人耳目,不必擔心流言蜚語。但實際上管素珍在接觸中,早就暗戀上了向海濤。當向海濤與何紅梅鬧翻,何紅梅拒絕了向海濤的肉體要求,向海濤一氣之下對何紅梅說:“你不愿意,有人還巴不得!”跑到管素珍的房間,與管素珍顛鸞倒鳳起來。何紅梅完全不知道管素珍的險惡用心,當她拿著管素珍早先給她的鑰匙,捅開管素珍的房門時,她才明白過來,原來管素珍給她房間鑰匙是蓄謀的,就是要讓何紅梅親眼看到她和向海濤做愛的場面,既讓何紅梅放棄向海濤,同時也是對何紅梅的示威。何紅梅經過了這件事,也才明白向、管二人早已勾搭成奸,只是善良的她還蒙在鼓里,自己當了人家的電燈泡,還以為人家做了自己的“掩護”。向海濤的背叛,徹底摧垮了何紅梅的精神防線,使她最后成為“魔氣”(也就是精神病人),頂著管素珍的名號,在煙燈村生活了幾十年。很明顯向海濤是一個卑鄙小人,一個可恥的背叛者。然而向海濤的卑鄙還不僅表現在對何紅梅的背叛上,更表現在對管素珍和管素珍父親的態(tài)度上。管素珍的父親是一個大隊干部,因為饑餓,他作主給村民分了一點糧食??删褪沁@個向海濤,不僅搜查糧食,還批斗毒打了管素珍的父親,讓管素珍一家為他的政治前途作出犧牲。他一方面在背后與管素珍偷情,一方面又批斗人家的父親,一方面又在何紅梅的催逼之下,為管素珍家批條子弄菜餅(用來充饑)。這種兩面三刀的做法,既當婊子又立牌坊,甚至比劉勝利更加惡心。劉勝利為了個人的利益,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但他至少還能夠“理直氣壯”,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而向海濤卻是隱于深處的毒狼,連何紅梅都遭受了長期的蒙騙。一個是真惡人,一個卻是假善人,真惡人易防,假善人難對付,這也是畸形政治對人性的別樣扭曲。
與人性解剖的總體目標相適應,曹軍慶的心理描寫堪稱出色。曹軍慶不僅注意到了人物心理的表層,更能夠深入人物的潛意識加以表現,使人性成為一個復雜的整體,而不是簡單的臉譜化。這里可以特別說一下武裝部長黃冬明。黃冬明身為公社的武裝部長,不乏正義感,當劉勝利挾私檢舉王光忠的時候,他能夠不聽讒言,一一為王光忠澄清事實,還王光忠應該有的清白??梢娺@是一個正直的基層領導。但就是這樣一個領導干部,家庭生活上卻并不遂心。他為了自己的前途,違心娶了上司的女兒。本想為自己的前途贏得關照,卻不承想上司的女兒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母老虎,處處挾制著他,使他動彈不得。他不僅頻遭老婆的惡語白眼,而且也沒有在老婆那里獲得過真正的性快感,因為一切都得以老婆的心情為標準,稍不高興,老婆就可以一挺身子,將他掀翻在地。這種難以言明的恥辱,使他第一眼看到“管素珍”的時候就愛上了她。他幻想著如果同“管素珍”做愛,那該有多么的甜蜜和愜意!只可惜“管素珍”是個魔氣(他沒有想到“管素珍”還是王光忠的老婆),對他的示愛無動于衷。所以他立志要將“管素珍”的魔病治好,特地將“管素珍”帶到長沙,與“管素珍”、王光忠同處一室,同睡一床,與“管素珍”肉體相挨,在幻想中享受“管素珍”的裸體。黃冬明是可悲的,也是可卑的。他有正直的一面,又有卑污的一面。特別是他故意帶著“管素珍”玩失蹤,甩掉王光忠,意欲強暴“管素珍”,無論如何不能原諒。但是因為有他的妻子作比照,他的荒謬行為又多少獲得了讀者的幾分同情。特別當其向病中的“管素珍”作愛情的表白的時候,雖然有幾分滑稽,但卻不無真誠。作者沒有將這個人物漫畫化,而是婉曲細致的解剖了他的性心理,讓讀者在仔細玩味人物的心理的同時,體味人物心理的悲劇性。這種細膩的心理描寫,精微的潛意識發(fā)掘,在《魔氣》中隨處可見,構成了《魔氣》在心理描寫上的一大亮色。人性本來就是很精微的,所謂“人心唯危,道心唯微”,這種“?!焙汀拔ⅰ倍夹枰髡咦屑毜奶蘧?,仔細的把握。曹軍慶的許多中短篇小說都具有這樣的特點,而《魔氣》更是集大成者。
汪曾祺曾經回憶在西南聯大的時候,沈從文特地請著名哲學家金岳霖來給愛好文學的同學講小說與哲學的關系,金先生海闊天空地胡聊了一氣,最后得出結論:“小說與哲學毫無關系。”顯然,金先生的話帶有開玩笑的性質。金先生的用意不過是說,寫小說不是寫哲學,小說不能成為闡釋哲學的工具。這自然是對的。但如果說小說不富有哲學的啟示,不帶有哲理的意味,顯然與事實不符?!都t樓夢》的色空觀念,《復活》的懺悔意識,《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荒誕感,《城堡》中的異化色彩,中外小說中有許多偉大作品最后升華為哲理了。所以小說雖然不是對哲學的圖解,但小說家卻往往富有哲學的眼光,并且能夠以形象的方式對現實人生作出哲學的解讀,將哲學意蘊蘊含于自己的作品中,予讀者以深刻的啟迪。我們甚至可以說,一部好小說,不單要有表現生活的豐富性和生動性,還要看其揭示人性和表現哲理的深度,好小說必定會有哲理深度。曹軍慶不是哲學家,他寫作的出發(fā)點也不是闡釋哲學,但他的哲理追求是自覺的。他的中短篇小說如此,他的長篇更是一如既往。讀曹軍慶的小說,總能讓我們看到哲理的閃光,享受到哲理的快樂,這是他小說精神結構的更高層次。這種更高層次的精神建構,使他的小說帶有濃厚的形而上意味。
《魔氣》的哲學意味首先仍然體現在生活的荒誕感上。荒誕審美是曹軍慶小說藝術的突出特點。曹軍慶是一個帶點“魔幻”色彩的作家,曹軍慶的中短篇小說熱衷于制造“魔幻”性質的故事,制造敘事迷宮。他的“魔幻”并非對西方的簡單模仿,而是基于他對生活和人性的觀察。他的敘事不管如何曲折隱晦,如何撲朔迷離,背后卻總有人性和心理的必然,以及世態(tài)的根據。這就是曹軍慶不承認他是“先鋒作家”,而是地地道道的現實主義作家的原因。曹軍慶的“魔幻”是生活荒誕的反映。比如他的中篇名作《什么時候去武漢》,作為目的地的“武漢”,如同《詩經》中的句子:“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笔且粋€似乎永遠無法抵達的目的。作者的用意也不在目的,而是通過這種時間的阻隔,達到對人物隱曲心理的透視。小說中的三個人物,“我”、劉不宗、張玉欣各懷鬼胎,在表面的協同背后,隱藏的卻都是不盡光彩的動機,而動機和目的之間又永遠背離,這便構成了小說迷幻意味和人性的荒誕感。所以迷幻只是曹軍慶小說的外表,內在動機還是生活的荒誕和人性的悖謬。與《什么時候去武漢》等中短篇小說相比,《魔氣》的荒誕感更加強烈。王光忠從雪地里揀回“管素珍”,在“管素珍”毫無知覺的情形下占有了她,卻意外發(fā)現“管素珍”竟是一個處女,于是王光忠將沾有“管素珍”處女鮮血的被子晾在雪天之下,向全村人炫耀,這種奇妙的心理是荒誕;而劉勝利為了不讓兒子考上大學離開煙燈村,竟給兒子吃安眠藥,令其延誤高考,這更是一種荒誕。黃冬明對“管素珍”的求愛是荒誕,而高道文“晚年來運”,以替人寫家譜而發(fā)財更是荒誕中的荒誕?!暗虑榈幕闹囋谟冢叩牢闹缘玫胶眠\,依靠的恰恰是被無數人蔑視、同時也被他自己無情詛咒和拋棄的寫作。在他潛心寫作時,他只能得到白眼和失敗。而當他拋棄寫作,不再寫作時,他卻又通過寫字,掙到了錢。”*曹軍慶:《魔氣》,第270頁,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作為一種審美形態(tài),荒誕審美本身就是以生活中的荒誕為根據的,沒有生活中的荒誕便沒有藝術的荒誕。而作者對荒誕的深刻體味,深刻揭示出人性的異化和局限性,揭示出現象和本質之間的分裂,動機和結果的背離,將現實中的非理性呈現于讀者眼前,引導讀者加以反思和批判,這是一種存在主義哲學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有力體現。
荒誕之外,《魔氣》還有意識地表現了一種哲學相對意識。在中國哲學中,最富相對意識的哲學家大概要數莊子,莊子的大小之辯,常變之辯,生死之辯,是最富于智慧的哲學思考。表面看來,莊子過于“逆反”,偏要持與常人不同的異見。但細細想來,世間的一切結論,何嘗不是來自于不同的立場和視點?以莊生夢蝶為例,何為莊周,何為蝴蝶,又有誰說得清楚?主體和客體之間本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換位思考的結果帶給人的可能是更開闊的視野和更達觀的精神?!赌狻返谑苏率呛芴貏e的,意味深長。此章的標題為“失憶才是超驗”。作者通過“管素珍”與醫(yī)生的對話,寫出了“管素珍”對歷史和記憶的看法:“說到底,失憶具有喜劇效果……沒有歷史,沒有過去是最幸福的事情。歷史大都是臭狗屎,你說是不是?但是,失憶到底是器質性病變呢?還是官能性病變?它與血液有關系嗎?還是與內臟有關系?我不相信失憶是大腦的事情。不是。而且,通常情況下,要忘掉比要記得更困難?!?③曹軍慶:《魔氣》,第160、276頁,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肮芩卣洹钡倪@番話,似乎超出了精神病人的可能。但作為一個曾經受到過嚴重精神刺激的讀書人來說,她的思辨能力也許反而更能煥發(fā)。不是有很多哲學家竟是精神病患者嗎?尼采就是一例。所以“管素珍”能夠從親身經歷中,總結出歷史和記憶的辯證關系,表現記憶和失憶的相對性,失憶竟然成為一種超驗,最終抵達事物的本質,這顯然是作者的深刻發(fā)現。
此外還有“循環(huán)性”?!把h(huán)性”在佛家眼里就是“輪回”。周作人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我始終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書,他很誠懇地告訴我們過去曾如此,現在是如此,將來要如此?!?周作人:《永日集·閉戶讀書論》,第112頁,長沙,岳麓書社,1988?!叭绱恕北闶侵貜?,便是輪回。掉入歷史泥淖中的煙燈村人,也許終將在歷史的輪回中掙扎。這種歷史循環(huán)論,在《魔氣》中雖然沒有得到強調,但作者一貫的輪回觀卻在小說中有所體現。小說的故事似乎兜了一個大圈套,作為煙燈村書記的王光忠原來是地主高義軒的私生子,而一向嚴守婦道的“管素珍”又同高義軒的大兒子高道安生了一個兒子王子強,“王光忠、高道安和高道文,他們三個,其實中兄弟仨……王光忠是私生子,也是地主的兒子,卻被當成貧農,做了幾十年村支書。高道安一生老實巴交,軟弱厚道。都以為高家絕戶頭……但王子強是他兒子,高道安的血脈通過王子強在溫州繁衍……原來歷史是這樣敘述的?!雹弁豕庵液退麅鹤油踝訌娒\得到了重復,也很富于喜劇性。而“管素珍”和王光忠的大女兒王子紅生了外孫,讓“管素珍”給取名字,“管素珍”問了那孩子的父親姓什么,王子紅說“姓何”,“管素珍”說:“那就叫何紅梅?!薄昂渭t梅”是“管素珍”的本名,“管素珍”是何紅梅同學(也是情敵)的名字,“管素珍”頂替情敵的名字在煙燈村生活了幾十年,如今他的本名成了曾外孫女兒的名字,歷史又輪回了。那么“何紅梅”的命運會否在曾外孫女兒的身上得以重演?難以預料。
以上便是《魔氣》一書的精神結構。以歷史敘述為其外殼,分析和透視的卻是人性,人性的復雜性成為歷史舞臺中最重要的角色。歷史烙印于人性,人性又成為歷史的動因,這種二元對話的關系是《魔氣》的精神主旨。而小說不滿足于這種形而下的書寫,還時不時地將讀者帶向形而上的高度,一窺形而上的哲理堂奧,使小說溢出規(guī)定的現實歷史時空,從而獲得了更加抽象和普泛的意義。三重關系相互糾纏,相互闡發(fā),共同形成小說的精神整體。作家希望通過長篇寫作,突破中短篇寫作的單一和單純,使自己的思考和藝術表達更加混沌和大氣,應該說作家的目標達到了。
(責任編輯王寧)
夏元明,黃岡師范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