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盧明
不朽的歌者
※ 吳盧明
北宋天禧二年,元宵節(jié)的夜晚,春風送暖,萬物復蘇。晴朗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
此刻,虎踞龍蟠的金陵城說不盡的繁華。
街道上,人來人往,車馬穿梭,游人如織。雜耍藝人隨處可見,有花彈、蹴鞠,有踏滾木、走縈,還有水傀儡和吞刀吐火。圍觀者,里外三層,喊聲震天。
店鋪里,各種貨物琳瑯滿目,有鬧竿、戲具、花籃、畫扇、粉餌,更有珠翠冠梳、銷金彩緞、犀鈿漆窯,日常之需,無所不有。
美麗的秦淮河緩緩地穿城而過,許多顏色鮮艷的畫船小舫停泊在岸邊,歌妓舞鬟花枝招展,弦樂笙簫糜惑人心。
在碼頭的不遠處,停著一只破舊的小船。船艙里,躺著一個神情落寞的文人。他叫柳永,字耆卿,排行第七,福建崇安人。
他的祖父柳崇是博學鴻儒,他的父親柳宣官至工部侍郎,他的叔叔、哥哥也都是進士,可唯獨他,是柳家的不肖子孫!
從小他就吊兒郎當,在哥哥們埋頭苦讀圣賢書的時候,他總是在樹上掏鳥窩。父親要他學詩,考取功名。他卻偏偏沉迷于別人不屑一顧的通俗文學,把創(chuàng)作艷麗的慢詞當作畢生的事業(yè)。
于是,家里人都認為他無藥可救。父親不管他了,叔叔伯伯和哥哥們也不管他了。就連村里的老人也都經(jīng)常罵他沒出息。
對于人們的態(tài)度,柳永不屑一顧,因為他自信地認為:憑自己的才華,功名富貴垂手可得,根本就不需要如此緊張!
然而,命運總是捉弄人。三次參加科舉考試,他都落榜了!望著那長長的榜紙,柳永的心碎了!他無法接受自己竟然三次都失敗的現(xiàn)實!
李白說,對酒澆愁愁更愁。是的,就在放榜的那天夜晚,柳永喝醉了。在爛醉中,他拿起了毛筆,在客店的粉墻上寫下了一首詞——《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姿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首詞的言下之意是:我落榜了,那是皇帝沒有發(fā)現(xiàn)我,那是國家遺漏了賢才。我考不上有什么關系呢?只要我有才,一樣會被社會承認,我就是一個沒有穿官服的高官。要那些虛名有什么用?還不如把它換來喝酒唱歌。
這首詞只不過是柳永的一時牢騷之作。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就是這首牢騷之作再次斷送他的功名!
原來這首《鶴沖天》被好事者拿到宋仁宗那里,宋仁宗越看越憤怒,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刺到了他最敏感的痛處。
在第三次應考科舉的時候,柳永好不容易過了前面的幾關,只等皇帝朱筆圈點放榜。誰知,當仁宗皇帝在名冊薄上看到“柳永”二字時,龍顏大怒,惡狠狠抹去了柳永的名字,還在旁批道:“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仕途無望,囊中羞澀,流落在這美麗的江南水鄉(xiāng),柳永心中充滿了無盡的失望和痛苦!其實,痛苦一詞,已經(jīng)不能形容他的那肝腸寸斷內心。
從船上下來,柳永漫無目的地緩步前行??粗磉叺姆比A,他不禁驚訝了,這號稱金粉之地的金陵果然是名不虛傳!
走著走著,一座氣派豪華的建筑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屋檐上的匾額刻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煙雨樓。
哦,原來這里就是天下聞名的青樓——煙雨樓!
柳永繼續(xù)朝煙雨樓走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走向這個地方,感覺中,那里好像有什么在呼喚著他。
風韻猶存的鴇母扭著腰肢,熱情滿面地迎來。柳永告訴老鴇,他叫柳永,他想進去,但他身無分文。老鴇好像看見一個白癡一樣,生氣地把他趕了出去。
柳永沮喪地坐在門口,他第一次如此深切地體會到金錢和權力的重要性。沒有這兩樣,他就什么也不是。那些所謂的理想、浮名和清高其實一點用處都沒有。
這時候,她出來了,她把他邀進了煙雨樓。
她叫謝玉英,是煙雨樓的花魁。她對鴇母說,柳永是她的一個朋友。
其實,他們素不相識,只是因為她那顆純潔善良的心,只是因為她迷戀落魄文人身上那種憂郁的氣質。
那一晚,他靜靜的聽她歌唱,聽她撫琴,聽她訴說自己的悲慘身世。
在悠揚的音樂聲中,柳永那顆充滿孤獨、滄桑和挫敗的心靈慢慢地平靜下來。在歌聲里,在對視中,他們互相讀懂了對方,恍如相戀千年的情侶,如今再次相逢。
第二天早晨,柳永要離開了。他本來就是一個無根的浪子,一個注定漂泊天涯的人。
清晨的秦淮河靜悄悄的,風兒微微,楊柳依依。他們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柳永拿出毛筆,蘸滿濃墨,揮筆在長亭的粉墻上寫下了一首詞——《雨霖霖》: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晚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小船載著柳永逐漸遠去,謝玉英還久久地佇立在河邊。她細細地品味《雨霖霖》的苦澀和深情,一時之間,竟然變得癡呆了。
謝玉英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就是五年。五年,那可是一千八百多個漫長的日夜??!
柳永終于又來了。他依然是一襲白衣,滿面風塵。
他對鴇母說,他叫柳永,可他依然沒有錢。這一次他沒有被趕出來,鴇母滿臉堆笑的把他請進了煙雨樓!
五年前,沒有人知道他柳永。五年后,他已經(jīng)名滿天下。因為,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全世界的歌姬都以唱他的詞為榮,任何一個歌女做夢都想著柳永能夠為她們填詞一首,只要他為她們填詞一首,她們的身價就會百倍的增長。
這一次,他們相聚了七天。呵,五年漫長的分離,換來的竟然只是七天短暫的相聚!
在這七天里,他們珍惜每一分,每一秒?;ㄇ霸孪拢喜菖裕即蟮臒熡陿翘幪幜粝滤麄兿嘁老噘说纳碛?。
第七天的早晨,當初升的太陽把縷縷柔光射進窗子的時候,離別的時刻又到了。
謝玉英拿出古琴,為柳永彈唱,唱的是詩經(jīng)里的名篇——《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琴聲哀怨,歌詞感人,柳永哭了。因為他聽懂了,一個風塵女子那驚天動地的深情:
天啊,我想和你相戀,永遠都不改變。直到冬天打雷,夏天下雪,山峰變成平地,天地合在一起,才敢和你分手!
然而,柳永還是走了,盡管他有著萬般的不舍。因為前面的路上,有一種叫做功名的東西在呼喚著他。
景祐元年(1034),漂泊三十多年的柳永終于進士及第。 官至屯四員外郎,人稱柳屯田。
可惜,不久后他又因為一首詞觸怒了皇帝,被罷官免職。從此流連于秦樓楚館,靠歌女供奉為生。
公元1053年,一個寒風凜冽的秋天夜晚,柳永走到了生命的終點,默默地病死在名妓趙香香的家里。他的朋友和親人都怕玷污自己的名聲,竟然沒有一個人肯為他收尸!
最后,是一群青樓女子集資安葬了他。
出殯那天,京城所有的名妓全都披麻戴孝,歸隱多年的謝玉英千里迢迢的趕來。
在柳永的墳前,一身孝服的謝玉英傷心欲絕,撫琴悲歌,彈奏的正是那首柳永為她寫的《雨霖鈴》。
天空陰沉沉的,鉛色的烏云不停地翻滾著。在凄怨的琴聲中,一群美麗的風塵女子失聲慟哭,淚如雨下。淚光中,她們看見:一個白衣如雪、神情憂郁的落魄士子向她們揮手道別,然后微笑著,緩步走向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