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黃詠梅
童年是什么鬼
——讀項靜小說《桑園會》
⊙ 文 / 黃詠梅
黃詠梅:文學(xué)碩士。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花城》《鐘山》《收獲》《十月》等刊。出版有小說集《一本正經(jīng)》《把夢想喂肥》《隱身登錄》《少爺威威》等?,F(xiàn)居杭州。
跟項靜只見過兩次,交談不多,印象中,她安靜、溫婉,鄰家小女孩的模樣,如果沒讀過她的評論文章,你會覺得,她應(yīng)該是個寫小說的?!渡@會》是我讀到項靜的第一篇小說。評論家去寫小說,大概會比小說家寫小說要難很多的,理性時常會跳出來控制情感,各種理論框架會在頁面上摁壓著四處漫溢的文字。《桑園會》卻極其不像一個評論家寫的小說,它枝繁葉茂,不節(jié)制、不擺臉孔、不耍腔調(diào),恣意生長。我想,這就是評論家背后的女孩項靜吧。
《桑園會》是一篇寫童年記憶的小說。
因為母親生病,父親將小女孩小艾寄養(yǎng)在姥姥家的一段時光。這段時光,對于小艾來說,充滿了天真的驚奇,而這些驚奇,是由一些她尚且無法理解的大人世界構(gòu)成的:發(fā)了瘋的二嫂、沒耳朵舅舅和他的女兒新惠、小魯和他的姐姐們、死去的苗苗爸爸、扎彩鋪的小姨、跳大神的眼鏡婆婆、算命的姜瞎子以及那個認真看戲的“地主婆”……這些人物故事之間并沒多大關(guān)聯(lián),只是恰好與小艾的那段童年影像“同框”,他們的日常生活在她好奇的、一知半解的眼睛里成為戲臺上演的一出出“戲”,有點侯孝賢的電影風(fēng)格,也有點像小津安二郎的。
閱讀這篇小說的過程中,我會不斷地想起蕭紅的《呼蘭河傳》,純真的視角,舒緩的腔調(diào),有趣的風(fēng)物,淡淡的憂傷……
相比而言,附身于小艾的項靜,將童年的那種懵懂和莫名的惆悵表現(xiàn)得更為徹底,整篇小說一以貫之的感傷,既是由所見所聞的人事生發(fā),更是伴隨著成長而來的煩惱。這些情緒最為突出地表現(xiàn)在對生死深不見底的隱恐。
從一開始,小艾因為母親生病不得不被寄養(yǎng),既擔(dān)心母親的病又不肯離開家,小說就奠定了這種情緒基調(diào)??梢哉f,這是一篇對小艾的潛意識鏡像化的小說。
在《桑園會》里,沒有童年生活里應(yīng)出現(xiàn)的“歡樂頌”,相反,卻充斥著成人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
盡管在小說里,項靜寫到了與小艾同代的玩伴小魯、新惠、苗苗,但是,他們卻也并不是小艾真正的玩伴,寫小魯是為了寫他的三個姐姐,寫新惠是為了寫她那個“像零件不全”的爸爸,寫苗苗則是為了寫她那個上吊死去的溫暖的爸爸。吸引著小艾注意的,還是那些如戲一般的人生。聆聽著別的聲音,別的房間,成長向小艾發(fā)出了種種邀請。
跟大多數(shù)人的童年一樣,小艾的童年里也藏伏著各種“鬼”。
在小說里,項靜寫到了不同的鬼:引小孩追到荒野的鬼、像發(fā)瘋的二嫂子一樣的女鬼、吊死鬼,以及半神半鬼的眼鏡婆婆、姜瞎子?!肮怼笔怯梢淮恕爸圃臁背鰜淼牟煌蜗?,是一種集體無意識,象征著人類對死亡的恐懼以及某種造成生存的威脅的恐懼,這些集體無意識與小艾的潛意識相撞,這些人類的終極恐懼與小艾無知的隱恐相印證,構(gòu)成了這篇小說隱藏的邏輯。小姨在扎彩鋪為陰間的“人”滿足愿望,小艾在參加苗苗爸爸喪葬時痛哭并在夢里與死者相遇,眼鏡婆婆為跳井的二嫂尋找到魂魄……這些都是生遭遇死的恐懼,并由此出發(fā)去探尋生之安慰的路徑。
在童年里,鬼的權(quán)力是很大的,既代替大人為孩子們解釋著關(guān)于死亡的種種不解,又代替大人掌管著無知世界里的各種倫理法則,這些法則霸道、毫無道理可講,但是足以對付孩子勃勃生長的求知欲。
事實上,死亡這件永遠無法認清的事情,對于人的求知欲一直是個誘惑。這個誘惑,與生俱來。在《桑園會》里,我總是能讀到這種“誘惑”,而就是這種“誘惑”,使小說始終籠罩在一種魍魎陰影之下。
對于寫作的人而言,童年記憶就是一個無邊無沿的頁面,任他無數(shù)次敲打回車鍵,將自己發(fā)送回去的每一次都能獲取一個新的開頭。
蘇童曾經(jīng)說過:“作家一生的寫作都是為了找尋第一記憶,并讓其復(fù)原。而第一記憶,注定是丟失的?!弊骷颐恳淮螌Α暗谝挥洃洝钡膶ふ?,都會創(chuàng)造出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往往令人恍若隔世。寫作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一種恍若隔世的驚詫。就好像小艾跟姥姥看戲的那個夜晚,姥姥跟小艾說:“秋胡和羅敷有二十年沒有見面了,二十年知道多長嗎,打你一出生就算起,長到姥姥這么高,進城讀書的時候就有二十年了。這么多年沒見面能不哭嗎?”——小艾“就像劉備一樣哭起來,小艾突然想起媽媽來了,有多少天沒見了?”這一哭,隔的,是戲里演出的世界,也是小艾那段寄養(yǎng)生活的時光。
作家總是不斷地要回到童年,就像孩子不斷地纏著大人詢問關(guān)于“鬼”的一切,在經(jīng)驗逐漸疊加的人生中,那些最初的對于生死的認知卻從來沒有消失,魍魎般籠罩。
童年到底是什么鬼?作家不斷地敲打鍵盤,去拜訪童年那些聲音,那些房間,用不斷地寫作去詢問著這個問題,等同于問生,亦問死。我很喜歡愛米莉·狄金森的一句話:“我感到有一種恐懼卻又無法向別人訴說,于是我就歌唱,就像一個男孩走過墳場時所做的那樣,因為我害怕?!?/p>
我想,文學(xué)就是面對死亡和終極唱出的歌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