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南枝
中美政治、安全矛盾與經濟相互依存*
魏南枝
隨著中國的崛起,中美兩國之間的政治利益、安全利益和經濟利益沖突相繼凸顯。持續(xù)增長的中美經濟相互依存關系一度被視為兩國關系的壓艙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但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兩國之間的政治與安全矛盾。由于中國向全球生產鏈中高端發(fā)展和實施“走出去”戰(zhàn)略,中美之間的經濟競爭與博弈加強,奧巴馬政府推行的“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表明,中美兩國的經濟、政治和安全利益與矛盾相互交織。兩國關系在日益復雜化和多元化發(fā)展的同時需要管控分歧、促進經濟全球化背景下的共同發(fā)展,因此,務實合作成為今天中美關系的壓艙石。
經濟相互依存 政治矛盾 安全矛盾 資本利益 亞太再平衡
2015年,中國取代加拿大成為美國最大的貿易伙伴,美國則是中國的第二大貿易伙伴、第一大出口市場和第四大進口來源地,*“深化合作共贏的中美經貿關系”,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ae/ai/201601/20160101245056.shtml.(上網時間:2016年8月6日)這標志著中美兩國在經濟上的高度互補達到一個新的高度。然而,隨著貧富差距持續(xù)拉大和金融-經濟危機導致美國內外部的失衡與分裂加深,以中國為代表的非西方國家的地位相對上升、美國主導世界事務的能力有所下降,中美經貿合作關系所能發(fā)揮的壓艙石作用在萎縮;同時,兩國經濟競爭面在相對上升、合作面在相對下降,反過來進一步強化了美國的戰(zhàn)略焦慮。美國不斷以“航行自由”為借口強化自身在南海地區(qū)的軍事存在、韓國同意美國部署“薩德”反導系統(tǒng)和菲律賓南海仲裁案“裁決”等都體現(xiàn)出美國對所謂“權力東移”的高度關注。*Michael Beckley, “China’s Century? Why America’s Edge Will Endure”,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36, No. 3, Winter 2011/12, pp. 41-78.為了有效管控分歧、增進雙方互信,2016年7月,習近平主席在會見美國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蘇珊·賴斯時強調“使務實合作成為中美關系的壓艙石”,賴斯表示愿意“加強務實合作并使之成為美中關系的壓艙石”,*“習近平會見賴斯”,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wb/html/2016-07/26/content_1698388.htm.(上網時間:2016年8月6日)這一新的提法標示著兩國關系發(fā)展的新方向。
回顧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中美關系史,雙邊關系隨著世界形勢的變化起伏不定,并且政治與安全矛盾始終存在:兩國的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一直存在分歧,國家安全利益也時有沖突。從新中國成立到20世紀60年代末,中國將美國視為主要的戰(zhàn)略敵人;在中國掌握核武器之后,美國曾將中國視為主要威脅。中美關系之所以能夠從建國初期的冷戰(zhàn)狀態(tài)到20世紀70年代實現(xiàn)正?;?,是因為兩國在特定時期的特殊共同安全需要——將當時推行擴張政策的蘇聯(lián)作為共同的主要對手——淡化了兩國之間的政治矛盾,也就是中美兩國共同的安全利益一度掩蓋了政治對立與意識形態(tài)對抗。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冷戰(zhàn)結構瓦解、蘇聯(lián)因素消退,中美關系的上述共同安全利益支撐點消失,兩國關系在戰(zhàn)略層面進入缺乏共同利益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彼此之間的政治和安全矛盾先后凸顯。
從政治矛盾的角度分析,中美兩國在歷史背景、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和政治體制等多方面都存在巨大反差,因此存在某種對峙甚至對抗。無論是基于美國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觀點還是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范式,無論是鄧小平等指出的“增加信任、減少麻煩、發(fā)展合作、不搞對抗”還是習近平就推進中美新型大國關系提出的“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習近平概括中美新型大國關系: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3-06/10/c_116107914.htm.(上網時間:2016年8月8日),都從不同側面承認這種政治對立的客觀存在。
承繼了“五月花號”精神及其文化底蘊的美國人,自美利堅合眾國成立之初就具有強烈的把世界從“苦?!敝姓瘸鰜淼恼紊駥W使命感。20世紀70年代,除了共同的安全利益促使美國選擇與中國建交,美國還希望將中國“融入”到由其所主導的世界體系,進而得以“塑造”中國的戰(zhàn)略選擇、政治制度和治理體系等。20世紀80年代以來,特別是冷戰(zhàn)結束之后,與美國和跨國資本力量聯(lián)合推動經濟全球化幾乎同步的是,曾經“一極獨霸”的美國試圖在全球各個角落推行自己的民主觀和價值觀,堅持認為其所信奉的價值觀指導下的經濟自由化和政治民主化對于建立一個和平的國際秩序具有普遍適用性,因此認為其采用多種方式強制推行美國價值觀的行為具有正當性,*Robert William Fogel, The Fourth Great Awakening and the Future of Egalitarianism,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2.對中國進行“民主化”或者治理體系的改造當然是其中重要組成部分。
自1978年以來,中國選擇了改革開放的路線并主動與美國“接觸”,也長期將自己定位為美國的學習者,“融入-接觸”構成了中國對美戰(zhàn)略的主軸。*達巍:“建立面向未來的中美關系戰(zhàn)略共識與長期穩(wěn)定框架”,《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5年,第6期,第1~8頁。正在崛起的中國融入了經濟全球化浪潮。在這一過程中,中國反復強調自己無意挑戰(zhàn)現(xiàn)行國際秩序和規(guī)則,也就是既無意挑戰(zhàn)美國的霸權地位,更無意取而代之。不過,中國堅持獨立自主的戰(zhàn)略底線,并不完全屈從于美國所設定的軌道而發(fā)展,也沒有施行美國所力推的“民主化”,沒有發(fā)生政治制度的根本性改變,因而美國“塑造”中國的戰(zhàn)略目標并未順利實現(xiàn)。盡管冷戰(zhàn)結束、特別是中國入世之后,兩國之間的經貿關系不斷發(fā)展,人員往來日益頻繁,各方面利益深度交融,但是以國家利益為指導的、現(xiàn)實主義的美國對華政策滲透著濃厚的意識形態(tài)偏見:1990年代到“9·11事件”之前意識形態(tài)一度成為美國對華政策的主線,“9·11事件”之后兩國政治矛盾仍然在不同時期和不同程度上困擾著雙邊關系。
21世紀以來中國的崛起是世界范圍內最重要的政治經濟事件之一,使中國人對自己的政治、經濟、社會制度和文化的認可與自豪感不斷上升,不再將西方視為“現(xiàn)代”、“先進”的當然代表,也不再迷信西方中心主義和僵化的意識形態(tài)表達方式,而是強調“從延續(xù)民族文化血脈中開拓前進,推進各種文明交流交融互學互鑒”。*“習近平在紀念孔子誕辰2565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暨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第五屆會員大會開幕會上的講話”,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4-09/24/c_1112608581.htm.(上網時間:2016年8月8日)由于中國向外輻射力的不斷增強,今天的世界各國不僅僅關注中國經濟的持續(xù)發(fā)展,“中國模式”、“中國道路”等所代表的政治制度和社會治理體系越來越被關注,甚至被作為證明西方民主政治局限性的參照系國家,*Daniel A. Bell, The China Model: Political Meritocracy and the Limits of Democrac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這既構成了美國價值觀的強制推行與中國國家意志、國家利益之間的沖突,又對美國希望保持對國際話語權的壟斷性占有構成威脅,這是當前中美政治利益沖突的重要來源。*Bruce Gilley and Andrew O’Neil, Middle Powers and the Rise of China,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243-245.
上述沖突和威脅從另一個側面加劇了中美之間的安全矛盾。自2010年以來,兩國之間的安全矛盾上升,這其中除了中國在亞太安全格局中的地位有所上升加深美國戰(zhàn)略焦慮外,還有美國自身作為唯一的全球性大國面臨國內矛盾加劇和全球領導力下滑雙重困境的原因。
首先是美國國內矛盾的加深。相對其他西方大國,美國經濟從官方數據來看復蘇態(tài)勢良好,但2016年上半年經濟增長乏力,且未改變產業(yè)空心化、貧富差距不斷擴大和勞動參與率持續(xù)走低的趨勢,中產階級的安全感不足,導致種族問題和階層問題等交織在一起,社會經濟的結構性矛盾凸顯,卻至今沒有出現(xiàn)新一輪技術革命可以從根本上改善美國的經濟結構。*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Economic Report of the President 2016, pp.3-7.同時,美國的政治極化越來越嚴重,對立存在于兩黨之間、建制派與非建制派之間、政府與國會之間、聯(lián)邦與地方之間、精英與大眾之間,這既嚴重制約了美國進行有效的制度性改革解決所面臨的各種結構性矛盾的能力,還產生了“民主赤字”問題,即建制派精英們所構建的制度框架與政策選擇越來越得不到普通民眾的認可與支持。*Carroll Doherty, Jocelyn Kiley, Alec Tyson & Bridget Jameson, Beyond Distrust: How Americans Vie Their Government, http://www.people-press.org/files/2015/11/11-23-2015-Governance-release.pdf.(上網時間:2016年8月8日)因此,美國的國內矛盾限制了美國包括對華政策在內的全球戰(zhàn)略的實施與擴張能力,反過來,又給美國通過全球戰(zhàn)略轉移或稀釋國內矛盾施加了更大壓力。
其次是世界戰(zhàn)略格局的趨向多極化。美國的政治強權建立在經濟、軍事和技術等占據世界絕對優(yōu)勢的基礎之上,并以超級金融-軍事霸權為最重要支柱。1990年代后,經濟全球化逐漸趨向金融資本主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門類齊全的美國實體經濟風光不再,美國為資本在全球流動過程中不斷積累提供動力的能力趨于衰減,由美國主導的“中心-外圍”國際經濟利益格局向“板塊與網絡狀并存”格局轉型。*夏立平:“論世界經濟體系向板塊與網絡狀并存結構轉型”,《世界經濟研究》,2007年,第4期,第27~33頁。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fā)以來,美國對國際經濟體系的絕對主導權進一步受到嚴重沖擊,世界經濟中心逐漸向亞洲轉移;但美國的軍事霸權地位在不斷加強,其海外的軍事基地輻射全球14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這種試圖通過軍事力量支配所有地區(qū)的安全結構與秩序的行為,實際上是美國國家安全利益的無限延伸與過度擴張,同時也使美國聯(lián)邦政府的財政不堪重負。美國國際收支表中的巨額經常項目逆差已是全球國際收支最顯著的特征之一,長達二十余年的美國巨額貿易逆差和凈對外債務余額對現(xiàn)有美元霸權主導的國際貨幣體系產生沖擊。*C. Fred Bergsten, “The Dollar and the Deficits: How Washington Can Prevent the Next Crisis”, Foreign Affairs, No. 6, Nov./Dec. 2009, pp. 20-38.美國軍事霸權的強化與世界經濟中心自西向東的轉移形成了分岔,即世界軍事力量和經濟力量中心的分岔,其后果是提升了世界戰(zhàn)略格局多極化的可能性。
再次是美國全球領導能力的下滑。全球政治所體現(xiàn)的多極化可能性構成了對美國霸權地位的戰(zhàn)略挑戰(zhàn),因而,美國試圖運用巧實力來推動地緣政治博弈,例如“阿拉伯之春”、烏克蘭危機等,讓其他國家彼此牽制、延緩發(fā)展,以此確保其全球領導地位。但是,“阿拉伯之春”使中東陷入亂局,美國在該地區(qū)的負面評價越來越多,其與海灣合作委員會國家之間的相互信任下降,與土耳其的關系也陷入僵局。烏克蘭危機由于歐洲盟友態(tài)度騎墻、俄羅斯本身強硬和中俄戰(zhàn)略伙伴關系日益緊密等因素,并未取得美國所預期的效果。因此,多極化國際戰(zhàn)略格局的發(fā)展趨勢加劇了全球失序,也導致美國的全球領導能力進一步趨于下滑。
最后是中國綜合國力特別是保障國家安全能力的提升。中國經濟雖然進入新常態(tài),但保持了中高速增長,特別是第三產業(yè)的快速發(fā)展吸納了大量就業(yè),使得經濟社會保持了穩(wěn)定運行,GDP已經超過日本和德國的總和。中國主張建立合作共贏為核心的新型國際關系,通過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的建立、多個自貿區(qū)協(xié)定的簽訂和迅速增長的海外投資等,中國對亞太地區(qū)乃至世界多國的經濟輻射力不斷增強,參與制定國際經濟規(guī)則的意愿和能力都有所增強,力圖推動多極格局的形成與國際關系的民主化。同時,盡管目前中美軍事技術存在代際差距,但中國國防開支穩(wěn)步增加,軍事技術近年來進步很快、甚至某些方面取得重大突破,在遠程打擊力量、信息戰(zhàn)能力和物理實體空間“反進入”和“區(qū)域拒止”能力等方面都有大幅提升。*林宏宇、張帥:“超越困境:2010年以來中美安全博弈及其影響”,《國際安全研究》,2015年,第2期,第61~80頁。
上述四個方面對美國希望保持其絕對世界領導權的安全利益構成了挑戰(zhàn),成為當前中美安全利益沖突的重要來源。在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相對美國的實力差距整體趨于擴大的背景之下,中國與美國之間實力差距卻在相對縮小,政治與安全矛盾相繼凸顯。所以,基于國內外多重矛盾的壓力,美國很有可能將采用整體收縮、重點突破的全球戰(zhàn)略,中國與美國的戰(zhàn)略性競爭不斷增強,但又因為中美經濟高度相互依存的掣肘而不會使兩國關系走向簡單對立。
無論是中國經濟的轉型升級還是美國的實體經濟回歸,兩國經濟都在進行深度調整。盡管如此,今天中美兩國各領域合作的廣度與深度都遠超歷史上任何時期,尤其在經濟領域中已經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體,一度被視為可以替代冷戰(zhàn)時期兩國共同安全利益的新共同利益支撐點,在兩國關系中發(fā)揮壓艙石的作用。但中美經濟高度相互依存的同時,雙邊關系中的競爭因素也不斷增加。
從中美經濟相互依存產生的原因看,首先,這種相互依存所反映的是當今世界的時代特征,并非中美兩國的獨有現(xiàn)象。自1980年代開始,中國采取出口導向型增長模式,其生產的廉價商品可以提高美國普通消費者的購買力,有利于緩解美國因貧富懸殊和財富越來越集中到極少數人手中所產生的社會矛盾。采用過度消費模式的美國提供了龐大的外部需求,對中國經濟騰飛發(fā)揮了積極作用,中國出口導向型經濟發(fā)展模式和美國過度消費模式的結合,有人發(fā)明了“中美國(Chinamerica)”的說法。*Niall Ferguson and Moritz Schularick, “Chimerica and the Global Asset Market Boom”, International Finance, No. 10, 2007, pp. 215-239.近年來,中國從“世界工廠”逐步向“世界工廠” 和“世界市場”并重的格局轉變,中國也是美國重要的出口國之一,從另一個維度加深了兩國的經濟相互依存性。
所以,今天的中美關系與冷戰(zhàn)時期的美蘇對峙有著顯著的不同。冷戰(zhàn)時期,美國和蘇聯(lián)將其所控制的勢力范圍變成兩個封閉的經濟區(qū)域,在經濟利益上是彼此隔絕的對立關系。當下中美兩國同屬一個全球經濟體,基于兩國經濟利益的交融性,美國很難像對待蘇東集團那樣,對中國采用經濟封鎖等手法進行直接制裁和遏制,一定程度上有利于緩和兩國之間的矛盾。但是,經濟全球化和信息技術革命正在深刻地改變整個世界,世界各國和各領域越來越呈現(xiàn)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復雜生態(tài)格局,不但中美之間,中美各自與世界上很多國家和地區(qū)之間也不同程度上存在著經濟相互依存關系,“中美國”格局并非中美兩國所獨有的現(xiàn)象,而是彼此都存在尋找替代市場的便利性與可能性。
歷史經驗也反復證明,這種經濟相互依存性可以在相當程度上緩解、但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國與國之間的安全或政治沖突。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之前的歐洲各國、特別是英法德之間的經濟相互依存度很高*梅然:“經濟追求、相互依賴與德國在 1914 年的戰(zhàn)爭決定”,《國際政治研究》,2013年,第2期,第128~153頁。,而珍珠港事件爆發(fā)之前美國是日本最大的貿易伙伴國。在避免兩國發(fā)生直接沖突的過程中發(fā)揮根本性作用的往往是核威懾而不是經濟互利,因為即使在冷戰(zhàn)期間,由于美蘇雙方都是核大國,兩國之間從未發(fā)生全面直接軍事沖突,這種基于核威懾所形成的軍事上的雙方克制性也同樣適用于今天的中美兩國。*Stein T?nnesson, “Deterrence, Interdependence and Sino-US Peace”, International Area Studies Review, No.3, 2015, pp.297-311.
其次,中美經濟的相互依存是全球資本力量特別是西方跨國金融資本力量不斷膨脹的結果。資本沒有國界概念,天然地追求更高利潤,因而既尋求對稀缺資源的壟斷性占有、又尋求更低的生產成本和更安全的投資環(huán)境。*David Harvey, The New Imperial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32.資本的全球性和跨國化的空間逐利性,使得全球資本和生產力在過去30多年中不斷從發(fā)達經濟體國家流出,向東亞和東南亞地區(qū)、特別是向中國集中,主要原因之一是中國以大量優(yōu)質低廉的勞動力、門類齊全的工農業(yè)基礎等優(yōu)勢對資本逐利具有吸引力。在上述資源與資本流動過程中受益最大的則是跨國資本、特別是西方跨國金融資本力量。
為了保障資本流動受益的安全性,跨國資本隨著經濟全球化而日益膨脹的權力在各國政治與安全矛盾中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例如,中美關系處于緊張狀態(tài)時,美國的資本力量曾經發(fā)揮重要的游說作用以改善兩國關系,保護或增強其在中國的資本利益,這在1994年人權是否應當與中國貿易最惠國待遇脫鉤等問題上、在中國加入WTO的過程等事例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也就是說,正是基于逐利本能,西方跨國資本力量促成了“中美國”格局的形成。
各種經濟板塊和地區(qū)共同體的興起,意味著“區(qū)域間”或“跨區(qū)域”的多元利益共同體對美國所主張的全球性領導地位構成威脅。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發(fā)達經濟體國家迄今尚未完全復蘇,但美國與西方跨國資本力量的緊密聯(lián)盟關系并未因此發(fā)生根本性改變。
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在全球政治經濟結構中的比重和影響力不斷增大,而并未完全實施美國等所主張的市場經濟制度,還要求外來資本遵循本國制度框架的要求,例如近年來中國政府結束了外資企業(yè)的“超國民待遇”,不斷加大對企業(yè)經營合規(guī)性的調查和處罰力度,給西方跨國資本力量為實現(xiàn)其利益所主張的盡可能減少政府監(jiān)管的全球自由經濟秩序帶來挑戰(zhàn)。*Andreas No?lke, Tobias Ten Brink, Simone Claar & Christian May, “Domestic Structures, Foreign Economic Policies and Global Economic Order: Implications from the Rise of Large Emerging Economies”,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o.3, 2015, pp. 538-567.這種挑戰(zhàn)導致跨國資本力量對于改善中美關系的態(tài)度不是鐵板一塊,除了傳統(tǒng)反華的軍工集團等,金融、媒體等多種跨國資本力量和美國政府一起向中國施壓,例如通過中美戰(zhàn)略經濟對話等機制敦促中國盡快實施減少政府干預開放市場的改革,并宣稱市場化的“中國經濟改革符合美國政府利益”。
從上述兩個方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一方面中美兩國經濟相互依存關系從廣度和深度不斷發(fā)展,另一方面兩國經濟競爭面在相對上升、合作面在相對下降,經濟關系的緊張性成為兩國關系的新關注點。*Lyle J. Goldstein, Meeting China Halfway: How to Defuse the Emerging US-China Rivalry,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2015, p.80.
首先,“中美國”格局具有內在不可持續(xù)性。中國在發(fā)展過程中積累的高儲蓄未能有效轉化為國內消費,由于缺乏多元的國際投資渠道,中國在和美國的經貿往來中積累的大量貿易順差和美元儲備被用于購買和持有美國國債,形成了對美國的資本回流,一方面填補了美國的巨額國內儲蓄缺口和財政赤字,另一方面變相形成了中國對美國金融市場的高度依賴,被視為中國的“美元陷阱”。*Paul Krugman, “China’s Dollar Trap”, New York Times, April 2, 2009.美國是實際資源的進口國,而中國是實際資源的出口國;作為世界最大的債務國,美國又是國際儲蓄的最主要使用者。
結合美國對外資產的收益率遠高于對外負債的成本率來看,美國實際上通過貨幣和金融手段免費消費了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經濟體國家的實際資源。*丁志杰、謝峰:“美元過度特權、經濟暗物質與全球治理變革”,《國際金融研究》,2014年,第11期,第3 ~10頁。也就是說,美國經濟結構已經轉型成為金融資本主義,高度依賴對廉價金融資源的占有來維持其過度消費和低通脹,但真正受益的只是占據財富金字塔尖的極少數精英,絕大部分美國人受益于其低通脹率但受損于貧富懸殊擴大,這種不平等性的惡化既迫使奧巴馬自第一個任期以來反復強調重振實體經濟和中產階級經濟,又構成2016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所體現(xiàn)的反全球化社會思潮的廣泛民意基礎。解決產業(yè)空心化問題是當前美國進行經濟社會結構調整的關鍵所在,美國有向工業(yè)資本主義回歸的發(fā)展趨勢,這必將對現(xiàn)有“中美國”格局產生沖擊。
而作為“世界工廠”的中國,長期依賴消耗本國資源向包括美國在內的世界多國提供廉價消費品的發(fā)展路徑也是不可持續(xù)的,既不利于保護自身的生態(tài)安全和資源安全,又不利于中國經濟的產業(yè)升級和提升產業(yè)競爭力。因此,中國在融入全球市場過程中沒有陷入依附地位的陷阱或者止步于全球生產鏈的低端,而是進行全產業(yè)鏈投入和實施全方位對外開放,奠定了進行經濟結構深度調整和成為“世界市場”的基礎,也將改變既有“中美國”格局。
其次,中國全產業(yè)鏈的發(fā)展和對外輸出資本能力的增強改變全球分工體系。中國加快產業(yè)升級,構建起了門類齊全、體系完整的現(xiàn)代工業(yè)體系,形成了若干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優(yōu)勢產業(yè)和骨干企業(yè),增強了經濟自主能力。*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中國制造2025》,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5-05/19/content_9784.htm.(上網時間:2016年8月18日)因此,中國及少數鄰國也許是1980年代以來的經濟全球化浪潮中,最后一批通過大量熟練工人制造廉價商品、逐漸擺脫依附性向中高附加值產業(yè)鏈條延伸的發(fā)展中國家。*“Made in China”, Economist, March 14-20, 2015.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fā)后,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增速明顯高于引進外商直接投資增速,2014年全行業(yè)對外直接投資規(guī)模達到1160億美元,已經成為直接投資凈輸出國。*李大偉:“怎么看我國成為資本凈輸出國”,《人民日報》,2015年2月26日。資本在空間體系內的競爭是一種壟斷競爭*E. Chamberlain, The Theory of Monopolistic Compet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3.,中國資本要素逐漸變得相對充裕而“走出去”,意味著對西方跨國資本力量構成挑戰(zhàn),這必將導致不同資本力量之間為占據有限的市場空間而發(fā)生競爭沖突,例如思科作為華為在美國的競爭對手,通過游說美國國會針對華為、中興進行“涉及威脅美國國家安全”的調查就是這方面突出的案例。*Cecilia Kang, “Huawei’s U.S. competitors among those pushing for scrutiny of Chinese tech firm”,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business/technology/huaweis-us-competitors-among-those-pushing-for-scrutiny-of-chinese-tech-firm/2012/10/10/b84d8d16-1256-11e2-a16b-2c110031514a_story.html.(上網時間:2016年8月18日)
美國不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并將資本進行“國家資本-市場資本”區(qū)隔,將美元資本視為市場資本,因而主張美元資本具有自由進出中國市場的正當性;相反將中國資本定義為國家資本,以國家安全等名義,通過外資監(jiān)管法律和審查程序或者直接政治干預等形式阻礙中國資本自由進入美國市場,這導致中美難于在各自經濟結構轉型過程中實現(xiàn)利益置換。*宋國友:“中美經貿關系發(fā)展的新常態(tài)”,《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第150~156頁。也就是說,隨著中國不再是資本凈輸入國,中美經濟相互競爭面相對上升,這直接限制了兩國經濟相互依存性這一壓艙石的作用。
再次,兩國經濟實力的相對消長刺激美國的經濟不安全感。目前各界普遍認為中國經濟實力或遲或早將要超過甚至已經超越美國,還有分析認為美國經濟霸權的衰落將導致世界陷入中國經濟霸權背景之下的多極格局。*Arvind Subramanian, Eclipse: Living in the Shadow of China’s Economic Dominance, 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2011, pp. 100-101,146-147.無論這些判斷正確與否,中國經濟力量的膨脹已經對大國政治格局產生影響,使中美不斷增強的經濟相互依存變?yōu)橐环N充滿緊張關系的共存。*Daniel Drezner, “Bad Debts: Assessing China’s Financial Influence in Great Power Politic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Fall, 2009, p.44.
在2012年和2016年的美國總統(tǒng)大選的各種辯論中,中國議題更多與美國的國內問題糅雜在一起,而不是像中東問題等被歸類為美國外交政策議題,這種“歸類錯位”體現(xiàn)了因中國經濟騰飛而產生的經濟不安全感在美國各界的蔓延,甚至被政客有意渲染到危及美國經濟與國家安全的高度,導致美國國內因素對美國對華政策的影響力增強。也就是說,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經濟實力的相對比重正在發(fā)生革命性的變化,相對利益結構也隨著經濟中心的又一次地理性轉移而在重新洗牌,中美關系由于這種變化而進入“戰(zhàn)略性緊張”階段。*朱鋒:“中美戰(zhàn)略競爭與東亞安全秩序的未來”,《世界經濟與政治》,2013年,第3期,第4 ~26頁。
從經濟、軍事、科技和資源等所構成“綜合實力”的角度判斷,中國與美國的差距在不斷縮小但仍然相差甚遠。中國的發(fā)展規(guī)模和態(tài)勢、特別是日益強大的經濟實力增強了其地緣政治影響力,讓美國“權力東移”的戰(zhàn)略焦慮加重,兩國關系近年來已經不再停留于“融入-接觸”的模式。經濟全球化雖然受英國“脫歐”等事件影響,但仍整體持續(xù)發(fā)展,中美經濟相互依存關系有利于提升兩國的“接觸”面。由于美國基于國內外各種因素而競爭性戰(zhàn)略焦慮加重,圍堵和制衡中國越來越成為美國對華政策的選項,反過來美國的“亞太再平衡” 戰(zhàn)略客觀上惡化了中國的周邊安全環(huán)境,也必然加深中國對美國對華 “遏制”政策的擔憂。此外,全球失序的現(xiàn)狀給世界安全、穩(wěn)定與發(fā)展都帶來挑戰(zhàn),中美兩國既是維護全球秩序的重要利益相關方,又都從不同角度受到其他全球秩序參與者的影響。所以,合作與博弈的并存與交融成為未來中美兩國關系的發(fā)展方向。
首先,中美兩國在新的全球性共同安全利益方面存在合作與博弈。今天,世界各國和各個領域越來越呈現(xiàn)出互相交融的復雜生態(tài)格局,形成一個前所未有的全球風險社會,全球性風險,包括氣候變化、環(huán)境危機等,對世界上絕大部分國家和地區(qū)構成了共同的安全挑戰(zhàn),形成新的全球性共同安全利益,*Anthony Giddens, “Risk and Responsibility”, The Modern Law Review, Vol. 62, Issue 1, 1999, pp. 1-10.但這并不當然形成全球性共同安全閥。因為應對共同安全挑戰(zhàn)必然需要遵循某種秩序和采用某些方式,也需要明確由誰承擔責任和承擔什么責任,這就會回到一個老問題:由誰來主導制定相關國際秩序和應對方式?例如,在加強合作是基調的同時,由于各國對主導權的博弈,在處理全球氣候變化等問題上已經受到政治因素的諸多干擾。*Anthony Giddens, “Climate Change Meets Geopolitical Reality in Copenhagen”, New Perspectives Quarterly, Vol. 27, Issue 2, 2010, pp. 58- 60.中美兩國在該領域有分歧也有合作,2010年在哥本哈根氣候峰會上,中美兩國存在利益博弈;2014年兩國元首宣布《中美氣候變化聯(lián)合聲明》推動兩國合作,2015年習近平訪美期間雙方再次強調在處理氣候變化問題的重要領域開展測量科學與標準方面互利共贏的合作*“習近平訪美中方成果清單發(fā)布”,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5/0926/c1001-27637282.html.(上網時間:2016年8月18日)。兩國在該領域的合作與交流無疑對2015年底巴黎氣候大會的舉行和《巴黎協(xié)定》的順利簽訂做出了積極貢獻。也就是說,中美兩國在該領域溝通合作與分歧管控對全球氣候治理具有關鍵性意義。
其次,中美兩國在國際經濟秩序中存在合作與博弈。全球性經濟融合的發(fā)展路徑和全球性共同安全風險的應對措施,相當程度上成為維持或改變現(xiàn)有國際經濟秩序的新博弈對象。中國和美國是全球經濟最重要的兩大引擎,國際經濟秩序的基本穩(wěn)定是兩國的共同利益所在,雙方對此有著廣泛的合作空間。但是,全球性經濟融合、區(qū)域性利益共同體的興起和各種新的全球性共同風險等都未從根本上改變以美國為中心的全球化金融資本體系對世界經濟的主導地位,*David Harvey, The New Imperial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 31-32.例如不受約束的美元本位制和浮動匯率體系形成了跨越國界的空間上連為一體的金融壟斷性力量。目前美國自身的經濟體量已經不足以完全主導全球多邊談判,轉而試圖利用“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TPP)等協(xié)議來迫使新興市場經濟體國家接受其“先進”規(guī)則,持續(xù)把控或加強其對國際經濟規(guī)則的制定權。中國自身的進一步發(fā)展客觀上需要在國際經濟秩序中享有更多話語權,需要推動人民幣的國際化進程和推行“一帶一路”戰(zhàn)略等。但是,美國對中國的上述訴求持消極態(tài)度、還在雙邊投資協(xié)定(BIT)談判中提出苛刻條件等,顯然難以符合中國的國家利益和滿足中國對外投資的需要,因此國際經濟規(guī)則之爭越來越成為兩國經濟博弈的焦點,2016年8月,習近平主席提出“世界經濟再平衡”的概念就是其例證。
最后,中美兩國的合作與博弈受到其他全球秩序參與者的影響。全球秩序的參與不再以民族國家為基本主體,各種形態(tài)的國際資本力量和國際組織等都參與其中,也必然對兩國關系產生影響。例如,中美兩國之間的經濟競爭、特別是中高生產鏈條的競爭會產生對稀缺性資源的爭奪,西方跨國資本力量與中國新興資本力量之間的利益角逐也不斷加強。上述雙重利益角力的競合,使得美國非常擔心中國試圖影響東亞地區(qū)新興的政治機制的結構,甚至發(fā)展把美國排斥在外的共同體。*John L Kenberry and Anne-Marie Slaughter, eds., Forging a World of Liberty Under Law: US National Security in the 21st Century, Final Paper of the Princeton Project on National Security, September 27, 2006.因此,國際資本力量對比的發(fā)展趨勢以及其他國家特別是中國周邊國家的經濟利益訴求等都在影響著中美兩國關系。又如,“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的實施不僅取決于中美兩國,還受到亞太各國的制約和歐洲、中東等傳統(tǒng)美國戰(zhàn)略重心的制衡,具有諸多不確定性。在南海仲裁結果宣布之后不久,中國和東盟國家外交部長發(fā)表的聯(lián)合聲明非但沒有提及南海仲裁結果,還承諾全面有效完整落實2002年《南海各方行為宣言》,并在協(xié)商一致的基礎上實質性推動早日達成“南海行為準則”。2016年8月,又在滿洲里市召開落實《南海各方行為宣言》高官會。近期,中國與菲律賓、美國與菲律賓的關系又出現(xiàn)新的變化。此外,烏克蘭危機和敘利亞危機使俄羅斯在東歐和中東對美國形成牽制,中國利用此契機在釣魚島實現(xiàn)巡航維權的常態(tài)化,在南海島礁的建設基本完成,海空軍自由進出第一島鏈。俄羅斯利用“薩德”危機在中東發(fā)力,不但改善了和土耳其的關系,還利用伊朗基地打擊伊斯蘭國和敘利亞反對派武裝等,讓俄羅斯對中東局勢有很大發(fā)言權。因此,美國客觀上已經陷入兩線甚至多線作戰(zhàn),不得不兼顧而左右為難。
中美經濟相互依存性在相當長時期內不會減弱,還將促進兩國官方與民間等在眾多傳統(tǒng)與新興領域的合作空間不斷擴展,這將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但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兩國之間的政治與安全矛盾;即使僅就經濟維度來分析,中美之間的經濟競爭與博弈正在加強。美國“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不局限于政治和安全層面,還要從經濟層面實現(xiàn)“再平衡”;如果過分依賴中美經濟利益共同體這一支點,有使中國自身陷入政治和安全困境的可能。因此,應當正視中美兩國有著廣泛共同利益的同時存在各種分歧的現(xiàn)狀,以維護世界與地區(qū)和平與穩(wěn)定為底線、以推動“國際關系民主化”為目標來有效管控分歧,從經濟、政治和安全多個領域拓展務實合作,以推進中美這一當今世界最重要的雙邊關系朝積極方向發(fā)展?!?/p>
(責任編輯:王文峰)
* 本論文為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建設與理論研究項目“中國夢與美國夢的比較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介紹] 魏南枝,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副研究員,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政治學博士,主要研究美國社會與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