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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夏

        2016-11-23 10:23:54張子雨
        安徽文學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四爺玉蘭教官

        張子雨

        丁山問了幾次才問到丁四爺?shù)恼?。有幾個人聽說問丁四爺家,都搖搖頭急忙忙地走,還回頭看他。

        丁山放下?lián)樱巡菪诼愤叢莸厣喜淞艘粫?,蹭干凈了才喘了口氣。路邊的杏子樹長了毛茸茸的青杏,山腳下的水田里飄著云彩,野山花紅的白的連成片,比洋布還好看。天氣暖和了,心也長草了。

        這是個很大的宅子,石獅子有些怕人,大門上刻著一副金字對聯(lián):“忠厚傳家,詩書繼世”。這幾個字丁山認得,自己家門對子也寫過,伯天天指著讓他念。

        丁山去拍院墻西邊的小門。半天出來一個人,皂布對襟褂子,露出半個瓜皮帽,堵著門問哪個。丁山說花石沖的丁家小三,見我家四爺。

        門吱吱呀呀地完全打開,丁山把擔子豎進門里。瓜皮帽指著門邊的一個小廂房,說放那。里面是什么?丁山說皮絲煙。瓜皮帽從擔子里掏出來一把,在斜陽下看看,聞聞。說這煙火候還行,只是去年春上受旱了,欠那么一股勁。丁山說是呢,叔眼真是錐子。去年人都沒水吃,哪里顧得上它們。這是山腳下背陰的一塊地里的,只剩下這幾十斤,伯讓我?guī)Ыo四爺,說四爺稀罕外山煙。叔,你拿一包嘗嘗?味道好著呢。

        瓜皮帽臉上的云被風吹散了許多。

        在金家寨,當?shù)厝硕及炎约鹤〉牡胤浇袃?nèi)山,其他的都叫外山。

        這是第一進院子,四水歸一的天井,天井里一棵一人抱不過來的桂花樹,樹枝上掛著個鳥籠,樹下一張石桌幾個石凳。下雨不濕鞋的回廊,白墻壁上刻著一些畫,丁山只看清楚近身的一幅。一個孩子臥冰上,旁邊一條紅鯉魚。瓜皮帽說四爺在大王廟和丁家埠廖家、周家議事呢,估摸著晚飯時才能回。你在那凳子上坐一會,渴了去大廚房里舀水,別隨便進后院子。丁山點頭??醋约耗_趾頭露出許多,指甲上有黑灰泥,忙向凳子下藏。布包里還有雙新布鞋,丁山不舍得穿。伯說穿長褂打算盤站柜臺時才能穿。

        瓜皮帽問一路來還順暢?丁山說還算順趟,今年水大,史河水都漫到船幫子了。還有好些牛啊羊啊在水里飄,在古碑差點撞上一個大柜子。叔,今年雨水提前了,往年都到六月份。

        是吧,虧著丁四爺?shù)拇4a頭幾個月了,不然也險呢。廖家一船貨連人都卷走了,嘿……可聽到船上人說什么沒?

        說了很多嚇人的,又是土匪又是“共匪”又是“國軍”的。說前幾天金剛臺上還殺了幾個人,不知是什么人。頭割下來掛老槐樹上。叔,“共匪”是啥?瓜皮帽眼一橫,又低下去。聽船上人亂說,你別跟著起哄!丁山忙點頭。

        瓜皮帽沿著回廊往后去,丁山才放開膽子看?;乩?、廂房都是一色的青磚鋪地,磚縫子里都看不見灰土。挑出來的屋檐像燕子尾巴,翹翹地透著秀氣,又像玉蘭的眉梢。正大門緊閉,朱紅色門檻,青色的門檻石,應該是湯家匯金剛臺上的。金剛臺山上的大青石好看,一碼色。門是整木的,門栓是栗樹木,油亮亮的。門頭上一塊石雕,刻了字,彎彎曲曲的丁山不認識。門窩子是石烏龜,馱了朱色門框。丁山知道,大戶人家的正門輕易是不開的,像他這樣的外山人,就是親戚也只能走旁邊的門。這是伯臨走時一再叨叨的。

        記憶里,丁山還是七歲時跟伯來過一次。那次伯也挑了皮絲煙。臨走時丁四爺給了他一個撥浪鼓,一顆皮紙?zhí)恰芾斯耐媪藥啄?,皮紙?zhí)嵌∩經(jīng)]舍得吃,卻不知咋弄丟了,哭了兩天。那時的門樓好像比現(xiàn)在高了許多,小門的門檻他也爬不過去,伯拎著他后衣領(lǐng)一扔。丁四爺哈哈笑,說長大了有出息了,門檻比四爺?shù)倪€高。伯滿臉核桃皮碎開。托四爺?shù)母#院竽腺p他口飯吃。

        四爺說我們是至親,推不得的。伯不停地拱手。

        后院子有響動,仔細聽是幾個小孩在打花巴掌,脆脆的如羊角酥。

        盤腳盤 上高臺

        高臺高 抬大刀

        大刀快 切梗菜

        ……

        一聲斷喝打斷了接下來的唱,就有孩子哭,有女人在責怪。你對孩子兇什么?男人低聲喊,這都什么時候了,唱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什么大刀快,切什么梗菜?想家門有禍事呀。女人說打小不都是這么唱的嘛。男人說打小是打小,如今是如今。你知道當下政府縣長姓啥……帶他們?nèi)|廂房讀書,抓倆糖哄哄。我去前面看看,聽說丁家侄子來了。

        一個穿長袍的高大身影從二道門走出來,喊丁山呢,丁山,出來爺倆喝一杯。

        丁山奇怪,四爺從哪兒進門的?

        丁四爺和丁山的伯是同宗,要說也不算遠,只是走著走著遠了。伯常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丁四爺在丁家埠也算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丁四爺最初也是租條小船,把山里的皮絲煙、野山菇、木材運到湯家匯,再從湯家匯換回來食鹽、花布、煤油。一個月走好幾趟,遇到風向好,一天可以來回,都是四爺自己劃。有幾次險被山洪卷走,丁家埠人說四爺命相好,子孫持世,能逢兇化吉。后來丁四爺?shù)拇荒瓯纫荒甏?,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大船。

        丁家埠街道是丁字型,一水的青石板,是丁姓祖上修的。丁四爺?shù)恼右郎蕉ǎ背?。東面是史河,西面是大王廟。

        伯的意思是讓我跟著四爺跑碼頭學生意,長點見識以后有碗安穩(wěn)飯吃,娶妻生子。丁山聲音很低,嗓子眼似乎堵了團棉花,也不敢正眼看四爺。

        丁山才說完,四爺吸了口氣。多大了?

        十八。丁山稍稍底氣足些。

        這世道你還學啥生意呀,我現(xiàn)在這碗飯都吃不安穩(wěn)呢??炊∩降纱笱劬?,四爺說我現(xiàn)在大船停碼頭兩個多月了,一點進項都沒有了。

        丁四爺不停地揉著一串檀香木珠子,珠子被揉得油亮,隱隱的有香味在游。鳥籠子里有“咕咕,咕咕”的叫聲。丁山覺得自己嗓子不如那鳥。

        四爺……丁山想說什么,又堵住了。

        世道不太平,錢多了是禍事呀。前幾個月船被土匪王麻子劫了一次,貨搶去不說,還交了一大筆贖金。后來又被“藥葫蘆”劫了一次,鋼槍抵著腦袋,頭都被打淌血。有人說劫道的是打著“藥葫蘆”旗號守城的“國軍”,散兵游勇靠劫道為生?,F(xiàn)在山外又有了“共黨”,說是一窩窮人抱團,專殺富人,分財產(chǎn)分土地,連女人也分。

        丁四爺站起來踱著步,好像在地上找什么東西。影子在白墻上晃,晃得丁山心慌慌的。

        我在船上聽說了,說也是匪,“共匪”。

        四爺忙擺手,隔墻有耳,你小點聲,現(xiàn)在政府都怕共產(chǎn)黨。大侄子,我們辛苦掙的家業(yè)是拿命換來的呀,汗珠子也啪嗒啪嗒掉呢。你哪里知道,你四爺好幾次都差點沉尸河底,他們只見賊吃沒見賊挨打。唉,這不,蔡縣長又讓我們組民團自衛(wèi),每家又出了大血招人買槍。民團吃喝拉撒都要錢,你說這什么世道,政府不幫我們維持地方,還要我們自己保自己。哪還像……

        四爺停下不說了。丁山雙手給四爺端茶。四爺,知道你老也難。

        桂花樹影子也慢慢地斜在墻上,像丁山小時候看的皮影戲。四爺用一個小木勺子鏟了點蜀黍給鳥。丁山咽了咽口水,那團棉花也咽下去了。

        大侄子,去年咋樣?你伯身體還好?檀香木珠子又一個個在四爺手里輪回,圓圓的像四爺吐出來的話。

        回四爺,去年不行,饑荒年。收成不夠李善人的“青苗錢”,大旱,皮絲煙十成只收了三成。李家逼得兇,伯上山采野菇又跌了一跤,現(xiàn)在好了又不能吃重。不然伯也不放我出來,說不能等死。

        丁山擰著手指,心一下子陰了起來。

        “買青苗”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向大戶借錢,等莊稼成熟了拿去抵賬。息高,是油鍋里的錢,不是救命都不敢用。

        唉,大有大難,小有小難。遇到亂世,都不好過。大侄子,現(xiàn)在生意暫時是學不成了,要么你回去種田,要么你去民團當一段時間差,等世道穩(wěn)定了再說。

        民團?丁山聽說過,那只在外山大鎮(zhèn)子上有。

        嗯,在大王廟。管吃管住半年有一塊大洋,平時要訓練習武,要會使鋼槍?,F(xiàn)在人不少了,你要去我面子還是夠的。

        民團是干嗎的?

        就是看家護院,丁家埠幾家大戶湊份子,誰家有難就幫誰,主要是防土匪,也維持地方治安。四爺站下了,影子也貼住墻不動。

        丁山惶恐起來,像是走了百里去找親戚,好不容易到了地兒,鄰居卻說親戚搬家了。

        四爺,伯說讓我來學手藝,學生意……丁山不敢看丁四爺。如果伯知道了,會罵我的。

        你這孩子呀,和你說這么多瞎說了。那你明兒回花石沖吧,四爺也沒有辦法幫你。影子又晃動,丁山頭暈。

        賬房,明天給大侄子挑擔米回去。四爺沖后院喊了一句。影子開始向回廊晃,越來越小。丁山覺得影子像一個繩,拴在自己脖子上,越來越緊。

        四爺,當民團不要殺人吧?丁山感覺用最后一口氣在喊。影子站住了,繩子松了。

        殺什么人哪!我們現(xiàn)在是防著別讓人殺了,別讓人搶了。有人要殺你四爺搶你四爺,你能眼睜睜看著?

        那肯定不能。我聽四爺?shù)?。丁山站起來回?/p>

        唉,大侄子,也不是聽我的,現(xiàn)在這世道。山洪下來了,小草小樹能擋得?。縿莶豢蓳醢?。你伯那,以后我和他說。大侄子定親了嗎?

        丁山臉紅了,隱在燈影里。伯說立夏節(jié)定呢,是山下的玉蘭。也是孤兒寡母的日子。伯說兩家要是成了一家,兩難就變成一難呢。丁山心里暖和起來,血就往頭上去。

        行,行,好事呀。你回去四爺送你一套新衣裳一雙新鞋。去民團要好好干,幫你四爺提防點。你四爺現(xiàn)在睡覺都睜一只眼哪。

        瓜皮帽進來說,四爺,楊團總來了,湊牌局。

        四爺說你帶丁山去廚房吃飯,倒一碗小吊子酒,解解乏。丁山站起來目送。四爺?shù)姆讲?,一步兩塊磚,不多不少。

        四爺沒有坐轎,拿了根拐杖在手里搖。見到路人就抱拳,笑容滿面地說去大王廟。不時有人站在白墻黑瓦下低頭給丁四爺讓路,丁四爺膠底子布鞋踏在青石板上聽不到聲音。瓜皮帽在后面偷偷對丁山說現(xiàn)在丁家埠的有錢人都不敢坐轎了,說山外有個什么會,姓馬,會里的人見到坐轎子的就鬧,講一些混話。

        路邊的河溝里,有鴨子爭食,翅膀打水,水花雪白。

        昨晚丁山把瓜皮帽喝得興起,摟著丁山喊小兄弟,吐了丁山一身。丁山把他背到臥房躺下,又倒了杯茶放床邊的斗柜上。小吊子酒也能讓人醉成這樣?心里笑。

        丁山在十二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能喝酒。那年立夏節(jié),伯夾了條野豬,四個人才扛回來。當晚就割了一條豬腿加上豬下水,在稻場上支了灶臺架上劈柴,燉了一大鍋。香味把鄰居都喊來了,各家自己帶碗筷,伯把玉蘭娘倆也喊上來吃肉。那晚伯讓他也喝小吊子酒,喝了多少不知道,到后來稻場上橫七豎八躺下不少,只有丁山和玉蘭在收拾碗筷,燒水抹桌子。月亮從東山洼跳出來,白亮亮。玉蘭不停地把夜風吹亂的頭發(fā)捋好。

        四爺才到大王廟門,就有人迎上來,聲音炸耳。兩邊拿槍的人也站直了身子。丁四爺把身后的丁山閃出來,說見過楊團總,以后楊爺就是你的長官,是衣食父母,你要事事聽他的。丁山忙上前鞠躬。楊爺好。楊爺哈哈笑起來,說,好,好。四爺?shù)闹蹲庸灰槐砣瞬?,這眉眼像雕出來的。

        楊爺穿暗紅色的對襟大褂,領(lǐng)口扣不住了,脖子上冒出油油的汗,一笑滿嘴黑牙,一手拿核桃搓,一手撓大腦袋,腰上吊一大煙袋。煙袋是玉的,被肥手指攥得沁了色。四爺把瓜皮帽手里拎的紙包遞給楊爺。丁山孝敬你的,外山煙,勁頭足,火候好。他伯還會做極好的小吊子酒,喝了三天不醒,下次讓丁山帶給你。楊爺仰天大笑,說四爺要再送我一副玉麻雀,我一生“三癖”就齊了。

        瓜皮帽對丁山說楊團總喜歡煙、酒、麻將,比對女人喜歡都很。楊爺笑得門框子響,說女人是衣服,要勤換洗,誰耐煩。

        幾個人進到院子里來,院子大門兩邊是廂房,有十幾間,一個小巷子通往深處,里面幾道彎看不見。高高的柏樹上有喜鵲“嘰嘰喳喳”叫,楊爺說回回四爺來都有喜鵲,四爺是喜神,是我們的財神。

        四爺問人呢?楊爺說周教官帶他們?nèi)ド嚼镉柧毩耍顼垥r辰才能回來。今天去練放槍,子彈打一粒少一粒,響一聲我心扯一下,干脆就不去了,在家候著四爺。丁四爺說改天我坐你上家放水,給你湊個清一色沖天四歸一,算送你幾粒槍子兒。楊爺忙說四爺,四爺,托你的福,你讓我贏錢行,送我槍子兒就算了。又是一場大笑。

        一個香客從大殿出來,見到楊爺鞠個躬想繞開,被楊爺一把薅住。狗日的,錢再不還,我?guī)慵已绢^去湯家匯掙大錢。那人苦著臉說楊大爺,再寬我十天,我在想法子呢。這不等到秋,哪有進項。

        寬你媽個逼!

        楊爺一巴掌打得那人到處找鞋,沒穿好就趿拉著跑了。四爺說咋了,讓你生這么大氣?楊爺說去年春上“買青苗”的錢沒還,倒天天來求神求財,求他爹的卵。四爺輕輕笑了一下。楊團總,罵這話場合不對呀……楊爺忙向大殿作揖。罪過,罪過,說走嘴了。你老人家菩薩心腸,大人不記小人過。

        丁山恨恨地盯著楊團總后背看,沒有脖子,像肥豬脊梁。

        大王廟門朝正南,臺階之上是大殿,供的觀音菩薩。四爺捏著珠子雙手合十向菩薩拜了兩拜,楊團總敬了個禮。

        大殿兩邊有廂房,放了八仙桌和大條凳,也有庫房,堆了一些貨。出大殿后門有一條河,是史河的一個汊。碼頭全都用青石鋪的,拴了幾條船,落了帆。丁四爺指著船對丁山說,你四爺?shù)拇T谀牵阏f你學啥生意。嘆氣,搖頭。楊爺說等世道平安了,四爺你還是日進斗金。

        楊爺對丁山說,你好好干,有你四爺這個財神在,怎么著也要提攜你,過段時間提個班副干干。四爺說還不謝楊團總。

        正說著,大門全開,有人喊一二一,一二一,整齊腳步聲傳進來。楊團總說他們回來了,四爺來閱閱,訓話。

        幾個人站在大殿門口,丁山靠在一根柱子邊,露了半張臉看。三行隊伍穿著一樣的衣服在跺腳,前面幾個身上背著槍,后面背的是大刀。一個國字型臉眉毛濃黑的年輕人,背著一個皮盒子,上來手舉到額頭敬禮。

        報告楊團總,丁家埠民團三十九人全部到齊,訓練完畢,請檢閱。

        楊團總指著年輕人對四爺說,你看我這個周教官咋樣,雕得比你侄子還俊吧?你瞧那身板。

        四爺說那是,黃埔出來的人。也虧你楊團總慧眼識英才。

        楊團總說好,好。周教官,今天你就要訓練四十個人了,這是丁四爺?shù)募议T侄子。以后你們都是同隊兄弟了。丁山,見過你的周教官。

        丁山跑下石階說見過周教官。鞠躬。周教官拉著他手說以后要敬禮了,兄弟們鼓掌歡迎。楊團總說既然進了民團,咱們也是軍事化管理。不許隨便溜號,不許玩紙牌抽大煙,有事要報告,撒尿屙屎也要。聽清楚沒有?

        聽清了。眾人齊聲答道。

        好,弟兄們辛苦,你們?nèi)ワ執(zhí)冒?,照顧好新來的小兄弟。楊團總把丁四爺拉進大殿的廂房。

        大家依次進院門旁的廂房,放下物件排隊去食堂。周教官把丁山帶到里面一間屋,指著最里面一張小床說你和曾哥、徐哥、王哥住,不明白的問他們就行,都是你哥。徐班副,你給丁山留著飯,我?guī)ヮI(lǐng)被子、衣服、用品。

        廚房里飄出來的飯菜香,讓丁山肚子唱起了歌。

        丁山很快就融入了民團,他年輕又好學,漢陽造在他手里拉得“咔咔”響,大刀舞起來生風。周教官經(jīng)常在訓練時就說你們看看丁山。廖小二,下次放槍再尿褲子就不許換了,讓你長記性。

        但是丁山卻不喜歡鋼槍和大刀,手里掂著這些東西總不是好事,透著寒氣。再說,以后回家了這些手藝也用不著。

        丁山就時不時地坐床上發(fā)呆,或去廚房幫大廚。大廚教他做肉,丁山說學會了也沒有那么多肉給我做。在俺花石沖,把肉烀熟了就能香十里。

        徐班副告訴他周教官是黃埔出身。黃埔不知道?就是專門培訓軍官的學校,校長是當今的委員長。周教官也是咱們金家寨的沙河人,別看人家舞刀弄槍,卻教過書,能文能武,人又和氣,肚子里全是道理。丁山點頭,他覺得這個方臉的教官身上有樣東西拽著自己,是什么東西卻說不出來。他能看出來,眾人怕楊團總,內(nèi)心卻服周教官。

        周教官有時找丁山散步,倆人沿著山泉走,彎彎曲曲,高高低低,話時短時長。有時曾哥、徐班副也一起。周教官知道了丁山家的情況,說自己也是窮苦人,靠家族祠堂資助讀了書??戳送饷娴氖澜绮胖溃械娜藶槭裁锤F,有的人為什么富。

        丁山說不吃苦,咋能富。我就想學門手藝,老老實實掙一份家業(yè),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給伯養(yǎng)老送終。周教官說那些富人,有幾個是老老實實靠手藝做生意發(fā)財?shù)模?/p>

        我四爺就是呀,也是幾輩子掙下來的。

        丁山拔山坡上的嫩“茅衣”放嘴里嚼,這種野草能吃,軟軟的,像糯米糖?!懊┮隆遍L大了就是漫山的白茅花,隨風飄。

        周教官一笑。你不一定知道你四爺呢,小兄弟。你知道的,都是你四爺說的吧?

        丁山點頭。周教官從丁山手里拿了一根“茅衣”放嘴里。唉,這“茅衣”不如我家后山上的,真甜哪。

        咱不說你四爺。你想過沒有,我們的地是租的,辛辛苦苦一年一大半要送給地主;做皮絲煙的,一年到頭累個半死,工錢不夠養(yǎng)活自己的;劃大船的,風里來雨里去,船主坐艙里喝酒打牌,不曬太陽不出力。

        映山紅沿著小溪連成一片一片,有幾只鳥兒在蹦,像是過大年時的跳戲。周教官折了柳條編成帽子戴在丁山頭上,一只蝴蝶圍著帽子飛。周教官的手也有老繭子,太陽透過樹枝照在他臉上,像刀削的板扎。

        丁山長長地出氣,想把堵在心里的東西吐出來。

        那是地主的田哪,當然要收租。有錢人干嗎還要吃苦?丁山也折來柳條,學著周教官編帽子。

        為什么他們有田,我們窮人就沒有呢?周教官伸手去摘溪邊的果子,果子是去年的,干癟了,掛在枝頭上搖晃。

        窮人沒錢買呀,咱家要是有錢,就一定買幾畝像李善人家的地,旱澇保收。長出來莊稼喜人。

        丁山抬眼遠望,山風吹動叢林。

        周教官把摘下的果殼掰開,把里面的種子往山坡上撒,夏天的時候就會有成片的小苗長出來。

        那窮人為什么窮呢,是我們生就來就窮?你沒有去過山外,你看不到世界的變化,日新月異。

        周教官拍著手上的碎屑,轉(zhuǎn)身向著丁山。

        丁山說,唉,我只想著下輩子投胎到山外面富人家。伯說行善積德,下輩子就有好日子過。

        丁山撿起一塊鵝卵石扔到遠處。

        周教官仰天笑起來。丁山哪,丁山。你花石沖的李善人剝削了你們那么多血汗錢,他行善積德了嗎?下輩子你主宰不了,只有這輩子你能主宰。

        什么是主宰?

        丁山覺得周教官是一個深潭,水清澈透亮卻看不見底,總有一些泡“嘰里咕?!钡孛俺鰜恚尪∩讲欢?。

        就是自己當自己的家,自己當這個世界的家。周教官手一揮。憑什么好宅子就是富人?。繎{什么地都在地主家?憑什么富人的孩子不受凍不挨餓?

        周教官好像在問他,又好像在自說自話。周教官其實比丁山大不了幾歲,卻像個百寶囊,掏出來的東西都是丁山?jīng)]有見過的新奇,仔細一想都是道理。

        是呀,憑什么他們天天吃大米。那又能咋地?丁山垂頭喪氣。

        世道在變,每天都在變。山外面有個窮人組織,叫共產(chǎn)黨,打土豪分田地,大家都一樣,人人平等,沒有剝削沒有壓迫。周教官手往下一劈。

        那不和土匪一樣嗎?丁山捂住嘴。

        不一樣。土匪劫財是為了自己,共產(chǎn)黨是為了天下的窮人。周教官眼里有不一樣的光,是丁山?jīng)]有見過的。

        丁山四下張望,說周教官,小心草棵里有人。我四爺說說這些是要殺頭的,據(jù)說前些日子金剛臺殺的就是共產(chǎn)黨,還有女的,女的還有吃奶的娃。

        周教官把一塊石頭砸進小溪里,迸了丁山一臉的水。

        丁山,你看那塊大石頭為啥在河溝里?周教官指著一塊歪斜在河床里的石頭,石頭被水沖得像大鴨蛋。

        山洪沖下來的唄。別說這么大的,比這更大的,都經(jīng)不住山洪呢,我家花石沖鄉(xiāng)一條河溝里都是大石頭,每年都沖下來許多。

        丁山奇怪周教官為什么問這個,哪個山里都有哇。他是山里人,咋會不知道這個。

        周教官站起來拍著丁山肩膀說窮人多了,也是洪流。那些富人是大石頭,能擋得住嗎?

        山風吹過來有了潮氣,徐班副和曾哥從山上下來,倆人扛了幾棵毛竹。曾哥說快立夏了,要打涼席了。

        曾哥是篾匠出身,斑竹園人,伯病了用了印子錢,后來還是死了,房子被債主占了,就到丁家埠當了團丁。

        周教官說這幾根哪夠?丁山,你幫徐班副把毛竹扛回大王廟,我?guī)麄冊偃タ骋恍?/p>

        丁山知道周教官和徐班副、曾哥、田哥、羅班副走得近,聽說是喝過血酒的,是什么兄弟會。有時聚在一起說得正熱鬧,外人一到就不說了。自己才來,凡事小心就是,不能給四爺添麻煩。

        一想到周教官講的話,丁山就心里發(fā)慌,沒緣由地發(fā)慌。像一個人走在亂墳崗里找路,螢火蟲無聲無息地飛。

        瓜皮帽在等丁山,見到他拉起來就走。說四爺找你去家吃飯,有楊團總。丁山說我要向周教官報告一聲。瓜皮帽說你老總都在,你還要報告什么。丁山說這是紀律,也是楊團總定的呀。

        到教官寢室門口喊報告。周教官走出來,問丁山什么事。丁山說四爺讓我去他家吃飯,說還有楊團總。周教官哦了一聲,說你去吧,回來早點,喝了酒就別到處上了,免得有事。

        是。丁山敬禮,教官回禮。瓜皮帽已經(jīng)在大門外了。

        走路上,丁山問瓜皮帽。叔,四爺和楊團總喝酒吃飯,咋輪得上我陪呀。瓜皮帽說楊團總點名的,聽四爺說你能喝酒,就鼓掌笑呢,說要見識見識。楊團總一說,四爺就立馬讓我來找你呢。你酒量大,只管喝酒就是。他們說話的時候,你當聾子;讓你說話的時候,你當啞巴。丁山說記住了。

        那晚把瓜皮帽喝醉后,倆人關(guān)系近了許多。

        瓜皮帽引著丁山穿過回廊,臺階,門,進了第二道院子,楊團總他們牌局剛結(jié)束。丁山是第一次到四爺?shù)亩M院子。院子里有個高臺,高臺上有四根木柱子,刻了盤龍。臺子上擺了八仙桌、太師椅,用人正在打掃桌子擺放碗碟,上菜。丁山知道這臺子是節(jié)日里唱戲用的。

        楊團總哈哈笑,手里的核桃咔啦咔啦響。四爺,大侄子這禮敬得像個樣子了,透著股什么氣來著?

        英武之氣。也是你楊團總教導有方啊。丁四爺一手揉珠子,一手捋短胡須,幫它們捋順了,捋在一起,像山羊。

        對,英武之氣。稍息,稍息。家不拘禮。今天干了些什么?

        楊團總把腳蹺在太師椅靠上,不停地搖。

        早起跑操,練拳,識字,整理內(nèi)務(wù),執(zhí)勤;下午練習瞄準,擦槍。丁山一字一句回。

        丁四爺表情有些奇怪。周教官還教你們識字呀,教的什么?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丁山張口就能背出來。

        好,好。識字也是好事。只要別說那些混賬的歪理。有沒有溜號的?楊團總盯著丁山。

        沒有。只有廖小二想請假,吳隊長沒批。

        那些兄弟們,還有周教官,在背后有沒有說我什么?楊團總的玉煙袋輕一下重一下地在桌腿上磕,眼睛卻像錐子扎在丁山臉上。

        沒有。丁山想起瓜皮帽的交代,話一句一句往外蹦。

        以后聽到什么要及時告訴我。特別是說到我的,說到共產(chǎn)黨的。你以后就是我的耳朵我的眼睛,是我的人。我不會虧待你的。今天來吃飯,請假了沒有?

        請了。周教官批的。

        咋不向隊長請?楊四爺眼斜看著丁山。

        吳隊長在打牌,吩咐我們有事找教官。丁山實話實說。

        楊團總罵,這婊子兒就知道玩,早晚非把腦袋玩掉。哈哈哈,也不怪他,我也這慫樣。你請假教官咋說的?

        沒有,只是讓我喝酒別到處上了,不能在外夜宿,盡快歸隊。

        楊團總看瓜皮帽,瓜皮帽點頭。說我聽到也是這樣。丁山有些生氣。你楊團總問我什么我答什么,還不信我哇?

        生氣又無奈,就索性不說了,幫用人擺碗筷。

        四爺說菜都上來了,喝酒。楊團總重重地拍了一下丁山的肩膀。大侄子,給你楊爺露一手。你喝倆我喝一可行?我就喜歡豪氣的人!

        行。楊團總叫干嘛就干嘛。丁山雙手先給楊團總和四爺斟上,自己站著等四爺發(fā)話。四爺說我喝酒不行,你楊爺今天贏錢了,興致高,你放開敬。

        楊團總笑得身上肉亂顫。大侄子,這一壇子小吊酒你喝了,爺賞你一塊大洋。丁山說大洋不敢要,楊團總吩咐了,酒我喝。

        四爺說楊團總也不能閑著呀,倒一杯我倆喝呀。

        用人掌上燈了,戲臺的白墻上就有了亂晃的影子。丁山看到楊團總的手像大蒲扇,自己的影子像蚊子。

        那晚丁山喝了三壇子酒,出了一身汗。楊團總和瓜皮帽都倒了,四爺喝得少還清醒,把瓜皮帽踢醒,讓丁山他倆把楊團總扶進客房,走半道瓜皮帽又倒了。丁山回頭又把他扶進臥房。

        回到大王廟,月亮已偏西了。周教官還在燈下看書等他,說不放心,你回來我就可以睡了,斗柜上有沏好的野山茶。

        丁山心里一熱,敬禮。周教官,什么時候我能像你這樣讀書就好了。

        周教官笑了,眉眼展開許多。你進步很快,很快就可以讀書了。只有讀書了,人才能活得明白。

        脫衣服時口袋里滑出兩枚大洋,想起來是楊團總硬塞給他的,說是賞錢,丁山不要。這錢夠他爺兒倆掙一年的,沒來由的,楊團總咋給他這么多呢?他想起在大王廟楊團總扇香客的耳光,肥豬一樣的脊梁,大洋就燙手。四爺見他不要,就讓他留著娶玉蘭。

        楊團總的錢有腥氣,臟,咋能拿去娶玉蘭!丁山用草紙把它包起來扔在床板下才睡踏實。

        天氣漸漸地熱起來,有關(guān)湯家匯、斑竹園的傳說也多起來。湯家匯、斑竹園是大集市,風聲傳得遠。有說湯家匯開始了清鄉(xiāng),蔡縣長專門派了清鄉(xiāng)局的人駐點,抓了不少人;有說金剛臺上有一個女子隊,全部用手槍,常在集市上游蕩,見到政府的人掏槍就打。打過還挎籃子賣菜,根本認不出來;有說斑竹園大部分佃戶都不交租子了,也不交稅、交捐了,佃主們沒有辦法,告到縣政府,縣政府都顧不過來……丁山仔細花石沖的消息,卻沒有。

        花石沖小,凌亂住著幾十戶人家,旱田少,水田更少,大都靠種栗子樹、柿子樹為生,收成了卻運不出去。

        丁山回家的心又急切了些。

        周教官似乎比平時忙了許多,進進出出的,眉頭見天緊鎖著。有時兩天又見不到影,說楊團總安排去外山,去湯家匯、斑竹園偵察。丁山不知什么是偵察,徐班副說就是打探消息。

        楊團總突然穿了團服在院子里吹哨子,團丁忙整理衣服背槍扛刀集合。丁山見徐班副不在,就背了他的槍站隊。

        楊團總點數(shù)報名,少了徐班副。吳隊長說他去了古碑,家里帶信說大姑死了。隊副張生尖聲說他家天天死人哪,誰知真的假的。楊團總說吳隊長等會查查,不能端我的碗還把鍋門草往外抱。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天有個緊急行動,上峰指令,有個“共黨”頭目姓徐,從湯家匯去穿石廟密謀造反,路過南溪??h黨部人手不夠,也來不及,命令我們?nèi)ツ舷陆?。你們聽好了,凡是水里游的,地上爬的,一個個查,有可疑,逮;一查就跑的,殺。抓活的賞十塊大洋,打死了八塊大洋,聽到?jīng)]有?

        聽到了。

        李家集、斑竹園民團也去搶食。咱們丁家埠民團要搶頭功,得賞銀。誰偷奸滑懶,別怪我回來打屁股罰薪水,惹急老子,盒子槍不認人。

        楊團總把倆核桃換成盒子槍,在風里亂搖。

        周教官報告。楊團總,姓徐的長什么樣?多大年齡?穿什么衣服?弟兄們好下手。

        聽說三十歲左右,男的,看上去像的你們就查,外山人一律也查,沒有證件的一律扣。

        楊團總命令丁山、周教官和其他八個人值班,其余的去碼頭坐船趕往南溪。丁山想這人這么重要,咋不讓周教官去?

        周教官留兩個人在門口站崗,讓其余的人打紙牌待命。丁山不會打牌,就隨著周教官往巷子里走。這巷子是通往茅房的,有幾間庫房堆了團丁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一間是團丁們偷著賭錢的地方。

        周教官,你說楊團總他們能抓住這個姓徐的嗎?丁山不知楊團總?cè)プト耸呛檬逻€是壞事,心里亂。

        估計難,共產(chǎn)黨神通著呢,他們臉上也沒刻字。只是怕楊團總胡鬧,趁火打劫,傷及無辜。

        周教官輕輕拍了他肩膀,笑。咱們山里人咋說?鷹刁兔子也刁。

        周教官,我們不是看家護院的嘛,咋也去抓共產(chǎn)黨?丁山不解。

        看家護院是他們的一個借口,這其實是有錢人的私人武裝,是維護他們利益的手段,和他們的主子利益是一致的。對共產(chǎn)黨,他們的委員長公開宣揚“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這是世界上最無恥的殺人宣言!周教官把手指節(jié)掰得啪啪響。

        周教官,我想回家了。我不懂共產(chǎn)黨,也不懂委員長,你說的好些我也不懂。丁山坐在一棵苦楝樹下,撿起石子砸螞蟻。

        以后慢慢你會懂的。周教官聲音小了許多。

        徐班副氣喘吁吁跑進來。我沒有耽誤團里的事吧?

        周教官說沒有,你回來的正好。家里后事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老人家九十歲了,也是老喪為喜。丁山,你去給曾哥替一下崗,他喊著要去茅房呢。徐班副笑嘻嘻地說。

        小傍晚,楊團總帶著隊伍裹了幾個男人回來,讓隊副張生分別關(guān)不同的小房里。周教官問這些都是共產(chǎn)黨?

        奶奶的,姓徐的據(jù)說從古碑走的,害我們空跑一趟,費錢費力的。這些家伙看上去不像好人,帶回來審審再說,賊都不走空,我這去許多人不能就算了。楊團總把盒子槍摔在桌子上,手上又多了倆大核桃。

        幾個男人喊楊團總,我們都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哪里是共產(chǎn)黨。

        楊團總嘿嘿,笑聲奇怪。老實本分的莊稼人不去地里干活,在茶樓喝茶聊天的?你們放心,查出來不是共產(chǎn)黨,明天就放你們回去。在這兒也不委屈你們,通知廚房,好飯好菜。

        楊團總喊了幾個人到會堂里關(guān)上門開會,讓丁山看門。

        你們幾個一會從窗戶偷偷地給我看他們吃飯,看誰先吃紅燒肉的,誰先吃魚的;吃魚的看先吃魚尾巴還是魚肚子,記下后告我。楊團總捏住嗓子說。

        隊副張生湊上前去。楊爺,您老這是什么神機妙算,不打他們還給他們紅燒肉、魚吃?

        楊團總對著他禿頭就是一巴掌。你狗日的懂個屁,快去。

        丁山也糊涂,不知楊團總要干嘛。晚飯后,陸續(xù)報,有三個是先吃紅燒肉,兩個是先吃魚的。楊團總說讓他們家里贖人,吃肉的二十塊大洋,吃魚的三十塊大洋,那個吃魚尾巴的四十塊大洋。

        隊副張生看著楊團總不眨眼。

        家境一般的,當然先吃肉,誰耐煩慢慢地剝魚吃。肚子里油水厚的,才去吃魚尾巴,那是活肉。

        眾人齊豎大拇指,說楊團總真高。

        明天就是立夏節(jié)了,街上人明顯多起來,有賣菜的,有賣山貨的。心急的小孩還點紙炮玩。在金家寨,立夏節(jié)的熱鬧不次于元宵節(jié),有錢沒錢都要過節(jié)。各家大戶遵照楊團總分派,開始往大王廟送豬肉,雞,鴨,小吊子酒。門口站崗的已不許香客進去,不是送東西的,槍一橫。

        丁山心里像著了火,急切地想回去看看伯,還想知道玉蘭的消息。去找丁四爺,瓜皮帽說丁四爺一早就坐大船去了湯家匯,然后去金家寨,要三四天才能回。找楊團總告假,也不在,說去老鹽店耍牌了。

        瓜皮帽追出來問干嘛。丁山說想回花石沖看看。瓜皮帽說你真會挑日子,你回花石沖有大魚大肉小吊子酒?

        丁山說我不饞這一口。瓜皮帽說你就是不饞這一口,逢年過節(jié)的,沒有楊團總發(fā)話,誰敢準你假。要是溜,抓住了一頓打,惹火了還槍斃。

        丁山失魂落魄地在院子里轉(zhuǎn),一會問吳隊長楊團總回來沒。吳隊長說你心里長草了?他回來不回來我咋知道。一邊玩去,別壞我手氣。

        周教官也為難,說明天我是值星班長,你回去了我向楊團總交代不掉。明天晚上聚餐,你后天一早回去,我替你擔下責任?;厝ズ筒f,你現(xiàn)在是民團的人,有職在身,你伯也一定不會怪你。說不定還為你高興呢。你看可行?

        丁山只好嘆氣,不行也得行啊。眉毛鎖在一起,他怕伯擔心,也怕玉蘭說自己說話不算數(shù)。

        丁山,你我是不是兄弟?周教官握住丁山的手問。

        丁山忙站起來敬禮。周教官看得起我,我當然愿意。你說是,咱就是,割頭不換頸子的兄弟。

        那好,明天晚上幫我個忙。我第一次在立夏節(jié)當值星班長,兄弟們這些日子辛苦,明天要讓兄弟們喝好玩好,放開量讓大家盡興。明天晚上,你、我、徐班副、曾哥我們幾個,一人負責一桌敬酒。你看可好?

        丁山笑了。周教官,這哪里是幫忙,這是你看得起我,讓我不想家。我當然行,放心吧,我保證完成你的任務(wù)。

        好,小兄弟,有你這句話,哥哥我臉上也有光。周教官笑著擁抱了丁山一下,丁山突然覺得鼻子一酸。

        丁山離開花石沖那天,拐了個彎,學布谷鳥叫在山腳下見到了玉蘭。聽說丁山要去丁家埠,回家抱了幾個大蘿卜。玉蘭的大辮子和眼睛,在桃樹下漆黑。風吹過來,桃花飄在玉蘭臉上。丁山說我立夏節(jié)回來看你,伯把媒人都托好了。玉蘭紅了臉,扭頭往回跑。丁山走出很遠,還看見玉蘭家門口那樹桃花和樹下的人。

        想到這,丁山身上有些燥熱,輕身起腳去茅房小解。走到團丁們經(jīng)常賭錢的小屋附近,窗戶還微亮著,卻沒有麻將聲。都三更天了,不打牌了咋不熄燈。

        剛走幾步,有人聲,很小,在夜里卻聽得清晰。

        他會不會是楊團總眼線?說回家,或許是去老鹽店給楊團總通風報信。是徐班副的聲音。

        不會,我觀察過他很多次,也是窮人出身,心是善的。他和楊團總不是一路子人。居然是周教官聲音。

        你保證明天的事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周教官低聲,清晰。

        如果是通風報信,那就前功盡棄,我們就要遭受重大損失。楊團總看上去稀里嘩啦,其實陰險毒辣。從吃魚吃肉要贖金,就知道是個心機很深的人。是曾哥的聲音。

        不行把他解決了,萬無一失。革命就是暴動,就是流血,為大事死幾個人不算什么。是嚴班長的聲音。

        那也不能濫殺無辜。他是我們解放的對象,不是我們革命的對象,以后也許是我們的中堅力量。放心,有什么后果我負責……

        回到床上,丁山一時睡不著,想不明白咋回事。他們是說我嗎?為什么說到殺人?好在后天一早就可以回花石沖了,和玉蘭到深山里搭個草屋,這地方再也不能來了。

        院子的柏樹上有幾只鳥在爭窩,有慘叫聲。其中一只噼里啪啦在院子里不停地飛,飛。

        立夏節(jié)早操,周教官出列朗聲報告。

        大隊長,大隊副,今天立夏節(jié),弟兄們這些日子辛苦了。建議今天停止訓練,打掃衛(wèi)生,整理內(nèi)務(wù),把那些商戶送來的菜燒出來,晚上喝大酒,過立夏節(jié)。讓兄弟們盡個興。

        眾人都喊好,吳隊長說行啊,你是值星班長,你安排吧,隊伍解散。

        眾人鼓掌,圍著周教官聽命。周教官說每間屋子都要打掃干凈,不能草草了事。被子呀,鞋子呀,衣服都洗干凈。徐班副說那些槍啊刀啊的誤事,還不好看管。周教官想了想,說有道理。那就都集中起來放正廳里,由嚴班長負責守衛(wèi)。

        吳隊長帶了隊副張生湊了一桌麻將,丁山幫隊長、隊副洗了鞋子、衣服。吳隊長說丁山今天表現(xiàn)不錯,誰贏了誰給你“吃頭子”。

        一時半時等不到楊團總,眼看晚飯要開席了。周教官有些著急,來來回回去門口看,面色陰沉了許多。人一著急,脾氣也差了些。正好田班副遲到了一會,被罰站三炷香的崗。王五和兩個人笑,也被罰站崗。四個人垂頭喪氣,拎著槍望著飯?zhí)谩?/p>

        晚上在大廳擺了四桌。周教官讓丁山陪隊副張生這一桌,說這桌酒量最大。張生說丁山,早就聽說你小子能喝,今天咱們比試比試?丁山一邊彎腰斟酒一邊笑著說,不敢,不敢,聽他們胡說,我兩杯酒就躺倒了。

        周教官站起來端起酒杯大聲說,第一杯酒,我們共同祝吳隊長步步高升。吳隊長笑開了花,說弟兄們辛苦。大家干了!

        周教官又說然后我提議每人都敬一杯,今晚我們一醉方休。從我開始。眾人齊聲附和。吳隊長擺擺手,讓大家靜一靜。問站崗的都安排好了?別都喝醉了。

        安排好了,你放心,今天特意安排了四人。吳隊長,來,我再敬你一杯。周教官舉起酒杯。

        張隊副已經(jīng)多了,纏上丁山要劃拳,丁山劃拳不行,輸了很多。張隊副哈哈大笑,逮住丁山就灌。周教官忙走過來,說張隊副,聽說你是“金拳銀牌”。我們劃幾拳咋樣?張隊副說來。丁山說輸了算我的。

        幾拳猜下來,張隊副輸?shù)靡凰?,也記不清喝多少了,拉住周教官還要猜。周教官輕輕一推,張隊副倒在地上就呼嚕起來。

        地上都倒成一片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更時分,吳隊長、張隊副都被抬進房間里。周教官對丁山說你趕緊睡覺吧,明天一早還要回。丁山頭也有些暈了,但記得說謝,敬禮。

        小船漂哇,漂哇,咋就漂不到回花石沖的那道汊?丁山急了,用手劃,用腳蹬船幫子,還是不行。船順著激流往下,往下……這時,集合的哨子響了。

        丁山第一個跳起來穿上衣服列隊,院子里燈火通明??匆婈牳睆埳晃寤ù蠼墸厦┓慷家獛е氖謽屢苍谔锇喔笔稚?。徐班副、曾哥和幾個站崗的每人手里端著一支槍,身上背著幾支槍,正挨房間喊人。個個睡眼蒙眬地摸衣服扣子,有的站著又睡了。

        周教官沖天放了一槍,槍聲在凌晨里格外刺耳。眾人一下醒了許多。周教官面色像冬天的冰,怕人。

        弟兄們,我們是共產(chǎn)黨,是窮人的黨,領(lǐng)導的是革命隊伍。我宣布丁家埠民團現(xiàn)在起義了,這支隊伍現(xiàn)在歸紅軍,我們要打土豪分田地,解放窮人,讓天底下窮人都有飯吃有衣穿。反動的楊團總已經(jīng)在老鹽店被我們抓住了,你們不要有后顧之憂,不要怕。反動派、土豪劣紳都是紙老虎,你們看到了,槍在我們手,張生被綁起來了,丁四爺他們早就逃到縣城去了?,F(xiàn)在,我們就是丁家埠的主人,我們可以當家做主。我問你們,你們愿意起義嗎?愿意加入紅軍鬧革命嗎?

        院子里冷了一會。吳隊長帶頭喊愿意,也有零星呼應的。有人喊,只要你周教官領(lǐng)頭,我們都愿意。眾人呼應。

        丁山?jīng)]有說話,他完全蒙了。他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共產(chǎn)黨,他要回家,家里有伯有玉蘭,有幾畝荒地。

        嚴班長喊,凡是抗拒起義的,都是我們的敵人。拉了一下槍栓,很響。是敵人,我就可以當場斃了他。還有誰愿意走嗎?

        吳隊長說弟兄們,我們也都是窮人出身,當兵吃飯,給誰都是干。可是給窮人干,就是給我們自己干。放著主人不做,誰愿意去當奴才。

        周教官說吳隊長說得好。張隊副,你呢?

        張隊副說事到如今,我也參加了吧。

        周教官說好,松綁。你們按計劃行事,我送丁山。我們共產(chǎn)黨人說話算話,共產(chǎn)黨人也講良心,講孝順。

        丁山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動,周教官走上前拉住他。走吧。聲音軟和,溫熱。丁山不抖了。

        魚肚云映亮了東方,晨風吹來了麥苗兒香。有斑鳩長一聲短一聲地鳴,初夏,能聽到草木拔節(jié)的聲音,空氣中有一種躁動。

        周教官把丁山送到碼頭,幫他整理了一下行李背帶。說人各有志,你不愿意革命也不是錯。但是時代的洪流來了,你無法置身于外。

        丁山鞠躬,說不出一句話來。周教官從口袋里掏出幾塊大洋,說這是我們民團的共產(chǎn)黨員給你湊的,拿回家好好孝順父親,早日把玉蘭娶回家。我也想過安穩(wěn)日子,只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周教官抬眼遠望,遠處群山深淺,云遮霧罩。

        丁山眼淚下來了,跪下磕頭。周教官忙拉起來,說我們共產(chǎn)黨不時興磕頭。過去我們都是給地主老財磕頭,今后除了父母,你不要給任何人磕頭。

        船順流而下,周教官模糊成了山。

        船老大盯著丁山看了看,說你是民團的吧?丁山點頭。那你咋回了呢,他們都去開倉放糧分地呢。我倆兒子都去了,我要不是周教官定好的,我也去了。丁山說那丁四爺家呢?

        肯定也得分,共產(chǎn)黨說了這都是咱們的血汗。

        船老大一手搖槳,一手光頭上摸,來回地摸。咱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白花花的米呀,狗日的米呀,晚上吃它個飽。你不知道吧?昨晚斑竹園、李家集、南溪都鬧起來了,還殺了一個“張閻王”,那個“張閻王”手上有好幾條人命呢,聽說他家里有金山銀山呢。

        船老大喊起了號子。

        小小茶棵矮登登,

        手扶那個茶棵喲,

        嘆一聲。

        白日啊摘茶摘到晚,

        晚上炒茶到五更

        ……

        風順水順,日頭還老高,丁山就回到了家。屋頂上的茅草又被風吹掉很多,門前石磨也都是灰。丁山喊了一聲,伯從屋后菜園里出來,放下鍬抓著他從頭看到腳,又讓他把上衣解下來。丁山說咋了?

        聽說丁家埠鬧事了,包家畈還殺了人,你沒事吧,沒傷著你吧?

        我沒事。伯,看,我好好的。丁山原地轉(zhuǎn)了個圈。

        你丁四爺呢,他沒事吧?

        我回來的時候,四爺早走了,一家人都上城里去了。聽船老大說今天要去分他家產(chǎn)呢。丁山打開行李,拿出來一大塊臘肉。這是早上周教官硬塞給他的,說帶給伯。

        丁山和伯坐在石磨上,把前后經(jīng)過說了好一會,才想起把腰帶里的大洋拿出來。這錢是周教官和民團的兄弟給我湊的,明天就把李善人的“印子錢”還了。從今后,咱過咱們的安泰日子。

        這一鬧,怕以后沒有安泰日子過呀。伯嘆氣。明兒你去玉蘭家,送一袋米,送一塊大洋去。

        嗯?丁山?jīng)]想到伯說這樣的話。

        你不在家,我已經(jīng)托人給你定下了。這世道亂,我也不知還能活多少年,想叫你們抓緊把事辦了。伯咳嗽了兩聲。

        丁山跳起來摘桃樹葉,又撿起一塊石子,向山谷扔去。搶過伯手里的鍬,往山坡上奔。伯喊菜園地在屋后,你去哪?

        玉蘭,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丁山在心里喊。

        玉蘭媽說玉蘭前幾天去斑竹園了,說好昨天回來的,到現(xiàn)在還沒回,我正著急呢。

        她一個去的嗎?丁山吃了一驚。

        不是,和村里識字班老師,還有幾個姐妹。你別去找,她今天該回來了。她還說你立夏節(jié)回來呢。

        嬸,那我等她。丁山操起一把鋤頭,去玉蘭家西屋山頭一塊地里除草。玉蘭媽端了一碗水來,和丁山說著閑話。玉蘭媽說那識字班老師人好,知道好多山外面的事,說天底下的窮人要是都一心,有錢人就不敢那么霸道了。丁山停下鋤頭,說嬸,讓玉蘭離他遠一點,一個女孩子家……玉蘭媽笑,老師也是女的。丁山說我不是說男的女的。

        正說著,玉蘭回來了,臉紅撲撲的。見到丁山很意外,說你沒有去斑竹園?

        去斑竹園干什么?丁山也奇怪。

        丁家埠、李家集、南溪的起義軍今天會師斑竹園,說成立一支窮人的隊伍,叫紅軍呢。我怕媽著急,才回來告一聲,明天還去。

        玉蘭,你咋知道這些的?丁山有些害怕了。

        那街上到處都是紅旗,都是人,都是標語呀,還敲鑼鼓,喜慶得不行。小雪老師還在那等我們呢。你咋不和丁家埠周教官他們一道?玉蘭不笑了。

        我不是惦記家里還有伯和你嘛。丁山一時覺得矮了許多。

        好男兒志在四方,天天就惦記家里兩畝地呀。玉蘭嘴噘起來。你去看看,斑竹園好多半拉小子都參加隊伍了呢。還有女的。

        玉蘭,你不懂。他們那是去殺人,去要人命的,他們叫革命。丁山急得直跺腳。

        人總是要死的,出去創(chuàng)造新世界,總比在家里窮死憋屈死強。玉蘭臉掛下了。

        玉蘭,我好不容易才逃回來,不是周教官都差點沒命了。玉蘭,你變得我都怕了。

        玉蘭總算笑了一下。咋了,玉蘭還是玉蘭,是你眼睛里只有花石沖了。

        丁山咋也睡不著了,睡不著就起來看月亮,聽夜鳥叫山,任風吹衣襟。才幾個月,玉蘭說的咋和周教官、徐班副說的一樣啊。

        突然,一團嘈雜的聲音,一些凌亂的腳步,丁山嚇了一跳。剛回頭,有槍栓響,一個硬硬的管子抵住了他的頭,接著有火把照亮了夜空。幾個穿黃制服的人抓住了丁山。

        王連長,他就是丁山。我懷疑是共產(chǎn)黨。李善人從暗處走過來。伯也起來了,被一個當兵的拉住不許動。

        李善人,你憑什么說我是共產(chǎn)黨?丁山一激靈。

        你從丁家埠回來,又還了我兩塊銀洋的賬。你家里就倆光棍,屌打板凳響,咋會有銀洋?一定是在丁家埠搶了大戶的錢財。搶大戶錢財?shù)目隙ㄊ枪伯a(chǎn)黨。

        李善人笑起來,丁山能看見他的大板牙。

        王連長用手槍抵住丁山下巴。說吧,不說今天斃了你。你還有沒有同伙?

        李善人拍著手說這些刁民不殺完,咱們就沒有好日子過。王連長,抓到共產(chǎn)黨你有賞呢,死的也值錢。

        丁山突然鎮(zhèn)靜下來。長官,我是立夏節(jié)第二天從丁家埠民團逃回來的。如果我是共產(chǎn)黨,怎么沒有和他們一起去斑竹園?共產(chǎn)黨咋沒給我好處?

        也對呀??烧l能證明?

        丁四爺能證明,楊團總能證明。丁山聲音很響。

        丁四爺家被窮鬼抄了,他人也跑了。不過楊團總現(xiàn)在是我們保安團的團長,你認識他,我就帶你去見他。保不準你小子還能撈個一官半職呢。走吧,是騾子是馬,見到團座才明了。

        李善人說王連長,你別聽他瞎說……話沒說完,王連長把他劃拉到邊上。

        丁山回頭喊。伯,你老照顧好自己,對玉蘭說一聲,我過兩天就回來。

        走。有槍托子打在屁股上。

        李善人,我日你祖宗!丁山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話,消失在夜風里。

        丁山被磕磕絆絆帶進縣城,楊團座燈下一看,哈哈笑起來。大侄子,咋把你綁來了?王二狗,你真是狗日的,看把我大侄子綁的。掌嘴,掌嘴。

        王連長忙給丁山松綁,說兄弟,大水沖了龍王廟,你可要高抬貴手哇。我哪知道你是團座的大侄子。

        楊團座走上前來。大侄子,聽說你從“共匪”那兒逃出來了,好,好,咱爺倆一樣。以后跟著我干,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

        楊爺,讓我回家耕田種地吧,我真不是當兵的料。丁山有點絕望了。

        真想回家?

        真想。

        楊團座臉掛了下來,眼也立睖了。大侄子,陽關(guān)道你不走,要走獨木橋哇。咋,莫不是你還想投靠“共黨”!如今這世道,要不你是“國軍”,要不你是“共匪”。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事,你想得美。老子想打仗???周教官他們差點要了我的命。虧著我命大福大,我那么信任他,讓他當班長,當教官,他居然要殺我。那個吳隊長也暗通“共匪”……提到這我就想殺人。王連長,明天把丁山伯捆來,讓他爺倆一道回老家。

        楊團座把盒子槍拔出來向桌子上一扔,“哐當”一聲巨響。

        丁山沉了一會,說楊爺,我跟你干,別找我伯的茬子。

        楊團座一拍桌子,茶碗丁當響。這就對了嘛,大侄子,到我的警衛(wèi)連,我能虧待你?!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王連長,明天吩咐李善人給我大侄子家送兩袋米,半個豬,讓我那大兄弟也享享福。媽的,這李善人也不是什么好鳥,借我手殺大侄子呀?哈哈哈哈,王八蛋。

        丁山突然想起來,周教官在大王廟不是說楊團總在老鹽店被抓了嗎,心里疑惑起來,這是咋回事?

        楊團座說大侄子,我還讓你見一個人,你保證認識。王連長,喊管家。

        管家來了,居然是瓜皮帽。瓜皮帽握住丁山手,捏了捏。小兄弟,在哪都是穿衣吃飯,楊爺仗義,跟著他干,升官發(fā)財是早晚的事。男人要有血氣,小小年紀就想在山里種一輩子田哪。

        楊團座說你瞧,管家這話就是我想說的。你守窮山溝一輩子呀,這世道撐死膽大的。管家,你帶大侄子去領(lǐng)衣服,行頭,還有漢陽造。大侄子在民團就耍過槍,老貓上鍋臺——熟路。你王二狗以后也多學著點。

        后來丁山把前后經(jīng)過一說,瓜皮帽笑起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哪,你四爺家產(chǎn)被分光了,人現(xiàn)在流落南京。這才幾天,就河東河西了。丁四爺臨走時我央他給我薦到楊爺這,算是有碗飯吃。

        丁山問楊團總咋變成楊團座了?

        楊爺命大呀。在老鹽店被兩支手槍抵住頭,人都捆起來了。后來看管一走神,還真讓他從后窗戶跑了。也不敢回家,直接到縣城里找到表舅,花了大價錢當了團長。

        那他家沒事?丁山心里有些恨恨的。

        當晚共產(chǎn)黨又攆到他家,抄了家產(chǎn)和幾支快槍,他家住的一個清鄉(xiāng)委員也被丁家埠起義民團打死了。上頭為這事惱得不行,正調(diào)兵要剿滅共產(chǎn)黨呢。瓜皮帽小聲說。

        那周教官會不會……丁山擔心起來。

        沒事,保安團要能抓住他,不早抓了。楊團座恨不得點他天燈。

        叔,我咋辦?

        審時度勢,隨遇而安。你看我,給四爺當管家,給楊爺當管家,就是混個時間,說不定時來運轉(zhuǎn)呢。瓜皮帽站著說話不腰疼,丁山想。

        我咋能去殺人。丁山快要哭了。

        殺人也分殺什么人。惡人不殺,人家不殺你?土匪不殺,人家不搶你?你別看叔瘦瘦的像山雞,該殺人的時候也殺。我問你,你咋被綁這了?不就是李善人害的嘛。

        瓜皮帽把漢陽造遞給丁山,丁山摸著冰涼。

        丁山后悔那時不該回家,早知有這樣的后來,索性跟著周教官去闖一個新世界。周教官在丁山心里是一盞燈,能照亮自己的想法。

        瓜皮帽說什么時候當好人都不遲,佛教里有立地成佛。對好人,對窮人,你槍口抬高一寸,就是積德。丁山覺得很有道理,就常和瓜皮帽說心里一些不解的事。說過了,心里感覺好多了。

        十一

        丁山參加保安團后的第一仗就是清剿土匪“藥葫蘆”?!八幒J”搶了“國軍”的幾車軍火、物資,上峰震怒,勒令縣保安團清剿這股土匪。“藥葫蘆”流竄在金家寨、西大山和金剛臺,搶百姓,搶“國軍”,搶紅軍,搶女人,能搶的都搶。人強馬壯,又依據(jù)西大山,易守難攻。保安團攻打了兩天都沒有拿下,損失慘重。楊團座急了,帶上警衛(wèi)連親自上前線察看,讓丁山貼身護衛(wèi)。

        狗日的“藥葫蘆”,快給老子打成窮鬼了。楊團座不停地嚎叫。

        丁山觀察了一段時間后,說這樣打不是辦法。

        楊團座忙把望遠鏡遞給丁山,大侄子,你仔細看看想想法,不能眼見著你楊爺打成孤鬼,立功有賞。

        丁山說前面工事太堅固,硬打我們吃虧。這邊假進攻,吸引他們火力。找一個當?shù)乩相l(xiāng),繞到后山,讓一個排的人帶足手榴彈,靠近后院墻一起扔。他們陣腳一亂,乘勢就可以攻上去了。

        楊團座擊掌。好,這主意好哇,奶奶的,丁山你小子天生就是打仗的料。一營長,給我從后山上。

        下午,后院子炸了起來,火光沖天,地動山搖,“藥葫蘆”前方亂了,火力明顯減弱了。丁山帶著警衛(wèi)連乘勢攻了上去,喊聲如潮。楊團座大喊抓“藥葫蘆”,要活的,活的值錢。

        大門被炸開,眾人一哄而進,后山進攻的人也殺進院子,“藥葫蘆”的人跪成一排舉手,只是沒見到“藥葫蘆”。楊團座帶人滿旮旯縫里地搜,終于在一個柴火堆里抓到了“藥葫蘆”,楊團座哈哈大笑。誰知,柴火堆里還有一個人,扔了一顆手榴彈出來。丁山只覺得眼前一黑,啥都不知道了。

        等丁山醒過來已經(jīng)在醫(yī)院。丁山問咋了?瓜皮帽說你救了楊團座,手榴彈響了你把團座壓在身下,團座毫發(fā)無傷。楊團座說你知道在緊要關(guān)頭保護上峰,有功,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連長了。

        丁山嘀咕說我哪里是護他,我自己都不知咋回事。瓜皮帽也笑了,說當就當唄。當了連長有了權(quán),可以當更大的好人,成更大的事。

        西大山一戰(zhàn),上峰獎勵一千塊大洋,楊團座官升一級。慶功會上楊團座吐沫星子亂飛,噴了丁山一臉。

        丁山對瓜皮帽說,我一看他臉上油光就惡心。他和瓜皮帽無話不談了,他隱隱覺得瓜皮帽和周教官是一樣的人。

        十二

        丁山因為在湯家匯抓“共黨”不力,楊團座要關(guān)他禁閉,管家在旁勸。楊團座拍著桌子吼了半天,大核桃也震掉在地上。管家拾起,擦干凈灰放好。丁山等他停息了才說,團座,那些“共黨”頭上又沒有字,往人群里一鉆,都像魚在河里游,雞咋能抓住魚。

        楊團座說大侄子,我要是查到你暗通“共黨”,別怪我要你的命。到那時我才不管你是雞還是鴨子。

        兩天后的傍晚,瓜皮帽臉色陰沉地走進保安團第一連連長丁山寢室,輕輕掩上門,拉上窗簾。

        和你說個事,別沖動,一定要冷靜。瓜皮帽抱著胳膊堵住門。

        你說,我打過仗,從死人堆里走過的。能有什么事比生死大?丁山有些意外,瓜皮帽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

        你伯前晚死了。瓜皮帽聲音冷得像冰。

        屋里靜得聽到呼氣聲。好一會,丁山才一把抓住瓜皮帽。咋回事,說,快說。丁山低聲怒吼。

        瓜皮帽反剪了丁山雙手把他按在椅子上,湊在他耳邊說。我說的很重要,如果處理不當,可能你、我都沒命了。

        瘦瘦的瓜皮帽兩手像鐵鉗。

        前晚三更了,花石沖的李善人找到楊團座,給了楊團座一張兩千的銀票。說事成后,再給兩千大洋。楊團座問什么事,李善人就說下午帶人去收租,你伯抗租,兩方推搡起來。你伯被推倒山谷里跌死了。知道你現(xiàn)在是連長,怕你帶兵回去報仇,來求楊團座。楊團座收到銀票后應下了,說包在他身上了。

        這么大的事,楊團座為什么不告訴我?丁山冒冷汗。

        就是怕你回去報仇,才一再命令不許告訴你,說過幾天還要有一場大仗。瓜皮帽說。

        丁山又跳起來往外跑,被瓜皮帽死死拉住。

        丁山,你想不想成大事?

        成什么大事!我伯被人害了,我手里有槍卻連燒火棍都不如,我有什么臉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比殺父之仇還大的事!丁山哭起來。

        瓜皮帽堵住門,說你哭吧,等你哭好了我才說。

        丁山好不容易止住了哭。

        你現(xiàn)在回去,肯定找不到李善人。你沒有了動靜,說明事情了了,他才敢回家。你敢擅自帶兵回去,別說連長保不住,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楊團座可以以你違抗軍令槍斃你。再說,楊團座也不可能讓你帶兵回去。你手里沒有一兵一卒,你拿什么報仇?你性命都沒有了,咋報仇?

        那你說咋辦?一條命啊,不能就這么了了。丁山手都在桌子上拍出了血,殷紅。

        如果你真想報仇,就聽我的。瓜皮帽按住丁山的肩膀。過兩天就有個機會,就看你的了。

        丁山覺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拽著,越拽越緊,痛得他不能吸氣。

        伯現(xiàn)在呢?我起碼要回去料理一下后事。

        后事安頓好了,玉蘭媽操辦的,楊團座安排我去了。墓在后山坡上,立了木牌。瓜皮帽平靜地說。

        見到玉蘭沒?

        沒有。她媽說去斑竹園了,和識字班老師一道的,據(jù)說跟一支隊伍走了。

        是紅軍嗎?丁山忙問。

        應該是吧,她是從斑竹園走的。瓜皮帽貼著丁山耳朵說。

        丁山長出一口氣,向花石沖方向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說伯,你老安心走吧,兒子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要擔心的了!

        瓜皮帽陪他跪下磕頭。

        1930年立夏節(jié),縣保安團配合國民黨獨立旅和48師、13師在南溪“圍剿”紅11軍第32師。

        “剿匪”總司令命令保安團配合,楊團座命令第一連打先鋒。瓜皮帽說丁山,知道楊團座的意思?

        知道,借紅軍刀殺我唄。如果我死了,幾千大洋落在楊團座腰里就穩(wěn)當了,他眼里只有錢,命就是一棵草。我這樣的命好找,錢不好找。

        知道了楊團座的用意,丁山反倒輕松了。

        瓜皮帽哈哈一笑,說丁山長大了。你知道第32師師長是誰,是丁家埠民團的周教官。你的槍能對著他嗎?

        不能,絕對不可能。丁山攥緊了拳頭。

        那好,你去找楊團座這樣說……瓜皮帽握緊了丁山的手。

        報告團座,正規(guī)軍根本不拿我們當回事,前幾次他們“圍剿”都失敗了,這次卻讓我們打先鋒,明顯是讓我們當炮灰,他們好撿便宜。

        丁山站直了報告,臉色平靜。

        楊團座在地圖前回過頭來看了丁山半晌,點點頭,牙疼似的吸涼氣。奶奶個熊,鼻大壓嘴呀,他們治我們一個違抗軍令咋辦?

        打先鋒也行,上峰也要給我們補充槍支、彈藥、人員哪,咱不能白打。不然我們的家當打光了,你楊團座說話就不硬氣了。

        說得對。好,你要什么,開個單子來。我來找他們。你要給我面上貼金,打個樣子給那些狗日的看看。他們想摘桃子,門都沒有!

        核桃聲急速,刺耳。

        是。楊團座隨我們第一連督戰(zhàn)嗎?你親自指揮,我們心里有底,兄弟們就不怕死。丁山兩腳又一并。

        楊團座雙手亂搖。大侄子,你打先鋒,我心放肚子里。你那里一打響,我?guī)Т箨犎笋R立馬包抄上去。對了,你知道“共匪”32師師長是誰?是周教官。你要抓住他,要活的,親自交給我。奶奶的,大丈夫報仇等不得十年了。

        是。丁山響亮地應了一聲。

        隊伍扎營在丁家埠,丁山把連部設(shè)在丁四爺宅子里。宅子空蕩蕩的,石獅子倒了,門板被拆了,墻上到處都是紅軍的標語,戲臺上的木柱子也被拆走了。丁山走到第三進院子,果然還有個門,直通史河岸邊。丁山讓勤務(wù)兵從后門接來了瓜皮帽。瓜皮帽捎來了一段話,丁山聽后鼓掌大笑。

        丁山讓瓜皮帽守在連部,自己帶了一個親兵班,連夜趕往花石沖。天亮前回到丁家埠,沖瓜皮帽一抱拳。

        曾先生,我大仇已報,下面聽憑吩咐。

        第二天,保安團第一連宣布起義,所有裝備、人員直接編入紅32師?!皣姟?8師、13師看先鋒隊反水,又守住了丁家埠咽喉要塞,沒放一槍,退回湖北電報南京。

        楊團座聽說丁山反水,跌坐在地上。新配的鋼槍啊,幾十箱子彈,讓共軍得去了。大罵瓜皮帽,逮住了要剝他的皮。

        南溪鎮(zhèn)紅32師指揮部,周教官出門迎接丁山,丁山上前敬禮。

        報告,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11軍第32師第一連連長丁山率部前來聽令。請指示!周教官笑呵呵地握住丁山的手。丁山同志,歡迎歸隊。

        瓜皮帽笑著說丁連長,你看這位是誰。

        一個戴八角帽的女戰(zhàn)士走過來,離他三步遠站住。丁山連長,你好嗎?

        玉蘭!

        十三

        丁四爺聯(lián)合了一些鄉(xiāng)紳彈劾楊團座,南京震怒,命令將人押解,提交軍事法庭審判。

        1931年初夏,一支裝備精良的“鏟共還鄉(xiāng)團”從湯家匯殺回丁家埠,團長是丁四爺。沿途很多紅軍家屬被害,分得的財產(chǎn)被搶回。

        陰雨連天,日頭隱在厚厚的云層里,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似乎太陽也怕了丁四爺。

        站在昔日繁華的大宅子前,丁四爺如狼般嚎叫無淚,見人就殺。紅11軍第32師周師長聽報后拍爛了桌子,命令一營飛馳丁家埠,迎頭痛擊,務(wù)必全殲。丁山領(lǐng)命,告別兩個月大的兒子丁立夏,從斑竹園連夜開拔。激戰(zhàn)一天后,丁四爺被圍在大王廟,僅剩的幾個團丁也紛紛跪地舉槍投降。

        丁耀祖,投降吧!丁山對著大殿喊話。

        丁四爺打開大殿大門,丁山示意不要開火。丁耀祖,放下武器。

        丁山大侄子,你出息了!當初你投奔我,送你去民團是護你四爺?shù)?,你今天卻要我的命了。這就是報應嗎?丁四爺哀嚎。

        他看上去老了十歲,稀疏的花白胡子,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攥著手槍,檀香木珠子戴在手腕上,也沒有了往日的油亮,像個黑布條。

        丁耀祖,放下武器,接受公判,或許能饒你不死。你想想那些被你殺害的紅軍家屬吧,他們難道不是命嗎?!丁山大喊。

        我家產(chǎn)沒了,老婆孩子流落街頭。我回不去過去的日子了,我也不可能過你們的日子。我好好的日子被你們禍害了,我現(xiàn)在活著和死有什么區(qū)別?丁山,四爺最后求你一件事,別讓我暴尸荒野就行,也不枉四爺曾經(jīng)對你……

        丁四爺看了大王廟一圈,慢慢地舉起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丁耀祖……

        柏樹上的幾只喜鵲被槍聲驚起,鳴叫著沖天而去。

        尾 聲

        2014年立夏節(jié),丁家埠立夏節(jié)起義紀念館——大王廟來了一批游客,操一口京腔。其中一個腰板挺直的老人久久地立在一幅相片前凝視。相片里的男子戴八角帽,國字型臉,雙目炯炯有神。

        眾人見狀紛紛圍了上來。丁首長,這是你父親?

        不是。 他是我父親的教官,也是父親革命的領(lǐng)路人。

        這個紀念館里有你父親的記載嗎?

        有。

        老人顫抖的手指著牌子上一行字:“除一名團丁要求回家外,其余的都擁護起義,參加了革命隊伍。”

        我父親就是那名回家的團丁。老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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