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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影

        2016-11-22 10:07:23陳宏偉
        紅巖 2016年1期

        陳宏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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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影

        陳宏偉

        夏日的一個黃昏,憶莼從火車站的人流里走出來。她一頭棕栗色的卷發(fā),上身穿一件寬松的黑色格紋蝙蝠衫,下配白色緊身牛仔褲,顯得身材修長而迷人。我迎上去接過她的拉桿箱,帶領她走出車站廣場。夕陽斜照在身后,我的內(nèi)心情欲萌動。穿過兩個街口就是我提前探過點的其士賓館,鐘點房六十元,限兩小時。我在前面走得大步流星,她的拉桿箱是單向輪的,稍一停頓就沒頭蒼蠅般地撞上我的腳跟,被木楔子楔了一下似的疼,為了躲避它我只好越走越快。憶莼有點跟不上,她每走幾步就輕快地跳躍一下,重新追上我步伐的節(jié)奏。這使我們不像是剛從火車站出來,倒像要匆匆趕上某一趟正在檢票的火車。之所以如此急促和草率,是由于時間太過緊迫。我預測最遲八點鐘時她父母準會打來詢問電話,留給我們的時間只有兩三個鐘頭,當然還包括請她吃一次大排檔,喝光一扎生啤。

        我說的是八九年前的事情,那時我涉世未深,手頭窮困,思想單純。一個明顯的例證就是,那天我們吃得陶醉忘我的大排檔,我之后再沒光顧過了。小城的人特別熱衷于吃燒烤,一個夏天過去,路邊高大的梧桐樹幾乎被煙熏火烤至死。更重要的,我覺得大排檔的東西不干凈,攤主傍晚出來在路邊人行道上扎攤,做晚上的生意,全憑帶來的幾只污臟的塑料桶盛水,想想都反胃。但那時我坐在熱鬧而局促的地攤上,對這些都渾然不覺,一直暗中警惕點了多少烤魚和烤串,希望結賬時控制在一百五十塊錢左右。喝啤酒的時候,我一遍一遍地央求她:“給家里扯個謊吧,就說你明天才回來?!彼仁浅聊徽Z,后來聽煩了,眉頭一蹙說:“你是不是又要保底五次,挑戰(zhàn)八次?。俊彼翢o顧忌,不怕旁人聽到,卻讓我臉紅心熱,悻悻地閉嘴了。還好,我們的動作、手勢和聲音都被周邊的嘈雜覆蓋了。過一會兒,她語氣緩和下來,說:“我家人知道我坐這趟車,我告訴他們晚點了?!?/p>

        憶莼是闖碼頭回來的,錢掙得多,而且看上去也容易。“闖碼頭”是我的說法,因為她辭掉了在本地事業(yè)單位的公職,獨自闖蕩于漢口,這讓我心生畏懼,起碼我不具備她那股決絕的勇氣和膽量。但她并不以為然,掙得多是相對于我而言的,她生活在漢口,各種壓力感窘迫感肯定遠遠超過我。她撇著嘴角說:“你一個月兩千塊錢就夠花了?!蔽覇∪?,無從解釋,的確如此。而她不知道我的工資還不到兩千塊。她喜歡大洋百貨的裙子,貌似簡單而內(nèi)里奢華,喜歡那些鑲滿水鉆的鞋子,她的同事是那里的???,而她買的卻大多是漢正街的韓版水貨。對了,她還喜歡包包,永遠缺少一個應季的包包。

        她酒量很大,善豪飲,裝三兩的一大玻璃杯白酒能一口氣喝光。所以就算她擺出身段酥軟、醉眼迷離的樣子,我也知道她只是試圖將自己灌醉,其實不可能。她跟我碰杯我只喝一口,她卻喝完,然后贊嘆道:“這兒才有本土的味道,生活的味道!”很快,她的一扎3升生啤見底的時候,我的還剩下一半。而我出了一身油汗,黏兮兮的,早已無心戀戰(zhàn)。她咕噥了一句:“我不喜歡喝啤酒,太脹肚子?!边@種理由本身就讓我佩服,似乎她體會到的不是酒精,只是一種液體的體積與分量。但她的身材很好,腰肢纖細,小腹平膽,酒液像被她神奇地壓縮、化解掉了?!捌【撇槐?,不好喝?!蔽医K于想出個借口,將扎啤壺放下。桌上的手機來了短信,她抄起來低頭回復了一條,然后就像被手機屏幕吸住了眼睛,雙手捧住手機,用左右大拇指同時按鍵輸入,像瞬間進入緊張的工作狀態(tài)。她細如蔥白的手指在屏幕上跳躍著,飛騰著,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像是短信的交流無法滿足溝通的需求。她抬頭看向虛空的遠處,一邊思考著什么,一邊與對方交涉,最后她說:“我不想這樣……什么呀……我不知道。”

        掛了電話她就站了起來,說:“我得回去了,晚上還要寫稿。”我說:“知道你是大記者,但回來不就是玩嘛!”她說:“別人賣給我一個稿子,晚上必須寫出來。”我不解。她說:“同事將采訪稿發(fā)給我,我寫成后稿費有八千左右,得分她三千。”我終于懂了,說:“何苦重金買她的采訪稿,自己想象、揣摩一下不行嗎?”她神色一正道:“你肯定沒有精讀過‘特稿’,不去采訪,‘特稿’就不成立。”我心想,我根本沒讀過,何談什么精讀。攔的士時,她從包里找出一片口香糖來嚼,隨手翻出大半盒黃鶴樓煙,拋給我說:“不能讓我媽看到我抽煙?!蔽?guī)兔Π阉睦瓧U箱塞進的士后座,替她拉開前門,待她坐好,又從兜底里摸出二十元錢扔進了前窗。

        我獨自坐在馬路牙子上,看著那輛的士消失在馬路拐彎處,一片悵然。我從她的黃鶴樓里抽出一支,點燃吸了一大口,比燒烤的煙氣更加嗆人,我咳嗽得眼冒金星,她忘了我并不會抽煙。我想起她的拉桿箱,發(fā)短信給她:下車時別忘了后座的箱子。她很快回復:靠,你真像我媽。我搖搖頭,暗罵自己多事兒。過了一會兒,她又發(fā)來短信:我的腎壞了,可能要移植一只。我大為震驚,回信:怎么了?為何還喝那么多酒?可她再沒回復。我想,她難道是真的喝醉了,應該不會啊?;蛘撸瑑H僅是她所謂“特稿”要講述的故事。

        憶莼走的時候不會跟我道別,總是雁過無痕地離開這座小城。我們平時也基本不聯(lián)系,偶爾在QQ上聊天,她有一句沒一句的,前言不搭后語,好像一旦分別,我們就各自陷入了嚴峻和嚴酷的環(huán)境之中自顧不暇。習慣了她的冷淡之后,我也不再相擾。她在懵懵懂懂的年紀走出去,直到成了一個特稿界叱咤風云的寫手,肯定經(jīng)歷過許多我難以想象的曲折,這使她的性格變得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有時萎靡不振,有時意氣風發(fā),時而纏綿,時而冷漠,跟著她的節(jié)奏走,會讓人發(fā)瘋。事實上,她的脾性對我來說,一直是模糊和籠統(tǒng)的,并無清晰的認識。她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貌似簡單任性,卻有另一番遼闊和幽深。

        她在一個深夜給我發(fā)短信,說在我住的小區(qū)門口。我出去與她相見,她竟然開著一臺嶄新的轎車。那時我只粗略地知道幾個大的汽車品牌,往細里分就一無所知。她告訴我是雪佛蘭樂風,我覺得那轎車很漂亮。但她不以為然,說又圓又鼓,像做好后被人吹了一口氣。

        我上車后,后座上竟然坐著一個男的,頭發(fā)很長,在吊兒郎當?shù)爻闊?。我問:“去哪里?”她沖我眨眨眼睛,說:“我們剛吃完飯,你陪我洗個腳?!蔽艺f:“去‘大浪淘沙’吧!”我弄不清楚那男的是誰,所以也不知該與她保持何種距離,心里隱隱有一絲不快。我回頭沖那男的瞅了一眼,他歪躺在后座上,有一條腿伸到憶莼座位的縫隙里,看上去既兇蠻,又透出一種狎昵之態(tài)。我心里暗生氣惱,后悔跟她出來。

        走進“大浪淘沙”,我有點賭氣地跟門廳說:“來三個泰式,小姐要漂亮的!”話一出口,我就感覺口誤了,因為將這里的洗腳師稱為“小姐”并不妥當,連門廳服務員看我的眼神也有點怪異。我徑直走到一個三人間靠外側的沙發(fā)椅邊,憶莼在中間,那男的靠內(nèi)側。來了三個端著洗腳木盆的洗腳師,兩個胖碩,一個又太矮小。憶莼看了看要給她洗腳的女胖子,側過頭問我:“我想要個男的給我洗,有嗎?”我還沒回答,女洗腳師率先回答說:“沒有?!彼缓米髁T,躺倒在沙發(fā)上,一副閉目養(yǎng)神狀。洗了一會兒,里側的另一個胖洗腳師問那男的:“先生,你的腳有癬,加點中藥比較好,你看要嗎?”我心里一沉,知道這是加價宰客的伎倆。但那男的輕飄飄地說:“隨便。”洗腳師就站起身走出包房。又洗了一會兒,洗腳師又問那男的:“你的腳有很重的濕氣,加點熏香比較好,您看要嗎?”那男的仍然輕松地說:“隨便?!毕茨_師又走了出去。我感覺胸悶,想尖叫。這時躺在中間的憶莼睜開眼來,微微轉(zhuǎn)過身沖我眨巴了下眼睛,臉上浮出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我不明所以,沒話找話地讓給我洗腳的瘦妹子手重些,手再重些。

        洗完腳,憶莼讓那男的打的士走。她開車送我,與剛才的沉靜不同,她臉上涌動著一種難以抑制的笑意。轎車偶有顛簸時,她的腰肢也隨之顫抖。她似乎覺察到我潛在的憤怒,說:“他太過分了,你埋單,他是間接的關系,竟然什么都說‘隨便’。”我輕吁一口氣,說:“沒什么,我可不想讓你覺得我氣量小?!彼p輕拍了我一下,笑著說:“知道他是誰嗎?”她索性把車停在了河邊的林蔭道下,熄了火。路燈的光亮透過樹陰投射在她的臉上,閃耀著一種瘋狂的勁兒,她說:“我的前任,早就分了,他一直糾纏。喊你過來,是讓他死心。”我挖苦道:“除了男朋友,你還有什么需要證明給別人看,我一并扮演了!”她嘆了口氣,幽幽地說了句:“我想讓他忘了我。”

        我們認識這么久,從來沒說過“愛”“喜歡”這類字眼,甚至連暗示也沒有,好像這些字詞一開始就過了保鮮期,最后爛在嘴里了。生活每天都在變化,她說她在東湖附近按揭了一套小房子,把父母也接到武漢去了。我驚嘆我們的現(xiàn)實距離越來越遠,已處于兩個不同的世界。我在本地這個小城瞎混,沉溺于某種無法救贖的深淵之中,日子過得簡單,隨性,像是失去了時間的界限。將近午夜,我們從車上走下來,靠在河岸的欄桿上,河水在黑暗中緩緩流淌,散發(fā)著淡淡的腥臭味兒。我試圖從身后頂住她,被她側身溜掉。

        她從車里找出一本時尚雜志,說:“有我寫的稿子,送給你看一看?!蔽液髞碜屑毞茨潜倦s志,無法判斷究竟哪篇是她寫的。因為她告訴過我,像她這一級的資深寫手,一期雜志可能上好幾篇稿子,因此就要更換不同的署名。我在開篇“特稿”欄目里看到一篇名叫《我愿為你“二次守貞”》的文章,作者叫阿憶,直覺讓我確信她指的就是這一篇。我大致讀了幾段,明白了“二次守貞”的意思。我感到虛弱和沮喪,同時還有一種解脫。

        她忽然回來風風火火地要辦護照。彼時我剛買了車,和她的車同系,但要更好一點,雪佛蘭克魯茲。我驅(qū)車去城郊她家的老房子接她。她一上車,就告訴我她結婚了。這次辦護照,可能要移民澳洲。我開車帶著她往新區(qū)急馳,小城的變化很大,開辟了新區(qū),原來的行政機關都搬到新區(qū)去了。她頭發(fā)烏漆抹黑的,穿著一身白色短裙,標準的賢妻淑女模樣。幾年沒見,我們都不由心生許多感慨,她輕輕摸了摸我握著擋桿的手,我感到像有什么東西在體內(nèi)流動,暖洋洋的。但我并不敢放肆,疏離太久,我們之間像是生出一道無形的屏障。她喃喃地說:“呆在國內(nèi)挺好的?!薄坝腥吮颇愠鋈??”我揶揄道。她說:“唉,我也還沒想好。如果硬找一個理由的話,我喜歡大海?!蔽夷?,想說中國也有漫長的海岸線啊,但忍住了,我想沒有理由或許就是最大的理由。我問她下午還回武漢嗎?她說看辦事情的情形再定。

        她之前一定做過很細致的準備,所以公安局出入境辦證窗口的工作人員向她要許多證件和手續(xù),都沒能難住她。她一邊填寫表格,一邊給我講她老公。他是武漢當?shù)厝耍F(xiàn)在做工程,具體就是修馬路,然后他們家現(xiàn)在辦有沙廠,經(jīng)營一個餐廳,還有兩套門面房的物產(chǎn)?!拔覍ξ依瞎Ψ判牡?,你想啊,他天天呆在工地,一個女的都沒有。”她忽閃著眼睛,笑瞇瞇地對我說。我瞬間對她心生好感,還有一種憐惜。她寫特稿時像個世事洞明、無所不知的情感分析師,但她的心好像真正隱藏在深處,與外面不搭界的。我擔心她外在強大,內(nèi)心脆弱,一丁點風雨也經(jīng)不起。

        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將護照的手續(xù)辦完了,留下了收件地址,辦證大廳會將護照快遞至武漢。我有點泄氣,我隱隱希望事情生出點小插曲,耽擱一下才好。因為我老婆剛好帶孩子回鄉(xiāng)下過暑假去了,我一個人處于散養(yǎng)狀態(tài)。但這個念頭太過齷齪,我說不出口?!皶r間還早,我想去看一下奶奶?!彼鋈徽f。我感到吃驚,從沒聽說她還有個奶奶,因為她父母都跟隨她搬到武漢去了?!坝械?,她在老年公寓。”她說,“在航海路?!蔽议_車駛向航海路,按她的指點,開到了一片瓦礫場。這是中午時分,有幾臺歇工的挖掘機停在那兒,到處是斷壁殘垣。沒有任何老年公寓存在的跡象,而且四周一片空曠,也沒人可以詢問?!翱催@情形,拆了吧?”我說。

        憶莼用手機撥打一個號碼,蹙著眉頭聽了一會兒,說:“原來的電話成空號了?!彼闹芤黄餆?,她用一種無助的眼神看著我,額頭冒出了一層細汗。我無奈地沖她聳聳肩,抬腳將地上的一只易拉罐踢向遠處。“有人嗎?”我抬頭沖著那片廢墟大喊一聲,沒有任何人回應我,使我看起來像個精神病。地面非常硌腳,我倆艱難地在碎磚頭與亂石塊之間轉(zhuǎn)了一圈,既焦灼,又茫然。

        我們已經(jīng)有了絕望的念頭,準備返回時,終于在一面只剩半截的白墻上發(fā)現(xiàn)了端倪,一行歪歪扭扭的黑漆字:老年公寓往左拐五百米。我們興奮地跳回車內(nèi),往旁邊的巷道里開去。里面有一個正方形的小院落,門口果然掛個斑駁的舊木匾額:“老年公寓”?;蛟S“老”這個字眼離我太過遙遠,我從未注意到城市里還有這樣一個處所。這租用的是一座民宅,上下兩層,分布有七八個房間。有兩三個表情冷漠的大媽在拖地、洗衣服,院子里散發(fā)著一股腥、騷、臭混合的氣味,讓人忍不住犯惡心,我腳步不自覺地有點猶豫。憶莼走過去跟一位大媽悄聲說了幾句,然后沖我擺擺手,說:“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p>

        門樓內(nèi)一邊停著一輛摩托車,積滿了灰塵,一邊是洗水池,水龍頭慢慢地滴著水。我擰開水龍頭洗了洗臉,卻關不嚴,任其慢慢滴成一條線。沒有椅子坐,幾位正在干活的大媽也不理會我。我只好退出來,門口有一棵高大的椿樹,有秋蟬在上面嘶鳴,天氣又悶又熱,車里也沒法呆。我晃悠幾圈,重又走回院落,沿著走廊往里察看。在拐角處的一個窗戶,我看到了憶莼。她正端坐在一張窄窄的鐵床前,竹席上躺著個瘦骨嶙峋的老太太,側身面對著她。憶莼像個懂事的乖乖女,靜靜地看著老太太。聽不見她們說話的聲音,或許她們在用對視這種無聲的語言交流。這時老太太抬起脖子往上掙扎,像是試圖坐起來。憶莼連忙伸手托住她的后背,她拖著軟腔咳嗽著,探長脖子要吐痰。那種喉嚨有痰而無力咳出的聲音,聽上去讓人渾身發(fā)顫,難以忍受。憶莼騰出一只手拿過痰盂放在老太太面前,剛放好,老太太卻將一條線狀的黏痰吐在了憶莼的手背上……走到另一邊的窗戶,一股臭味傳來,我看到一個老頭咧著嘴沖我笑。他上身穿件背心,下面沒穿短褲,只有一塊花布搭在襠部,他的雙臂和兩腿都被綁在一張鐵椅子上,絲毫不能動彈,全身只有臉上的表情可以自己控制。椅面應該挖了個洞,我看見椅襠內(nèi)放著一個接納糞便的塑料盆。這是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并且大小便失禁。我心里一陣難受,覺得有點反胃,就退了出來。我們終將老去,“老”是我們的永恒困境,誰也無法規(guī)避。但我們又好像誰都不愿提前感受,不自覺地采取逃避和遺忘的方式。但真正的“老”是如此殘酷,甚至超過了死亡。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憶莼走了出來。她臉含歉意地說:“你再等會兒哈,我想多陪一會兒我奶奶?!蔽尹c點頭。她走過來附到耳邊,低聲說:“我奶奶現(xiàn)在身體很差,都快認不清我了,我估計這是最后一次看她,你多給點我時間?!蔽倚睦镆活潱B連點頭,還想說什么,她擺擺手,又進去了。憶莼向來給我一種沒心沒肺、沒頭沒腦的感覺,此刻她竟變得溫婉,嫻靜,善良,尤其她的眼神,像一汪潭水,眨一眨便有漣漪。從她的背影看,她變胖了,腰上似乎也有了贅肉。這些年,她帶給我的總是一種激情四溢與焦慮緊張、志高意滿與苦悶頹廢的矛盾生理狀態(tài)。我理解她,而又不能完全理解她。

        從老年公寓出來,她忽然決定下午要回武漢,并且給武漢打了個電話,告訴那邊事情辦理的情況。我聽見那邊像是交待著什么,她一直“嗯嗯”地答應。最后她說:“我不想這樣……什么呀……我不知道?!边@是她喜歡說的口頭禪,別人的口頭禪只有一句,但她有三句:我不想這樣……什么呀……我不知道。

        我心里有一些失落,一些不甘,但還是發(fā)動車子開往火車站。路上無語,我想挽留她,很久沒有和她在一起了,其實我也有許多不適應。送她到進站口的時候,我一句話終于沒忍?。骸罢嫦胱屇忝魈煸僮?,我家人都不在。”她立即明白我的意思,雙頰飛紅,微笑著說:“不行,我準備懷孕,而且說不定已經(jīng)懷孕了。”我陷入尷尬,她忽然轉(zhuǎn)身來擁抱了我一下,說:“咱們來張合影吧,我出去了,就再難見到了。”她伸長胳膊舉著蘋果手機,我們站在進站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咔嚓”拍了一張合影。我感覺完全游離了現(xiàn)實情境,臉上表情肯定很僵硬。她轉(zhuǎn)身離去后,我才回過神來。不錯,那天她像從我的夢境中跳出來,沒等我醒來,又完全消散、飄逝了。我看著她走上自動步梯的背影,心里泛起一種纏繞回旋的幻覺般的憂傷。

        我在微博上與憶莼互相關注,她生了一個女孩。我看見她天天在微博上曬照片,我的娃會笑啦,我的娃會爬啦,甚至連她的娃拉的把把(大便)都要傳照片上來,讓人渾身發(fā)麻,折騰得整個微博都不能直視。她最終沒能移民去澳洲,而且我覺得她身上某種青春的氣息殆盡了,終于成為一個世俗少婦。我并不是對她心生厭倦,我理解這是生活的魔咒,沒有人能逃脫。八九年的光陰有多漫長?我們一同經(jīng)歷,一同變化,但卻缺少重大事件作為標尺上的刻度,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之中,日子像沙子一樣流走了。生活什么都發(fā)生了,卻又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再見到她時,她說回來改戶口本信息。她換了新車,明光锃亮的本田CRV。我說這車好,我一直很喜歡。她說一般吧,后背有點駝,像做好后被人踏了一腳。我接她去附近的生態(tài)園吃飯。她說:“我想喝酒,就不開車了。”

        我點了幾樣粵菜,全被她劃掉了。她要吃地道的本地菜,燜罐肉,燉麻鴨,還有菱角炒絲瓜,小白菜豆腐。我陪她聊天,她自斟自飲地灌酒。我問她改戶口本的什么信息,我這兒改信息都需要片警簽字。她淡然地說:“我戶口本上的婚姻狀況是‘未婚’,我這次回來要改成‘已婚’?!蔽覇枺骸斑@是為何?”她一仰脖喝下一大杯啤酒,說:“我在辦離婚!但武漢民政局說我的戶口本婚姻狀況不對,必須改過來才能辦。”我心里一驚,脫口問道:“怎么搞的,真的嗎?”“誰高興騙你!”她又喝下一大杯。我陷入茫然,她寫文章時是頂高明的情感分析師,但自己感情卻一團糟。我知道她的性格有時溫柔可人,有時桀驁任性,但她在家庭生活中究竟是怎樣一種面目和狀態(tài),我不了解,也無從判斷。這些年她處理事情總是很果敢,決然,但細究起來又很輕率,混亂,甚至有點吊詭,仿佛一切都是宿命。她一直在選一條我猜不透的路走。

        “你多久和你老婆做一次?!彼鋈淮舐晢柕馈N姨ь^看了看端著托盤往來穿梭的服務生,直想捂住她的嘴?!拔覀円粋€月都沒有一次,他一回家就光著膀子躺在沙發(fā)上,自己看電視,整個人呆板,無趣,我們一天都說不上一句話?!彼龘u了搖頭,神色黯然地說,“他雖然掙的錢多,但攤子鋪得大,都花出去了。我花的錢還都是我自己掙的,想想都失敗。他一定在外面有女人,就算洗澡也得把手機帶進衛(wèi)生間里,怕我翻看他的短信。有一次他夜里躲到儲藏室接電話,我要奪過來看是誰打的,讓他如此詭秘。但他死死攥住手機,不讓我看,逼到最后他硬是把手機砸在地上摔得碎成幾塊,讓我無從查看那個來電號碼,我一怒之下吞下了一塊碎玻璃……”她忍不住啜泣起來,眼里的淚水奔涌而出。我驚呆了,感覺心快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急切地問道:“后來怎么樣?是什么樣的玻璃?”

        她笑了起來,一種強裝歡顏的笑,一邊笑著一邊顫聲說:“就是手機屏幕的玻璃……”她用手指比劃了一下,大約三四厘米的樣子,“……我哭啊哭啊,哭得痛斷肝腸,但哭罷以后我就解脫了,再也不管了……大概是心死了吧,只是覺得累,日子讓人發(fā)瘋,我干嘛這樣啊……”

        我抽出幾張紙巾遞給她,看她默默地擦干眼睛?!澳阏嫔怠!蔽覀械卣f,“玻璃呢,被你消化掉了?”她抹著淚水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哽咽著說:“后來……在醫(yī)院里……搶救了一個星期……”說完,她的淚水更加肆意地流淌出來。

        我只好閉嘴,過了一會兒,待她終于平靜下來。我說:“都是一樣的,我回到家里也是往沙發(fā)一躺,萬事不管?!彼龘u著頭說:“我不想這樣……什么呀……我不知道?!蔽艺f:“我在家也光著膀子,還有我老婆,有一次她竟然赤裸身體坐在衛(wèi)生間的矮凳上洗衣服,我回去后嚇一跳,以為是一頭母豬……”她撲哧地笑了起來,用手指著我說:“你太壞了!”我神色一凝,說:“但這就是生活,生活的常態(tài)就是如此?!彼灸镜攸c點頭,又搖搖頭。

        憶莼一會哭,一會笑,一個人喝完了五瓶啤酒,走路的時候有點腿軟。在生態(tài)園的停車場,我拉開車門時,她忽然叫嚷道:“這樣你就送我回去啊,我不干?!蔽覜_她瞟了一眼,不置可否。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說:“我們?nèi)ラ_房好不好?!弊M車內(nèi),我給一個熟悉的酒店打電話,總臺服務員告訴我客滿了。她在一旁嬌癡地喊道:“那就不去了,但我們可以車震……”我說:“去涼涼風吧?!?/p>

        我將車子順著沿河路開至本城的師范大學。大學的體育場后面,有一片山丘,山頂上有一座八角涼亭。我指著亭子說:“我經(jīng)常在那里涼風?!彼慌勺硪?,走路踉踉蹌蹌,不時從山坡間的碎石小路上跌出來,踏進旁邊的鳶尾花叢里。我只好攙扶著她,花叢里溝壑縱橫,她時不時地尖叫著,惹得樹叢里成雙成對的男生女生們側目而視。我不知她是故作醉意,還是酒量真的變小了。我們摸到一片紫薇樹旁的石椅上坐下來,黑魆魆的夜空綴滿明亮的星星,像眨動的眼睛。她情意綿綿地雙手吊住我的脖頸,朝我哈著淡淡的酒氣,說:“我們……想不到,我們這么久……”她像是陷入了自我的陶醉之中,靜止的身體里涌動著某種蓄勢待發(fā)的能量。我輕輕摟住她,聞到了她身上一縷淡淡的幽香。我撫摸她的臉,發(fā)梢,鎖骨,肩胛……她忽然埋下頭去,試圖拉開我褲子的拉鏈,被我阻止了。我將她抱起來,我看到她左胸口有一片暗色的印記。我的手停留在那片印記上,溫柔地摩挲?!疤ビ??!彼龂娭茪庹f,“我看過一本書,說胎記就是上輩子被殺死的時候留下的傷口部位?!蔽艺f:“沒聽說過。”她哈哈笑了起來,嘆氣道:“我上輩子被人害了,這輩子怎么仍然如此糟糕……”

        我扶著她站起來,走上涼亭的石階,憑欄臨風。我遲疑地說,“你離婚,我真是沒想到……”她笑了起來,說:“是的,我們離婚財產(chǎn)分配說明就寫了兩頁紙,民政局的小姑娘直吃驚,說你們這么多財產(chǎn),竟然還要離婚?!蔽冶亲又刂氐睾吡艘宦暎萑霟o語。

        我們一起俯瞰整個城市,看萬家燈火,看車水馬龍。我說:“那些夜色里城市的窗戶,華貴的,簡陋的,璀璨的,黑暗的窗戶,每一扇窗戶后都有一個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命運,那些起伏與輾轉(zhuǎn),成功與失敗,看起來變幻莫測,其實蘊含著從未改變的規(guī)律……”

        “靠?!彼饨械?,“你說得好‘高大上’啊!”

        “他怎么同意跟你離?”我問出那個盤踞腦子許久的問題。

        “照片啊,記得我們的合影照嗎?”她詭異地笑了起來,掏出手機,“我們倆唯一的一次合影,我拿給他看,說你是我的舊情人?!?/p>

        她在手機相簿里找那張照片,翻了幾頁,忽然捂著肚子叫嚷著憋得慌,要上廁所。我們從山上走下來,旁邊是藝術系大樓,我?guī)业嚼锩娴男l(wèi)生間。門口一間亮著燈的大教室里,有一個男生坐在講臺旁邊彈鋼琴,臺下空無一人,琴聲悠揚,如泣如訴。憶莼出來時被那琴聲所吸引,像是野性子一下子激發(fā)了出來,竟然冒失地推門走了進去。她坐到第一排,儀態(tài)優(yōu)雅、裝模作樣地聽男生彈琴。我覺得她酒后可愛又可笑,就站在走廊下面等。男生見闖進個陌生的女人,停止了彈奏。我聽見她說:“你彈得真棒……繼續(xù)……”于是琴聲再響起,但男生顯然就此失去了節(jié)奏,中間不斷地停頓,夾雜著他們含混的交談。我想男生大概有點害羞,尤其是面對憶莼這樣一個鬼魅般的女人深夜闖入,并且對他大加贊美,讓他羞澀而惶恐。憶莼像是全然忘記了我在外面等她,深深陶醉于琴聲之中。男生終于磕磕絆絆地彈完了一曲,我聽見她熱烈地鼓掌,連聲叫好。直到她晃著紊亂的醉步走出來,臉上還洋溢一種意猶未盡的神色。

        我們準備回去,相擁著往車邊走,剛走出藝術系大樓,她用手揉著肚子,說又要上廁所。我問:“你怎么了?不舒服?”她語焉不詳?shù)卣f:“我不想這樣……”我懷疑她尿頻,想起八九年前那個夜晚的事情,就問她:“那一年你給我發(fā)信息,說要換一只腎,是怎么回事???”她瞬間圓瞪雙眸,一臉驚詫地說:“我跟你說過嗎?”我低聲說:“你說過?!彼慌哪X袋,嘻笑著說,“我想起來了,那時我談了一個男朋友,他說他可以為我獻出一切,就試探他愿不愿意給我移植一只腎,但我不記得跟你說過??!”

        “真幼稚?!蔽艺f。

        她搖搖頭,嗲著腔說:“我不想這樣……什么呀……我不知道?!?/p>

        責任編輯 歐陽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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