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景彬
無法躺在河流里的石頭
馮景彬
老皮是看到河里那塊石頭后,決定辭職的。其實,老皮的辭職與河里這塊石頭沒有必然聯(lián)系。但老皮確實是在看到那塊石頭后,才決定辭職的。許多時候,我們在做出某種重大選擇時,或許會與一件什么東西相關聯(lián)。這種風馬牛不相及隔山打鳥式的關聯(lián),也許是我們無法把握未來的無奈表現(xiàn)吧。
老皮發(fā)現(xiàn)這是一塊特別的石頭,形狀如切開的鵝蛋。細看其石有兩絕:一絕蛋青蛋黃分明美妙絕倫,二絕在蛋青與蛋黃交接處天然形成草書心字。由于字體略有變形,使得此心字意氣風發(fā)靈動飛揚。老皮沒有收集石頭的嗜好,但如此奇特的石頭,他還是想收藏起來。就在老皮將石頭攥在手中起身時,發(fā)現(xiàn)遠方游來一條黃澄澄的鲇魚。老皮在這遜比拉河邊生活了二十多年,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大的黃鲇魚。魚像是條老魚,軟弱無力懶散無神。它偶爾還會翻一下肚皮,以調(diào)整行動方向。老皮下意識舉起手里的石頭,但沒打。他不想因為一條病魚失去寶貝石頭。老皮想,也許這將是見證我命運走向的物件呢。
熟悉老皮的人,都覺得老皮辭職是早晚的事。在朋友們看來,老皮這種半吊子文人,自由散漫慣了。按部就班循規(guī)蹈矩他覺得憋屈,驕橫使壞說謊撒嬌他又不會。
老皮覺得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人生岔道口上,要么繼續(xù)行尸走肉在機關坐下去,要么扔掉鐵飯碗尋找屬于自己的天地。在反復思索琢磨后,老皮覺得再不痛下決心,自己就真成了那條病鲇魚了。
聽到老皮辭職的消息,熟悉他的人都松了口氣??伤煽跉庵?,又為老皮不安起來。雖說,老皮對官場上的曲里拐彎一竅不通,但就他那脾氣秉性,做生意行嗎?
在人們的感嘆懷疑不解與觀望中,老皮下海了。下海后的老皮像變了個人,忙碌得令人嫉妒。偶爾有人問起來,他也只是笑笑,對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偶爾心情好時才笑著淡然說,以前我只是船上的一名普通船員,干好分內(nèi)的事按月拿錢,至于船只駛向何方如何避開風浪,我不用管,就是想管也沒人尿我。現(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我人在海里,錢或漂海面或在水中或沉水底,不一口氣一口氣憋著去撈得餓死。
當偶爾有人問,對自己辭職下海后不后悔時,老皮感慨地說,過去整天為沒有一夜暴富的機會牢騷滿腹,現(xiàn)在是夜夜為如何吃飽穿暖睡不著覺呀。生活啊!它把我整得一會明白一會糊涂,徹底懵了。
人們從老皮不明確談后悔這點上,感覺老皮可能混得并沒表面那么好,也可能后悔了。但人們從老皮的神情里,很難找到一絲失落的影子。人們并不盼望老皮過分落魄,但依老皮先前的性格,人們也并不希望老皮不合常理地過分發(fā)達。
老皮辭職時,機關震驚了好一陣子。普通人想不透,好好的宣傳科長當著,每月一千多塊工資,加上年節(jié)發(fā)放收受的雞零狗碎,一年下來少說也有一萬多吧?怎么,說不干就不干了?公職,公職是什么?那是用青春年華換來的一把雖不豪華但較舒適的椅子。說扔就扔了?說甩就甩了?說不要就不要了?說燒火就燒火了?說走連頭都不回就走了?神經(jīng)了吧?有病了吧?中風了吧?吃飽了撐的吧?
總之,老皮下海了,且一帆風順。據(jù)說是在俄羅斯與中國之間倒騰鋼材和煤炭。具體怎么個倒騰法,沒人問。就是問了他也不一定告訴你。人們只知道,那是個不算小的買賣。據(jù)老皮朋友講,半年下來已凈嫌了六位數(shù)。六位數(shù)?十萬?二十萬?三十萬?不會是九十萬吧?
一談起老皮,人們?nèi)砍闪苏軐W家。有感嘆滄海桑田一日千里的,有憤憤不平說人心不古蛇吞象的,也有質(zhì)疑世道說變就變面目全非的。人們質(zhì)疑的中心思想是:你一個書呆子、一個天天想當作家經(jīng)常發(fā)神經(jīng)的老皮,一下海經(jīng)商就發(fā)達了?這真實嗎?這可信嗎?這正常嗎?這合乎常理嗎?不感覺莫名其妙嗎?這不會是地震預警或什么災禍的前兆吧?
老皮嘆氣:“唉,人啊人!啊呀?。∪税∪税∪税“。“““““““?!”
也有人起誓發(fā)狠說,真他媽把我惹急了,我他媽也下海,免得一天到晚受這各色人等窩囊氣。但,人們有個共同的毛病,遇事發(fā)牢騷慷慨激昂,事后就像對待放過的一個響屁,痛快勁一過就不記得了,就想不起來了,就愛誰說誰說我他媽從未說過了。如果你動真格地問他,跟他叫個真兒,他反倒睜圓眼睛,憤怒加奇怪地反問。你有病吧,隨便說說你就當真。是腦袋進水了,還是讓門給夾壞了。
老皮確實在俄羅斯做生意,不過不是他一個人,還有個姓白的哥們與他合伙。老白是半個藝術家,當年的一幅《金色年華》攝影作品,一舉榮獲全國大獎。正是在《金色年華》討論會上,老皮與老白相識了,且成了無話不談的鐵哥們兒。
老白的《金色年華》是無意間抓拍的畫面。一個女青年,斜躺在金黃色的麥堆上。頭上的白色紗巾,被風吹成飄揚的旗幟。既不是火熱的勞動場面,也沒有青年人的意氣風發(fā)。正趕上十九世紀下半葉中國大地上的文藝復興,人們看夠了直白宣傳與熱烈的勞動場面,被老白的自然樸素表達震撼了。于是老白獲獎了,獲個大獎。
老白的獲獎讓圈內(nèi)人猝不及防。
老白獲獎后的氣氛,與老皮下海發(fā)財后的尷尬差不多。圈外人都覺得,老白獲得全國攝影大獎是走了狗屎運,不是真水平。圈內(nèi)人認為,老白的攝影水平太一般,按道理說連大獎邊都刮不上,純屬評獎失誤所致。
人們對獲獎后的老白,開始冷落疏遠。老白也開始感覺到,人在山頂我為峰的孤獨和冷意。
老白的真名叫白貴德,筆名蒼茫。有那么一段時間,有點藝術細胞男女,都為自己取一個或幾個筆名。盡管,那些名字最終成為了夢想的見證。但夢想畢竟是青春絢麗色彩中,最濃最重的一筆。在寒冷處呆久了,自然就透徹了許多事情。老白將華麗空洞的蒼茫,改成叫起來方便看起來接地氣的老白。
老白這名沒白改。改名后不久,他就拍出了那幅《金色年華》。
就在老皮對是否下海猶豫不決時,老白已經(jīng)從俄羅斯成功做成了多筆買賣。
老白說。“操,還猶豫個鳥。人家在機關混都有個長期規(guī)劃和短期目標。你有規(guī)劃嗎?你有目標嗎?你有個鳥?!?/p>
“在正科門坎上,你一騎就是五年多。再磨下去,男人的家什磨細了磨短了磨沒了不說。關鍵是,把你爭強好勝的鋼性磨沒了。那才真完了,真叫悲催。要我說,一個字干。兩個字下海。咱哥倆,二一填作五。有大哥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天生我柴不愁燒,只因未到點火時。以后到底能竄多高的火苗子,那就看咱哥倆的能耐了。”
老白的這一通胡言亂語,如醍醐灌頂,把糊涂的老皮徹底整明白了。
老白老婆也補充說。“你大哥說得對,你就別猶豫了。你倆就是藝術氣質(zhì)太重,走仕途不會有大出息。你大哥不就是例子嗎,作品獲獎后市長親自點將,許諾他擔任文化館長。可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這一等就是兩年多,也沒一點提拔的消息。有人提醒你哥,說既然主管文化市長把話撂下了,那就應當表示表示。什么兒子升學老婆生病,哪怕是岳父丈母娘生日,找個理由就行。嘿,你哥有性格,那叫一個犟。就那樣不聲不響不哼不哈,坐家等消息。后來,該提也提了,該拔也拔了。只是提拔的是個比他晚進文化館五年多的小字輩兒。怎么樣,現(xiàn)在還不是一賭氣下海了。我看你們哥倆就一起干吧。你懂俄語,他也缺個像你這樣靠得住的好兄弟。”
藍波比老白小十五歲,是個小巧耐看的女人。說起來,她就是《金色年華》照片中,那個躺麥堆上的小丫頭。
認識老白兩口子的人,都想知道他們倆是怎么回事,戀愛經(jīng)過是不是波瀾壯闊險象環(huán)生??蛇@兩口子像是早有準備,總是對人神秘一笑。對待私人感情的事,真正是鐵板一塊一塊鐵板。
勸老皮時,藍波就站在沙發(fā)后面。她不時用手指,梳理老白的頭發(fā)。
老皮將抽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說,去他媽鐵飯碗吧。一個字,干。兩個字,干了。三個字,賺錢去。四個字,賺大錢去。五個字,就賺大錢去。
就這樣,老皮懷著偉大而庸俗的夢想,跟著老白去狂吻俄羅斯了。
老皮與老白合作二年后,二人發(fā)生了矛盾。什么矛盾,兩個人都不說。與他們走近的人只知道,這哥倆最近挺鬧心。達到了水火難容之勢。
與千百個低俗故事一樣,老皮與老白的矛盾來自女人。
老白老婆藍波在家待著發(fā)膩,就提出陪丈夫跑生意。老白正忙得焦頭爛額,順口說,干脆去幫幫老皮吧。江北攤子大事情多,正缺人手。
藍波是從省城坐了一夜火車,然后從黑河口岸過江的。之前,藍波多次到過江北。但,那都是跟在丈夫身后旅游的。
電話里約好,下午三點半在口岸過境處見。與老白做了二年多生意,老皮已與藍波非常熟悉。見了面,老皮先叫聲嫂子。然后,接過藍波手里的衣箱。見藍波臉色蒼白,老皮說,住處還安排在老地方。嫂子先到房間休息,晚飯時我叫你。
船過黑龍江不過二十分鐘,可藍波竟暈船想吐。聽老皮這樣說,邊敲打自己邊點頭。
老皮將藍波送到波斯灣大酒店后,就獨自辦事去了。老皮心里著急,他與老白做的是原煤換鋼材生意。老皮負責與俄羅斯商人談判原煤換鋼材,老白則將鋼材運回國內(nèi)賣掉。開始時,換來換去還順利。后來,由于山西陽泉原煤跟不上,耽誤了許多生意。二人一商量,決定在江北租個存煤場。這樣,既可防止原煤短缺時漲價吃虧,又增加了談判底氣。令他們始料不及的是,自從原煤一落地,周邊的地痞流氓竟開始了以偷煤為生。加之近段時間原煤價格下降得厲害,出手早晚利差很大。老皮急得什么似的,天天出門見買主。
老皮是個急性子,辦事干凈利索。光顧忙事情了,竟把藍波的事給忘了。等他回賓館走進自己房間時,才忽然想起來藍波的事??纯幢?,已經(jīng)二十二點多了。老皮邊拍頭邊急忙下樓。
下到一樓大廳,老皮往藍波房間打電話。不知何故,電話始終打不通。老皮索性步行上樓,直接按響了208門鈴。見了藍波,老皮說,嫂子對不起,你看我這臭腦袋,真該砍了當瓢使。我這一忙活,把嫂子晚飯的事忘了。走吧,咱出去吃點東西。藍波說沒事,我不餓吃不吃都行。老皮說走吧,你本來胃就不舒服,哪能不去吃點東西。
“也好,你先下樓等我。我梳洗一下就來?!?/p>
波斯灣酒店大廳,與中國傳統(tǒng)賓館廳堂布置不同。這里廳堂的最大特點,就是宏大。
東面墻上掛著巨幅油畫。畫面氣勢磅礴。特別是森林空地上透出的那束陽光,明亮神秘。大廳頂棚正中,吊著巨大的吸頂燈。燈上插著暖黃色,蠟燭狀燈泡。
老皮坐在靠窗子的皮沙發(fā)上。點上煙,邊吸邊打量整個廳堂。
雖說,已經(jīng)在這里住兩個多月了,可他還是第一次坐在這里端詳大廳的裝飾布局。他覺得,無論是繪畫還是建筑,俄國人都講究一個大字。這很像俄羅斯男人,高大威武粗獷豪放者居多。
老皮看到了那排落地大鐘。為了顯示各國首都時間,賓館西墻下擺了十個鑄銅大鐘。沉穩(wěn)宏大,氣派非凡。
在老皮吸第二根煙時,藍波就出來了。藍波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她見老皮欣賞油畫神情十分投入,就在單人沙發(fā)上坐下來。老皮抽完煙,回頭見藍波正等自己,急忙起身。
就在藍波跟著老皮向外走時,大廳里有人喊藍波。老皮沒聽見,還是藍波提醒說,好像有人叫自己。
老皮一看,一個中年男子直向藍波走過來。藍波笑著對老皮說,我介紹你們認識。這是趙角趙老板,也是你大哥生意上的朋友。老皮聽說過趙角這名字,就邊握手邊說,久仰久仰,我叫皮布衣,也是老白的朋友。
趙角是老白在黑河做鮮魚生意時,認識的朋友。當時,趙角搞凍貨批發(fā)。平時老白有魚死了,就處理給趙角。一來二去,二人就成了朋友。這趙角雖是個奸商,可對老白夠意思。生意上的事,算得上有求必應??哨w角為什么這樣,只有藍波心里清楚。趙角經(jīng)常趁老白不在時,騷擾藍波。有一次,他竟將藍波壓到了床上。若不是老白打來電話,藍波險些被他強奸了。老皮曾聽老白提起過這個趙角,說這人挺夠意思挺哥們兒。
老皮說,既然與趙老板遇上。咱一起喝杯酒吧。
趙角邊用眼睛瞄藍波,邊笑著說,好好好,我聽皮兄弟吩咐。既然到江北來了,我請客。
老皮邊拉著趙角往外走,邊調(diào)侃說。大哥別客氣,今天我為嫂子接風洗塵,你陪喝就成。
趙角也不見外,邊說老皮是個痛快人邊對藍波說,嫂子到江北機會不多,這兩天我正好有空兒,我專門陪嫂子四下轉(zhuǎn)轉(zhuǎn)。
“謝瓦爾大街旋轉(zhuǎn)餐廳不錯,吃飯喝酒跳舞欣賞江景樣樣齊全。今晚,咱就去那里消費?!?/p>
藍波不接趙角話茬。她對老皮說,我今天坐車坐船胃不舒服。咱隨便找個地方吃不行。
趙角哈哈大笑?!八{波妹子,你這脾氣始終沒改啊。就聽你的,隨便隨便?!?/p>
吃完飯已是凌晨。上電梯時,藍波見趙角跟在身后,就說想在樓下買點東西。
等趙角上樓,藍波才對老皮小聲說:“先去我房間,有話對你說。”
老皮一愣。他見藍波說話語氣認真,就跟藍波進了208房間。
關好門后,藍波對老皮說。趙角這小子他不地道,一會準來敲我門。吃飯時,他就在桌子下碰我腳。
老皮懵懵懂懂,他弄不懂藍波的意思。
藍波說,我給你沏杯茶吧,你坐一會就全明白了。
老皮覺得半夜三更坐在藍波房里不方便。但見藍波已經(jīng)為自己沏上茶,不便立即離開。
就在老皮端起茶杯時,門鈴響了。
藍波看看老皮,老皮示意她看看是誰。
藍波從貓眼往外看,示意是趙角。老皮點點頭,躲進衛(wèi)生間。
叫門的果然是趙角。他一進門就顫抖著聲音說,藍波,今天可是上帝的安排呀。
老皮在衛(wèi)生間里聽得清楚。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時,只聽藍波大聲喊:“姓趙的,你放尊重點。平時你跟老白稱兄道弟,你這么對你嫂子也起邪心。你這樣做,還是個人嗎?”
趙角笑嘻嘻答話?!八{波妹妹,別跟我假正經(jīng)了。五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惦記上你了。”
老皮忽然聽到兩聲啪啪響。知道是藍波扇趙角嘴巴的聲音。聲響過后,屋子里靜得嚇人。半天,才傳來趙角冷冰冰的聲音:“藍波,你他媽別跟我裝淑女。你以為你是啥好東西?我看你跟那個姓皮的,關系就不正常。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今天你順了我啥都不說,如果反抗我立馬打電話告訴老白。就說,我看見你跟姓皮的搞破鞋了。我讓你黃泥掉褲襠,百口難辯?!?/p>
再次聽到撕打聲時,老皮一腳跨出衛(wèi)生間。他慢慢走到趙角面前。此時,趙角已將藍波壓到床上。藍波的上衣被撕掉了扣子。粉色胸罩也暴露無遺。那樣子,十分狼狽。
老皮一言不發(fā)地走到趙角跟前。他左手抓住趙角脖領,右手猛然一記勾拳。
這一拳,直打得趙角滿地找牙。但老皮毫不手軟,他將趙角拖進衛(wèi)生間,按到水龍頭下面。
老皮嘿嘿冷笑幾聲后,打開熱水閥門直接澆趙角頭。直燙得趙角,殺豬般狂嚎不止。
趙角邊掙扎邊哀求:“大兄弟,老皮大兄弟。你放過我吧,再燙我就殘廢了?!?/p>
藍波怕事情鬧大,跑過來關掉閥門。
老皮坐在馬桶蓋上,笑著對趙角說:“趙角大哥,你感覺如何。”
“兄弟,大兄弟,老皮兄弟?!?/p>
趙角燙得滿臉通紅,話已說不囫圇。
“趙角,今天看在嫂子面子上我放你一碼。不過,死罪免了活罪難饒。你他媽一個倒騰臭魚爛蝦的土財主,手里有幾個爛錢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就是要讓你知道,你自己是個什么貨色!給藍波嫂子賠禮道歉,然后再磕十個響頭,你就可以滾了?!?/p>
趙角連連點頭說,好好好,行行行。我這就道歉,我這就磕頭。
經(jīng)過老皮這一打一燙,趙角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他以手當腳爬到藍波面前,梆梆梆連磕了十個響頭。
見趙角屁滾尿流離開,老皮端起茶水一飲而盡。
一大早,藍波接到丈夫電話,說馬上到江北。
老皮把電話打過去,說自己與商家約好九點見面,只有讓嫂子去口岸接你了。我估計下午三點才能完事兒,晚上為大哥接風洗塵。
老白哼了一聲。心里說,老皮呀老皮,你別他媽地拿我當二逼耍了。洗塵,你他媽連我家后院都給洗了,還跟我裝。
走出安檢大廳,老白上去就給藍波一個嘴巴。還想繼續(xù)打時,警察過來盤問情況才住手。
藍波傻子般,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
進了房間,老白也不拐彎抹角。他直接問,為什么給自己戴綠帽子。
見藍波不知所措一時無語,老白氣急敗壞說:“你跟老皮到底是啥關系,快說。”
藍波睜大眼睛。半晌,才淚汪汪說:“姓白的你說什么啊,我和老皮是那種人嗎?”
一聽藍波護著老皮,老白急了。他上來又要打時,見藍波怒視他一動不動,就放下手。
“姓白的,你把話說清楚。你不能聽風就是雨,聽別人胡說八道。你自己不要臉不怕丟人現(xiàn)眼,我要臉我跟你丟不起這人。你跟老皮認識時間也不短了,他什么人品他是啥人你不知道?”
老白氣得臉色煞白,用手指著藍波。你你你了半天,竟突然捂臉哭起來。
藍波呆呆站在那里,半天才說。老白,你我夫妻十年。我是什么樣人,你不清楚?你這怎么了,怎么突然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你也不想想,那種缺德事兒我干得出來嗎?
老白邊抽泣邊搖手說:“啥也別說了,啥也別說了。一鍋攪馬勺兄弟,竟給我戴綠帽子?!?/p>
老白哭累了,就躺在床上閉眼睛喘粗氣。
藍波很生氣,但她忍了忍,還是坐到老白身邊。她邊用手摸著丈夫的頭發(fā)邊說。你還記得我們頭次見面的情形嗎?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那時候,你那一頭長發(fā)和油膩膩的衣領子,是那么吸引我。當我知道你還沒成家沒對象時,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我想,只要你愿意,我就死心塌地跟你一輩子了。老白,自打成了你的老婆,我從沒再想過任何男人。從來沒有,從來都沒有。就憑我這臉蛋這身材,憑我小你十五歲的份上,能毫不打錛兒地嫁給你。你就不應該這么沒頭沒腦懷疑我,罵我打我。
藍波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了。
老白嘆氣說:“小波,你我就當這件事沒發(fā)生過吧。真也好假也罷,我不追究了?!?/p>
藍波圓睜鳳眼,上去就將躺著的老白拽起來??拗f,白貴德你他媽放屁。你說的這是人話嗎?你說,你到底是聽誰胡說的?
老白見藍波發(fā)瘋,感覺理虧。就抱住藍波的肩膀說,老婆別哭了,都怪我小心眼兒。都是趙角這小子惹的事,他在電話里說親眼見你跟老皮睡在一起的。
藍波呆住了,她愣怔怔地望著丈夫。眼里的淚水,忽然洶涌了一臉。
平時,老白最疼老婆。見藍波突然變了樣子,嚇得邊拍藍波肩膀邊說:“老婆,你可別嚇唬我。你可別嚇唬我啊,你快說話啊?!?/p>
藍波說。老白,我看你還是那個蒼茫。你腦子里,真的是蒼茫一片啊。
老白見藍波忽然說出這種不著邊際的話,就邊拍著她后背邊說:“老婆老婆有話你慢慢說,別這么東一鈀子西一掃帚嚇我?!?/p>
藍波咧嘴笑了。冷冷說。白貴德,你怎么會交上趙角這樣的朋友。剛來那天,我和老皮在賓館大廳碰見了他。老皮知道你倆關系不錯,就邀請一起吃飯。吃飯時,趙角就在桌子底下用腳與我耍流氓。我早就知道,趙角是個色鬼。五年前在你們稱兄論弟時,他每次見到我總是摸摸摳摳的。晚飯后,我知道趙角一定來騷擾我。我就讓老皮先在我房里坐一會,教訓教訓他。我見老皮猶豫,就把趙角對我動手動腳的事全說了。不到一刻鐘,趙角果然來敲門。老皮躲進衛(wèi)生間,讓我開門。趙角一進屋就上來抱我,在我掣了他兩個大嘴巴子后,他竟然將我摁在了床上撕破我衣服。是老皮,將趙角狠揍了一頓。后來,還把他摁到水龍頭下用熱水燙。我怕出事,就制止了老皮。最后,老皮讓趙角給我跪下連磕了十個響頭才放過他。
聽了藍波的講述,老白坐直身子,傻愣愣盯著她。
晚上,老皮在波斯灣大酒店為老白接風。
老皮高興,一杯接一杯敬老白。不一會,二人就喝下了兩瓶紅酒。中途,藍波說自己有些不舒服,想回房間休息,先走了。桌上只剩下二個人時,老白舉杯說。老皮兄弟,前兩天我在網(wǎng)上讀過一篇叫《金庸小說的十大綠帽子》的文章。老皮感興趣地問,大哥你可真行還有時間上網(wǎng)查這類東西。老白并不答話,繼續(xù)說。作者對金庸小說中段皇爺、陽頂天、苗人鳳、吳三桂等十個人物老婆偷情的歷史,作了較詳細的分析之后得出結論。大英雄妻多妾廣,老婆大都有過偷情的歷史。老皮笑嘻嘻開玩笑說,偷情是較文明的說法。用我家鄉(xiāng)的土話說,女人叫養(yǎng)漢,男人叫搞破鞋。老白翻了翻眼皮說,可不是嘛,現(xiàn)在的人呀,不但拿養(yǎng)漢搞破鞋不當回事,還整出了新名字詞兒,叫玩情人了。有些男人,甚至拿它當資本人前炫耀。老皮樂了,接著調(diào)侃說,炫耀在我家鄉(xiāng)又叫顯擺。老皮認為,無論是什么年代,拿搞破鞋當成果顯擺的,都是粘豆包掉地上踹一腳,不是好餅。粘豆包是北方的一種食品。在我們家鄉(xiāng),一入冬家家碾黃米蒸粘豆包。粘豆包金黃好看好吃,但吃多了燒心。燒心也是家鄉(xiāng)土話,就是胃里返酸水的意思。
老白歪頭笑著看老皮,問。老皮兄弟,看來你對搞破鞋也挺有研究啊。
老皮沒聽出老白話里有話,意猶未盡繼續(xù)說。我在2005年仲秋節(jié)上網(wǎng)時,也曾看到一則消息。說,北京權威親子鑒定中心公布了一組驚人數(shù)字。目前人類中有15%爸爸,是在替別人養(yǎng)活孩子。這就是說,只要女人搞過破鞋,丈夫就可能在養(yǎng)別人的孩子。只要男人搞過破鞋,就有可能別人正養(yǎng)著他的孩子。消息最后總結說,這就是當下社會上作DNA鑒定人如過江之鯽的主要原因。
老白舉杯說,來好兄弟,咱干了這杯我還有話說。
兩個人同時干掉。老白說,老皮,在你家鄉(xiāng)戴綠帽子是啥意思。老皮正要回答,老白繼續(xù)說。幾天前,我還讀過一篇《王八和綠帽子》的文章。作者首先提到唐人的《聞見錄》。那里面記敘了,當時的地方官對犯罪者不打不罵,只讓他戴上綠色頭巾以與好人區(qū)別。據(jù)說,到了元代,對于服飾就有了明確的規(guī)定。人們可憑服色來區(qū)分社會地位高低。娼妓穿皂衫戴角巾兒。娼妓家長并親屬男子,戴青頭巾。明初朱元璋對南京娼妓還專門作出規(guī)定。娼妓人家的男子,戴綠頭巾。從此后,凡是妻子與人偷情的,用你家鄉(xiāng)話說搞破鞋的,這個丈夫就被稱作王八、忘八。或者說,讓人戴上了綠帽子。還有一位網(wǎng)名為碧海青天的人,講了個關于綠帽子的故事。說是唐宋時期,有一個叫李緣銘的文人。他酷愛辭賦,經(jīng)常邀朋喚友來家中作客。吟詩作對徹夜不眠。他也經(jīng)常去友人家中作客,討論辭賦。此人有一貌若天仙的老婆,與一墻之隔的單身漢茍且。正所謂作賊心虛。雖然李緣銘很少在家,但有時候畢竟還會回家。兩人害怕事情敗露,就想出個辦法。每當丈夫李緣銘不在家時,她便戴上丈夫的綠帽子在外面走動。以便單身男子前來約會。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終于有一天,因為一卷詩詞忘在家中,李緣銘將偷情的妻子撞個正著。從此,人們把那些背著丈夫偷漢子的,都叫戴綠帽子。
老皮見老白說話語氣悲憤,且話語中飽含著失落與蒼涼。
老皮抓住老白端酒的手說,大哥今天咱哥倆就喝到這吧。你才從廣東回來,留點勁頭跟嫂子親熱。整大了,嫂子會怪我的。
本來,老皮是想用這些話調(diào)侃出點輕松氣氛來。可是,這在老白聽來,是對他絕大的譏諷。
老白翻翻眼睛,狠狠說。老皮,你知道我趕過來原因嗎。老皮不解,笑著說能有什么原因,想嫂子了唄。
老白冷颼颼笑了一下,邊夾菜邊說:“老皮兄弟,你知道的這事與你有關?!?/p>
“什么?與我有關?”
老白不說了,繼續(xù)沒滋沒味吃菜。
老皮說。大哥,今天我覺得你跟嫂子有點不對勁兒。你們是不是,鬧別扭了?
老白擱下筷子,咕咚一聲將一杯酒倒進嘴里。靜著臉,邊抽泣邊說:“我說老皮,你我兄弟一場。這話,我不說出來會憋屈死?!?/p>
老皮說,大哥你有什么話直接說就是。
“咳,實話說吧。昨天我接趙角個電話。他說,看見你和藍波住在一起?!?/p>
老白不說了,呆呆看著老皮。
老皮臉騰地全紅了,目光直視老白。
“大哥,趙角跟你說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被我整治一頓時。如果你還拿我當兄弟,你就跟我說?!?/p>
老白說,算了吧,說了也晦氣。
見老皮沮喪,老白問:“趙角這人,你什么時候認識的?”
老皮搖搖頭。以前只聽你說過,見他人是兩天前。
老白說:“兄弟,你說實話,趙角這人咋樣?”
老皮說,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老白嚴肅說,當然聽真話。
老皮嘆氣說,本來我不想對你說。趙角這種人,你怎么會拿他當哥們。他對我嫂子動手動腳,你就交這種朋友?
老白感興趣地說,說說看。
老皮說:“細節(jié)你還是問我嫂子吧,這事我說不出口?!?/p>
老白青白著臉,將杯子一蹲喊。“老皮,你他媽個白臉狼。你還有臉說趙角。你敢說,你跟你嫂子啥事沒有?”
老皮驚呆了,說,大哥你是喝多了。
“姓皮的,我他媽地壓根就沒喝多。你給我戴綠帽子,還跟我裝好人。老皮呀老皮,對你嫂子都下手,你還叫個人嗎你?!?/p>
老皮站起身說。哥,你是喝多了。你快回去休息,有話咱們明天說。
老白嘿嘿冷笑一聲。你別他媽地跟我裝犢子。你說趙角人不行,藍波也說趙角的壞話。趙角是我處了十幾年的朋友,他是在我危難時拉幫我的兄弟。不像你,我拉幫你你卻將邪火燒到了我身上。
說罷這話,老白身子一歪差點掉下椅子。
老皮邊去扶老白邊說:“大哥,今晚咱倆都喝高了。在這說話不算數(shù),咱哥倆明天說。
老白一把推開老皮,指著鼻子喊:“你少跟他媽我玩親情裝哥們,你他媽是個什么東西,你給我滾滾滾?!?/p>
老白顫抖著手,再次失聲痛哭起來。
老皮連拉帶架,將老白送回208房。藍波見老白滿臉淚痕,問怎么回事。老皮說沒事兒沒事兒,大哥喝高了。
第二天早飯時,老皮對老白說:“大哥,昨晚想了一夜。決定把手頭上的這筆買賣做完后,不干了。”
老白和藍波同時睜大眼睛,望著老皮。
老皮苦笑說:“合伙生意講齊心協(xié)力。既然咱哥倆眼睛里都揉了沙子,啥也不說了?!?/p>
老白回頭看看藍波,笑著說:“老皮兄弟,你這是說哪國話呢。咱哥倆,有啥沙子揉的。你放心,有我白貴德在就虧不著你老皮兄弟。別看你嫂子跟著忙活,但咱哥倆二一添作五不變?!?/p>
老皮笑了。說,大哥大嫂,你們別誤會我的意思。我覺得,自己在外頭跑了這么多年,也該沉下心寫點東西了。
老白推了一把藍波,說:“聽你嫂子跟你說吧,反正你離開我不同意?!?/p>
藍波說:“老皮,你是不是聽了趙角造謠那件事才這樣的。要真是因為那件事,兄弟你就錯怪你哥了。趙角他不就是想拆散你跟老白嗎?咱偏不,偏要好好合作起來給他看。要是因為這事兒不干,你正好上了趙角的當?!?/p>
老皮說:“嫂子,我也不是這意思。這二年多,我跟著大哥雖沒賺多少錢,但長了不少見識。我想,我也到了獨自出去闖闖的時候了。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天地間能否裝下個老皮。”
見老皮開玩笑,藍波說:“這都啥時候了,你還沒正形兒??齑饝愀?,接著干不離開?!?/p>
“大哥大嫂,我這是想好了的。這二年多,大哥已經(jīng)把生意經(jīng)教給我了。也到自己駕轅的時候了。”
藍波不再說話。她感覺到了事情無可挽回。不知為什么,她眼淚不聽話流下來。
老白說:“老皮兄弟,你堅持要走,我沒辦法。可大哥跟你沒處夠。你走了,讓我上哪再去找像兄弟這樣實誠的人啊?!?/p>
老皮也嘆口氣。說。大哥,我都想好了。等以后我真看好了什么買賣,咱哥倆繼續(xù)合作賺大錢。
老皮這幾句話隔心話,說得老白一愣一愣的。
“大哥,有時候我就想。現(xiàn)在,我們是不是被金錢迷住了眼睛。我倆就像兩個向高山進發(fā),想登頂?shù)男值?。僅僅由于中途想去探究路邊的樹林和湖泊,忘記了最初想登頂?shù)哪亲呱?。我想快點回到原路上,繼續(xù)向我心中那座高山進發(fā)?!?/p>
老白最明白老皮的想法。他忽然覺得,可能自己真的誤會老皮了。但,他了解老皮脾氣,知道事情已經(jīng)無可挽回。他眼里蓄滿淚水說。好兄弟,大哥知道你是個品行高尚的好兄弟。
平靜一下情緒,老皮接著說。大哥,咱們都不難過。在江北這段時間,我結交了不少文革期間投修的人。我想回去整理一下資料,然后寫出來。書稿出來時,我還想讓大哥把關呢。
老白抬起頭來,擦了擦眼睛問。老皮兄弟,既然你決心已下,我就不勸了。大哥哪些話說過了頭,哪些事不周到,你別往心里去。我就是這狗屎脾氣,后悔了事情也無法挽回了。說著說著,老白眼淚又要下來。
老皮笑著說:“大哥,我離開與大哥你沒關系。我這人心野大,有時候辦事不著調(diào),想起一出是一出。我想,先在家里坐一陣子。等把江北這些資料捋清,如有什么需要補充,還會過江北來看你們?!?/p>
老皮本想說,我會經(jīng)常來江北看你和嫂子。但一想起昨晚的事,把嫂子二字省略了。
老白咧咧嘴搖搖頭,嘆息一聲。
老皮是下半夜到家的。
老皮走進屋時,發(fā)現(xiàn)客廳沙發(fā)上坐個陌生男人。老婆江朵介紹說,這是總局下派咱們局的秦副局長。明天我們要去總局匯報工作,正在連夜趕寫材料。
老皮雖感覺臉皮發(fā)冷,但依然堆出熱笑說。秦局長辛苦了,這么晚了還在工作。
秦副局長也笑著說,你在外面跑才辛苦。
老皮放下手里的皮箱說,你們先忙,我擦把臉再陪秦局長。
等老皮從衛(wèi)生間出來,秦副局長從沙發(fā)上起身說:“布衣兄弟,早就知道你這的大名了,很想跟你多交流。今天太晚了,改天一起坐坐?!?/p>
老皮連說別別別,讓江朵整倆菜喝兩杯。
秦副局長說,太晚了咱改天再喝。
秦副局長回頭對江朵說:“小江你再辛苦一下,再把匯報總體把握一下。明早出發(fā)時,可別忘了帶上。”
送走秦副局長,江朵問老皮是不是餓了。見老皮跟自己進了廚房,江朵問這次回來是不是多呆幾天。老皮從后面摟住老婆腰說,這次回來,就常住沙家浜不走了。江朵將老皮的手掰開,問怎么回事,難道買賣不做了。老皮說,那都是別人的事,再不用我管了?,F(xiàn)在,我就想回家摟媳婦了。江朵嫵媚一笑說,看你這沒出息樣兒吧?;丶揖筒恢老瓤纯磧鹤?。老皮這才拍拍腦袋,走進兒子小屋。
虎頭只有四歲,長相與名字一樣,虎頭虎腦煞是可愛。見兒子嘴邊有涎水,老皮用手小心擦拭。然后,在兒子細嫩臉蛋兒上親一口。孩子動了動,繼續(xù)睡覺。
吃飯時江朵問,怎么突然回來了。俄羅斯那邊生意,出了什么岔子嗎?
江朵多年在機關工作,年初才提為組織部副部長。平時說話條分縷析。喜歡首先其次和第三。
老皮學著老婆的官腔說:“原因有二。首先,老白懷疑我與他老婆有染。再干下去,我怕說不清楚反目成仇。其次,我收集了不少當年投修人員的資料。想靜下心來,好好寫點東西出來。
聽罷老皮的話,江朵并沒笑。而是拉下臉,哼了一聲。老皮問你哼什么,江朵說我不哼什么。我只是奇怪,你怎么就永遠長不大呢。老皮說,我怎么長不大了,你這話啥意思?江朵冷笑說,我實在不知道怎么形容你合適。
老皮直勾勾瞅著老婆,嘆口氣。他三下五除二吃下一盤餃子,然后轉(zhuǎn)身進了書房。
老皮的書房十分書房。書架大,書也多。只是由于長時間沒人打掃,書上落滿灰塵。
老皮打開箱子,先將那塊蛋形石頭拿出來,放在寫字臺上。然后,掏出那些資料。
老皮靜靜坐在桌前,一動不動。不久,傳來江朵走進臥室關門聲。此時,老皮的心上如同掛了個大秤砣,墜得痛痛的。
最初幾天,老皮如一頭困獸,坐臥不安只字未寫。漸漸的,他就沉浸到自己編織的故事里去了。
老皮小說寫的是發(fā)生在文革中的一段故事,經(jīng)過幾天痛苦折磨之后,他終于寫出了小說的開頭部分。
(魔怔知道老婆偷人,是在拘留所里。當他接到那個神秘的紙條時,腦袋嗡地一聲空白成傻瓜。過后,魔怔懷疑的頭一個人就是陳小三。魔怔懷疑陳小三有如下幾方面原因。首先陳小三與魔怔是鄰居。誰都知道,僅憑這點就妄下結論太荒唐。但陳小三確實有作案條件。其次是陳小三有前科。也就是說,他有歷史問題。這小子平時不務正業(yè)。最突出的業(yè)績就是,經(jīng)常趁人家兩口子辦事的機會,扒門聽聲兒。如果是僅此而已,也就罷了。后來,他竟然發(fā)展到在寡婦窗戶下哀號手淫的地步。據(jù)知情人說,陳小三當時的情形特別可恥。憑良心說,盡管在女人身上下力不小,但這么多年下來,陳小三沒撈到一丁點便宜。用陳老大的話說,小三這些年也夠可憐了。土埋半截子的人了,罪沒少遭可連個女人味兒都沒聞著。雖然,陳小三的狀況值得同情,陳老大的話也有道理。但這些都不足以說服人。如果按陳老大的話推理下去,如果有人被陳小三強奸了。好完全可以說,受害者是搞扶貧做好事。這道理,不通。)
江朵是三天后從農(nóng)墾總局回來。當時,老皮正坐在電腦前創(chuàng)作小說。由于興致正高,竟沒聽見老婆開門聲。
發(fā)現(xiàn)江朵回來,老皮高興地向老婆匯報幾天來的業(yè)績。他興奮地將小說開頭讀了一遍。讀罷,老皮還發(fā)揮說,現(xiàn)在的讀者,你一本正經(jīng)寫就沒人看了。
江朵冷冷地盯著老皮。說,有話你就直說。有必要拐這么大個彎子,拿個什么小說說事嗎?你覺得,這有意思嗎?
老皮愣了,問:“老婆你說什么?是這次去總局匯報工作,不順吧?!?/p>
江朵并不直接回答老皮的話。他淡淡地說:“老皮,如果你真覺得我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那咱干脆離婚算了?!?/p>
離婚兩個字從老婆嘴里突然蹦出來,這讓老皮猝不及防。
見老皮一時沒反應過來。江朵和緩語氣說:“這么著吧。這段時間,我先回我媽家住。你一個人,在家把我們的事好好想想。一來,一天到晚你在家閑著,我看著犯堵。二來,你這樣陰陽怪氣地拿小說說事,我接受不了。咱都是成年人,有什么話直接說。沒必要這么陰陽怪氣拐彎抹角的。”
老皮一時語塞。半天沒醒過腔兒來。
江朵睜大眼睛,看著尷尬的老皮。似乎,在等他回話。
“什么?你說什么呢?我也沒說什么啊,你這是怎么了?!?/p>
江朵用可憐的目光看著老皮,搖頭不語。
老皮苦笑著說:“你媽有心臟病,你突然回家住,怎么跟她解釋。再說,你走了兒子咋辦。”
江朵咧咧嘴角,說。我真受不了你。真是越來越莫名其妙了。
見江朵無奈得認真。老皮無助地笑笑,堆坐在椅子上。
“還是我走吧。不過,我聲明我不想離婚。不考慮別的,咱得為兒子考慮。”
江朵說,真得謝謝你。你終于想到,自己是父親了。
見老婆如此冷靜堅決,老皮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老皮進門時,斧子一家正吃晚飯。
斧子家三口人,沒人認識老皮。見了老皮,斧子忙跳下炕,邊嚼飯邊支支吾吾打量客人。
老皮伸出手,握住斧子說,你就是斧子兄弟吧,我是你哥打糧的朋友老皮。
斧子咽下嘴里的飯說,貴客貴客,快上炕坐上炕坐。
斧子回頭對媳婦說:“麻溜整倆菜,我跟皮哥大哥整兩盅?!?/p>
斧子從被格架底下拉出只煙笸籮,推到老皮面前。老皮說,斧子別跟大哥客氣,想抽煙我就自己來。
老皮發(fā)現(xiàn),斧子兒子用陌生目光看自己。他邊用手摸孩子臉蛋邊問,這是侄子吧。男孩躲開老皮的手,轉(zhuǎn)身跑到外屋去了。
斧子說,屯子孩子沒見識,一瞅見生人又想看又想躲,沒出息的貨。
斧子又笑對老皮說,城里人就是顯年輕。你看大哥你,打糧說你比我大呢,你看這哪像。
老皮說,哪有這事。我三十五,跟你差不多。
見兒子又溜進屋,繼續(xù)牛犢著眼睛看老皮。斧子說,鎖柱子,瞅啥呢,快過來叫皮大爺。聽了這話,鎖柱子再次轉(zhuǎn)身跑掉。
斧子媳婦收拾桌子,重新炒了盤黃瓜雞蛋。斧子從柜旮旯拎出個白塑料桶,擰下蓋子說,純糧小燒,喝了不上頭。
老皮問年成。斧子說,年成一般。雖說還是靠天吃飯,可現(xiàn)在化肥農(nóng)藥都跟上了。加上今年老天爺照顧,雨是雨太陽是太陽,莊稼嗷嗷往上竄。老皮說,今年看來是個豐收年。斧子說,也不行。真豐收了,糧食一多又賣不上價了。老皮寬慰斧子,豐產(chǎn)不豐收是市場調(diào)節(jié)的結果??傮w來說,還是豐收好唄。斧子說當然當然,豐收就不愁吃喝了。
斧子樂呵呵說。現(xiàn)在中央提出減輕農(nóng)民負擔,僅免除農(nóng)業(yè)稅一項,我們就受益了。
老皮覺得斧子說得挺有意思,笑著仔細聽。
斧子說,農(nóng)民總靠上邊政策不行。咱自己也要想新轍。就目前情況看,缺少的是深加工。種糧賣糧,自然跳不出豐收成災的怪圈。咱要是也能像外國農(nóng)場主那樣,種小麥賣出去的是面包,養(yǎng)生豬賣出去的是香腸罐頭。前頭養(yǎng)的是大鵝,跟腚開的就是肉食加工廠和羽絨服廠。
聽斧子的這番議論,老皮特別吃驚。他笑著說,斧子你眼界挺寬啊。就你這些道理,如果讓總理聽到了,不定高興成啥樣呢。
斧子說,這也不是我琢磨出來的。報紙電視上那些專家,天天說這些。
見哥倆嘮得熱鬧,斧子媳婦說大哥你跟斧子慢慢喝,我領鎖住串門去。
老皮說,你們別把我當外人,你跟孩子也上桌子一塊吃吧。斧子舉杯說,你進門時她娘倆吃完了。咱別管她。來,把杯里的整了。
斧子性急,話沒說完酒就干了。
斧子問。老皮大哥,打糧哥日子過得還行吧。老皮說,行行,是太行了。他自己當老板,家里住的是樓中樓。兒子上的是市重點中學,老婆專職家庭主婦。
斧子說,我跟大哥也有十多年沒見面了。上次他回屯子,是我媽去世時。當時人多,也沒嘮上多少話。他說過,時間寬余了,一家三口一起回來。可后來,他再沒回來過。
老皮說,你在北他在南,來回跑一趟不容易。
“我知道,這回你來了就多待些日子吧?!?/p>
“斧子,這次來我想多待段時間。等我把長篇寫完了再走,你看行嗎。”
斧子一愣,但馬上笑了。說,對了老皮大哥是文化人啊。咱哥倆邊說邊練,把這杯先干了吧。
老皮將杯里的酒一口喝下去,說?!袄系埽瑢嵲捀阏f。我這次之所以到你這來,是我以前聽打糧說,咱這靠山屯風景如畫。這回來,我不寫完小說就不走了?!?/p>
斧子樂了?!熬湍銈兂鞘羞@些文化人。大魚大肉整膩歪了,專門找有荒草粗糧地方待。哥,你就放心吧。咱這別的沒有,山山水水草甸樹木,有的是。來,喝了。”
第二天,老皮起個大早。
老皮在屯子內(nèi)走了一圈?;秀遍g,感覺是走在名家小說情節(jié)里。
吃早飯時,斧子說昨晚上躺炕上睡不著,想起個事兒。老皮感興趣地問,什么事說給大哥聽聽。斧子說,我想給你找個活,讓你邊干邊寫小說。
見老皮吃驚,斧子說?!案纾@可不是老弟我攆你。昨晚聽你是來寫小說的,我就想起三狼讓我找人看草甸子的事了。三狼的甸子,那叫風景如畫。正是你寫小說的地方?!?/p>
老皮拍拍斧子肩膀說。行,太行太行了。
斧子說:“要是你不同意,咱今天就去。這事是三狼一星期前說的,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人了。”
斧子帶老皮走進大院時,三狼正光膀子扒狗。
見斧子領老皮進來,三狼只翻了翻眼皮。
斧子走上前笑嘻嘻說:“三哥,上回你說缺個看甸子的人手,今兒個我把人領來了。”
給三狼打下手的男子,斜愣斧子一眼。然后,刀著臉說:“你瞎呀。沒看見三哥正扒狗嗎?別他媽羅嗦,有屁明天再放?!?/p>
三狼將刀遞給幫手,邊用爛布擦手邊說:“我看,這小子歲數(shù)不小了。叫啥名,多大?”
斧子點頭哈腰說:“他姓皮,叫老皮。歲數(shù),有小四十了吧?!?/p>
老皮說:“屬牛,三十七歲?!?/p>
三狼一齜牙。說,就你了。
回家路上,老皮問斧子。跟三狼扒狗的那男人是誰,怎那么兇神惡煞。
斧子說,以后你就知道了。三狼是吃腥飯的,跟他混的不是蹲過牢就是坐過獄,沒好人。
“你說的那小子,是鄉(xiāng)派出所長小舅子。真假不知道。聽說前些年,因為強奸婦女判了六年徒刑。這才從大獄里出來沒幾天。就說三狼扒的那條狗吧,指不定是偷來的。南北二屯天天有丟狗的,都知道是三狼一伙干的??筛杀餁鉀]人敢找?!?/p>
老皮說,那你們這不沒王法了嗎。
斧子晃晃頭說,也不是沒王法。可能你真去告狀,會有效果。但你可要知道,這些人犯的不是死罪。一二年或仨兩月,就出來了。穿新鞋,誰愿意往狗屎上踩。犯不著。
第二天一早,斧子將老皮的行李卷背在身上,陪老皮報到。
老皮說,我自己去就行,道兒我也熟悉。
見老皮說得真誠,斧子隨手從炕柜夾縫掏出那半桶苞米小燒?!靶值?,甸子不比屯里,平時喝兩口祛濕寒?!?/p>
三狼家在北山下的一處高崗上。這里方圓十幾里,只有他一戶人家。三狼養(yǎng)了兩只雜種狼狗。一黑一黃,兇惡無比。
老皮進院時,三狼媳婦正蹲房后墻跟撒尿。聽見狗咬,女人以為出了啥事。她竟拎著褲子就跑了出來。老皮見女人雙手提褲的樣子不雅,就虛著目光說,我是看甸子的老皮。
女人邊系褲子邊向屋內(nèi)喊:“三狼,看甸子的老頭來了?!?/p>
其實,坐在屋內(nèi)的三狼,早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當老皮漫不經(jīng)心地從狗前走過時,他心里一驚。老皮從兩條狼狗跟前走過時,眼神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內(nèi)容。三狼感覺,老皮這小子非等閑之輩。從他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看,是個有經(jīng)歷的人。
下午,三狼帶老皮看甸子。
三狼一只腳凍掉了四個趾頭,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他拎把日本軍刀,陰森著目光在甸子上逡巡。
三狼指著甸子對老皮說:“你聽好了。從現(xiàn)在起,你的任務就是跟大棉褲看住這片草甸子。有事你們相互替替。沒事時,就一起住在甸子窩棚里。這把日本刀,是我爺爺當胡子時從關東軍手里搶來的。甸子上有狼,給你拿著防身用吧?!?/p>
“在這,你誰也不用怕。這么說吧,方圓百里之內(nèi),只要我三狼一翻眼皮,沒人敢多瞧我三狼一眼?!?/p>
見老皮不太說話,三狼問。哥你原先是干啥的,咋跑這來了。
老皮說,我打過工倒騰過買賣,還當過老師。
三狼說,看出來你這人挺神。我看你適合跟我干點事兒。
老皮說,我先適應適應吧。
走下溝膛是碧綠的草甸子。三狼指著甸子上大小二十多個泡子說。甸子泡子都是我的,有來割草打魚放牲口的,一律攆出去。
老皮來到魚窩棚時,大棉褲正手里晃著紅柳條子,專心地編著什么。三狼走過去,一腳將老人手里編的東西踢出老遠。沒好氣地喊:“我說大棉褲,我不是讓你編幾個魚罩嗎。你怎么編起倒憋氣來了。想把魚苗都整絕了嗎。
等三狼撒完氣,老人才辯解說。我見大河與圈泡通水了,就想憋點小魚打醬吃。
三狼不耐煩地說,別你媽廢話了。
老人說:“圈泡跟跑馬河通流子了,那魚就是不整,等水一撤也跟著跑了?!?/p>
三狼指著老人鼻子罵:“你個老雞巴找死,敢跟我嘴硬了。”
見老人再不敢哼氣。三狼又說:“我三狼說話還沒人敢說個不字。你個老燈臺,竟敢跟我費糧票兒?”
大棉褲站起身時,已經(jīng)眼淚汪汪。
老皮知道,這不是自己說話的時候。實在忍不住,想替老人說句話。但一看三狼的神色,忍住啥也沒說。
就在三人一時沉默時,大黑不干了。他見主人委屈的樣子,直向三狼撲去。由于事情來得突然,嚇得三狼連連后退。
大黑是狗但有些像人。這狗面目冷漠,眼內(nèi)白多黑少。平時,大棉褲腳步一動,它定會跑在主人前頭。休息時,它也總是趴在大棉褲腳下。不聲不響,忠于職守。
回來時,見大棉褲繼續(xù)編倒憋氣。老皮感到老頭挺犟,就蹲下身試探著問:“你不怕三狼再罵你,還敢繼續(xù)編。
老人搖搖頭,咧咧嘴苦笑。
過了許久,老人才說:“我知道,你這一來我快走了。三狼霸道,誰也惹不起。可我不怕,我一個沒兒沒女的老轱轤棒子,一輩子沒怕過誰。舊社會那會兒,胡子架槍頂著我下巴殼子,讓我供出少掌柜念書的學校。我眼一閉牙一咬,就說不知道。我跟老掌柜一不沾親二不掛拐,為他保密憑的是啥?憑的是我大棉褲的仁性?,F(xiàn)在,我都是土埋脖梗的人了,還怕他三狼。”
見老皮蹲在地上半天無語。老人嘆口氣說,我知道你跟三狼是朋友,我的話你別不愿意聽。三狼這小子忒不仗義,離他遠點好。
見老皮抬臉等下文,老人又說:“就說去年春天吧,他非讓我把菜園種上苞米。我說,菜園巴掌塊大點地方。種點茄子辣椒黃瓜,蘸醬吃多好。他讓我少羅嗦。說,吃菜的事不用我操心,他全包了。這可好,整個夏天,他只派人送過一筐茄子。多虧北屯的白丫頭,隔三差五送些青菜來?!?/p>
老人編著倒憋氣,眼睛遠望著甸子。
“這話說起來,是前年春天。我發(fā)現(xiàn)泡子上漂起不少死魚。我看魚沒臭,就洗兩條燉了。三狼看見了,他愣說我偷他泡子里魚吃。無論我怎么解釋,他就是不信。后來,我掀開鍋蓋,他聞到一股臭味,才不說話了?!?/p>
老皮俯身小聲說。一會就去整魚,晚上咱爺倆喝兩杯。
老人嘿嘿樂了,小聲說。不瞞大侄子你說,倒憋氣我早憋上了?,F(xiàn)在,八成都上魚了。只是我這沒酒,可惜了。
老皮回身從草窠里拎出半桶酒來,邊晃邊對老人說。是可惜,可惜我?guī)Ь苼砹恕?/p>
棉褲與老皮對視良久,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女人初見老皮時,老皮正壘豬圈。由于方法不當,滿身滿臉都是泥。
見了女人,老皮指指地上說。麻煩你把泥抹子遞給我。女人一愣,但還是將瓦刀送過去。
老皮用十分智慧的腔調(diào)說。你是來找老棉的吧,他起魚去了。
女人遲疑了一下問,老棉是誰。
老皮一本正經(jīng)說:“老棉嘛,就是你的棉褲叔。怎么,連這個你都不知道?!?/p>
女人老實地搖頭說,不知道。
老皮說,從現(xiàn)在起甸子上再沒有什么小棉襖大棉褲了。我們這疙瘩,從此稱他老棉了。希望您能入鄉(xiāng)隨俗,將老棉這稱呼進行到底。
老皮故意將“這疙瘩”三字說得很重。
女人說,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你。
老皮一本正經(jīng)地自我介紹說。本人老皮,給三狼看甸子的。
女人想笑,但忍住沒笑。
老皮蓋豬圈的方法特別。他先用紅柳條編好個房蓋兒,然后才開始壘墻??礃幼?,他是計劃壘好墻后,再將房蓋向上一蓋。南北二屯,還沒人用這辦法蓋房子。
女人說:“還真沒見過,像你這么壘豬圈的?!?/p>
老皮想逗逗女人,就胡說八道吹噓說。這不算什么,我從小長在農(nóng)村。除了生出不孩子,沒我不會的事。就說壘豬圈吧,我就掌握了N種方法。女同志,你信不?
女人嘿嘿樂了,也學著老皮腔調(diào)說:“我信我太信了,我想不信都不行?!?/p>
棉褲回來時,老皮轉(zhuǎn)告他有人來找。
老人像是早就知道,也不說話,只是忙著將倒憋氣里的魚倒在草地上。魚們在日光下蹦跳著,閃動著鮮亮耀眼的鱗光。
忙完了,老人掏出煙袋,蹲在老皮身傍抽旱煙。
老皮擠魚的水平已經(jīng)很高。手指放在魚肚皮上,輕輕用力一擠。魚內(nèi)臟就鮮艷地流出來。好幾次,老皮想問問女子是他什么人??赊D(zhuǎn)念覺得如此對一個女人感興趣,有點好笑。就將那些好奇,咽回肚子。
老皮將擠好的魚用清水洗凈后,撒上鹽。然后,將蓋簾拿太陽底下暴曬。這也是棉褲教給他的曬咸魚辦法。
棉褲問豬圈啥時候蓋完。老皮說,就剩下苫草了。老人說你快著點,豬羔子我都定好了。
老皮吃驚看老人?!笆澹壅f好了。是我要養(yǎng)豬,你定啥豬羔子呀。殺年豬時,咱爺倆怎么分。分不公平,還不得打起來呀?!?/p>
老人知道老皮逗他樂,就笑著說:“傻小子,你蓋豬圈我買豬。殺豬分肉一人一半,這怎么會打仗?!?/p>
見老皮皺著眉頭,半天轉(zhuǎn)不過彎來樣子。老人笑著說。要不,我給你破個悶兒吧。
老皮說猜悶兒我內(nèi)行,你說吧。
“有一個大姑娘長得秀,胸脯子上有兩排扣兒。一根辮子梳到屁股后,走起路來扭一扭。別毛病她沒有,就是身上有點臭。猜個動物?!?/p>
老皮嘿嘿笑了。我當什么難猜的悶兒呢。不就是老母豬嘛。
老皮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不等老人回話,他就開始講故事。有個村長,晚上招待客人酒喝大了?;氐郊液?,他誤把豬圈當成臥室了。脫巴脫巴,跟豬擠擠就睡了。半夜時,村長感覺口渴。就推推身邊母豬說,老婆老婆給我整碗水喝。老母豬也睡得正香,就哼了一下。村長嘿嘿笑著說,這都是跟城里女人學壞了。挺本份個女人,現(xiàn)在知道撒嬌了。說罷話,村長順勢在母豬肚皮上摸一把。覺得奇怪,自言自語說。我媳婦啥時候,又整了件皮衣穿上了。跟我那套西服差不多,還雙排扣呢。
棉褲笑得不行。說,你們這些城里人,凈埋汰咱屯子人。
日子過得快。一晃,就入冬了。
東北冬天的甸子,別有一番風光。原野潔白平闊。大小泡子,在風雪滌蕩下棱角分明。溝坎間,精致得猶如北大荒版畫。
老皮在版畫中閑逛時,忽然發(fā)現(xiàn)有狗站在雪道不遠處甸子上注視自己。
老皮摟了摟有些遮眼的絨線帽。他發(fā)現(xiàn),那根本就是匹狼。老皮聽說,狼是最怕人的動物。他忽然產(chǎn)生個奇怪想法,想試試這匹狼的膽量。
老皮穩(wěn)穩(wěn)心神,目不斜視地向狼走去。
狼是條經(jīng)歷坎坷的獨狼。它見識過方圓百十里內(nèi)的各色人等。但像老皮這樣,不喊不叫一聲不響,直通通走來的是頭回遇見。
狼先是淡定,繼而猶豫。最后,它在向后倒退幾步之后,轉(zhuǎn)身逃走了。
老皮對著雪野對著跑遠的草狼,哈哈大笑。這笑聲,驚起雪地上一只紅眼兔子拼命逃開。
感覺有些冷時,老皮回窩棚。
“蓋豬圈的。一個人站雪地上干啥呢?”
老皮發(fā)現(xiàn)是小白,正站在自己窩棚前。
小白胳膊上挎?zhèn)€柳條筐,一條綠圍巾包裹得只露出一對眼睛。
“你怎么一個人進甸子了,就不怕遇上狼?!?/p>
進屋后,女人邊搓手邊說屋內(nèi)真暖和。
老皮說,灶坑里我攮了兩筐苞米瓤子,熱吧。
小白坐下后,端詳八仙桌上老皮的稿子。她忽然感覺火炕熱得兇猛。急忙向炕外挪挪屁股說:“你咋把炕燒成這樣了,就不怕燒糊了炕席?!?/p>
老皮嘆口氣說:“是啊是呀。這不,我正想找個人問問,剛才發(fā)生的事不知是吉是兇?”
“啥事又吉又兇的。說說看。”
“事情發(fā)生在我剛才出門前。就在你坐著的那地方,發(fā)生件聞所未聞的事。我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是吉兆還是兇兆?!?/p>
見老皮說得認真,小白忽然跳到地上問:“怎么回事,這炕怎么了你快說?!?/p>
“這炕不是熱嗎?剛才離開前,我怕糊了炕席。就往上潑了半瓢涼水。這一潑不要緊,你猜怎么著吧?”
小白睜大眼睛問,怎么著?
“只聽滋啦一聲過后,在一片升騰霧氣中,竟出現(xiàn)一道彩虹?!?/p>
小白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樂累了,小白說這是你小說里故事吧。能讓我,看看你寫的嗎?
老皮說,當然不能看。內(nèi)容亂七八糟,兒童不宜。
“行了,我不看小說了。聽棉褲叔說,你有塊石頭。能拿出來,給我看看嗎?”
小白邊看石頭邊說,屯里人都說,甸子上來了個文化人,是來體驗生活的。
見老皮無話,女人繼續(xù)仔細看石頭。
石頭已被老皮撫摸得光滑無比。淡黃的心字,更加清楚。
小白說:“南河灘也有這樣石頭,有時間我?guī)闳ツ钦艺摇R苍S,能找到比這塊更好的呢。”
“沒有比這塊更好的了?!?/p>
“為什么?”
“不為什么。”
小白圍好圍巾說:“對了,光顧嘮嗑把正事忘了。你們養(yǎng)的那頭豬,這個星期天殺。棉褲叔特意讓我來找你。到時候,早點過去?!?/p>
看到小白的大辮子,老皮忽然想起那個村長睡豬的笑話來。想樂,但沒敢樂。
小白家院當中支口大鍋。
老皮進院時,正有幾個男人在鍋前架殺豬案子。由于忙碌,又都是粗壯男人,院子顯得特別狹窄。
老皮側(cè)身走進上屋,小白和棉褲叔都不在。一院子只有老皮是陌生人,他一時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好。這時,男人們開始將那頭白豬,往大網(wǎng)里攆。一時間,院子里雞飛狗跳。
豬像是明白人的意圖。它東逃西竄,就是不進網(wǎng)。最后,可能是跑糊涂了。忽然向老皮狂奔過來。
就在豬狂奔到老皮身邊時,他哈腰伸手,一把抓住豬后腿。單臂一用力向右側(cè)一別,將豬掀在地上。
一院子人,大眼瞪小眼盯著老皮。這時從房上傳來小白的笑聲。原來,她正蹲在房頂煙囪邊,取那把祖?zhèn)鞯臍⒇i刀。
“一院子男人,還不如個秀才?!?/p>
殺豬匠是個粗壯男人。他邊擠古眼睛不懷好意看小白,邊用手撫摸著豬領上的鬃毛。
江朵要親熱時,老皮正空洞著眼睛,死魚般躺在床上。女人撫摸著丈夫的肚皮說,我信里沒說田井電話的事,是怕你不回來。如果我只說有事讓你回來,你以為我與你談離婚。
見老皮無言,江朵繼續(xù)說。其實,離婚只是氣話。你這一去山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老皮徐徐說,要不是田井這小電話來得及時,我怕在甸子里愛上一個叫小白的村姑。
江朵不生氣不吃驚,只將一頭長發(fā)舒服地窩進丈夫的懷里。并輕聲說,其實你也知道,我關心的不是這些。我關心的是你的事業(yè),和你的將來。
老皮拍打老婆的裸肩嘆氣說,難道我會永遠這么流浪下去?
江朵搬過丈夫的臉,說了一句讓老皮終生不忘的名言。老皮你相信自己吧,有夢想的人現(xiàn)實注定輝煌。
……
坐了兩天一夜火車,外加七個半小時汽車,老皮來到那個叫金城市的小城。
小城是縣級市,人口一百萬左右。
老皮如期走進了金浪公司,見到了約見他的總裁。
金浪總裁,三十出頭。乳白西裝,中分亮發(fā)。精神飽滿,氣場強大。見了老皮,他既不起身也不握手。斜瞟了一眼田井問,這就是你說的作家嗎?
田井緊著臉,回答。對,他就是前來應聘的皮布衣。
“皮布衣。這一定是筆名吧?聽說,你們這些文人墨客都有筆名?!?/p>
田井趕緊說:“皮布衣是本名,筆名老皮。
老皮本想點頭示意,但見總裁牛逼哄哄玉皇大帝的樣子。謙卑之心頓時全無。他反倒明亮起眼睛,開始直視著總裁。
從總裁辦出來,田井十分生氣。這在老皮意料之內(nèi),他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好耷拉腦袋跟在他身后。
走到墻角拐彎處,田井忽然質(zhì)問老皮?!澳闶窃趺椿厥拢吭趺从媚欠N眼神看總裁?看你那副七不服八不憤的樣子,哪像是來面試的?
老皮沒想到田井會這么不客氣。頓了頓,問怎么了?
田井用鼻子哼了一聲,說。怎么了,你說怎么了?難道你千里迢迢來到金城,就是為了跟老板治口氣?
見老皮脹紅著臉,無言以對。田井繼續(xù)說,人家牛,那是由于人家牛人家有資本。你行嗎?你憑什么牛?你我是給人家打工來的,不是一言九鼎的主人。說白了,我們都是舉碗要飯的。別說跟人家耍牛逼,能讓咱卑微一回,那都是給咱的機會。
……
等到見了董事長后,老皮才明白總裁的架勢只是小巫。董事長的派頭,那才是真正的大巫。
董事長打量了一番老皮后,示意身后四個保鏢退下。然后,他伸出手來與老皮相握。
落座華貴圈椅后,董事長從鐵盒子內(nèi)拿出一根茄煙。由于煙粗,董事長叨在嘴上有些吃力。
見老皮盯著桌上那本線裝書,董事長將雪茄煙從嘴上拿開問:“怎么,作家對道德經(jīng)感興趣?”
老皮說,沒有。我讀書深度不夠,很少看到這種線裝書。
董事長歪頭,不錯眼球地看著老皮。“不會吧。聽老田介紹,你是省級作家協(xié)會會員。對四書五經(jīng)這些經(jīng)典,怎么會不熟悉呢。”
老皮說:“現(xiàn)在作家稱號也不值錢了。許多啥也不寫的人,都加入作家協(xié)會了?!?/p>
董事長哈哈大笑說。此話不假。前段時間我聽說,有個由別人代筆出了本傳記的女演員,竟也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
見董事長高興,田井馬上把老皮的一本小說集遞過去。
董事長接過書,放在線裝書旁沒看。
田井借坡下驢說:“董事長,那你忙吧。我?guī)Ю掀?,在公司參觀一下。
董事長不說話,而是重新拿起老皮的小說,拿掉嘴上雪茄仔細看。
本來,老皮感覺自己應該給董事長印象不錯??稍诘攘艘恢苤螅琅f沒有任何消息。田井嘆氣說,公司有制度,你招聘的事我不敢深問。看來,這回可能是真泡湯了。
老皮苦笑說,你已經(jīng)盡力了。咱也不必費腦筋了,明天走。
田井拍拍老皮肩膀說,好晚上我請你,就算送行吧。
……
大客車到青島汽車站時,已近傍晚。
老皮轉(zhuǎn)悠了兩小時,才在一處離海較遠的偏僻處,找了個一晚二十元錢的小店。
安頓下來后,老皮斜倚在床上擺弄他那塊石頭。他奇怪,只要將那塊蛋石拿到手上,心馬上就安定下來。似乎,腦子也立馬清醒不少。
老皮泡方便面時,在電水壺旁發(fā)現(xiàn)地上扔了份晚報。報紙被人踩得不成樣子,上面既有水跡又有腳印。
泡好方便面后,老皮報紙攤在桌子上看。
老皮一眼就發(fā)現(xiàn)報紙下端的招聘廣告。可廣告內(nèi)容只有一半,下面半張被人撕掉。
老皮急忙吃下大碗面。然后出門橫穿馬路,直奔對面售報亭。
路邊有幾個神色詭異的年輕女子,見老皮掏錢買報紙,上前問大哥想不想尋個開心。
見老皮不搭話,女人并不走開。而是嘻笑著,抓住老皮的胳膊不放。
“大哥玩玩吧,今晚八折優(yōu)惠?!?/p>
老皮忽然睜大眼睛,說:“便宜能有好貨嗎,不要?!?/p>
說話間,老皮翻到那頁廣告,仔細看。
可能是生意過分冷清,姑娘依舊圍著老皮轉(zhuǎn)。并深入淺出介紹說,如果對自己不滿意,還可以提供其他小姐照片。
老皮歪頭問:“剛才你說今晚八折,昨晚明晚,難道就不八折嗎?難道,你們就沒個打五折的時候?”
小姐被老皮逗樂了。說,大哥你真幽默。你不說便宜沒好貨嗎,等大哥玩開心了怕你還想往外掏小費呢。
見老皮雙眼發(fā)直,緊盯報紙。幾個女人似乎明白老皮心思不在她們身上,立馬換了副面孔惡狠狠罵臟話。罵什么老皮沒細聽。他不生氣,笑著跑回旅店。
就在老皮仔細看招聘廣告時,手機響了。是田井的聲音,他興奮地告訴老皮,招聘的事有轉(zhuǎn)機了。今天董事長對我說,他還想單獨召見你一次。想與你談談,他傳記的事。
見老皮猶豫,田井說?!拔覜]敢說你走了,趕緊回來吧。青島到金城,坐大客也就五個小時路程?!?/p>
老皮早就聽說過董事長傳記的事。據(jù)田井說,董事長傳記已經(jīng)輾轉(zhuǎn)了多人之手。文字已經(jīng)完成了近十萬字。但,董事長始終不滿意。他明確說,對自己挖第一桶金的故事沒寫好。老皮只想當個普通編輯,對董事長傳記沒興趣。
老皮有些發(fā)愣。他怔呵呵地邊聽田井電話,邊看那則省城招聘記者編輯廣告。似乎是感覺到了老皮的含糊,田井一再強調(diào)說,既然是董事長親自談話。那這次招聘,應當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恕?/p>
撂下電話,老皮在原地呆呆站了許久。
人生是上蒼的一次隨意拋物,你既不能選擇拋出時間,更無法選擇落地地點。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無論落在什么狗屎地方,都要面對現(xiàn)實。如果做到面無表情,那是成熟。如果能做到寵辱不驚,那是超脫。如果能滿面春風略帶笑容,那簡直就是偉大了。成功與失敗區(qū)別在于,成功者在落點上稍作停留,很快就找對了方向。失敗者迷失了自我并無法自拔。失敗者原因眾多。有些是被眼前美景迷惑,而誤入歧途。有些是貪圖安逸停滯不前。在決定命運的人生十字路口上,歧途是個奇妙的東西。它最與眾不同處就是,當你走到盡頭時,竟還不知道那就是歧途。
九月的齊魯大地,尚未從盛夏的熱夢里醒來。田地在車外默不作響地旋轉(zhuǎn),耳邊是車輪在高速路上疾駛的急躁聲。
看著窗外依次后退的田野,老皮腦子也在不停地旋轉(zhuǎn)。他忽然感覺十分絕望。不知道自己舍家拋業(yè)到底為什么。對即將與這家公司會發(fā)生怎樣的關系,一無所知。似乎,自己的命運注定永遠掌握在別人手中。
汽車開進高速休息站時已近中午。老皮這才想起早飯都沒吃。進超市路過工藝品柜臺時,發(fā)現(xiàn)那里除了古箏木魚石茶杯外,還有許多種類繁多的石頭。老皮仔細看過,覺得都沒什么特別入眼的。正琢磨時,忽然傳來商販高聲叫喊:“皮薄蕊脆絕對不貴的濰坊青蘿卜?!?/p>
老皮老家在壽光,知道濰坊蘿卜脆甜可口。
蘿卜吃到一半時,老皮睡著了。
老皮來到了個五彩繽紛的地方。像原野像草原,更像一塊蘿卜地。后來,老皮忽然碰上了老婆。老皮高興地問,你怎么來了。江朵竟像沒看見他一樣,只顧蹲在地上拔蘿卜。老皮體諒老婆。她是女人,女人都有虛榮心。也都需要心理平衡,她是個正常的要臉面想風光的女人。而這一切,自己沒能適時滿足她。半年前,因為有一個叫黃大志的男人升遷了,老婆就跟自己生了一星期氣。黃大志這小子是老皮同學,都是八三屆地區(qū)師范畢業(yè)生,又都是同一年從學校跳進機關的才子。細算起來,老皮還比大志早半年進機關。且當時老皮擔任的是機關行政辦公室秘書,是個整天圍著領導轉(zhuǎn)的前程遠大的差事。而黃大志,只是個整天跟著退休老干部轉(zhuǎn)的干事??墒?,就是這個崗位一般的黃大志。有一天,忽然升遷了,忽然被提拔了。
江朵力氣有限,已經(jīng)放棄了那只大個絆倒驢蘿卜,獨自走了。
老皮覺得,江朵向前走并沒有目的。她只是生氣而已。
老緊跟在老婆身后,來到地頭的月牙泡邊。他見江朵在塔頭上坐下來,把腳伸進水里。老皮小心地走過去,抓住老婆的腳仔細洗。他發(fā)現(xiàn)江朵忽然抽泣起來。就在老皮不知所措時,江朵哽咽著說:“我哪輩子作孳了,怎么嫁給你這么個窩囊廢。堂堂一個大男人,靠給老婆洗腳討笑臉,你還算個什么男人。要有能耐你也弄回家個局長當當,或是下海掙回來幾十萬,我天天給你洗屁股?!?/p>
聽了這話,蹲在老婆臭腳前的老皮,如喪考妣。后來,老婆大喊你離我遠點,越遠越好省得我看著心煩。聽了老婆的話,老皮手足無措地倒退著,一腳踏空掉進水里。
老皮醒來時,看車上旅客大都在睡覺。
老皮看了看司機頭頂電視上播放的成龍武打劇,思緒開始混亂起來……
不知何時開始,老皮獨自睡沙發(fā)了。
江朵說,一看他沒心沒肺豬睡的樣子就鬧心。
開始,老皮以為女人的心個個如肥桃。開始硬些愣些,經(jīng)過陽光雨露會軟下來。江朵顯然不在普通女人之列。在老皮將沙發(fā)睡出個大坑后,依舊沒一點答應回歸的意思。老皮自作多情地想??赡?,是自己太呆了。如果趁著夜晚摸過去,獻上一個吻?;騺韨€比吻更直接更粗暴的色情。不信她會不借坡下驢,任自己揮鞭打馬長驅(qū)直入??上?,老皮再次錯誤估計了形勢。當他悄悄走近老婆睡的大床時,竟發(fā)現(xiàn)江朵并未睡覺。而是用冷冷的目光,看著潛行過來自以為是的老皮。
老皮一屁股坐回到沙發(fā)上。他借著月色,仔細打量沉寂如鬼的家具。這是兩年前,他從頂天家具城精心挑選的。書柜寫字臺,還有那架舒服漂亮的搖椅。看著看著,老皮嘿嘿樂了。他是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滑稽可笑。一個大男人,如此低三下四地哄老婆。這是不是太沒出息太賤了點。老皮忽然放大喉嚨,哈哈大笑不止。
不知何時,江朵走下床來。她魔鬼著臉色,站在沙發(fā)前。半晌,才用鄙夷的聲調(diào)說:“你還是個能養(yǎng)家糊口的男人嗎?你還有臉在這兒大笑?!?/p>
聽了江朵的話,老皮慢慢站起身。他慢鏡頭般抬起胳膊,照女人臉狠抽了個嘴巴。在女人哀號著抱頭離開后,老皮神經(jīng)質(zhì)般再次大笑不止。
老皮被自己的笑聲驚醒了。他小心向四處望時,發(fā)現(xiàn)客車上的人,正奇怪地看著自己。
他拍拍腦袋,慶幸這只是個夢。
“董事長和總裁去省城平事了。就在昨天晚上,礦井吊籠下墜,摔死了六個人。”
見老皮茫然,田井說:“你運氣真差。公司運行近二十個年頭,第一次出這樣的大事故,偏偏就讓你趕上了。”
老皮咧嘴笑笑,覺得自己的命運與田井說的毫無二致。
“唉。如果八個礦井全部停產(chǎn)整頓,公司基本全員下崗。更別說繼續(xù)辦報了。”
就在老皮為自己這狗屁命運焦頭爛額時,他忽然接到碎銀子電話。那是早晨,就在老皮用牙刷在嘴里粗暴地亂刷時,手機響了。老皮一看,號生,沒接繼續(xù)刷。刷完牙,手機再次響起。老皮接聽,傳來碎銀子嘿嘿笑聲。碎銀子是老皮師范班同學,人精瘦臉細長黃牙。碎銀子是少有幾個經(jīng)常與老皮說心里話的哥們。包括何時泡過一個妞,何時逛酒吧被小姐染上了性病。這小子對老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師范時碎銀子最常掛嘴邊的話就是,假期不能待著,得出去整倆兒碎銀子花花。
可能是嫌碎銀子不過癮了。在老皮下海一年后,碎銀子也辭掉老師職位,下海了。后來,聽說碎銀子去外省投奔同學齊亦名去了。再后來,又聽說他在北京開了家山產(chǎn)品經(jīng)銷公司。專門經(jīng)營花菇和黑木耳。
碎銀子公司,叫伏牛山產(chǎn)品開發(fā)有限責任公司。據(jù)說,目前已日進斗金。如此說來,碎銀子已告別碎銀子歲月,正式跨入狗頭金時代了。我們可以粗俗地為碎銀子計算一下。日進斗金,就是一天賺一斗金子。那十天就是十斗金子。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斗金子。按一斗金子一萬塊計算,這小子一年下來毛賺三百六十多萬啊。三百六十萬,用評書表演藝術家單田芳的話說,那是錢吶。
雖說如此換算日進斗金,有些離譜。但碎銀子已成大款,這事實已無法改變。
接到碎銀子邀約電話后,老皮想起了兩年前碎銀子借錢的事。雖然,那些過去的事就像用過的手紙,回頭再看只能徒增齷齪。但一想到碎銀子的哥們情懷,老皮心里還是有些尷尬。當時碎銀子忽然提出借十萬塊錢,并承諾一個月內(nèi)還清。當時,老皮的錢全部壓到原煤儲存上。也正處在焦頭爛額之中。聽老皮說暫時拿不出錢時,碎銀子在電話里笑了。說,我就知道你小子翻身定忘鐵哥們兒。我是試試你的底氣,嚇住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老皮從江北返回時,第一個與碎銀子通話。當?shù)弥掀な帐植桓蓵r,碎銀子吃驚不小。他說,你小子是被蘇修大列巴撐糊涂了,還是想從毛子娘們懷里逃生。老皮也跟著笑,說:“沒有沒有,是我想找個清靜點的差事,邊糊口邊寫作?!彼殂y子說,就怕你滿腦子小說糊不上口。隨后碎銀子又問了問江北經(jīng)商的情況。老皮向他簡單介紹了一下。也提到了與老白鬧掰的事。碎銀子嘆氣說,你來北京看看吧。這里畢竟是首都,機會多。
撂下電話,老皮心里有一種火辣辣哽咽咽的感覺。
走出北京站,遠遠就看見碎銀子正朝自己走來。老皮三兩步上前與碎銀子狠狠握手。此時二人的意思,全在這狠狠之中了。
碎銀子說,這都啥年月了還握手。人家都講擁抱接吻了,你還整這老一套。
老皮本想隨機侃兩句騷嗑,但發(fā)現(xiàn)碎銀子身邊站個女孩。就硬生生將話咽回去。
女孩子十八九歲的樣子。圓臉扁鼻,身材短粗。只是好一雙眼睛,锃光瓦亮光彩照人。
碎銀子指著女孩子說:“小田,我公司會計?!?/p>
碎銀子領著老皮七扭八歪地來到一處公交站點。車站人很多,看來想上去并不容易。
老皮沒帶行李,只拎個裝十幾本書和牙具的小包。顯然,碎銀子是乘公交老手。只見他右手掐著根煙,歪著腦袋看每一輛進站公交車。老皮見碎銀子前額頭發(fā)稀疏,暗自感慨歲月剃刀般鋒利無情。
就在車尚未停穩(wěn)時,碎銀子已經(jīng)將左腳尖死死摳在門縫上。門一開,人已經(jīng)上得車去。半小時后,下公交上地鐵。從蘋果園站上地面后,又轉(zhuǎn)302路到八大處下車。最后,碎銀子帶老皮走進一個叫白莊的北京村落。
老皮嚴肅對碎銀子說:“兄弟,你這還是北京嗎?這離天安門,不到一百里吧?”
碎銀子一笑,說?!斑@只能說明,咱十三億人口國家的心臟大?!?/p>
見碎銀子語音帶了京腔,老皮點頭稱是。
碎銀子住的是一處西開門小院。北正房與西廂房呈三角形。東側(cè)與南側(cè)是磚砌的圍墻,墻內(nèi)種著黃瓜茄子辣椒豆角。在小園亂七八糟的綠色中,隱藏不盡的生機。
碎銀子安頓下老皮,就忙著去殺雞。
殺罷雞,碎銀子過來沏上茶與老皮說話。
老皮說,兄弟你是咱師范同學中混得最高的了。碎銀子笑笑說,我不行,老大比我高。
讀師范時,齊亦名是班長,人稱老大。老皮是勞動委員,碎銀子是文藝委員,三人都是當時的班子成員。
從碎銀子嘴中知道,齊亦名現(xiàn)在已是縣城農(nóng)產(chǎn)品總公司一把手。這有小公司就是下屬分公司,碎銀子是北京分公司經(jīng)理。
老皮說,那你可得給亦名爭氣,干出個樣子來。
碎銀子笑了,半天才說。老大將我派到北京來另有目的。無需我賺錢,只要不賠就行。
見老皮似懂非懂懵懵懂懂,碎銀子說?!皶糇樱銊e瞎操心了。還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p>
酒桌上,碎銀告訴老皮。已經(jīng)與幾個朋友打過招呼,但他們都跟媒體不熟。
見老皮沮喪,碎銀子補充說:“北京人才市場發(fā)達。憑你,搞定個職業(yè),分分鐘的事?!?/p>
老皮沒心情調(diào)侃,將一滿杯酒猛啁下去。
碎銀子又問資料都帶來沒有。老皮說帶來了,就是欠些包裝。
碎銀子嚴肅說,先別管包裝了,明天抓緊去人才市場。
第二天老皮沒有去人才市場,而是到街上買了一疊報紙。他從頭到尾看招聘廣告。
在打過無數(shù)個電話之后,老皮才知道這些報社大都以招聘記者編輯為名,要的全是廣告投放員。有一家報紙最絕,聽老皮問學歷要求,直截了當說文盲都能干。
老皮失望地坐在碎銀子的皮椅上發(fā)愁。
碎銀子的皮椅,也不是真皮椅。就是那種,坐上去屁股立馬一片濕熱的人造革椅子。
老皮走到屋外。有母雞跑過來,圍老皮身邊轉(zhuǎn)。老皮回廚房拿出饅頭掰碎喂雞。這母雞不知是用信號彈還是打了手機??傔@轉(zhuǎn)眼工夫,一院子全是各色雞等。
這時碎銀子推門進來了??匆娎掀の闺u的情形,笑著說,看來今天不順。
見老皮繼續(xù)喂雞,說:“別喂了,你沒發(fā)現(xiàn)這些雞顏色五花八門嗎?你這是把整條街上的雞,全引家來了?!?/p>
老皮嚴肅說:“你就瞧好吧。說不定,一會給我下一筐蛋。”
碎銀子樂了,說:“等你饅頭沒了,唿啦一聲蹤跡全無。雞蛋沒有,一地雞屎?!?/p>
周日中午,老皮碰上了肖雅。
見肖雅第一眼時,老皮沒認出來。他覺得,在這里碰上肖雅,無異于在黑龍江出生的兩條馬哈魚,一年后在東海里擦身。
肖雅正坐在一塊用人單位牌子后面,填寫個人信息。
肖雅比老皮小許多,兩人是在三年前市里組織的筆會上認識的。當時,肖雅是郵政局派來參會的作者。老皮記得,肖雅人漂亮性格開朗。印象最深的是,這丫頭的酒量和行事無拘無束。在座談會結束的話別晚宴上,她一個人竟扳倒了一幫大老爺們。一時間,肖雅成為那次座談會最震撼的結尾。
當老皮站到跟前,死呆呆地盯肖雅時,肖雅并沒瞅老皮。作為漂亮女人,她碰到過很多這種男人。在那副癡呆呆色迷迷缺德表情下,藏著一組顫微微神秘秘不安分的心。
當肖雅將資料送到招聘負責人手上時,忽然覺得有個男人對自己笑。當她轉(zhuǎn)過身,直視老皮后,老皮長出口氣。果真是肖雅。
肖雅竟興奮得躥上來,抱住老皮的脖子說:“怎么會是你?怎么會是你呀?”
老皮推開肖雅。別來這個,北京怕也沒開放到見人就抱的程度吧。
一句話,逗得肖雅哈哈大笑。兩個人松弛下來后,肖雅告訴老皮,她已經(jīng)當一年多北漂了?,F(xiàn)在在中關村軟件園工作。覺得賺錢太慢,就來想找個第二職業(yè)。
肖雅問老皮。你是來北京洽談出版事宜吧。聽說,你的兩部長篇早結稿了。
老皮搖頭說,長篇倒是長篇完了。出版社要錢,出不起就永遠完在那了。
由于站在夾道中間,兩人被往來人流擠得歪歪斜斜。最后肖雅左右瞅瞅說:“走,我請你去涮羊肉去?!?/p>
肖雅對這一帶非常熟悉。帶著老皮左進右退,來到一家叫小洞天的火鍋店。她對老皮說,你別看店面不大,火著呢。
進了門,老皮領略了肖雅的說法。
店是兩層小樓。一樓大廳,有十幾張桌一溜擺開。桌間是用細竹條夾起來的鄉(xiāng)村杖子。要的就是,一派閑適的田園風光。
坐機關時,老皮經(jīng)常參加這類宴請。也經(jīng)常光顧火鍋城火鍋店之類的酒店。有那么一段時間,人們以吃火鍋為榮。不過,老皮吃火鍋那陣子,還都是炭火的那種銅制大火鍋。一群人,圍著小缸般滾燙銅鍋,嘶嘶哈哈吃。那情景,美輪美奐無與倫比。而此時的鍋子,則變成了一人一個的那種吃獨食的小火鍋。鍋底也不用生火,換成了無毒無味的酒精塊。
肖雅見老皮發(fā)呆,笑著問:“皮大哥,你看見門口的對聯(lián)了嗎?”
不等老皮回答,肖雅搖頭晃腦地朗讀起來。洞天福地座常滿,煮酒論詩杯不空。
“怎么樣,對聯(lián)水平如何?”
老皮也不接話,忙著將各色菜品扔進自己與肖雅鍋里。
肖雅問,老皮大哥你是不是有心事,怎么不說話啊。
老皮回身叫服務生。說,來瓶北大荒,三十八度的。
肖雅說,我可不會喝酒。
見肖雅說得真誠,老皮樂了。
肖雅小聲說,對了你知道我的酒量,又演砸了。
走出酒店時,老皮已經(jīng)頭重腳輕。
肖雅看著喝高的老皮,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老皮像是看出了肖雅的意思,笑著含糊不清地說:“肖雅,今天我高興,你別笑話我。知道嗎,酒這東西好。它能讓糊涂人腦子清醒,讓清醒人腦子糊涂?!?/p>
說罷這話,老皮一頭栽倒下去。
一覺醒來時,老皮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張陌生床上。且四下里充滿了女人的脂粉味兒。他忽然想起昨晚的火鍋,想起肖雅。
自己整整喝了一瓶北大荒。當時肖雅攔都攔不住。
老皮跳到地上,光著腳四下里找鞋時,發(fā)現(xiàn)沙發(fā)上睡著的肖雅。
老皮拎著布鞋,直接走進了電梯。
走出小區(qū),老皮發(fā)現(xiàn)時間尚早。許多晨練的老人,正悄無聲息地帶著各類晨練武器出門。
老皮也不想問方向。目前,方向?qū)λ麤]有任何意義。他一直向前走。穿過車流,穿過人流,。再穿過馬路,走到一處公園墻外。他分明看到,有粉紅的小花從墻內(nèi)探出頭來嘲笑他。老皮想起了火鍋店對聯(lián)。腦子里馬上擬出另一副對聯(lián)。萬事如意草增色,焦頭爛額花笑人。
傍晚時,老皮回到了碎銀子公司。
碎銀子見老皮失魂落魄的樣子,問昨晚是不是鉆橋洞了。
老皮說,昨天在人才市場碰上個文友,喝多了酒。
碎銀子搖頭晃腦說,兄弟別氣餒。這就是你拼命想要的生活。這都是你偉大作品里,即將表現(xiàn)的平凡與瑣碎。
見老皮依舊一臉苦大仇深,碎銀子不再調(diào)侃。
碎銀子與姑娘的關系簡單而復雜。簡單的是,在碎銀子詞典里,女孩子身上的東西永遠是性。碎銀子最不尋常處是,他在沒有承諾沒有金錢沒有愛情的前提下,成功占有了身邊所在女孩子。據(jù)碎銀子自己講,他是以愛的名義占有了丫頭們的頭腦靈魂和肉體。
碎銀子的名言是:大膽隨意鮮花遍地,不當傻瓜遍地鮮花。
在一次晚飯后閑聊時,碎銀子歪頭問老皮。我說兄弟,你除老婆以外就真沒有過別的女人嗎?見老皮搖頭,碎銀子說你跟那個什么藍波孤男寡女在老毛子地盤上,就真的沒整出點啥事兒?
老皮搖頭說,別瞎猜了,朋友妻不可欺。
碎銀子樂了。嘆氣說:“甘當傻瓜不采鮮花,你這種男人即將絕跡。”
接著,碎銀子給老皮講了他的偷情故事。之后,碎銀子曾多次講他親歷的這種故事。每次講述前,碎銀子都會仰起細脖子,目光虛浮到天棚上。十分享受十分投入,和十分無恥。
“我知道自己不是好人。目前為止,身邊讓我看上的女人沒一個全身而退的。就說上次來找我,讓我陪她去討欠款的劉艷吧。要說,他是我好哥們的老婆,我不應該有非分之想。可去天津要賬當天晚上,我坐她屋看電視時她就去洗澡了。出來時只圍個浴巾,走我跟前還掉了。你說這是啥意思?有這機會我能錯過嗎?過后我也后悔。人啊,人啊。
……
肖雅找到碎銀子住處,是一個月后的事。當時,碎銀子正與胖姑娘在家里為花菇包裝。
碎銀子山產(chǎn)品經(jīng)營流程如下。他將批發(fā)市場購得的山產(chǎn)品散貨精選上秤后,統(tǒng)一裝入印有中國食用菌培育基地的精品包裝禮盒內(nèi)。于是,這些散貨搖身一變,由原來的一公斤四十塊錢,增長為五百塊錢。碎銀子的理論是,顧客是上帝,而上帝離我們太遠。大款們相信的是商場大小,在他們看來價高質(zhì)好價廉質(zhì)差。又不是專業(yè)人員,有幾個真懂這東西的。
碎銀正樂呵呵與胖姑娘裝精品盒時,肖雅來了。
肖雅聽老皮說過碎銀子。當然,老皮不會對她講碎銀子的經(jīng)商泡嫖理論。
肖雅禮貌地問老皮是不是住這里。
肖雅的高貴氣質(zhì),讓碎銀子眼睛一亮,且驚喜不已。
碎銀子直起腰問,您是哪位,是老皮什么人,你叫什么?
碎銀子的三個問號把肖雅逗樂了,她說:“老皮是我老師,我叫肖雅。”
碎銀子忙走近前,邊伸手與肖雅相握邊說:“聽口音就知道,咱們是東北老鄉(xiāng)。快坐快坐?!?/p>
“老皮沒手機,一時聯(lián)系不上。美女你先坐著等會,他用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肖雅掃了眼一屋滿地的山產(chǎn)品說,你們忙吧,我沒事。
碎銀子也不支使手下人,自己親自端茶倒水。
等肖雅接過茶,碎銀子笑著說。老皮這家伙,保密工作夠到位的。北京藏著這么漂亮女學生,從未跟我提起過。
肖雅說,其實我不是他學生。我們是在筆會上認識的。由于皮大哥文彩出眾,當時我們都叫他老師。當年,他的一篇叫路障的小說,打倒了我們一片小丫頭。我是當中最崇拜他的人。
碎銀子說。咱東北早應該出幾個大作家了,真希望你與老皮都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聽了碎銀子這種不著邊際的企望,肖雅笑著說:“我不寫小說,哪能跟皮老師比呀。”
見碎銀子停下手上的活陪自己,肖雅說經(jīng)理你別陪我,快忙去吧。
碎銀子熱情說:“忙什么忙。你是貴客,你一來天大的事也是小事了。一會兒,我叫她們殺只雞。今天晚上,咱幾個東北老鄉(xiāng),就來個小雞燉蘑菇。”
這時,蹲在地上裝袋的小田抬頭說。只剩下兩只下蛋母雞了,還要殺呀?
碎銀子顯然十分生氣。但他并不反駁小田,而是再次將茶杯滿上。
已經(jīng)很晚了。就在肖雅幾乎放棄等待時,老皮回來了。老皮喝了不少酒,搖搖晃晃直奔自已暫住的屋內(nèi)。
碎銀子緊跟過去,說老皮你怎么又喝這么多酒?
老皮一把推開碎銀子,嘴中念念有詞。行了,行了,頂多我他媽離開北京。我不受你們窩囊氣。說罷,一頭扎到床上呼呼大睡起來。
肖雅過來看了看,示意碎銀子不要叫醒。說,那我走了,明天你告訴他去找我。
碎銀子說,這怎么行。你來了,飯還沒吃一口呢。
碎銀子說這話時,肖雅已經(jīng)推門走到土街上。
北京的天空,此時陰沉得厲害。像是馬上要下雨的樣子。肖雅長出口氣高喊,出租車出租車。
老皮口渴得厲害時,四處找水。當他來到一座小山下,看見綠蔥蔥的樹木中臥著一只老虎。那是一只有美麗花紋的東北虎。老皮想近前摸摸老虎花紋時,虎忽然向他撲過來。一驚過后,知道是做夢。
碎銀子見老皮醒了,就過來說:“老皮,你這是在哪喝的呀。昨天小肖等你一晚上。你可倒好,回來一頭扎床上呼呼大睡。
老皮揉揉眼睛,似乎記起點什么。
碎銀子湊近老皮,笑著問:“怎么,你與這個肖雅是啥關系?發(fā)展到床上沒有?”
老皮說:“碎銀子你正經(jīng)點行不?人家可是黃花大閨女,別滿嘴跑火車?!?/p>
碎銀子哈哈大笑說,老皮呀老皮,都啥年代了,還黃花大閨女。這年頭,除了幼兒園,你說其他地方還有黃花大閨女,我不信。
“老皮我告訴你,這么漂亮文靜的丫頭,你不忍心我可要上了啊。你可別后悔?!?/p>
“你能不能正常點。你這么對一個不熟悉的女孩子開涮,這好嗎?”
碎銀子嘿嘿樂了。搖著頭說??磥恚銓λ€真有點意思。開句玩笑,真急了。
見老皮氣哼哼往外走,碎銀子翻翻眼皮說:“老皮,你也別跟我裝。有能耐,你咋也跑到北京來找我。咋還寄居我的屋檐下了呢?是不是感覺,你虎落平陽被我這條癩皮狗欺負了呀?”
老皮愣住了,他不知道碎銀子為何忽然說出這番話來。
老皮不知如何回答。他無言地看了眼碎銀子,半天才搖晃著走出大門。
碎銀子公司緊挨著西山,翻過山就是著名的八大處。老皮直向山頂爬去。他知道,自己應該找自己的住處了。
老皮打通肖雅電話,告訴他自己正爬西山,晚上入住八大處僧房。
肖雅說真的假的,難道你即將出家當和尚不成。說罷這話,電話里傳來肖雅沒心沒肺的哈哈聲。
老皮終于在《京城科技報》找到一份工作。
這份京字頭的報紙,真讓老皮長了見識。之前,老皮只知道現(xiàn)在市面上流行許多鉆進錢眼的媒體。但像《京城科技報》這樣,有正規(guī)刊號而見財起意的報紙,還是第一次見到。
總編是個退休返聘的小老頭。白發(fā)唐裝,紅光滿面。
小老頭上下打量了老皮一番后,對坐在身后的另一個禿頂男人說:“劉主編,馬上安排他工作吧。京郊大地,就讓他負責京郊大地?!?/p>
禿頂男人搭話說,好好好,京郊大地,我馬上安排。
主編辦公室很亂,一派正在搬家的景象。
“先自我介紹一下,本報社執(zhí)行主編劉大力。由于點子多思路廣,人送綽號大思路。皮布衣同志,歡迎您來本報工作?!?/p>
在走廊上,劉主編十分神秘地對老皮小聲說。你還不知道吧?我與齊總是上頭指派來辦報的。我們上頭都有人。
見老皮吃驚,劉主編繼續(xù)說。上頭,你知道是哪嗎?我說的是中央。
“我不愿干報紙,累人不賺錢。對我來說,賺錢比打死只蒼蠅容易多了?!?/p>
見老皮想問什么,劉主編將食指豎到嘴唇上輕噓了聲。他回頭看看關緊的房門,繼續(xù)用神秘聲音說:“知道王致和嗎?”
“哪個?是腐乳臭豆腐那個王致和嗎?”
“對,就是那個王致和。你知道它們品牌名稱的由來嗎?”
老皮搖頭。他一臉疑惑地看劉主編。不知為何,他忽然說到了王致和上。
“這家廠子,就是我大思路給救活的?!?/p>
可能是老皮的好奇目光,激發(fā)了大思路的激情。他一板一眼地說下去。原先,這家廠子叫表內(nèi)大街醬菜廠。當然,那是吃大鍋飯時候的名稱。改革開放后,醬菜廠效益急速下滑。沒辦法,最后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了。這時,廠長王致和想到了我。他親自請我過去,給他們出點子找出路。
大思路主編也不嫌累,他就那樣端著只茶杯,站在走廊上開講。
“王致和是小個子。我看,跟鄧小平個頭差不多吧。我覺得,小個子男人頭腦都清楚。你看鄧大人鄧小平。你再看,王致和王廠長?!?/p>
老皮癡呆呆聽著禿頂主編。
“經(jīng)過我對全國三百二十一家醬菜廠的深入調(diào)研,最后給他們拿個大思路。真正的大思路。我建議,醬菜廠馬上改名。以廠長王致和三字命名。要的是品牌,講的是信譽。之后,不怕花錢。報紙廣播電視一起上廣告。我這一個思路下來。原來上繳利稅不足千萬的小廠,當年上繳利稅達一點五個億。”
見老皮癡呆呆傻愣愣如聽天書。禿頂主編大思路繼續(xù)說:“這不,去年王致和決定以 “創(chuàng)意獎”名義,獎勵我五百萬人民幣?!?/p>
老皮睜圓眼睛問:“五百萬元?”
“五百萬,當時被我拒絕了。一個思路舉手之勞,怎么好收人家那么多錢?!?/p>
見劉主編說罷這番話后,用期待目光看自己。老皮知道,自己應該趕緊抹縫勾圓。
“劉主編,您真是高風亮節(jié)。要是我,別說五百萬。就是五百元,我也會動心啊。人的境界人的層次,真沒法相比?!?/p>
可是,以上僅是老皮應該出口沒有出口的話。他張了張嘴,心想王致和你都敢據(jù)為己有?你小子膽夠他媽大的呀?見過說大話吹牛逼的,但沒見過膽這么大這么敢吹牛逼的。
老皮感覺,大思路禿頂劉主編不像個主編。他倒像個舊電影中,在街邊耍大刀賣大力丸的侃爺。
主編微笑著,沖老皮點點頭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白給的錢怎么不要呢。其實說真話我也想要。可我是有影響的人。在北京小區(qū)域小范圍內(nèi),我大小也算個名人吧。別人可以要,我不能要。我要了,那就不是錢的事了。會影響一大片。
“人一旦混到我這個份上,任何事都會被人放在放大鏡下面。不掌握好分寸,哪能行啊?!?/p>
“去年,王致和又贈給我一處三百平米的錯層樓房。這次,我要了。”
老皮問:“這次,你不怕影響不好了?”
“這回不同。上次是廠長私下給的,不能隨便收。這次,人家是在廠職代會通過的。如果我再不要,那就違背民聲民意了。”
老皮趕緊溜須說:“劉主編,您可真不是一般人物。有勢力有面子還在其次,關鍵是你有大心胸大思路。真是特別了不起?!?/p>
(王致和品牌創(chuàng)建真實資料如下:王致和共有四大品牌。王致和牌腐乳創(chuàng)制于1669年。王致和龍門牌米醋創(chuàng)制于1820年;王致和金獅牌醬油創(chuàng)制于1938年;王致和老虎牌醬油創(chuàng)制于1939年。我們可以從王致和以上品牌創(chuàng)建時間,作精確推斷。)
面對王致和這樣的一個百年老字號,輕易就被大思路云山霧罩據(jù)為已有。老皮真是欲罵不敢欲哭無淚欲望全無。
可能是老皮的裝傻充愣效果突出,大思路竟豪氣沖天許諾說:“布衣兄弟好好跟我干。三年后鐵定讓你有車有房?!?/p>
聽了大思路的話,老皮傻咧咧呆呵呵地笑了。他笑得真誠愚蠢幼稚,笑得口是心非特別王八犢子。
大思路主編是老皮一生中見過的最可恥人物。他自以為是自作聰明,基本達到了登峰造極無人能及的地步。
主編交代給老皮的工作是編排四版的“京郊大地”。
大思路特別強調(diào)說。個人工資隨廣告而定。有廣告按千分之十提成,無廣告底薪一千。稿件一律摘抄,不付稿費。采訪組織稿件等一切費用自理。半年試用期內(nèi)無廣告者,即按自動退職處理。
老皮拉不到廣告,就蹲下來繼續(xù)寫他的小說。
老皮的小說有個奇怪的名字叫“無干河流”。對于書名的意思,是說河流里的水永不干涸,還是河流本身枝杈橫生沒有主干。肖雅曾經(jīng)問過老皮。老皮只是笑,并沒回答。
肖雅下班很晚。她每天回來的頭件事,就是走到老皮電腦前,問拉到廣告沒有。再問,創(chuàng)作進展如何。
老皮總是慢騰騰說。廣告沒戲,小說有戲。
肖雅見老皮心情不好,就拿起桌上的蛋形石頭仔細看。
“這是啥寶貝啊,總擺到桌面上?!?/p>
“別小看這石頭,它可是我人生走向的見證?!?/p>
肖雅看看石頭,又看看老皮。嘻嘻笑著問,能把這見證送給我嗎?
老皮毫不猶豫說,不行,絕對不行。
肖雅有點生氣,放下石頭轉(zhuǎn)身離開。
……
碎銀子經(jīng)常打電話約老皮喝酒。雖然碎銀子酒桌上舉止猥瑣,一副成功人士大氣磅礴的氣勢。但考慮到同學關系,老皮還是經(jīng)常赴約。電話里,碎銀子每次都要求帶上肖雅。老皮知道,碎銀子的心思在她身上。
就在周末去碎銀子住處的路上,老皮再次接到了田井電話。他告訴老皮,金礦的事已經(jīng)全部搞定。董事長要你盡快來公司報到上班。他還想,讓你專門負責傳記寫作的事。
碎銀子見肖雅隨老皮一起來了,很是興奮。
桌上,老皮將自己回金城的打算與碎銀子說了。
碎銀子邊吃菜邊說,你是自己去嗎?
老皮奇怪望著碎銀子說,不我自己難道你也想去?
碎銀子笑了。說,可惜了可惜了。你才跟小肖才重逢,就又要分手了。
……
肖雅請假去車站送老皮。
在列車進站人們紛紛排隊檢票時,老皮從旅行箱中掏出那塊石頭。
肖雅并不看石頭,而是小聲對老皮說:“其實,你可以留在北京。畢竟,這里對你出版小說有利。畢竟,這里的發(fā)展空間很大。
說完這話,肖雅笑了。不知為何,眼淚竟跟著笑容流了出來。
“肖雅,前幾天你曾要過這塊石頭??赡墚敃r你只是鬧著玩兒,不想真要?,F(xiàn)在,我真要將它送給你了。希望它能保佑你,一切順利?!?/p>
見肖雅依舊低頭落淚。老皮也略帶傷感地說:“其實,我們都是無法躺在河流里的石頭?!?/p>
責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