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鼎

大宋就像一個打碎的青花瓷器，隨便撿上一片，都是那樣的叮當有聲、清脆悅耳，那樣的清幽淡遠，每一片都帶著殘缺的憂郁之美，每一片都沾滿了宋詞的印跡。

一個文盛武弱的中原王朝，生存在風雨飄搖之中。四周是強盛的金、遼和西夏，面對無休止的邊關(guān)侵擾，宋代人依然秉持士子的骨氣和靜氣，創(chuàng)造出獨具特色的宋詞、繪畫、書法和青花瓷器，文化藝術(shù)和經(jīng)濟科技全面提升，把華夏文明推向了一個歷史的高峰，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提起大唐，人們總是把它與強勢和奢華聯(lián)系在一起。唐玄宗和楊貴妃，華貴的洛陽牡丹，炫目幻變的唐三彩，揮灑自如的張旭狂草，公孫大娘的劍器舞，還有那煌煌的唐詩，這些元素組成了大唐的盛世華章。而提起宋朝，卻給人一種離亂和婉約的味道，這大概是后人受宋徽宗和李清照的影響太大的緣故吧。

細細算來，宋朝除了軍事外，其他方面哪一樣都不比大唐差。在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里，你看那船影、那街道、那店鋪，繁榮而不奢華，樸素祥和的水城汴梁似乎比長安城更有味道。宋朝時，中央政府年收入一億多兩白銀，其GDP占到當時世界的百分之八十五，比唐朝的GDP占世界的百分之六十還高二十五個百分點，也就是說全世界百分之八十五的財富都在大宋。南北兩宋加起來享國三百余年，比大唐的二百六十年還多。

其實大唐也應該稱為“前唐”和“后唐”，因為，武則天生生把李治的大唐改成了大周，還享國十五年之久。王莽的“新”朝只有十四年，學界還將其分為東、西漢呢。所以，尊重事實的話，自然應該分為“前唐”和“后唐”，亦如南宋和北宋。

宋朝在中國歷史上是最富裕的朝代，但是，他們都很低調(diào)，不蠻橫、不炫耀、不對外訴諸武力，推行清雅的文人風氣，朝廷把主要精力放在安民和修文上，但對強鄰潛在的危險性認識不足。所以，金、遼、西夏這些馬背民族都想來吃一口大宋的肥肉；大宋不想打仗，不管打輸打贏，都要賠一點錢財給人家，這對富庶的大宋似乎算不了什么，從而也助長異族得寸進尺的膽量，造成邊患不斷、幾無寧日的局面。對此，宋朝的皇帝和百姓仍然很淡定，照樣躬耕隴畝、織錦刺繡、尊儒習禮、讀書修為。所以，大宋文風鼎盛、人才輩出?！疤扑伟舜蠹摇敝?，宋朝就占了六位；從北宋的“二程”到南宋的朱熹，他們既因襲又創(chuàng)新，把儒學推到一個新的高度，引導無數(shù)后世學子研究“程朱理學”。司馬光創(chuàng)造性地把歷史編篡成編年體的輝煌巨著，成為后世史書編篡的藍本。中國的“四大發(fā)明”，均臻備于宋代。中國的絲綢和磁器兩大國粹，也出于宋代。黃道婆改良的絲質(zhì)柔軟細膩，傾倒世人，沒有宋代，絲綢之路就沒有永久的魅力。所以，大宋對世界人類文明的進步，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大宋的人文歷史可謂異彩紛呈。

宋徽宗趙佶無疑是大宋清雅之風的踐行者、推動者之一。宋徽宗是個全才，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所不精，一身文人雅士氣質(zhì)。他酷愛藝術(shù)，在位時將畫家的地位提到最高的位置，在中國歷史上實屬罕見。他成立翰林書畫院，并且創(chuàng)造性地把繪畫和詩詞作為科舉升官的一種考試題目和方法，激發(fā)出文人們新的藝術(shù)創(chuàng)意，留下了許多佳話。在一次科考中，宋徽宗出了一個題目為“山中藏古寺”，許多人畫深山，畫廟宇，畫寺塔，但博得頭名狀元的考生沒有畫任何房屋，只畫了一個和尚在山溪挑水；另一次出的題目為“踏花歸去馬蹄香”，得第一名的沒有畫任何花卉，只畫了一人騎馬，有蝴蝶飛繞馬蹄之間。凡此等等，都極大地刺激了中國畫意境的發(fā)展。宋徽宗對自然事物觀察入微，他說，“孔雀登高必先舉左腿”等，還寫了很多有關(guān)繪畫的理論文章。他廣泛搜集歷代文物，下令編輯《宣和書譜》、《宣和畫譜》、《宣和博古錄》等著名美術(shù)史書籍，這對后世研究美術(shù)史有著巨大的貢獻。宋徽宗還喜歡在自己喜愛的書畫上題詩作跋，后人把這種畫叫“御題畫”。他的真跡《詩帖》《柳鴨圖》《池塘晚秋圖》《竹禽圖》《四禽圖》等，這些花鳥畫端麗清雅，具有相當高的藝術(shù)水平?；兆讵殑?chuàng)的瘦金體書法獨步天下，其書體挺拔秀麗、飄逸犀利，至今無人能夠超越。

宋徽宗創(chuàng)辦的翰林書畫院，集聚、培養(yǎng)了一批如李唐等優(yōu)秀的畫家。李唐、郭溪、范寬則是山水畫史上的里程碑人物，他們的筆墨技巧、山水氣韻均具有相當高的藝術(shù)造詣。所以，黃賓虹曾說：“唐畫如面，宋畫如酒，元畫以下，漸如酒之加水，時代以后，加水愈多，近日之晝，已經(jīng)有水無酒，不能醉人，薄而無味。”大師如此評價，足見宋畫藝術(shù)的卓越地位。

趙佶真的是“輸了帝國江山，贏了千秋美學”！

作為一個有著超級藝術(shù)細胞的皇帝，情感世界當然也十分豐富。也曾被童貫引領(lǐng)去暗訪花街柳巷，拜訪汴京名妓李師師。趙佶被李師師的美貌和才藝深深打動，二人一見鐘情，以至于成為他的紅顏知己。身為皇帝又愛才如命的趙佶，完全可以像玄宗對待兒媳楊玉環(huán)一樣，拐個彎把李師師弄到到宮里來。他沒有，他太內(nèi)斂、太顧及皇家的體面和倫常了。

最能代表宋朝人文歷史特點的還是“宋詞”。不同于豪邁宏闊的唐詩，宋詞像一股溪流在青山幽谷間婉轉(zhuǎn)地流淌。本來是民間小調(diào)和樂府雜曲，宋人給它配上美妙的詞牌和長短句的歌詞，便成了高雅的宋詞，盡顯含蓄之美、色彩之美、音樂之美、節(jié)奏之美?！朵较场?、《念奴嬌》、《西江月》、《釵頭鳳》、《一剪梅》……每一個詞牌都是那樣的清雅流麗、耐人尋味?？梢哉f，唐詩里沒有的功能宋詞里有，唐詩里有的功能宋詞里也有。特別它的長短句式，抑揚頓挫，跌宕起伏，語感美妙，節(jié)奏或舒緩或緊湊，不僅易于盡情抒發(fā)詞人的情感，而且也能更好地引起讀者的共鳴。如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濤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讀來，時而大氣磅礴，時而扼腕嘆息，是一種美的享受。有人曾說，詞是詩的進化，我看也未必于過。早在唐時，李白許多膾炙人口的詩詞，都是打破了律詩格式的長短句子：“岑夫子，丹丘生，將近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cè)耳聽……”

讀宋詞常常聯(lián)想到“宋瓷”，不僅是因為諧音，更重要的是二者有著相同的美感和韻味。讀一闕闕的宋詞，似乎在欣賞一塊塊帶有龜裂紋理的青花瓷碎片。不然的話，為什么把一首詞說成“一闋詞”、“上半闋、下半闋”呢？“闕”字雖然是音樂的節(jié)拍，也有殘缺的意思，乍一聽，分明說的是殘缺的“瓷片”。有的“瓷片”清脆悅耳：“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有的“瓷片”則渾厚大氣：“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許多人認為，青花瓷出于元代，他們不知道宋青花才是青花瓷的鼻祖，其簡約、大方、質(zhì)樸后世難及。宋代的瓷器工藝達到了一個歷史高峰，這時瓷器的品質(zhì)、造型和窯變已具相當?shù)乃?。宋徽宗時代，全國已經(jīng)形成了官窯、汝窯、鈞窯、定窯、哥窯五大名窯，所出的瓷器流行于亞歐各國，受到普遍歡迎。十八世紀前，歐洲人使用的是銅器和錫器，還不會制造瓷器。錫器里大量含鉛，羅馬帝國的宮廷里曾因長期使用錫器餐具，給皇家造成不育不孕或鉛中毒，羅馬皇帝大多沒有子嗣，而是傳位給義子。因而，瓷器傳到歐洲后，受到追捧，歐洲人就把中國稱之為“瓷器之國”（China）。

宋朝時的瓷器大多是青花瓷。青花瓷一如宋朝的政風民風，含蓄而內(nèi)斂，不事張揚，一改唐朝以來華貴的彩陶、彩釉之風，打破了花花綠綠的唐三彩格調(diào)，樸素而無華。不論是缽、盤、甕、罐、壺、杯，造型皆儒雅秀氣。要么一色的玉白色瓷面，配以藍色圖案，或梅蘭竹菊，或鳥獸蟲魚，溫婉而靈動，看一眼即想據(jù)為己有。要么干脆燒制成素素的、淡淡的天青色，沒有任何圖案，甚至是霧面，沒有光亮，只有一些很隨意的、世故滄桑的冰裂紋，像幽怨可人的美人兒，給人以清幽淡泊的美感。

青花瓷的藝術(shù)風格影響了后世千年，提升于元代，成熟于明清，繁榮于當下。周杰倫的一曲《青花瓷》被當今的少男少女普遍熱捧，高雅清幽的青花瓷被視為愛情的象征：“……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jié)局，如傳世的青花瓷，自顧自美麗、你眼帶笑意?！?/p>

宋詞和青花瓷都誕生于宋代，這不僅僅是歷史的巧合，也許是因為它們有共同的內(nèi)在氣質(zhì)，才得以因緣聚會。

試想，捧一本線裝《宋詞》，望著書架上那一尊青花瓷瓶，細細聽著周杰倫婉轉(zhuǎn)的音韻，心立馬就會沉靜，或許，大宋的味道就會裊裊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