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梓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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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AN YONG

□涂梓涵

1

“頭再往下趴一點。對，就是這樣，別動?！?/p>

蘇其在半個小時之前就感覺到了胃痛，此刻她是用盡全力保持自己不因胃部痙攣而整個人凹下去，配合這家伙是她忍耐力的極限。

“剪到這嗎？”

“不，是這兒。”蘇其吃力地從塑料布下伸出手往耳朵上的位置比了比。

蘇其從鏡子里對著他端詳了片刻——淺亞麻色的短發(fā)，像一股灰煙在頭頂飄，配上板直的矮個子，活像個快燃盡的煙頭。

此刻周林還在斜對面的臺球桌旁聊天，與另外幾個長短不一的煙頭，看得出來，尼古丁讓他精神亢奮。

五顏六色的燈光照著煙霧繚繞的臺球桌，讓蘇其有一種做夢的感覺?？上乱幻耄黠@地感到反胃，她痛得快暈過去啦！半夢半醒之際，理發(fā)店里各種洗發(fā)水混雜的氣味讓蘇其想到了尿液，于是哇地一聲就吐了出來。她沒有聽見旁邊那青年嘴里蹦出的臟話。

蘇其用余光瞟到周林微瞇著眼往這邊看了一眼。

她漸漸把這一系列的反胃都歸結(jié)到這家理發(fā)店，這個地方讓她沒辦法呼吸。

2

走出店門，沿著河向上游走半個鐘頭就是蘇其所住的鎮(zhèn)，她住在這個鎮(zhèn)上6個茶館中的一個。但那不是她的家，是“蘇佳英家”。蘇佳英不是蘇其的媽媽，蘇其的媽媽是蘇佳珍，蘇佳英的去世的姐姐。蘇其從生下來就被抱去孤兒院，在她7歲的時候被告知她的媽媽在4年前就死了，她不記得當時自己的感受——可能當時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所以就忘了，這甚至不能叫做遺忘，因為從未經(jīng)歷過。她只是時常想到自己其實是寧愿蘇佳英當初就沒把她從一大堆哭得肝腸寸斷的嬰兒里抱走的。

蘇佳英是那種站在風里都能打顫的女人，燙成細波浪卷的頭發(fā)一直垂到背部，上面總是被涂抹上各種油膩的乳液。她的眉毛很細，襯得她鼻部線條突出。背的上部微弓，肩膀會在走路時一起一伏。

蘇其恨透了蘇佳英，這個女人最喜歡在飯桌上當著丈夫高全的面恥笑她：“你看，她襪子上的破洞大到大腳趾都可以伸出來了！”“天哪，你又考倒數(shù)第一，你腦子里裝的是豬糞嗎？”這時，她會用那根比她手里的筷子還細的食指指著她笑，聲音尖得能振碎蘇其的耳膜。

3

蘇其常需要到對面馮胖子的副食店里去為蘇佳英購買各種生活用品。香皂兩塊就是兩塊，她不會多給蘇其1毛錢，她生怕蘇其會活吞下那1毛硬幣。

馮胖子將他灰撲撲的商品上下播弄來尋找價簽，這時蘇其越過馮胖子的假發(fā)望向?qū)γ娴母上吹?，里面新來了一個打工仔。

馮胖子用他短粗白嫩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擊打桌面，直了直腰以使自己的臉在蘇其的視野里。

“23塊?！?/p>

“23塊？”

“哎呀，這不最近洗衣粉漲價了嗎，不就多了2塊嘛，要不你去換一個牌子？”

“這已經(jīng)是最便宜的了！”蘇其氣鼓鼓地說。

“哦，是嗎？”

馮胖子理了理假發(fā)，從一堆雜物中起身，一扭一扭地走進后門，手里拿著一包黑色的東西回來。

“你知道我女兒吧，她們最近要開家長會，我打算穿這套西裝去。你要是可以幫我把它送到對面的干洗店，嗯，我是說，這些東西還是算你21塊?！?/p>

蘇其答應(yīng)了，雖然她很是不想幫蘇佳英省這2塊錢。

她來到干洗店的時候，那“新來的”正在抽煙。三十出頭的樣子，下巴上有故意留的胡茬。

“那個，這件西裝是對面馮胖子的?！?/p>

“哦，你放著吧?！彼笫帜弥鵁燁^，右手將西裝從袋子里拿出來看了看。蘇其趁機打量他：他的五觀扁平，但很有力，頭發(fā)稍稍豎起，末尾處很有風情地微卷，淺色調(diào)的的眉頭總是習慣性地皺起。

“需要我把煙滅了嗎？你好像不是很舒服?！?/p>

“嗯，不用。我在想那個，錢……”

“不急”，他隨手把煙滅了，“讓他來拿的時候給吧。”

“我認識你，你是永順茶館里蘇什么英的女兒吧?！?/p>

“不是，蘇佳英是我媽的妹妹，我媽早死了。”蘇其絲毫沒有意識到對他談這么隱晦的話題有什么不妥。

他的視線留在蘇其身上的時間更長了，他停下了手中正在忙的動作，一手支在桌面上，顯得很隨意。

“我叫周林，你沒事的時候可以來找我玩兒哦。這里隨時歡迎你！”

他伸開雙臂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動作傻得讓蘇其覺得很尷尬。她想說“我隨時都有事。”

4

放學的時候天正在下大雨，蘇其的傘就是撐不開。她已經(jīng)給蘇佳英說過很多次這個問題了，每一次蘇佳英都裝作正在擦杯子啦，清理桌子啦，潛臺詞是：“你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別來煩我?！?/p>

蘇其在教室里滯留了兩個半鐘頭，天早就黑了，她絕望地意識到蘇佳英是不可能來接她的。

她在心里給自己打了打氣，頂著書包就從教室里沖了出去。閉著眼睛跑了二十多分鐘，看到永順茶館的大門緊閉，樓上的燈已經(jīng)黑了。蘇其只感覺身上涼透了，她轉(zhuǎn)身向著相反的方向跑，她覺得自己這時候去踢茶館的門會被蘇佳英打死的。

蘇其看到干洗店的燈還亮著，就走了進去。聽到自己身上的水珠打在地板上的滴答聲，蘇其感到狼狽又局促。周林看到她這副落湯雞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笑，但很快忍住了。他轉(zhuǎn)身去后面拿了一根毛巾遞給她。

“我去給你倒一杯酒，你喝了會暖和一點?！?/p>

蘇其點了點頭，她從來沒喝過酒。

5

“過一會兒我得關(guān)門了，這兒離我住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碧K其回過神，有些無助地盯著他。

“我可以帶你一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彼戳丝幢碛挚戳丝此詈竽抗饴湓谔K其的頭頂。

“好。”蘇其說。

于是他們沿著那條河向下游走，一開始他們還嘗試著說話，但雨聲太大了，以至之后的一路上誰也沒說話。

蘇其很遠就看到了那家理發(fā)店，五顏六色的燈光蘇其只能用“烏煙瘴氣”來形容。周林進去后就跟一個梳著長長的綠色辮子的女生說了幾句，而后大聲地對蘇其說：“阿可會去幫你收拾一個房間，你坐著玩兒會兒吧?！比缓缶蛷街比チ伺_球桌。

蘇其心里有些堵，對旁邊一個青年說：“可以幫我剪頭發(fā)嗎？”青年轉(zhuǎn)過頭來，蘇其看到了他煙熏過一樣的淺亞麻色的頭發(fā)。

“那個，我沒帶錢?！?/p>

青年笑了笑，讓她坐上轉(zhuǎn)椅。

蘇其開始清晰地感到胃痛。

6

清晨，蘇其很早就醒了，她試著順著河走了一會兒，又原路返回。她又在理發(fā)店里坐了很久，才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起來。

蘇其似乎看到不遠處有一家副食店，又聽見自己肚子里咕嚕咕嚕的聲音，她于是決定朝那個方向走去。

她挑了一袋餅干和一瓶礦泉水，將它們放上柜臺時才想起自己沒錢，在那老頭碰到她的商品時大喊：“等一下。”老頭嚇得手一縮，驚奇地望著她。

蘇其再說不出那句“我沒錢”，而是問他有沒有座機，她想給蘇佳英打電話。

“有的，有的?！崩项^從頭頂柜子里翻出一臺紅色的座機，慢慢地拿出來，又慢慢地遞給她。

蘇其撥了一連串的數(shù)字，拿近聽筒，卻聽不見嘟嘟的聲音。

“怎么回事？”

蘇其拍了兩下，還是沒反應(yīng)，老頭咳嗽得更劇烈了。

蘇其的腦袋嗡的一聲響，她捏著聽筒，氣得瑟瑟發(fā)抖。

她看了一眼理發(fā)店，它已經(jīng)開張了，蘇其繞過它順著河向上游走去。她本想跑的，但那會招致她胃部的強烈抗議。

7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蘇其此時是在另外一個鎮(zhèn)子上當收銀員。

她記得那天回去后，蘇佳英除了嘲笑她剪到一半的頭發(fā)丑得嚇人之外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在她上樓之前說：“昨晚你沒回來，有剩的餡餅，放在冰箱里，你去熱了吃啊?！?/p>

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呢？后來蘇佳英和高全離婚了，在高全把茶館里每個窗口都安上紗窗之后。當時蘇佳英沒有把茶館里所有玻璃杯都拿出來砸爛讓蘇其很驚奇。蘇佳英在一周之后的清晨就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兒。蘇其在看完一整本漫畫之后在當天下午也走了。到達長興鎮(zhèn)時她慶幸自己不用再躲著那家干洗店了。

8

蘇其在這家超市已經(jīng)工作了三個月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份無聊的工作上堅持多久。但是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是她選擇了長興鎮(zhèn)，選擇了這家超市，選擇來當一個收銀員。她放棄了其他的許許多多的選擇，所以她應(yīng)當全心全意地喜歡當下這種生活的啊。

蘇其時常順著河堤向下游走，她想她可能會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她不記得該如何原路返回。這樣想時，她心里有些莫名的恐懼，于是每一次出行都像是在冒險。

老頭笑得咳嗽了幾聲：“拍兩下，拍兩下它就聽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