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冬梅
寇準是什么樣的人?與他同時的宰相畢士安說“寇準是正直、慷慨有大節(jié)的人”,“他做事情只考慮是否對國家有利,從不計較個人得失,他對自己要求嚴格,一言一行都遵循道義,所以疾惡如仇”。
比寇準小一輩的政治家范仲淹(989—1052年)說他是天下人心中的“大忠之臣”。什么叫“大忠”?“大忠”就是對江山社稷和天下蒼生的忠誠!與“大忠”相對的,是“小忠”,“小忠”是對皇帝個人的忠誠?!靶≈摇闭f話、辦事,時時事事都要順著皇帝個人的意思;“小忠”對皇帝,永遠躬著身子、仰著頭、滿臉堆笑,以45度角仰視之?!按笾摇睂实?,是平視的,甚至是俯視的,他們的精神所占據(jù)的位置比皇帝個人高,“大忠”考慮問題的出發(fā)點永遠是國家安全、社會穩(wěn)定、民生幸福。如果皇帝錯了,“小忠”會跟著他走,“大忠”則會豁出身家性命來,努力把皇帝拉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
這樣的一個寇準,是不招人喜歡的?;实劭匆娝季o張,心里有鬼的官員聽見寇準要上殿,兩條大腿直哆嗦。然而,這樣的一個寇準,卻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挽救國家命運。
公元1004—1005年宋遼之間的一場大戰(zhàn),讓寇準的大忠之節(jié)彪炳天下。
景德元年(1004年)閏九月,遼承天皇太后與圣宗皇帝率領幾十萬大軍南下侵宋,很快就越過邊境線,推進到黃河北岸,直接威脅到首都開封。形勢危急,五封加急戰(zhàn)報連抵開封。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戰(zhàn)時宰相寇準力排眾議,幫助皇帝確立了正確的應敵策略——親征。
御前會議上,寇準提出,皇帝必須親征,到前線去。既然遼朝的皇太后和皇帝都來了,那么宋朝的最高領導人也沒有理由退縮!
漫漫親征路,膽小鬼在不斷制造“逃跑”的噪音,皇帝隨之左搖右擺,而寇準就像是巍巍高山,堅持親征路線不動搖,終于把皇帝“推送”到了前線。
親征的預定目的地是橫跨在黃河上的城市——澶州,從開封到澶州,是五天的行程。兩天之后,親征大軍抵達韋城,距離澶州只有兩天的路程了。真宗皇帝卻停下了親征的腳步,在韋城逗留了整整兩天。河北的護駕軍隊尚未及時趕到,而契丹主力正在圍攻距離澶州只有140華里的大名。真宗皇帝感到了恐懼,而這種恐懼迅速轉化成逃跑的論調(diào)。
皇帝身邊的女人說:“那幫大臣要把官家?guī)У侥膬喝パ??為什么還不趕緊回京師呢?!”真宗皇帝當面問寇準:“南巡如何?”南巡,去金陵,其實就是逃跑的雅稱。
寇準感到無比的憤怒,他說:“給陛下出這個主意的人,說話簡直就像鄉(xiāng)下老頭和女人一樣膽小無知?,F(xiàn)在敵人在步步緊逼,天下人心惶惶,陛下只能進尺,退一寸都不行。河北守軍,正日日夜夜盼望著皇帝的鑾駕,皇上一到,必然是士氣百倍。倘若陛下往回走,不用多了,幾步就行,必然是萬眾瓦解!到時候,敵人乘勢進攻,陛下就是想去金陵也到不了了!”
為了說服真宗皇帝,寇準請出了老將高瓊。高瓊提醒真宗皇帝:“隨駕軍士的父母妻子都在京師開封,他們肯定不愿意丟下妻兒老小往南方去,如果陛下往南走,那他們半路上就都跑光了。陛下還是趕快駕幸澶州吧!我們都愿意誓死效忠,破敵不是難事!”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提醒,真宗皇帝終于被說服了。
磕磕絆絆,幾經(jīng)周折,寇準終于把他的皇帝帶到了親征的目的地——澶州。在最后關頭,真宗皇帝的膽怯病再度發(fā)作。澶州南北兩城,跨河而立,中間以浮橋相連。真宗皇帝到了南城,便自以為功德圓滿,打算到此為止。這實在是膽小之極也可笑之極。南城和北城,就隔著一條封凍了的黃河,安全程度能強到哪里?躲在南城以策萬全,不過是虛假的心理安慰罷了。然而,渡河還是不渡河,對于士氣、民心的影響,卻是天差地別。渡河是寇準的既定方針。既然都到河邊了,焉能不過!
寇準堅決請求真宗皇帝過河,駕幸澶州北城,他說:“陛下不過河(那就是說明河北仍然不安全,朝廷對河北還是沒信心),老百姓的心就還是惶惶的,對敵人也不能有效震懾,不足以立威決勝。而且,各地來勤王護駕的軍隊正在陸續(xù)趕到,您還擔心什么呢?”
真宗終于過了黃河,登上澶州北城的門樓,在黃河北邊、澶州城最高的地方豎起了黃龍旗。十幾萬大軍山呼萬歲,聲聞數(shù)十里,氣勢百倍,震得遼兵膽戰(zhàn)心驚。親征鼓舞了士氣,改變了宋朝在戰(zhàn)場上的被動局面。
最終,宋遼雙方通過談判達成了共存雙贏的和平協(xié)議,開始了一段長達120年的和平交往時期,沒有人會否認寇準對于宋遼和平的締造之功。范仲淹贊美他:“能左右天子,如山不動,卻戎狄,保宗社,天下謂之大忠!”54年之后,王安石(1021—1086年)奉命出使契丹,途經(jīng)澶州,撫今追昔,寫詩稱頌他:“歡盟以此至今日,丞相萊公功第一?!比R公是寇準的封爵。
就長遠的歷史貢獻而言,“大忠”當然大于“小忠”。然而,就個人的政治前途而言,“大忠”所冒的政治風險則要比“小忠”大得多。
寇準最大的政治風險,當然是對皇帝的冒犯和得罪。他在逼著皇帝做不情愿做的事情;當真宗皇帝幾次犯猶豫的時候,寇準都毫不留情地予以了尖銳的批評。這些做法,會給真宗的心理造成怎樣的影響?真宗皇帝本來就覺得寇準這個人脾氣不好、比較驕傲;親征路上的直接沖突,必然會“坐實”真宗皇帝對寇準的負面印象,加深真宗皇帝對寇準的“不喜歡”。而這種不喜歡,在危機過后,是很有可能對寇準造成巨大麻煩的。
寇準的另外一重政治風險,來自他對真宗皇帝身邊“逃派”人士的打擊??軠蕦Α疤优伞比耸康墓?,是火藥味十足的。比如,他說過“那些主張陛下逃跑的人都該砍頭”。而這些“逃派”人士都是誰呢?他們有副宰相一級的高官,有皇帝身邊心愛的女人。大敵當前,這些人可以把對寇準的仇恨暫時藏在心里,但是,一旦形勢好轉,這些人就會把仇恨的冷箭放出來。
從開封到澶州,7天300里,漫漫親征路,寇準把皇帝和國家?guī)狭苏?,帶向了勝利,也在自己未來的路上挖了坑、埋了雷。那么,這些“坑”和“雷”是否可以避免呢?想來想去,答案仍然是“不能”。行大事者不顧小利,如果寇準能夠想到這些細節(jié)問題,那他就根本不可能把皇帝帶到澶州了。當皇帝的想法和江山社稷的安危發(fā)生沖突的時候,作為“大忠”,寇準只能站在江山社稷這邊,得罪皇帝和他身邊的“小忠”無可避免,而此后的風險也必須承擔。
(摘自《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