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性的秋天
貓脫離優(yōu)雅,無非是一團睡眠。
人一旦打碎內(nèi)心的瓷器,
他必是猥瑣的一員,卑怯度日。
此刻不同以往,我來到,我說出。
此刻,天宇澄清,
一杯清水端在手中,
太陽和月亮平分著秋色。
【小對話】
唐晉:為什么會有這一組詩?
韓高琦:前年秋,詩人俞強打電話給我,提議編輯一本浙江原則詩選。我一直半隱在上海,近些年的閱讀與寫作幾乎不涉及詩歌,興趣已轉向小說,那時我已接觸到了庫切與奈保爾的文字。俞強的提議雖然讓我分心,但我不能辜負他的信賴,于是我又拉進了李郁蔥、史一帆、吳偉峰。第一次編輯籌備會地點就選在了俞強的故鄉(xiāng):慈溪上林湖。會議達成一致:先是組建“原則詩歌”微信平臺,凝聚人氣,以此指認和見證詩歌的原生態(tài),芙蓉出水,圣潔至上;詩歌不應該被變相交易,讓詩歌回歸到詩歌。我們主張以公平對不公平,以公正對不公正,以講原則對不講原則的原則,旨在采錄和彰顯浙江詩壇那片最真實可信的原始風情與實績?;氐缴虾?,為了響應此次行動,我寫下《物性的秋天》一詩,帶有原則宣言性質的開頭是該詩明顯的特征,而且與我此前為詩而詩的狂飆激進是有區(qū)別的。這里更多的是一種放下,將多余的放下:不管是做人還是為詩。該詩的心理生成在古典文化坐標上可以找到很多相似點,而我個人喜歡抽取四季物候里面的菊花與秋天進行押題,而之所以前綴一個“物性”,是出于對龐德所倡導的意象寫作的致敬!這樣的寫作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
唐晉:大隱隱于市。你的《物性的秋天》讀來滿卷隱逸之氣。一度時期,你與李郁蔥都比較喜歡將古典詩詞單句引入詩作中,那種“偶然的切入”確實為作品空間的拓展起到了微妙的作用。但這一首,給人看到你滲入古典的能力,它似乎更接近你的本性。
韓高琦:唐晉兄一眼就能看透,不愧是行家。的確,李郁蔥與我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試著嵌入古詩,以期增加一種焊接效果,讓質大于量,這方面李郁蔥比我做得成功,他具有先入為主的脫出藩籬的語言魔術。剛才我也講到,我近些年(5年了吧)基本上半隱在上海,同時宣告了“下?!钡氖∈請?。之后,出于精神上的自救,我將自己關進了有著3000冊藏書的書房(此前都沒有好好靜下心來讀過:莫非這是天意?),生存上的壓力被我有序地化解在閱讀上:我也從一身浮躁漸漸沉入“孤獨之境”。《物性的秋天》一詩我已摒棄半生不熟的語言實驗或詞語的暴力組合,它不需要額外或多余的東西,從中所散發(fā)出來的古典“隱逸之氣”,更多的不是出于修辭表達的需要,而是“實況轉播”。
唐晉:《物性的秋天》可以作為你一天生活的寫照,或者是這個年齡段的心境折射。這令我想起自然主義的東西。那些動植物和山石流泉,一切所視與所想的風景,始終體現(xiàn)著你內(nèi)心的寧靜。有時候,我們試圖在現(xiàn)實里重構古典詩人筆下的理想狀態(tài),由于某種不真實的存在,作品最終在描述中彌漫出其懷疑的實質,正像你所寫出來的“非凡的虛空”。你怎么理解這里的“非凡”?
韓高琦:雖然“非凡的虛空”一句我是借用性高潮后的感受予以描述的,但它是一種升華(即否定后的肯定),是脫離污濁之后的對天仰視,是放下身體包袱后的解脫,這又何嘗不是古代雅士所追求的一種高逸境界?而我在詩中所要指認的則是秋天之上的明凈部分。奈保爾游記中有一句話:在西方社會,性是民眾的先知。仔細琢磨一下是極有意思的。
唐晉:你的很多詩中都多少帶有“回避”的態(tài)度;你的視角在作品中不斷游走,顯然,有點兒“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感覺。從象山半島到上海也有二十多年了吧,與你較早一些的詩作相比,例如那首傳頌甚廣的《餓鷹叫雪》,今天的作品變得內(nèi)斂很多,或者說,更樂于追求一種清逸。固然其中有年齡原因,不過我想說的是,那種來自大城市的“時光困局”,對你的生活到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影響是不可忽略的。
韓高琦:唐晉兄說得沒錯。我來上海生活多年,但是我并沒有真正走進去(我甚至不知道淮海路那邊夜咖啡的味道是怎樣的),這中間有多重因素,一言難盡。我的詩都是以外來者視角完成的,包括《變色龍》(城鄉(xiāng)兩大版塊擠壓出來的一首長詩)。“外來者視角”多少帶點不自信,游離、閃爍,在這樣的語境中,很難找準自己的角色。好在我的定位并不在這里。
唐晉:讀你這一批作品,我感到你遠遠比我所想象的要孤獨。幾乎對所有的事物,你的觸角都顯得沉靜小心,表現(xiàn)出相對極端的那種細致和冷寂。閱讀詩作的過程中,隱隱約約可以感到你在創(chuàng)作情緒里與客體世界的一種相持。大多數(shù)時間,你用冥想的方式來推進詩作,類似的“謹慎”在你十多年前創(chuàng)作《太陽鼠》那批詩作時曾短暫出現(xiàn)過,但明顯比現(xiàn)在自由靈動,空間開放性極強。你比以前顯得“柔緩”,同時也顯得“封閉”。我想聽聽你的感受。
韓高琦:我的孤獨源于高中時的求學生涯:物質的窘迫幾乎壓垮了青春期的自尊。我曾經(jīng)一度患上了憂郁癥。而詩歌似乎是良藥,我在寧大圖書館讀到了北島,從此我的憂郁癥不治自愈。孤獨可以說是我詩歌的靈魂。它的優(yōu)勢在于:對生命本質的揭示是第一性的。至于我前后詩風的變異,可能是環(huán)境與心態(tài)不一樣了吧?,F(xiàn)在,我讓知性的光芒充滿著每一刻。
唐晉:最近注意到你多次離開上海,回到你的象山老家小住。從你拍攝的照片上不難發(fā)現(xiàn),象山是如此的美麗、遼廣。浙江自古不乏寄情而暢游山水間的詩人,你近期的詩風也體現(xiàn)了這樣的傾向。那么,關于上海,除了詩人之間的交往,閱讀寫作之外,憑欄遠眺之后,你對這座城市的認知有些什么?
韓高琦:對于上海這座大都市,除了寄居在它的外環(huán)線邊緣,至于其他,我可能比遠在太原的你懂得更少。許多文藝青年把上海當作上世紀初的巴黎,來此尋夢,對它青睞有加。但我到目前為止感受不到。剛才我說過:我從未走進過它。它對我是敵視的、不歡迎的。反之,我也同樣。
唐晉:《庫切的文字形象》比較有意思。請你來談談這首詩吧。
韓高琦:這首詩在寫作技巧上我嘗試運用減法。布羅茨基說:少用或不用形容詞。我做的并不徹底。這首詩在意趣上側重于突出小說家?guī)烨械奈淖主攘Γ核强ǚ蚩ㄎ膶W遺產(chǎn)的挑戰(zhàn)者、部分風格的繼承者和超越者。是在世的一只芝諾甲蟲。他最令人信服的答案是:文字的尊嚴可以讓邁克爾·K這樣的弱智者遺世獨立。他教會了我。這首小詩是我參與游戲的一個臆想,也是一處伏筆。
唐晉:我想,關于庫切,以及對于任何一位作家作品的閱讀,都是打開一個全新的空間;你的閱讀量很大。時間不被這樣消耗,就被那樣打發(fā)。希望能讀到你更多更好的詩作。
韓高琦:我的記憶力衰退了,所以閱讀面會漸漸收窄:目前因為想寫些東西,找準自己的定調人很重要。原創(chuàng)作品更需深度。謝謝唐晉兄。
我,一個似曾相識的人,
讓你一眼望不透的異鄉(xiāng)客,
當我爬山,我就有了高度,
山也平添一份尊嚴!
當我涉足淌水的溪澗,
腳下的卵石放飛了鱒魚的音符,
流水潺潺,將王維的五律誦讀。
兩岸曲折、如訴,
物性的秋天落葉紛飛,鳥雀不驚。
一處茅屋為秋風所破,
隱居者卻不知所終。
倘若有必要,不妨是圈套,
一枝破空而去的響箭,
將點燃鷹眼中的一只袖珍白鼠,
這米粒大小的火苗——
擁有終南山的日出!
當白天迷失于太陽,
我迷失于晨昏線切開的半個橘子:
12個鐘點,12瓣馨香,12個情人,
貫穿她們的是一種橙色的甘甜。
我迷失于水的肢體……
鸛鳥應聲飛抵——
我賭上自身的重量,
一塊石頭壓著一樁罪惡,
雖然喘息沉重,卻收獲了非凡的虛空。
我拍落風塵,
飲水的青牛抬頭望見了花楸樹,
一條鞭影,落在靈魂的高處。
牧童用手一指,
短笛吹奏的金合歡招引著菩提鳥、
飛蚊、空曠的暮色與酒幡。
我呆在原地,好似風中的漩渦,
一圈圈松弛著中心的暈眩。
我可以一臉無辜,
也可以對天長嘯,
物性的秋天,毫光畢現(xiàn)!
雨意
這樣的一個下午,雨意
加深著睡眠:你臆想的房事
像人參被種植在屋頂。
一片枯葉穿過門廊——
腐朽的氣息從遙遠的過去徐徐吹來。
這座老式建筑,
適合你的記憶重返,
也適合綢布商后裔薄幸的名份。
這樣的下午,被園林風格
所布局?!?/p>
不過是加入了雨蛙踩點的行列。
曲徑通幽處,
一棟書房殘留著天井:鷹爪似的葛藤
死死摳進一堆太湖石的骷髏,
無孔不入地吸收,見證了
一處私人產(chǎn)業(yè)被國有化的合法理由。
這樣的一個下午,
容易發(fā)霉的沖動,四處彌漫。
你從你身上醒來后發(fā)現(xiàn):所謂世界
不過是雨后的一角翹檐,
或者是上面停著的一只灰雀,
以及它憑空鳴叫的一段逸聞。
冬日暖陽
冬日暖陽:一個詞足夠抵御寒意。
又逢周末,
光芒的渦輪,在空中
打轉,凍云漸淡,
背后是一抹笑容。
出行:老幼皆宜。
戶外活動,健康在傳遞,
在近郊風景的升溫中。
公園。草地。歡樂谷。泰晤士小鎮(zhèn)。
最是難忘,霜跡覆蓋的一首詩,
鶴在嘹唳,
冰的融化代表水的態(tài)度。
掉隊的風,拆散筆畫,被湖面吹走。
大地,松弛于一篇千古奇文,
起,承,轉,合的套路,
形神俱散。
年復一年,你又能改變多少?
已經(jīng)圍攏的,
是一叢梅花開出的焦點:
磁性的圈子放大著。而我
要避開,我在尋找相反的主題。
比如,在冬季,
面對一棵落葉的梧桐更符合我的個性,
蒼勁、干枯的枝條刺向天空,
肉體的疼痛,被弱化。
而靈魂的顫動又是多么料峭!
冬日暖陽。被氣象預報所感染,
認識或不認識的一群,
做一回候鳥,
引頸、出行。在周末,
在倫理的社會層面,
學會嬉戲與對話。
在今天曬出的這篇日記中,
字與字,句與句,放下了斟酌——
世事淡然,一抹笑容寫在臉上。
韓高琦,筆名夏說。祖籍寧波,現(xiàn)居上海。著有詩集《餓鷹叫雪》《物性的秋天》 。長三角“原則詩歌”寫作運動發(fā)起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