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魯達

我的住所幽深，院內(nèi)樹木繁茂。久別之后，房子的許多去處吸引我躲進去盡情享受歸來的溫馨?；▓@里長起神氣的灌木從，發(fā)出我從未領受過的芬芳。我種在花園深處的楊樹，原來是那么細弱，那么不起眼，現(xiàn)在竟然長成了大樹。它直插云天，表皮上有了智慧的皺紋，梢頭不停地顫動著新葉。

最后認出我的是粟樹。當我走近時，它們那光裸干枯、高聳紛繁的枝條，顯出莫測高深和滿懷敵意的神態(tài)，而在它們軀干周圍正萌動著無孔不入的智力春天。我每日都去看望他們，因為我心里明白，它們需要我去巡禮，在清晨的冷卻中我凝然佇立在沒有葉子的枝條下，直到有一天，一個羞怯的綠芽從樹梢高處遠遠地探出來看我，隨后出來了更多的綠芽。我出現(xiàn)的消息就這樣傳遍了那棵大粟樹所有躲藏著的滿懷疑慮的樹葉；現(xiàn)在，它們驕傲地向我致敬，然而已經(jīng)習慣了我的歸來。

鳥兒在枝頭重新開始往日的啼鳴，仿佛樹葉下什么變化也未曾發(fā)生。

書房里等待我的是冬天的殘冬的濃烈氣息。在我的住所中，書房最深刻地反映了我離家的跡象。

封存的書籍有一股亡魂的氣味，直沖鼻子和心靈深處，因為這是遺忘———業(yè)已湮滅的記憶———所產(chǎn)生的氣味。

在那古老的窗子旁邊，面對著安第斯山頂上白色和藍色的天空，在我的背后，我感覺了正在與這些書籍進行搏斗的春天的芬芳。書籍不愿擺脫長期被人拋棄的狀態(tài)，依然散發(fā)著一陣陣遺忘的氣息。

在我離家期間，書籍給弄得散亂不堪。這不是說書籍短缺了，而是它們的位置給挪動了。在一卷十七世紀古板的嚴肅的培根著作旁邊，我看到薩爾加里的《尤卡毯旗艦》；盡管如此，它們倒還能夠和睦相處。然而，一冊拜倫詩集卻散開了，我拿起來的時候，書皮像信天翁的黑翅膀那樣掉落下來。我費力地把書籍和書皮縫上，事前我先飽覽了那冷漠的浪漫主義。

海螺是我住所里最沉默的居民。從前海螺連年在大海里度過，養(yǎng)成了沉默的習慣。如今，近幾年的時光又給它增添了歲月和塵埃?？墒撬钦渲榘憷淅涞拈W光，它那哥特式的同心橢圓形，或是她那張開的貝瓣，都使我記起遠處的海岸和事件。這種閃著紅光的珍貴海螺叫rostellaria，是古巴的軟體動物學家、深海的魔術師———卡洛斯德拉托雷有一次當做海底勛章贈給我的。這些加利福尼亞里的黑橄欖，以同一處來的帶紅刺和帶黑珍珠的牡蠣，都已經(jīng)有點兒退色，而且蓋滿塵埃了。從前，就在有那么多寶藏的加利福尼亞海上，我們險些遇難。

還有一些新的居民，就是從封存了很久的大木箱子里取出的書籍和物品。這些松木箱來自法國，箱子板上有地中海的氣味，打開蓋子時發(fā)出嘎吱嘎吱的歌聲，隨即箱內(nèi)出現(xiàn)金光，露出維克多雨果的著作的紅色書皮。舊版的《悲慘世界》便把形形色色令人心碎的生命，在我家的幾堵墻壁之內(nèi)安頓下來。

不過，從這口靈柩般的大木箱里出來的一張婦女的可親的臉，木頭做的高聳的乳房，一雙浸透音樂和鹽水的手。我給她取名叫天堂里的瑪利亞，因為她帶來了失蹤船只的秘密。我在巴黎一家舊貨店里發(fā)現(xiàn)她光彩照人，當時她因被人拋棄而面目全非，混在一堆廢棄的金屬器具里，埋在郊區(qū)陰郁的破布堆下面?，F(xiàn)在，她被放置在高處，再次煥發(fā)著活潑、鮮活的神采出航。每天清晨，她的雙頰又將掛滿神秘的露珠?；蚴撬值难蹨I。

從前。我對玫瑰很反感，因為她沒完沒了地附麗于文學，因為她太高傲。可是，眼看她們赤身裸體頂著嚴冬冒出來，當她們在堅韌多刺的枝條間露出雪白的胸脯，或是露出紫紅的火團的時候，我心中漸漸充滿柔情，贊嘆她們駿馬一樣的體魄，贊嘆她們含者挑戰(zhàn)意味發(fā)出的浪濤般神秘的芳香與光彩；而這是她們適時地從黑色土地里盡情吸取之后，像是責任心創(chuàng)造奇跡，在露天里表露的愛。而現(xiàn)在，玫瑰帶著動人的嚴肅神情挺立在每個角落，這種嚴肅與我正相符，因為她們和我都擺脫了奢侈與輕浮，各自盡力發(fā)出自己的一分光。

可是，四面八方吹來的風使花朵輕微起伏、顫動，飄來陣陣沁人心脾的芳香。青年時代的記憶涌來，令人陶醉：已經(jīng)忘記的美好名字和美好時光，那輕輕撫摸過的纖手、高傲的琥珀色雙眸以及隨著時光流逝已不再梳理的發(fā)辮，一起涌上心頭。

這是忍冬的芳香，這是春天的第一個吻。

（摘自《作文世界》2015年Z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