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看廟戲，總是外公或長工阿榮伯牽著我去。起先是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外公身邊，猛啃甘蔗與荸薺，啃夠了，就站在條凳上，踮起腳尖來看，又嫌被人擋住看不見，就要阿榮伯抱我擠到戲臺邊，把臺上的戲囡兒看得清清楚楚（我的家鄉(xiāng)稱演員為“戲囡兒”，大概認(rèn)為他們是逗人快樂的囡囡吧）。我最喜歡那個演貂蟬的花旦，手托亮晃晃的銅盤，轉(zhuǎn)得好利落。我還喜歡紅臉關(guān)公和花臉張飛，他們一出來，我就會合掌拜一拜，把他們當(dāng)神佛一般。我尤其喜歡看張飛發(fā)脾氣時，跺著腳“哇呀呀呀”地大叫，回家就學(xué)給媽媽看，媽媽笑罵：“姑娘家這樣粗野，多難看呀！”

他們唱完戲，都會到我家的大宅院來游花園。我就緊跟在他們后面，一個個分辨，哪一個是扮關(guān)公的，哪一個是扮張飛的，有的連臉上的油彩都沒洗凈呢。母親認(rèn)出那個扮小丑的，笑著對他說：“你這個白鼻頭兒，在戲里是個害人精，看你人倒是忠忠厚厚的嘛！”他說：“太太，我若是在戲里不會當(dāng)害人精，就沒飯吃啰！”外公坐在柴倉邊的竹椅里，只是摸著胡子笑。

外公悄悄告訴我：“你媽媽最喜歡扮藍袍青天大人的那個戲囡兒，也就是你最喜歡的紅臉關(guān)公。昨天他推牌九，把一荷包的錢輸?shù)霉夤獾模B買餛飩的銅板都沒有，向我借，我就借了他一塊銀洋錢?！?/p>

“一塊銀洋錢呀！”我眼睛睜得大大的。

“哦，他們都好窮??！掙一個，花一個，也沒有積蓄。你不要告訴你媽喲，她會心疼的，又要埋怨我亂花錢了?！?/p>

“他會還你嗎？”我也很心疼那塊白花花的銀洋錢呢。

“還什么呀？他們今天到東，明天到西，也不知今生今世會不會再碰頭呢！”外公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愣愣地，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兒。

幾天以后，老師要我寫日記，寫篇“看戲的感想”。我原只想寫“我最最敬仰的關(guān)公”。因為我聽小叔講過《三國演義》，心里浮起的形象，是舞臺上的關(guān)公，右手捧著一卷書，左手捋著長須，挑燈夜讀《春秋》的威嚴(yán)，多么令人敬仰！可是一想到扮關(guān)公的戲囡兒是個呼幺喝六、賭錢賭得滿頭大汗的人，就怎么也寫不下去了。

我咬著筆桿發(fā)呆，外公說：“你就寫‘關(guān)公借錢，不是很有趣嗎？”我連連搖頭說：“不要，我不要把心里的關(guān)公變成那個樣兒?！?/p>

那篇日記，沒寫好，糊里糊涂湊了幾筆就交給先生。先生看了很生氣地說：“心太散漫，以后不許看戲了?！蔽倚睦镏幌肟?，覺得以后也真的不想看戲了，看了戲，人究竟是好是壞都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