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光浩

『采珠者』桑毓喜先生

韓光浩

今年五月的一個上午，我來到了桑毓喜先生的書房，對窗的書房里陳設(shè)簡潔，窗外的金雞湖碧波蕩漾。一本他參編的《中國昆劇志》放在了他的書案上，一切還如往昔。桑夫人秦慶華為我指點，這是桑先生用的杯子，寫過的筆，我陡然一驚，倏忽之間，桑先生離開我們已三年了，但是靜靜地翻著載他文字的書頁，總有一種他還在書房里，帶著他標(biāo)志性的粗框眼鏡，尋章摘句獨坐靜寫的那種錯覺。

記得當(dāng)年第一眼看到《昆劇傳字輩評傳》這本書，是在春天，一個春蠶吐絲的日子。如果說傳字輩們在大家心里是一棵棵百年老桑樹的話，翻開書頁，在這些桑樹下，我發(fā)現(xiàn)有位作者在仰望天空，他也姓桑，叫做桑毓喜。后來慢慢地欣賞到他更多的作品，那樸實的筆墨，寫出了昆曲水磨調(diào)的山高水長，篳路藍(lán)縷。我想，桑先生躲在書齋里的那幾十年，如湖畔的水鄉(xiāng)漁夫一般，他必定是在其間發(fā)現(xiàn)了旁人難得一見的珠貝，因為在他寫下的字和字之間，我讀到了珍珠散落在歲月里的靈動聲響。

一

桑先生是蘇州人，有著深深的江南情結(jié)。而當(dāng)50多年前的一天，他揭開了昆曲的面紗，從此便找到了他一輩子的鐘情所在。

普通人家出身的桑毓喜先生，曾經(jīng)交不起繼續(xù)求學(xué)的學(xué)費，也為生計擺過修筆攤，但正是這份苦與難，讓他對筆墨文字分外珍惜。1960年的春天，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夢回鶯囀”的季節(jié)，他被調(diào)入蘇州市戲曲研究室工作。從此他便屏息凝神，以文為寄。他是真的喜歡啊，一面配合顧篤璜先生尋找昆劇、蘇劇等歷史遺存，一面訪問老藝人、老曲家、記錄相關(guān)歷史、藝術(shù)資料，忙得不亦樂乎。其實，他所在的戲曲研究室編制不足4人，他擔(dān)負(fù)了大量的搜集和寫作的工作，卻終日不肯浮泛，無事便憂。

可他不覺苦。甫進(jìn)戲曲研究室，他每天工作十三四個小時，為了編好一套戲曲研究資料叢書，他自帶行李，夜攤早卷，睡在一張長方桌上。寂無一人，他與風(fēng)月對話；寒風(fēng)酸骨，他同古人談心。現(xiàn)在在昆曲曲友和戲曲圖書收藏界中流傳的《昆劇穿戴》、《昆劇選淺注》《韻學(xué)驪珠新編》《昆劇劇目索引匯編》等書籍都是出自他的手里。他事無巨細(xì)，從組稿、付印、校訂到出版、發(fā)行等全系列都是一個人負(fù)責(zé)，讓人咋舌，而他卻快活不可言。后來，他又參與編寫了《中國戲曲志·江蘇卷》《蘇州戲曲志》《中國昆劇志》等；他先后出版專著《昆劇傳字輩》《昆劇傳字輩評傳》，功莫大焉。

桑先生也趕上過“上山下鄉(xiāng)”，在他的昆劇搶保和研究生涯里，多得是“上山下鄉(xiāng)”之事。他為昆曲闖蕩過大上海，蹲點過小村莊：他數(shù)赴滬上，征集來清末民初曲家李翥岡珍藏昆曲精抄本一百六十冊，冊冊奇珍；他先后六次深入寧波，尋訪八位民國初年紅極一時的寧昆演員，將他們請到蘇州為青年演員教戲，并逐個訪談，記錄整理成了《寧波昆劇老藝人回憶錄》。此書內(nèi)容被臺灣的洪惟助教授驚為昆曲史罕見之記錄，2012年，他親自趕到桑先生的病房簽訂了出版合約，并于2013年正式在臺灣出版，為昆曲史“填空補(bǔ)白”。

為文之事，形同人生。有文重于山，有文輕于羽。有人下筆百萬言，只是茶余飯后之料，而有人用墨如金，卻是后來者不可或缺的探路之燈。桑毓喜先生的昆曲研究生涯看上去水波不興，無非是搜集整理，其實，積沙成塔之中已是星斗其間。一路行來，旁人已經(jīng)無法想象他幾十年書齋苦修的毅力，但是拿明人袁宏道寫給朋友李子髯的話頗可中的：大抵世上無難為的事，胡亂做將去，自有水到渠成的日子?！昂鷣y”這兩個字，放在桑先生這里，并無不恭，因為在世俗的眼光中，為昆劇不計名利勉力而為，豈非“胡亂”之事。而桑先生卻心生歡喜，只管一路做將去。

昆博的先生紀(jì)念展

二

桑先生的學(xué)問，大致集中在昆劇史上。我雖不精此道，但也知道，這曾經(jīng)是一個日趨式微的學(xué)科，然而，式微并不表示沒有意義。吐火羅文也式微了，但季羨林以吐火羅文研究享譽(yù)國際。我理解，學(xué)問的式微，只是彼時彼地。時至今日，彼時小眾的學(xué)問，此時成了大眾的滋養(yǎng)。

跟著桑先生去讀傳字輩的昆曲史，不亦快哉。

《昆劇傳字輩評傳》這本書，桑先生是經(jīng)歷了二十余年的艱辛寫作，這是一部饒有特色的“昆劇現(xiàn)代史”，桑先生以虔誠的心態(tài)，用20萬字的篇幅記述了自1921年“昆劇傳習(xí)所”的創(chuàng)立，經(jīng)歷“新樂府”、“仙霓社”階段和1941年的解散，以及解放后《十五貫》的巨大成功等一脈相承的具體過程；也開列了傳字輩演出過的近七百出劇目；還考訂了傳字輩所有人員的生平概要，至善至詳。44位昆曲傳字輩和他們的演出劇目，自他道來之后，旁人再言傳習(xí)所，莫不以此為史。

而在《寧波昆曲尋訪記》中，他的記錄又讓人大開見聞：“寧波東鄉(xiāng)姚家鋪，有新老兩座祠堂，當(dāng)?shù)囟际菨O民，老祠堂中演戲，很是嚴(yán)格，觀眾大多是上年紀(jì)的人，他們不向戲臺上看，只是側(cè)耳傾聽，聽得滿意，點點頭，聽得不滿意，向演員斜瞟一眼。場子里寂靜無聲，甚至演《尋親記》中的《榮歸》也不許敲大鑼，凡是敲大鑼、演武場或場面熱鬧的戲，都在新祠堂里演，那里觀眾都是年輕人?！鄙鷦佑涗浟死デ睦下牽秃托路劢z之間的區(qū)別。此書中還有很多地方的記載也十分有意義，比如記錄五毒戲的各種臺步，白娘子的“蛇步”要上身挺直，臺步細(xì)碎快捷；時遷的“雀步”，要一蹲一跳，飄忽輕捷。此外，還有老外的“鶴步”，副末的“龜步”，大面的“鬼步”，各有不同特色。認(rèn)真治史之心，在先生筆下處處可見。

說起桑先生的認(rèn)真，那是有個故事的。1973年秋，桑毓喜被江蘇省公安廳調(diào)至句容灣灣山煤礦勞改隊管教科工作，從事備案及對犯人加減刑調(diào)查材料的審報，歷時7年。他要審犯人，就要重證據(jù)。犯人的供詞里只要有一個矛盾之處，他就要東南西北去調(diào)查，一定要搞得明明白白。后來他的嚴(yán)謹(jǐn)出了名，很多犯人一聽見今天提審的是“桑管教”，馬上膝蓋一軟，一個字都不敢說假話。

當(dāng)年的“桑管教”，一不留神，成了昆曲史壓臺面的“打鼓佬”，文字“板眼”一絲不茍。這份嚴(yán)謹(jǐn)?shù)膩硖?，是桑先生的兩條腿和一支筆。他每寫一文，必左右推敲，上下求證，數(shù)易其稿，六百余萬字，莫不如是。以至中國的戲曲研究大家郭漢城先生也曾親筆致函，贊揚(yáng)桑先生“治學(xué)嚴(yán)肅”，惺惺相惜。

三

桑先生在別人的眼里是個實在人，他那一見面就幫著未來的小舅子推“山芋車”的記憶至今讓夫人秦慶華一想起來就微笑。而在桑毓喜的老同事們眼里，桑先生也是這樣一個人，別人有困難，他總是記著，就像昆曲有難，他也是勉力地奔忙著，直到生命通道的盡頭他還是不忘昆曲。

最后幾年，他已經(jīng)要靠輪椅行走了，他還是堅持著要讓女兒開車送他到昆曲博物館門口，他進(jìn)去還有很多事情要囑咐博物館的“接棒者”，有什么史料要去搶救，有什么老藝人的身法要去搶錄，有哪一位昆曲老人過世要去慰問。他始終念念不忘，因為，昆曲是他的命根子。后來的一段日子里，桑先生由于肌肉萎縮，不能寫字了，他就堅持讀書看報，他一直說，他要不斷充實自己的幾本書，以后還要修訂，所以要學(xué)習(xí)。再后來，他報紙都看不下去了，就一直唉聲嘆氣。那時節(jié)，輪椅上坐的是一個多么無奈的學(xué)者啊，但是他逢人說的還是昆曲。促使他能堅持到最后一刻的，是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人間情懷。這種人間情懷使他堅信昆曲里的善和美，是真正意義上的寶貴財富。

2012年6月29日，是蘇州舉辦“第六屆中國昆劇國際研討會”的日子，他早就和女兒約好了，要她送他過去，他知道或許這是他生平最后一次參加這個會議了。他和女兒說要帶上一些自己的書，來贈送給一些海內(nèi)外的老朋友，這是他最高興的事情了。然而他沒有如愿，在病魔的瘋狂追逐住下，他進(jìn)了醫(yī)院，再也沒有出來。

然而，桑先生做學(xué)問的態(tài)度和鉆研精神，永遠(yuǎn)留在世間。

“無窮的遠(yuǎn)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桑毓喜先生的一生中有很多的求而不得，但這一切并不妨礙他的文字成為珍珠的過程，他只有一個目標(biāo)——在文字里記錄歷史、記錄一代代曲人情感的寄托和靈魂的升華。我想，人性只有趨善從美，才會有記錄和寫作的沖動，也才會寫出值得珍惜的文字。從這個角度說，桑先生的心，是收集文字的玉盤，而他的作品就如同盤里滾動的大珠小珠。

我手頭上有一份桑夫人秦慶華送來的剪報本，里面貼滿了桑先生在報紙上發(fā)表的昆曲史小品。我認(rèn)真地翻閱著，一個字一個字讀來，我又聽到了一粒粒珍珠滾動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