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
無論政治觀點、倫理價值還是審美態(tài)度,我們都被自身的時代所襄挾,而不能超然自拔。
在今天,幾乎每一個受過初中教育的人都知道蘇東坡,知道蘇東坡的“豪放詞”,并對其“以詩入詞”“開拓詞之領域”的功績大加推崇,稍微深入的還會加上“一掃西昆體注重形式,唯美的頹靡”之類評語。
我們對“東坡詞”這個符號很少有過懷疑。
但是假如,假如這一切都是假的——我是說假如,“東坡詞”并沒有那么好,甚至“東坡詞”根本是不好的、是粗鄙的,那么我們藉由“東坡詞”入手學習、并以之為準繩,而后所建立的審美體系鏈將會連鎖坍塌!辛棄疾,劉過,岳飛,張孝祥。陳亮,甚至其他詞人……全部需要價值重估。
這對喜歡詩詞的朋友來說,一定是挺要命的事兒。
事實上,歷代對“東坡詞”的褒貶也并不一致。
蘇軾身后不久,李清照就譏之為“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李清照《詞論》),當然陸游的看法卻是“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聲律耳”(陸游《老學庵筆記》)。元明兩代,“東坡詞”并不被推崇。清代詞學復興,流派紛呈,清初陽羨派比較推重“東坡詞”,而后來影響更大的浙西派,常州派,卻對“東坡詞”的評價都不甚高。
這個情況延續(xù)到清末民初,直到出現(xiàn)了王國維。王國維盛贊蘇軾,他說“三代以下詩人,無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并且在其名作《人間詞話》中,極其推崇“東坡詞”。
隨著王國維《人間詞話》的經(jīng)典地位被確立,“東坡詞”的偉大地位也就終不可撼了。直到今天,諸如《念奴嬌·赤壁懷古》《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等,也成為大家耳熟能詳?shù)墓旁娫~作品。
不過,我們立刻會發(fā)現(xiàn)一個新問題:《人間詞話》又是怎么成為經(jīng)典的?
前不久,清華大學中文系羅鋼教授寫了一篇雄文《“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人間詞話>是如何成為國學經(jīng)典的》。
文章用很翔實的史料,分析了《人間詞話》成為經(jīng)典的過程。大約來說,有如下幾個階段:
第一階段,《人間詞話》剛問世時,晚清詞壇不屑一駁,是以此時王國維詩學幾乎無聲無息。
第二階段,“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經(jīng)胡適等人的推崇,《人間詞話》又以“文學革命的先驅(qū)”,以反傳統(tǒng)的面貌出現(xiàn),聲譽日隆。
第三階段,20世紀五六十年代,出于時代需要,一批學者又認為《人間詞話》與蘇式文藝理論高度一致,撰文推崇,稱贊其“現(xiàn)代性”,是傳統(tǒng)詩學中最有現(xiàn)代意義的。
第四階段,20世紀八九十年代,伴隨著民族復興的要求,《人間詞話》又華麗傳身,成了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代表和經(jīng)典,被推向大眾。
這點著實令人意外?!度碎g詞話》居然是因為“反傳統(tǒng)”而被推崇,最后成為“傳統(tǒng)經(jīng)典”,在時代審美需求和宣傳的共同作用下,《人間詞話》的形象慢慢改變,一步一步走向神壇。
不僅僅是“東坡詞”和《人間詞話》,在藝術領域也是一樣的情況。比如今天炙手可熱的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以其獨特面貌出現(xiàn)在藝術史上之后,就一直被人們所關注。同時代的鄭板橋在《板橋題畫》中就寫過:“八大山人名滿天下,石濤名不出吾揚州?!钡?,真正能稱上“八大熱”的,也不過是近百年來的事兒。
新文化運動以后,美術界也以“批判四王”“革王畫的命”為契機,開始中國現(xiàn)代美術運動。由于“四王”的藝術理念是提倡復古,石濤,八大便以“創(chuàng)新”“反傳統(tǒng)”的姿態(tài),進入大眾視野?!笆瘽?,八大等由此而備受關注。
20世紀60年代,研究八大的重要資料《個山小像》出土,八大又一次熱起來?!暗鳛槔硇缘妮^為科學的研究論文,賦予現(xiàn)代意義的闡釋,也始于20世紀60年代”(胡迎建《五十年來八大山人研究綜述》)。賦予什么樣的“現(xiàn)代意義”呢?不言自明。
接著,1986年,1988年,先后兩次在南昌召開八大山人學術研討會,還成立了“八大山人研究學會”。從此,八大山人作為傳統(tǒng)文人畫家的典型代表,徹底確立了不可動搖的大師地位。
如果把百年來“東坡詞”,《人間詞話》和八大山人的研究歷程,放在一起對比,就會得出一個清晰的印象:三者成為經(jīng)典的步調(diào)竟然是如此一致——都是在新文化時期,先以反傳統(tǒng)的面貌被推崇;繼而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富有“現(xiàn)代性”的理念被闡釋:最終又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在民族復興大旗的潮流下,轉身成為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代表。
本文只是羅列一些事實,無意討論這些作品的經(jīng)典性。然而想想其實挺可怕的,作為一個個體,我們的言行舉止,審美觀念,甚至喜歡哪篇詩作,哪個畫家哪幅畫,如何欣賞這些作品……居然都是被時代左右而早就注定的。
我們被自己所處的時代裹挾,不能超然自拔。
不過,總有敏感而優(yōu)秀的藝術家,卻能及時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們有意無意保持和時代的距離,用各種方式警醒自覺,避免自己陷入潮流的審美和觀念之中。
仝凌飛的畫作,是真正的古意盎然,透著十足的“老味兒”,這“老味兒”刻意學不來,它與臨摹作品的氣息不同,是能從中察覺到畫家下筆的自由和自信的。我想到一個詞來形容這個感受最為貼切不過,那就是“古雅”。
前面說到王國維,恰好“古雅”也是王國維的美學表達中一個極其重要的概念,不過“古雅”卻并非王國維的發(fā)明,這個詞出現(xiàn)得很早。
唐代高彥休在《闕史》中形容文學家皇甫涅,說他“氣貌剛質(zhì),為文古雅”。這是“古雅”最早的出處。
皇甫湜是韓愈的學生,在文學觀點上和韓愈一樣提倡“古文”。韓愈,柳宗元所謂的“古文”,其實就是秦漢的散文,以別六朝以來的“時文”,即四六駢文。唐代沾染六朝遺緒,寫正式文章依然以駢文為主。但是駢文形式過于華美,往往會因為形式的局限而影響思想的自由表達。所以韓柳提倡“古文”,就是倡導打破形式局限,自由發(fā)揮,散文化寫作??梢娦稳莼矢浀摹肮拧?,具體所指是清晰的,他的文章不同唐朝當時的流行文風。
在同一篇小文中,還記載了皇甫湜對白居易的看法:“某文若方白之作,所謂寶琴瑤瑟而比之桑問濮上也。”意思是說,在皇甫涅看來,自己的詩作和白居易的比起來,就是陽春白雪之于流行音樂,好比自己是古琴曲,對方是《小蘋果》。皇甫湜為什么這樣說白居易呢?
我們知道,白居易發(fā)起了“新樂府”運動,其詩歌主張是:
“其辭質(zhì)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保ā缎聵犯颉罚?/p>
這里的“質(zhì)而徑”“直而切”“核而實”“順而肆”,都是其詩歌理念的表達,強調(diào)語言要質(zhì)樸通俗、議論要直白顯露,寫事要真實,文辭還得流利暢達,很有歌謠色彩。所以會流傳一個故事,說白居易的詩要讀給不識字的老婆婆聽,聽懂才算過關。這樣淺顯易懂的歌謠式詩歌,當然就被皇甫浞譏為“桑間濮上”——可見皇甫浞的“雅”是不同干大眾流俗的意思。
姑且不論皇甫涅的文學造詣到底如何,筆者解釋這些背景,是想更清晰地說明,所謂“古雅”,起碼應該具有兩個特征:第一,“古”,以別時風;第二,“雅”,以別流俗。古雅,就是優(yōu)雅的,體面的,對時風和流俗的反抗。
這里要強調(diào)是,“古雅”起碼有形式和精神的區(qū)別。
“古雅”的形式,隨具體時代、空間而變化的,一如王國維說的,“若古雅之判斷則不然,由時之不同而人之判斷之也各異。吾人所斷為古雅者,實由吾人今日之位置斷之。古代之遺物無不雅于近世之制作,古代之文學雖至拙劣,自吾人讀之無不古雅者,若自古人之眼觀之,殆不然矣?!保ā豆叛胖诿缹W上之位置》)
這其實主要是就“古雅”的形式內(nèi)容而言。比如“四六駢文”在六朝初是“雅”的,但是到了唐朝鋪天蓋地、隨處可見時,又成了“俗”的;當然到了今天大家都對寫作古文望塵莫及,四六駢文自然又“雅”起來。再比如彈古琴,直到20世紀初,一直是個雅事。但是假如有一天,古琴成為所有偽文青炫耀的大俗物時,拒絕古琴又是“雅”的。
古雅的內(nèi)容隨時代,空間而變化,那古雅的“精神”又是什么呢?
好比佛家講的“三法印”,無論外在宗教形式如何變化,內(nèi)在總要符合“三法印”才算佛家,否則即便穿著袈裟住在廟里,也只是“附佛外道”。古雅的精神是不變的——即意味著對時俗的反抗,對理想的追求。
傳統(tǒng)士人對時局不滿,動輒會說“古時候如何如何”,但是這個“古時候”,并非指具體朝代確切時候,往往是在表達他心中構建的完美理想。同樣,“雅”也是一樣,“雅”的精神,是始終站在“俗”的對立面上,是高貴,是體面,是對大眾從俗的批判式表達。一如陳寅恪說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人格”,從這個角度而言具有獨立批判意識的知識分子,其實是和敏感的藝術家一樣的,他們都在抵抗流俗,都試圖從時代流行的束縛中跳出來,都是有“古雅”精神的。
仝凌飛的畫是古雅的,不過,更為關鍵的是,其人是有古雅精神的。和仝凌飛聊天,知道他對藝術,哲學都有自己獨立的見解,很清楚與潮流保持必要的距離。所以,仝凌飛筆下的宋元氣息就與他時髦的穿著不再矛盾,我也就理解他為什么搞現(xiàn)代藝術出身,卻一頭扎入古畫中不能自拔。因為在他這里,現(xiàn)代藝術和宋元水墨畫一樣,首先都是對世俗的批判,是不自覺掙脫時代束縛的手段。
如果喪失對古雅精神的追求,只在表面刻意追求“古雅”風格,往往適得其反,變得更加流俗且沒有生命力。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提到一個詞“Kitsch”,音譯叫“刻奇”,大意是指一種情緒,即“矯情地感動自己”。在藝術中,“刻奇”表現(xiàn)得更為常見。他們用大量同類元素,簡單且浮夸地堆砌在一起,以達到讓大眾認為“很如何如何”的目的。
但是這恰恰是矯情造作的結果,是極其迎和大眾的流俗行為。倘若喪失古雅的精神——即對時俗的批判和反抗,那么即便穿漢服彈古琴,即便喝普洱唱昆曲,即便寫駢文畫古畫,也毫無例外屬于矯情的,故作姿態(tài)去追求“古雅”,就變成了典型的“刻奇”。
如同魏晉名士,就有真名士和假名士的區(qū)別。正始年間的竹林名士們,嵇康,阮籍之類,他們不修邊幅,形容樸素,甚至打鐵,爛醉,但是一個個卻古雅的不得了。因為他們都有獨立的思想,有強烈的反抗精神。嵇康臨終彈奏《廣陵散》,說“從此絕矣”,其實哪里說的是琴曲,分明是哀嘆《廣陵散》所傳達的反抗精神從此絕矣。故而竹林風流,讓人千年之后,都無限向往唏噓;但是到了晚期的魏晉名士,卻茍安現(xiàn)狀,不知拒絕、反抗為何物。盡管他們努力效仿前輩喝酒服藥,但是徒具其形,明顯是缺少靈魂的。以至所謂的“江左八達”,一方面處處模仿前人,在家中群聚裸體飲酒,故作姿態(tài);而另一方面又能坦然接受高官厚爵,迎逢當權。這就已經(jīng)突破“刻奇”的底線,成為最功利和鄙俗的行為。
可惜,時下這類“古雅”的名士多不勝數(shù)。
真有古雅精神的藝術家,筆下的作品一定是有階段變化的。因為他既批判時代的潮流,也批判自己舊有的不足。
在佛家哲學中,有一對非常關鍵的概念“遮”和“詮”。所謂“遮”就是“否定,批判”,所謂“詮”就是“闡釋”。佛家看來,一旦說出一個名詞,必然同時包含“遮”“詮”兩層含義。比如,當我們說“桌子”這個詞的時候,首先意味著它不是椅子,床等其他東西——這就是“遮”:同時,“桌子”,就意味著有四條腿,有桌面,人們常用的家具——這就是“詮”。
用這個角度觀察生活中的其他,尤其形而上的概念,諸如學術、流派,思潮等等,就會有更清晰的認知。我們會知道,無論多么復雜的內(nèi)容,都是必然有“遮”,有“詮”的。
比如我們常說的后現(xiàn)代藝術,一定是基于對現(xiàn)代藝術的否定(遮),同時有自己的表達(詮);同理,當代藝術,又是對后現(xiàn)代藝術的否定(遮),進而有自己的表達(詮)。
深受大家喜歡的禪宗也是如此。禪宗的主張,是基于對繁瑣的經(jīng)院哲學的反叛,故而側重直覺體驗。但是如果缺乏對其前提的了解,那么,初上手就學習禪宗就一定會流入反智主義和油滑俗鄙的泥坑中。
再比如最近很火的王陽明。如果不了解陽明心學是對理學的反叛,缺乏對理學的認知,那么大眾口中崇拜的王陽明心學,就會淪為實用主義,功利主義,就會成為“披著圣人帽子的厚黑學”。
思想,藝術的發(fā)展,都是不斷對已有內(nèi)容的“遮”和新內(nèi)容的“詮”。就如同我們不知道椅子,就不能明確知道桌子一樣——假如我們不能了解一個概念要否定的對象,又如何能準確了解其真正內(nèi)涵呢?
我想,這也是為什么必須學習藝術史,哲學史的原因。因為一旦架空前提,我們所了解到的信息將是不完整,是片面,甚至錯誤的。
新內(nèi)容一旦成型,擴散,成為潮流,又將產(chǎn)生相應的流弊,這時候就會有更新的內(nèi)容來“遮”來“詮”了。所以,就個體而言,人應該不斷對自己學習到的東西懷疑,否定。才能避免僵化,不斷前進。
時常聽到有人評價梁啟超一生學問多變,后期不斷反叛前期,由此得出梁啟超背叛師門,不夠忠誠的結論。這真是太可笑了。因為這恰恰說明梁啟超的了不起,因為他始終保持對時代的警覺和反抗,對自己觀點的批判,他從未停止前進的步伐——梁啟超,一樣也是充滿古雅精神的一個人。
品味仝凌飛現(xiàn)在的畫,一幅幅都透著十足的古雅氣息。這是他藉由宋元古風來表達對時俗審美的反抗。
但是假若有一天,宋元畫風大行其道,成為“今俗”的時髦,相信仝凌飛的畫或許又會有別的面貌。那么到時候,我依舊用“古雅精神”來形容他,因為他依舊保持警覺,用自己對藝術的理解,體面而優(yōu)雅地去反抗時代的洪流。
乙未初秋于明·精舍
參考資料:
李清照《詞論》
陸游《老學庵筆記》
羅鋼《“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人間詞話)是如何成為國學經(jīng)典的》
龍榆生《詞學講義附記》
胡迎建《五十年來八大山人研究綜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