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彥 李 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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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袁枚《子不語》的預敘敘事

·劉彥彥 李 楚·

預敘是一種特殊的敘事形式，其對于時間的特殊處理，反映了創(chuàng)作者獨特的文化心理?！蹲硬徽Z》作為一部優(yōu)秀的筆記小說，繼承和發(fā)展了前代預敘手法，從自然預言和人類預言兩大方面進行提前敘述，其中的預敘基本表現(xiàn)為“預言—行動—回歸預言”的行動模式，并體現(xiàn)著循環(huán)周旋的特征。這種預敘敘事不僅滿足了受眾閱讀期待、實現(xiàn)了小說寓教于樂的教化功能，同時也是對古代循環(huán)觀念的一種折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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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敘，根據(jù)熱拉爾·熱奈特的定義是指事先講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敘述活動①。這種敘述方式古已有之。在提前敘事中，預敘充滿了古人對命理術數(shù)的篤信，而從故事的塑造、大的結構模式來看，預敘更是隱含著深刻的民間文化、豐富的道德內涵?！蹲硬徽Z》是清代文學家袁枚的文言小說，袁枚作為清中期性靈派的主將，雖然《子不語》只是他的“游戲讕言”，卻筆法翻騰，想象綺麗?！蹲硬徽Z》中的預敘不僅體現(xiàn)了古人對占卜讖應等神秘文化的迷信，也隱含著古代獨特的宗教觀和天命觀。

一、《子不語》中的預敘

《子不語》共載短篇文言小說一千余篇，牽涉預敘的篇目主要可以分為兩類：一是通過自然預言進行預敘，二則是通過人類預言進行預敘。

1.通過自然預言進行預敘

在人類社會早期，人的生存依托于自然環(huán)境，對于自然界中發(fā)生的一些異?，F(xiàn)象，人們存在著想要理解它們的訴求。而在面對種種奇怪現(xiàn)象的時候，人們也常常聯(lián)系自身，通過個人闡釋將自然與社會環(huán)境、個人生存相結合。周代儒家就已經產生了“災異”學派，它與起源于戰(zhàn)國末期的“陰陽五行說”相融合，隨后又敷衍成了“天人感應”學說②?！蹲硬徽Z》中借由自然預言進行預敘的形式大概可以分為兩種：天象預言和生物預言。

《隋書·天文志》曾明確指出：“仰觀俯察，謂以天之七曜，二十八星，周于穹圓之度，以麗十二位也，在天成象示見吉兇?！雹酃湃顺３⑻煜笾斜憩F(xiàn)的異變解釋為一種預兆，通過語言來解讀自然界的特殊變化，《子不語》在創(chuàng)作中就巧妙地利用了這種社會心理，其中錄載的關于天象的預兆，實際上很多都是妖異精怪之物出現(xiàn)的伏筆?！蹲硬徽Z·羅剎鳥》篇中寫送親隊伍“過一古墓，有飆風從冢間出，繞花轎者數(shù)次，飛沙瞇目，行人皆辟易”，結果到了新郎家中掀起轎簾一看，便見轎中出現(xiàn)了兩位一模一樣的新娘④；《子不語·瘟鬼》一則徐翼伸在書齋沐浴，“窗外有氣噴入，如曉行臭霧中，幾上雞毛帚盤旋不已”，之后掃帚就“濕軟如婦人亂發(fā)，惡臭不可近”，徐翼伸追問之后才知原來附在掃帚上的就是作惡的瘟鬼⑤。袁枚在創(chuàng)作中極為準確地把握了古人的心理狀態(tài)：由于科學知識的缺乏，當時人很難正確解釋異常天氣發(fā)生的原因，加之我國長期處于農耕文明，無論是男耕女織的穩(wěn)定生活狀態(tài)還是莊稼收成的豐歉都對天時氣候有著重度的依賴，異于正常天氣情況的天象往往會影響人們正常的生產工作，給他們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在人們的生命財產安全因為特殊天氣狀況而受到損失的時候，無法合理解釋這種自然現(xiàn)象的古人便依據(jù)個人喜惡，出現(xiàn)了將其妖魔化的傾向，與大風、臭霧相攜的勢必是妖邪精怪，而各種鬼怪也往往和異?，F(xiàn)象同時出現(xiàn)，于是天氣的反常常象征著一種災異，或者說被人們解讀成災異的預兆。

生物預言與天象預言存在著相似之處。韓愈曾在《原人》中說：“夷狄禽獸皆人也?！雹薅茖W實驗也證明了在災難或者自然異變發(fā)生之前，動物往往比人類有更強烈的感應。古人也許無法用科學來驗證這一點，但在長期的勞動生活中，他們也能根據(jù)經驗得出結論：動物的異變往往與自然界的變化緊密相關。這種觀念與原始時代“萬物有靈論(animism)”是一脈相承的。于是古人便將動物的這種感應能力擴大化，將動物的異常解釋為對未來的預言。而這種“萬物有靈”的觀點也囊括了植物，使植物違背四時節(jié)氣的現(xiàn)象也成為了一種預兆。袁枚也許并不相信其中存在什么必然聯(lián)系，但是在《子不語》的寫作中，他卻也借用了這種原始思維?！蹲硬徽Z》中《禿尾龍》一則寫畢氏婦三月見“樹上有李，大如雞卵”，這種反季節(jié)的現(xiàn)象使她心中有異所以采下了果子食用，于是有孕，十四月產一小龍，可見植物生長與神異生物的感應⑦。此外，《子不語》中還有多則與動物預言相關的篇章?！蹲硬徽Z·雷祖》中獵戶蓄一犬，有九耳，“其犬一耳動則得一獸，兩耳動則得兩獸，不動則無所得，日以為驗”。所以在此犬九耳齊動的時候，陳獵戶跟隨獵犬掘出一卵，次日雷電大作電光繞室(此處亦可以作為天象預言)，誕下一兒⑧?！蹲硬徽Z·良豬》中一人被殺，官府尋不得兇手，“一豬來至馬前，啼甚慘……跪前蹄若叩首狀……起前導，至一室，排戶入，豬奔臥榻前，以嘴嚙地，出刀，血跡尚新”。而官府將此屋主人捉住審訊，確認了他正是殺人兇手?！抖d尾龍》《雷祖》兩則中我們能看出動植物的異常與不凡之人間隱秘的感應，《良豬》中作者則直接借用良豬來宣傳天道報應。殺人者即使一時未被發(fā)現(xiàn)，天道也會通過其他方式將他揭發(fā)，良豬在這個過程起到的其實是一種替天代言的作用，它作為傳達天意的媒介，來揭露惡人，讓壞人得到懲治⑨。

2.通過人類預言進行預敘

自然預言更多的出于人們對自然的一種畏懼和迷信，人類預言則根植于人們想要趨利避害預知未來的心理。早在上古時期，人們就開始嘗試用龜甲占卜預知吉兇并將其作為一種神圣的、關乎國家命脈的大事。如果說自然預言中還存在由自然現(xiàn)象而發(fā)的被動解讀的成分，那么人類預言則更傾向于主動地探知未來、把握未來。這種預言依舊以命理學、天命觀為基礎，大至國家軍事政治大事，小至個人婚喪嫁娶，人們期望了解事情的發(fā)展趨勢，從而獲得利益，防患于未然。袁枚相當了解時人妄圖預測未來的心理，在《子不語》中通過命相預言、夢兆預言和讖文預言從三個方面進行預敘。

二、《子不語》中的預敘模式

1.預言—行動—回歸預言

預敘的具體形式是多樣的，但是在不同的結構方式之下，依然可以看出其中的基本發(fā)展模式：即以預言作為故事核心、以主人公行動作為推動故事發(fā)展的動力，最后回歸到最初預言。以此可以做出簡單的預敘模式圖：

預言在故事中的作用可謂是綱領性的，在故事中出現(xiàn)預言如熱奈特所說勢必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故事的懸念，而將讀者的注意力由“故事是怎樣發(fā)展的”引到“故事如何達到預期效果”上。以《子不語·史宮詹改命》一則為例：史胄斯求道士為自己批命，道士推算他一生無祿——這是第一次出現(xiàn)的預言。如果僅僅是這樣，后續(xù)發(fā)展無非是兩種：史胄斯苦讀多年仍然清貧不能中舉或者因為他做出行動(譬如行善)而改變命運。但是道士的預言并非不可動搖的，他提出為史胄斯改命而代價是減壽三十年。于是在這時主人公做出了行動：他選擇通過減壽改變命運，這時第一次的預言就因為主人公命格的改變發(fā)生了變化，從而出現(xiàn)了第二個預言：史胄斯的一生由碌碌無為壽高八十三變?yōu)楣俚侨肺迨缤觯碌念A言取代了舊的預言。而這個預言又可以分為兩個小的預言：一是官登三品，二是五十三歲早亡。官登三品的預言很快得到了驗證，所以史胄斯一方面確認了預言的準確性，一方面想要再次修改命運，在五十二歲時他再次做出了行動：希望通過降級來延長壽數(shù)。這時命運表現(xiàn)出了它頑固的一面：因為在任內沒有過失，所以吏部拒絕對其進行調動。此時讀者也許已經確認了史胄斯的死亡結局，就是在大家都認為預言馬上就要應驗的時候，作者又添了一筆，寫直到史胄斯五十三歲當年春天時，他還是“精神甚健”，這當然不意味著史胄斯可以擺脫厄運，事實上這種突變性的發(fā)展更加深了人們對命運神鬼莫測的感慨：春天時仍然精神健旺的史胄斯當年五月偶然微疾，竟然一病而亡，最后一個預言得到了驗證。從大的方向看，這一則故事的發(fā)展仍然屬于“預言—行動—應驗”模式，而結合具體的情節(jié)發(fā)展又可以列出更加詳細的模式圖：

由于第一次預言中的兩個核心事件存在緊密遞進關系，在列模式圖時筆者選擇了根據(jù)文本時間而不是敘事時間，因為林秀才舉鄉(xiāng)試的預言得到了印證，所以根據(jù)推理，與孀婦私通事應該發(fā)生在舉鄉(xiāng)試之后而非之前，于是故事中林秀才同樣做出了兩次行動：從改變命運的角度來看，第一次行動是無意識的，第二次則是出于對命運的畏懼。針對第一次的預言失驗可以做出一個簡單分析：按照命數(shù)林秀才中進士的時間是已定的，然而因為他做出私通的行動，中進士的時間被延緩了。而這一切都是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發(fā)生的。一方面可以見出古人的道德裁判觀，另一方面結合之前《史宮詹改命》一則，我們能看到一種隱晦的交換法則：史胄斯第一次做出交換是用三十年壽數(shù)換官位，得到了道士的認可(事實上這場交換也是由他主持的)，這場交換是成功的，而在第二次交換時史胄斯想要用降級來延長壽命，他失敗了。我們可以嘗試著作出解釋：這樣的交換應該存在著一定的條件：主持者(或媒介)、在價值上對等。第二次史胄斯沒能獲得道士的幫助，他所付出的與他想獲得的價值并不對等，所以他沒能成功扭轉自己的結局。而《山東林秀才》中林秀才也經歷了類似的交換：主持者(陰司)將他私通的罪行與他的中舉時間放在天平上權衡，林秀才遲二科中進士的懲罰實際上是一種公平交換，他選擇了私通，作為交換，陰司延長了他中進士的時間。而很多通過行善改變命運的故事也可以通過這種交換法則解釋：主人公通過善事交換官祿、壽命、財富，雖然沒有明確說明，但這種交換法則實際上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了。

2.循環(huán)周旋特征

從具體情節(jié)的推動來看，預敘表現(xiàn)出一種線性推進的形式，而從其結構框架來說，預敘故事的發(fā)展卻一直處于一種循環(huán)周旋的狀態(tài)，因為以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作為故事支點，最后無論結果如何，勢必會回歸到最初的預言，從而達成一種圓形的循環(huán)效果：

三、《子不語》中預敘的作用

預敘對于敘事作品的意義，顯然不僅僅在于時間順序的前后顛倒，其中還有豐富的文化蘊涵，具體而言，預敘對小說情節(jié)、結構的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1.滿足受眾的閱讀期待

當然，如果在行文中過于凸顯預言之奇詭，也會有可以求新求怪之嫌。類似《夢馬言》的篇目，篇幅短小，敘事簡單，以預敘進行架構卻并不重于其謀篇布局上的作用，更多的還是考慮到預敘自身包含的神異性，以達到一種天懲惡人的勸誡效果。此類預言更偏于對未來的一種預知，在內容上的意義勝過其結構上的意義。所以不但在故事架構中，從預言到解開預言沒有足夠的懸念設置，對預言的解釋也顯得略為牽強附會，在藝術上不能稱其為成功，這也是為順應讀者道德心理而妨害到審美趣味的一例。

2.實現(xiàn)小說寓教于樂的教化功能

3.對古代循環(huán)觀的折射

循環(huán)思想，在我國古代諸多文獻中都有論述，儒釋道三家對循環(huán)觀也有著不同角度的解析，袁枚作為清中期的文人，無疑受到這三種不同視角的影響，而預敘中循環(huán)周旋的成分也與這三種觀點息息相關。

從歷史更替、朝代更迭的角度看，孟子有“天下之生就矣，一治一亂”之說，而稍晚于孟子的荀子也提出了“千歲必反，古之常也”的觀點。與荀子同時的鄒衍更是發(fā)展《周易》五行觀，創(chuàng)立了“五德始終說”，用金木水火土五種基本元素來解釋朝代的更替，在此之后漢代董仲舒又以“三統(tǒng)循環(huán)”為綱，將王朝之變與道德品行相結合。直到司馬遷時，歷史循環(huán)已經成為了一種比較為大眾接受的歷史觀，在《史記》中，他繼承了前人觀念，認為歷史演進往往存在著某種客觀必然性，《歷書序》云：“蓋三王之正若循環(huán)，窮則反本。”《高祖本紀贊》又有云：“三王之道若循環(huán)，終而復始。”這種歷史循環(huán)的觀念實質上來源于古人試圖解釋歷史規(guī)律的一種訴求。我國長期處于農業(yè)社會，春夏秋冬四時循環(huán)關系著農事豐歉，也掌握著民眾的根本命脈，將人事與自然循環(huán)結合是歷史的必然?！斗钚写吮P古成案》中記載的所謂十二萬年一周轉，萬事萬物皆有定數(shù)，也可以說是對這種歷史觀最為直接的表現(xiàn)。其中既有天命論，包含了一種歷史的必然性，又有第一次天地開辟中隨氣化推遷的偶然性，其兩者相結合，構成了一種循環(huán)周轉的發(fā)展狀態(tài)。而從個人來看，他容身于朝代的盛衰更替的大的歷史循環(huán)中，他自己的生死輪回也包含著一系列小的因果循環(huán)。

道家的循環(huán)觀與其辯證思想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道家所推崇的太極其精髓就在于陰陽兩極相互消長，在相互斗爭相互依存中循環(huán)往復，《周易·系辭》中有“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道家從極高處著眼，將萬事萬物凝縮成最簡，而將事物發(fā)展的動因歸究于對立兩面的互相推動，信奉的是“天人合一”之道，所以以自然界為法，認為人世也如晝夜循環(huán)寒來暑往一樣，而從大的宇宙中看到人世的盛衰，天有異象意味著人有異常，人有異常周遭亦有征候，彼此循環(huán)照應。

在儒、道兩家之外，佛教的因果報應、六道輪回則是小說中循環(huán)觀更為具體可觀的依托。佛教認為“眾生沒在生死海，輪回五趣無出期”。輪回貫通三世，包攝六道四生，所以人應當趨善避惡。這種善惡輪回的觀念對于底層人民有著非同一般的吸引和震懾力，《子不語》中有相當多以佛教輪回觀為骨的預敘篇目?！洞髽飞先恕分朽徣酥苣惩短轶H還鄰人之債，可謂離奇。這種因果循環(huán)實質上是古人闡釋很多現(xiàn)象的理論基礎。如果說天道難以捉摸，道德勸懲過于空疏，那么因果循環(huán)就成了最切實最通俗的工具。一飲一啄皆有天定，這種因果觀一方面給人以精神慰藉，一方面也約束著人的行為，使人們籠罩在道德力量的陰影之中。

注：

① [法]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王文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7頁。

② [日]溝口雄三、丸山松幸、池田知久編著《中國思想文化事典》，民族文化文庫2003年版，第325-331頁。

③ [唐]魏征等撰《隋書·天文志》，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214頁。

⑥ [唐]韓愈《原人》，載于《唐宋八大家詩文集(第一集)》，天津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8-19頁。

西安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責任編輯：倪惠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