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國

日頭還沒掛上土樓的屋頂呢，小米就背起書包一下沖出了半截腰門，沖過了灶間的門檻，往土樓的樓門廳跑去。

“哎哎哎，小米——”爺爺在后面喊著，邁著老腿追了出去。

小米跑了一陣，就停在了土樓的石門檻上，往外面村子里望了望，又回頭看著爺爺吭哧吭哧走上來。

“你呀，跑什么跑？還沒給你呢，午飯你不吃了？”爺爺喘著粗氣走上來，把手上的東西往他書包里塞。那是舊報紙包著的兩條地瓜和一個雞蛋，也就是小米的午飯。

“小米，你要乖呀，上課不能偷吃，下課放學(xué)了再吃，吃好歇會兒，要懂事，聽到?jīng)]？”爺爺一手搭在小米的肩膀上，一起往土樓石門檻下的大門口走去。

土樓空曠的門埕上，空蕩蕩的沒有人，似乎只有薄薄的早霜。小米打了個哆嗦，說：“阿公，我可以不去上學(xué)嗎？”

“你又來了，不行?！睜敔敯逯樥f。

小米嘟起了小嘴，慢騰騰地往前走去。

這土樓住的人越來越少了，起早的人就更少了。寂寥的村子里似乎都看不到一個人。爺爺指著東山崠射過來的一道晨曦，說：“出日頭了，你走快點，走到梅林子正好上課?！?/p>

太陽光閃晃晃地照射在爺孫倆身上。爺爺瞇縫著眼，對小米說：“小米呀，上課要認真聽講，不能打瞌睡?！彼焓置嗣∶椎暮竽X勺，然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這輕輕的一拍，像是羊鞭一甩，小米便撒腿往前跑去。

“不能打瞌睡，就是打瞌睡也不能流口水，你要懂事，聽到?jīng)]？”爺爺揮了揮手，不放心地交代說。

“知啦，知啦?！毙∶讘?yīng)了兩聲，心里有點不高興，我不懂事嗎？都說我不懂事，哼！他埋頭小跑起來，背在身上的書包像是要掉下來一樣，一下一下地拍打著他的小屁股。

跑過土樓前的這段沙土路，小米慢下來喘了幾口氣。前面拐個彎，是個山坳口，從這里翻過一個小山坡，就到小學(xué)校了。那是鄰村的梅林子小學(xué)。村子里另一座土樓里還住著兩個同學(xué)，但是他們都不喜歡小米，所以，小米也不找他們，每天就一個人去上學(xué)。其實，這村子里原來也有一所小學(xué)校的。但是，土樓里一戶戶人家搬出去了，大人越來越多地到城里打工，孩子也跟著父母到城里去了。剩下的孩子有的讀書，有的也不讀了，學(xué)生越來越少，三四十個只剩下五六個，最后竟然只剩下他和另一座土樓的兩個學(xué)生。去年這村里的小學(xué)就被上頭撤并到梅林子小學(xué)了。小米的父母親也在城里打工，他們住著破舊的工棚。小米說，爸，也帶我進城吧？父親朝他瞪著眼說，進城你能做什么？年紀太小，也做不了小工。小米沒說進城上學(xué)的事，大家都說他腦子不好用。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糟糕，哪個學(xué)校愿意收他呢？最主要的，父母親沒錢，沒錢就供不起他上學(xué)。城里沒戶口，上學(xué)要上民辦學(xué)校，那得多少錢啊！再說，小米其實也不愛上學(xué)，有的老師和同學(xué)都喚他“豬腦袋”。小米曾經(jīng)問過爺爺，為什么他們叫我“豬腦袋”呢？爺爺摸著他的頭說，他們亂嚼舌頭，你也是人哩，長大后也是一個有用的人。小米今年讀五年級，父親告訴他說，讀完小學(xué)就讓他到城里當學(xué)徒，做油漆小工或者泥水小工。做工是他所喜歡的，至少不用咬著筆頭做作業(yè)，把腦袋都想破了也做不出來。他想，再讀一年他就可以進城了。一想到這，小米心里就美滋滋地充滿期待。

走到原來的舊學(xué)校門前，小米的腳步慢了下來。這是一幢三間兩層的磚房，有點老，但是還很結(jié)實。小米在這上過好幾年的課，教室后面的屋梁上有一只燕子窩，地面上還有幾處螞蟻的巢穴，他都熟悉得很。自從去年學(xué)校撤掉之后，這里就關(guān)起了門。有個外村人想把它租下來當作加工場，來看過一回，價錢沒談攏，它就一直空在這里。

但是，這時，小米看到一間教室里走出了一個人，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人。

他定睛一看，這不是老校長嗎？小米在這里讀書的時候，老校長已經(jīng)退休了，但他幾乎每天都來學(xué)校里轉(zhuǎn)悠，搶著干各種各樣的雜事，有時還給大家講故事。每個學(xué)生都叫他老校長，因為他還是現(xiàn)任梅林子小學(xué)校長的老爸，所以是理所當然的老校長。

“老校長?！毙∶左@喜地叫了一聲。自從去年學(xué)校撤掉之后，他就再也沒見過老校長。

老校長笑瞇瞇地看著小米，一邊招手一邊說：“來來來，你是今天第一個到校的，我要表揚你?！?/p>

聽說要表揚，小米興奮得漲紅了小臉，咚咚咚朝老校長跑去，從他身邊蹭過去，撞得他有點站不穩(wěn)。但他一直樂呵呵地說著“好好好”。小米心里別提有多甜蜜了，要知道他以前在這里，以及現(xiàn)在在鄰村的梅林子小學(xué)里，幾乎天天要挨老師的批評。跑進教室里，小米看到里面打掃過了，黑板也很干凈，雖然只有幾張桌椅，看起來不大像教室，但是又很像是一個教室。

“快坐好啊，等下要講田螺姑娘的故事?！崩闲ｉL在教室外面大聲地說。

小米哇地尖叫一聲。聽故事，這是他最喜歡的了，像生字聽寫、四則運算什么的，他就不喜歡了。他記得以前聽老校長講過賣火柴的小女孩，聽得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卻是越聽越愛聽。他趕緊占了第一張桌椅，把書包放進桌斗，端正地坐好。

老校長背著手走了進來，微微氣喘，嘴上幾根白胡子抖個不停。小米知道好久沒看到老校長了，到底多久他也算不出來，正如他算不出多久沒看見父母一樣，總之是好久好久了。老校長此時的步態(tài)和模樣讓他有點吃驚。他突然想起來，應(yīng)該向老校長問個清楚，是不是學(xué)校又搬回這里了。

“老校長。”小米舉起了手。

老校長的眼光在教室里轉(zhuǎn)了一圈，轉(zhuǎn)了很久才轉(zhuǎn)到小米這里，嘴唇哆嗦了幾下才說出話：“來，這位同學(xué)，你有什么問題？”

小米有些緊張地站起身，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雖然四周沒有一個同學(xué)，但他還是感覺有許多眼睛看著他，因為他從來沒有在課堂上被老師提問發(fā)言過，所以，他的聲音一下變得細弱發(fā)顫：“老，老校長，我們學(xué)校又搬回來這里上課嗎？”

“這里，這里本來——”老校長干咳了幾聲，清著嗓子說，“這里本來就是我們的學(xué)校啊，這房子還是我手上建起來的。那時我跑到公社找領(lǐng)導(dǎo)要錢——公社，你知道嗎？公社領(lǐng)導(dǎo)撥給我三擔(dān)谷子和一百塊錢。那時一百塊錢多大啊，你懂嗎？”

小米搖搖頭，說：“我不懂，不懂……”

“這個，我還是先說一下當年建小學(xué)校的故事，那時你還小——不，不，你還沒出生啊。你老爸叫什么名字？你老爸說不定也還沒出生。說來話長啊，今天我就跟你說一說——”

“老校長，你快說田螺姑娘的故事吧?！?/p>

“這個不急，你應(yīng)該知道這座學(xué)校的來歷，這也是校史校情教育的一部分。”

小米想聽田螺姑娘的故事，但老校長卻偏偏要講建小學(xué)校的故事，他只能坐下來，硬著頭皮聽老校長說那些他不明白的往事。

老校長絮絮叨叨說了一個上午，小米幾次差點睡過去，眼皮快撐不住了，腦袋都趴到了桌上。但是老校長的話聲把他一次次驚醒，他看到老校長站在黑板前，眼睛也不看他，只顧自己不停地講著。小米心想，要是老校長一個勁地說這些他不懂的事情，那學(xué)校搬回這里上課也不好玩啊。他嘆了一口氣。不過，老校長總算說完，給小米放學(xué)了。老校長說：“田螺姑娘的故事，下午開講。”

小米目送老校長步履蹣跚地走出教室，從書包里掏出地瓜和雞蛋，幾口吃完，心里都被下午的期待填滿了。

就像在鄰村的梅林子小學(xué)一樣，小米吃過帶來的午飯，到廁所方便了一下，跑到教室后面玩了一會，又回到教室里。在梅林子小學(xué)，大家都不愛跟小米玩，他早已習(xí)慣了一個人玩。今天教室里沒人——對了，同學(xué)們怎么都沒有來上課呢？小米想了想，想得腦袋疼，但是，他突然想明白了，這是因為其他同學(xué)都不知道學(xué)校又搬回了這里！

小米興奮地叫了幾聲。誰說我的腦子不好用？我都知道學(xué)校又搬回了這里，老校長又來上課了，而你們竟然都不知道，到底誰的腦子不好用??？小米跑到黑板前，想在黑板上涂寫個什么，可是找不到粉筆。他只好回到桌前，趴在桌上玩了一會兒鉛筆，然后睡了過去。這一覺似乎并沒睡多久，迷糊中聽到一陣雜亂的聲響，他睜開眼抬起頭，就看到老校長背著手走了進來。

“好，這位同學(xué)，又是你最早來上學(xué)，我要表揚你?！崩闲ｉL比了一個大拇指說。

小米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樣甜。

“上午我說了什么呢？這個這個，讓我想想——”老校長用手捋著頭上稀疏的頭發(fā)，眉頭擰在了一起。

“老校長，你上午說，下午要講田螺姑娘的故事?！毙∶状舐暤卣f。

老校長哦了一聲，恍然大悟似的說：“對對對，看我這記性，真是的，老了老了，還好你這位小同學(xué)提醒了我，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米?！毙∶渍f。

“小米？好名字?！崩闲ｉL又表揚了小米，這才開始不疾不徐地說起田螺姑娘的故事。

原來，田螺是可以變成一個姑娘的，可以幫助人煮飯，這是多神奇的事情啊……村子里的水溝里也有田螺，那些田螺會不會變成姑娘呢？小米聽得眼睛都瞪大了，腦子里禁不住想了很多，口水不知不覺地往下流。什么時候去水溝摸幾只田螺，要是它們也會變成田螺姑娘就好了，應(yīng)該會的，一定會的……

這是上學(xué)幾年來最愉快的一天，小米開心地晃著肩膀走回土樓里。天剛剛擦黑，爺爺也剛剛從地里回來不久，正在生火做飯。

“阿公，要是我們家有個田螺姑娘，你就不用自己做飯了?！毙∶渍f。

爺爺似乎沒聽明白小米的話，說：“你先做作業(yè)，做好就有飯吃了?！?/p>

“今天沒作業(yè)，真的，要是我們家有個田螺姑娘，你就不用這么辛苦了?！毙∶渍f。

“爺爺辛苦點沒關(guān)系，以后你要有出息，能勞動，自己賺錢養(yǎng)活自己……”

“以后，以后……我會的！”小米突然用一種大人的口氣對爺爺說。

“這就好……”爺爺說。

“我也不是‘豬腦袋，阿公，你放心?！毙∶渍f。

爺爺心里知道，這小米生下來是比別的孩子差一點，腦子不好用。但是他也是人哩，只要是人，好好努力，他長大就有用。爺爺贊賞地對著他直點頭。

今天老校長好像很累，他原來說要講一個小王子的故事，但磕磕巴巴怎么也想不起來，嗓子里好像有很多痰堵住了。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截小瓦片，差點都站不起身，是小米幫著他扶墻站起的。最后，他還是揮了幾下手，讓小米放學(xué)，癟著嘴說：“小王子，明天開講——”

時間還早著呢，但小米不知到哪里玩。他跑到村里的水溝邊，水溝的水太深了，上面漂浮著好多塑料袋。他不敢下水摸田螺，天氣這么冷，看來要等到夏天才行。小米只好走回了土樓?？占诺耐翗抢镉幸粋€老人在劈柴。劈柴的聲音在天井里引起了回響。小米看到自家灶間的門開著，爺爺正在做飯，肚子里突然咕嚕叫了一聲。他順著廊道一路小跑，跑到灶間門前，猛然剎住腳步，不由往后倒退了一步。

灶間里坐著小校長——也就是原來村里舊學(xué)校的校長，去年舊學(xué)校撤并到鄰村的梅林子小學(xué)，他當了校長兼小米的班主任。他一直就不喜歡小米，有時也叫小米“豬腦袋”，責(zé)怪小米的學(xué)習(xí)成績拖了全班后腿。當然，小米也不大喜歡他。這會兒他臉黑黑的，顯然已經(jīng)向爺爺告過狀了。

“你這幾天都到哪里去了？”小校長站起身隔著半截腰門，黑著臉問。

“我，上學(xué)呀——”小米結(jié)巴了一下說。他想扭身跑開，但是腳底像是被粘住一樣，跑不動。

“小米啊，你怎么騙爺爺呢，老師說你都三天沒去學(xué)校上學(xué)了?！睜敔斦f。

“我天天上學(xué)，我……”小米說。

小校長眼光盯著小米看了看，問：“你到哪里上學(xué)？小孩子說假話是不對的?！?/p>

小米急得眼淚要掉下來了，說：“我沒說假話，我就到村里舊學(xué)校上學(xué)，老校長給我一人上課。他每天講故事，他講了田螺姑娘、白雪公主、哪吒鬧海、美人魚、小紅帽、虎姑婆、神筆馬良、老漁翁打魚，還有，還有……”

這下輪到小校長呆住了。他知道小米所說的老校長正是他父親，以前村里的學(xué)生包括許多家長都是這么叫他父親的。

“老校長給你上課講故事？”爺爺也好奇了，從灶間里走了出來，“小米，老校長講的你都記住了？”

小米用力地點了點頭，說：“老校長每天講故事，他每天都表揚我?！?/p>

小校長嘆了一聲，推開半截腰門走出灶間，走到小米面前，說：“你呀你，這不是鬧笑話嗎？那舊學(xué)校都關(guān)門一年多了，你還到那里去上課？都說你腦子——果然真是的。”

“可是，可是老校長說，學(xué)校又搬回到這里了……”小米說。

“沒的事，老校長瞎說，他年紀大了，患了老年癡呆癥，他是我父親我還不知道？他教了一輩子書就是舍不得講臺，他這幾天怕是發(fā)病了——”小校長說。

“不！”小米尖聲地叫起來，“他故事講得多好，我喜歡聽！我喜歡！”

小校長看了小米一眼，想說什么沒說出來。他把爺爺拉到廊道一邊，壓低聲音說：“你看看你孫子吧，都說他腦子不好用，沒想到不好用到這地步，居然回舊學(xué)校上課，一個人，居然有滋有味上了三天?！?/p>

“他腦子是不好用，可是，這幾天，他放學(xué)回家，我看他臉上都有笑，比以前開心多了，我看這就挺好的?！睜敔斝睦锖懿粣?，這樣對小校長說。

小校長像是噎了一下，說：“他考分總是拖全班的后腿，說實在的，他不到梅林子上學(xué)，要繼續(xù)到舊學(xué)校，我也沒辦法了……”

“舊學(xué)校有你父親在呀，老校長是多認真的人啊。”爺爺感嘆著說。

“我父親他……”小校長有點哭笑不得，說不下去了，“好吧，隨你們……”說著便掉頭往土樓的大門口走去。

小米看著小校長的背影消失在土樓外面，他看得出小校長不高興了?？墒切⌒ｉL為什么不高興呢？他不懂。小米低下頭，腳在地上蹍了幾下，又抬起頭，看了看爺爺，說：“阿公，我明天還去舊學(xué)校上學(xué)，聽老校長講故事。”

“你喜歡到新學(xué)校上課呢，還是喜歡——”

“我喜歡到舊學(xué)校聽老校長講故事！”

爺爺撫摸著他的頭，過了許久才說：“好吧，隨你，只要你喜歡……”

“我等會兒去拔涼草，煮一鍋涼草湯，明天帶給老校長喝，他嗓子不行了，我要讓他嗓子好起來，說出我喜歡聽的故事?！毙∶渍f。

爺爺點著頭，滿臉微微笑，像是菊花綻開，說：“小米呀，其實你腦子挺好用的，你懂事了?！?/p>

圖·沈騁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