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明
浩然是中國當代文學“十七年時期”一位豐富、復雜的頗具典型性的作家,文學界不應拒斥其進入中國當代文學史,也不能簡單草率地處置,要秉承魯迅先生關于“知人論世”“壞處說壞,好處說好”的原則,還浩然以其固有的本真,以歷史的、辯證的態(tài)度,重塑浩然在中國當代文學史坐標系上的價值與地位——這是對作家本人負責,也是對中國文學負責,更是對廣大讀者負責。
自2008年浩然去世至今,國內媒體和文壇除了發(fā)表了零星懷舊(懷念浩然,或者懷念他們閱讀浩然作品的感受等)文章,文學史界和評論家們對浩然的評價基本停留在80年代初的水平:認為浩然是個好人,或對《艷陽天》《蒼生》有較高評價,在肯定《艷陽天》時一般認為其中對農村日常生活描繪藝術價值較高,而“階級斗爭”理論則對之造成傷害,等等——這基本是80年代以來的“定論”。在那些仍沿襲著“政治標準”思維定式的當代文學史著作中,對浩然的評價,要么忽略不計,要么以政治判斷取代審美判斷,從而一票否決。這情形,讓人想起“文革”前出版的諸多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對沈從文的評價,其實也是“政治標準”,而沈從文的作品藝術則被忽略不計。在這樣的思維模式統(tǒng)治下,在能否進入當代文學史乃至值不值得文學史家們評論的問題上,所謂“浩然文學”自然也就成了似乎再也不需要浪費時間精力去考量的多余話題。
值得關注的是,《文藝報》在既非浩然誕辰亦非他的忌日的2014年10月27日推出一組文章,對已故作家浩然進行全方位的理論透視。綜觀這些文本,皆為正面肯定文本,即便是浩然的局限與不足,比如圖解政策、“階級斗爭為綱”主題預設、人為地制造小說中的“尖銳復雜階級矛盾”等,在一些評論家筆下,也得到了正面、積極、合理的詮釋,這一切似乎是在傳達一個明確的信號:重估浩然的文學史價值。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但對評論者大包大攬、一味褒獎的觀點,筆者擬提出自己的不同看法。
當代文學史對“浩然文學”的低估或否定
考察歷史資料,浩然在中國當代文學史評價體系中的基本定型,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其中,較有代表性的當屬張鐘、洪子誠等主編的《當代文學概觀》,該著認為:浩然“創(chuàng)作勤奮,從1956年發(fā)表第一個短篇小說起至“文化大革命”之前的十年間,除長篇《艷陽天》外,發(fā)表短篇及通訊特寫一百六十篇之多?!拔幕蟾锩敝?,浩然在創(chuàng)作上明顯地接受了‘四人幫鼓吹的創(chuàng)作理論。他的《金光大道》既有‘三突出的模印,又有從‘路線出發(fā)的烙痕。中篇《百花川》已走到‘寫與走資派斗爭里去了。至于中篇小說《西沙兒女》,那完全是按照‘四人幫的旨意炮制出來的壞作品。后者在粉碎‘四人幫以后,受到社會上的廣泛批評?!?/p>
郭志剛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初稿》在肯定浩然早期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和《艷陽天》之后,筆鋒一轉道:“‘文化大革命中,林彪、‘四人幫一伙上臺,我國文學創(chuàng)作進入低潮,浩然在思想和創(chuàng)作上暫時走入歧途。1976年年底,在‘四人幫反動唯心主義思想和‘三突出創(chuàng)作模式的影響下,浩然開始創(chuàng)作了第二部長篇小說《金光大道》,并于1972年和1974年分別出版了這部多卷本長篇小說的第一、第二部。這部作品,從總的傾向來看,不是從生活出發(fā),而是從兩條路線斗爭的概念出發(fā),雖然在語言運用和人物的塑造上,表現(xiàn)了作者一定的藝術才能,某些生活的場面,也還有些真實感,但總的來說,這并不能掩蓋它那時用‘時興的理論概念去圖解生活的、不可彌補的缺憾,因而在出版后,讀者的反應是冷淡的?!?而王慶生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也只是認為浩然小說反映農村生活“比較真實”,但除此之外,也無更多肯定話語。(參見李杰?。骸逗迫坏膶擂挝膶W史地位》)
浩然本人顯然對文學史家們對其創(chuàng)作基本否定的結論滿腹委屈,曾經(jīng)撰文申辯說:“人民文學出版社去年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初稿》和以前北京大學的《當代文學概觀》(上),對《金光大道》有類似樣稿的評語。要知道,那兩本書,是在我們這伙吃了苦頭,走過來的文化人,想抖落極‘左的裹腳條子,而彎折的腳趾還沒有能伸開的神態(tài)下寫出的,摻雜著許多極‘左慣性的東西和自由化的東西。他們出書前沒有給我看,后來聽說,自己花錢從書店買到一本‘初稿,在一位日本朋友處看一眼‘概觀。你們這本《中國當代文學》,只要是經(jīng)過慎重負責任的分析研究,是獨立思考的,而不是人云亦云的,對《金光大道》得出個更徹底的否定結論,我都不會反感?!腥苏f當時的中國只剩下‘一個作家,八個樣板戲,《中國當代文學史初稿》說,《金光大道》‘在讀者中造成了不好的影響‘尤甚。對于怎么剩下了一個作家,他的作品怎樣造成的壞影響,像那樣一筆帶過,只有空帽子一頂,這‘史就失掉了不小的價值。讀者關心,青年一代應該知曉,作者本人沒有死,還想在正派的文學理論家和史學家?guī)椭?,總結經(jīng)驗教訓,在新時期寫出對祖國文學事業(yè)發(fā)展有益的作品來,多么希望看到公正、說理的論述呀!”應該說,這不僅是浩然本人對于當代文學史寫作的希望,也是所有尊重和理解浩然的讀者們的心聲。
當代文學史對浩然文學評判匱乏誠意
現(xiàn)在看來,多部中國當代文學史專著對浩然的評判用語片面簡單,未能還原作家作品真相,但囿于一直以來我國文學被政治綁架的慣性態(tài)勢,文學史家們在涉及浩然這位被文學權威人物茅盾定性為“八個樣板戲一個作家”的那“一個”的巨大影響力,誰也不敢輕易突破既定的結論,而浩然本人以一個“永不回頭”的農民作家身份,更是回天乏術。20世紀80年代后期,陳思和、王曉明等學者提出“重寫文學史”,隨后文學界掀起一輪“重寫文學史”的討論。本來,借此勢頭,文學史界對于浩然的評價當有所改觀,但遺憾的是,在“重寫文學史”口號喧囂與研究實踐中,浩然研究似乎仍沿著80年代初期中國當代文學史思路進行。在這一時期,浩然作品以“附和極‘左政治、缺少文學審美性、違背真實原則”的定論而被維持原判無所更易。80年代初期中國當代文學史還四平八穩(wěn)地為浩然寫上一筆,以示尊重歷史事實,然而“重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卻對號稱“文革”文學之唯一的浩然及其作品的存在視而不見,把浩然及其作品驅逐出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殿堂。
謂予不信,只要翻閱一下於可訓的《中國當代文學概論》(1998年),陳思和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1999年),孟繁華、程光煒的《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2004年)等中國當代文學史專著便可一目了然。之所以如是,以文學“政治”標準原則取代文學“審美”標準原則,是導致此結果的根本動因。
應該承認,浩然文學匯聚著復雜、豐富、矛盾、錯位等多重元素,它既有抹不掉的深刻時代政治傷痕,也有在某些局部、支流、細節(jié)等方面的農村生活真實;既有歷史局限所表現(xiàn)出來的人為設定、故意夸大、刻意傳奇乃至危言聳聽的個人杜撰(如長篇小說《艷陽天》中地主分子馬小辮蓄意殺死蕭長春唯一的根苗小石頭),也有像高大泉那樣的農村基層帶頭人公而忘私、帶領群眾奔社會主義道路,以及彎彎繞那樣的中農對農業(yè)合作化持觀望、徘徊態(tài)度的歷史真實再現(xiàn);既有對當時極“左”政治路線錯誤造成農民苦不堪言、農村荒涼凋敝、農業(yè)生產難以拓展的視而不見的過濾性的“陽光”書寫,也有表現(xiàn)剛剛翻身做了土地主人的農民每天都像過著盛大節(jié)日意氣風發(fā)揚眉吐氣走集體化道路的真實心態(tài)的生動描繪,可謂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魚龍混雜,糾纏不清。正因為此,對于堪稱是中國當代文學十七年、“文革”十年的文學之縮影和折射的像浩然及其作品,文學評論界和文學史家們才如虎吃刺猬、投鼠忌器一般,有些無所適從、無從下手——否定吧,一定會犯嬰兒和洗澡水一塊倒掉的錯誤;肯定呢,又明顯會傷害真正理智的讀者的心。
但無論如何,如果依然維持80年代初期文學史家們對于浩然文學的全盤否定判斷,肯定不行。當年,只讀了兩年私塾、小學都沒畢業(yè)的沈從文,因發(fā)表大量遠離時政、謳歌善美人性的小說而被改革開放前的文學史冊家們以“政治正確”的大棒打入冷宮,從而澆滅了作家的寫作熱情;時隔幾十年后,沈從文的悲劇在浩然的身上以另一種角度再度重演(與沈從文相反,浩然是過于貼近時政),但也同樣是被文學史家們以“政治標準”摁之入地,將這位只讀了三年半小學的農民作家“雪藏”于文學史以外的荒田野地。
“浩然文學”價值評估爭議猶存
有評論者感喟:“再次讀《艷陽天》,我是非常震驚的。因為這部最具時代精神的長篇巨著中居然看不到中國文人文化影響的痕跡,也看不到西方哪怕古典知識分子文化影響的痕跡,只有徹頭徹尾的充滿民間文化的泥土氣息,僅此一點,就值得我們刮目相看。在今天,這種寫作是多么不可思議,而當年的浩然,居然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個文本。他用純粹民間的文化改造了已非常知識分子化的長篇小說形式,并創(chuàng)造了在一個封閉時代才能實現(xiàn)的適合農民讀者閱讀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據(jù)我所知,在當代文學中,還沒有哪一個作家能夠如此建設性地給出一個長篇形式。貢獻一種藝術形式,是所有作家夢寐以求的理想?!比绻麖母星樯线@樣贊美,那就無話可說,浩然的文學天才、文學表現(xiàn)力、文學書寫才華,當?shù)么速?;但如果從理智上分析,此言顯然有言過其實之嫌。值得關注的是,持此立場的評論者和讀者不在少數(shù),且近期有增長的苗頭。
與此論針尖對麥芒的是,陳思和認為:“浩然的創(chuàng)作開始于50年代,民間性的自發(fā)成分還相當濃厚,他的作品清新活潑,內容多寫新人新事,雖然膚淺,但淺得可愛。但從60年代毛澤東強調‘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以來,他的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其標志是長篇小說《艷陽天》的出版。這部作品在‘萬花紛謝一時稀的年代里能夠一枝獨秀絕不是偶然的幸運,而是它能夠直接圖解出一幅農村階級斗爭的圖像:作者用‘兩軍對陣的二元對立的模式,寫出了一個合作社在麥收以前的15天里發(fā)生的一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敵人的一方,不但黨內外相勾結,而且與城市里的右派掛起鉤來;不但思想路線上有分歧,而且還殺人鬧事,蕭長春之流就在這樣虛構的‘戰(zhàn)爭中成了風口浪尖的英雄人物。這樣的生活圖像,戲劇性當然很強,但究竟是真實地反映了農村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農民的精神面貌,還是為了圖解錯誤的政治口號而歪曲了生活真實,在經(jīng)過了慘痛教訓以后的今天,應該是不言而喻的。”
劉慶邦對浩然的看法也頗為中肯:“他寫《艷陽天》,截取的那段生活正是新中國開始的時候,那時候正是新中國生機勃勃的時候,有種欣欣向榮的感覺。合作化的初期,大家都有對共同富裕的向往,對集體生活的向往,我看他寫得確實是熱氣騰騰,應該說有真實的地方?!薄暗任覀冮L大了,有自己的眼睛之后,我們看到的生活跟他寫的完全不一樣。大躍進,中國農村出現(xiàn)的大面積的饑餓,大面積的浮腫,餓死,自己也餓得吃不飽,那時候再看他的小說就不能認同,很排斥。《艷陽天》還可以接受,《金光大道》就完全不能接受?!薄叭欢迫辉谕砟暌矝]有反省自己。他表示不后悔,強調他寫的都是真實的生活。也許他看生活就是那么看的。很可能他就是那樣思考的。我覺得這樣一個作家,確實值得深入研究?!?/p>
應該說,浩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具有獨特而卓異的成就,他的小說無論長篇還是中短篇,都洋溢著出類拔萃的文學才華和自然活潑的鄉(xiāng)土氣息。但文學還有一個重要考量指標,那就是思想價值。而浩然之所以頗具爭議,恰恰在于他的小說在思想上功虧一簣。有人批評:他的最高成就《艷陽天》寫的是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依照浩然的創(chuàng)作思路,他總是依照政策填充生活。但吊詭的是:1953農業(yè)合作化運動開始,中共中央的政策幾次反復,直到1955年,毛澤東在全國省、市、自治區(qū)黨委書記會議上做《關于農業(yè)合作化問題》的報告,對農村工作部部長鄧子恢進行不符合實際情況的批判,并否定了中央在1953年和1955年春對合作社的兩次整頓工作,大反所謂“小腳女人”的“右傾思想”。接著召開的中共七屆六中全會,把黨內在合作化速度問題上的不同看法當作右傾機會主義來批判。政治思想路線的錯誤,“左”傾冒進的發(fā)展、夸大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已經(jīng)使中國的鄉(xiāng)村社會走入困境,由合作化而人民公社,弊端已經(jīng)暴露無遺。有良知的作家如趙樹理,在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感到政策與現(xiàn)實的深刻嚴重抵牾,并在1959年寫了《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yè)生產之我見》一文,對中央的農村政策提出質疑,道出自己對農村工作的看法,被當作“右傾思想”的代表進行批判。浩然所處的鄉(xiāng)村并非世外桃源,但我們在他的任何一部小說中,都沒有看到絲毫的批判性反映,反而是一片正面謳歌描述。這是他的疏忽,還是他的故意?
有評論者據(jù)此斷言:浩然是一個“有才華無思想”的作家,是時代政治的工具,而他為了保住自己的作家身份和寫作權利,也樂于成為工具,即如魯迅先生揶揄的,做一名“坐穩(wěn)了的奴隸”。這樣說,當然有些偏頗和極端,但也不無道理,從《艷陽天》《金光大道》到《西沙兒女》《百花川》等,幾乎都可以得到不同程度的實證。老作家樊發(fā)稼認為浩然乃是“一位心地善良的淳樸農民作家”,一位“一心一意寫作為民”。浩然自己的口頭禪也是“寫農民,為農民寫”,“寫一輩子農民,給農民當一輩子踏實代言人”。事情果真如此的話,那浩然就應該寫農民的真情實感,表達農民的真正意愿,為捍衛(wèi)農民的切身利益鼓與呼。事實恰恰相反,浩然的“鴻篇巨制”,與樊老的盛贊和浩然自己的承諾是背道而馳的。
誠如有批評者指出,浩然被鼎沸吆喝的長篇巨著,是《艷陽天》和《金光大道》。這兩本書可以四字概括——弄虛作假,既不是“寫作為民”,更不是“給農民代言”。事實證明:農民對于土地合作化的態(tài)度,是極端抵觸、極其不滿的??梢哉f,沒有農民心甘情愿把自家祖祖輩輩辛苦積攢下來的土地(包括土改分得的)拱手奉送給農業(yè)合作社的。亙古以來,土地都是農民的命根子,舍不得放棄,天經(jīng)地義,合情合理。在農民愿不愿意放棄土地、想不想?yún)⒓雍献魃绲膯栴}上,浩然的“巨著”全部是有悖真實的謊言。包括浩然的兩本“巨著”在內,其所有以農業(yè)合作化為背景的作品,反映農民自覺自愿要求入合作社、心甘情愿放棄土地的描述,無不是用文學手段圖解當時極“左”政策,強奸廣大農民民意的產物。198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捷克詩人塞弗爾特說:“每當我寫作時,我都努力做到不說假話,——這就夠了。如果我們不能把真理說出,那就沉默好了,但不要說謊。”但浩然為了保住他的寫作權利、作家地位,寧可以假亂真、滿紙荒唐,也不肯、不愿、不敢寫一句真話,這一點,板上釘釘,鐵證如山,難以否認。
浩然去世以后很長時間,中國當代文學史界對于浩然評價,要么三緘其口,要么簡單草率,要么基本否定。究其原因,恐怕還是糾結于浩然的思想觀念的保守、不思懺悔上。浩然的“不懺悔”,引起不少人對他的批評。李云雷認為:“懺悔”與否是個人的事,與個人的信仰、觀念及認識相關,別人似不應強求,浩然的“不懺悔”不過是顯示出了他的“信仰”和內心的堅持。對這一“信仰”的看法可以有不同,在文化和觀念“多元化”的時代,如果連這樣一個“異端”都不能寬容,就很難說是“多元”了。這些似乎都沒有問題。但問題是,由于浩然的不懺悔,導致了他在新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上不可能有新的氣象,這就不能不影響作家作品的文學價值建構,也正因此,浩然后期的小說作品未能出現(xiàn)新的轉機,思想水準沒有得到鳳凰涅槃式的飛躍。凡此種種,也就構成了文學史家們否定浩然的理論根據(jù)。
讓文學史家們沒想到的是,浩然作為十七年文學、“文革”文學的標志性人物以及新時期文學的參與者,是一個不可忽略的文學符號,他的作品代表了特定歷史時期的主流文藝。如果忽略了浩然,無異于忽略了一個典型的文學現(xiàn)象,像十七年文學、“文革”文學的一些重要問題就得不到合理的解讀。因此,對浩然文學史的重估與梳理,對于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科學建構,對于中國當代文學的健康發(fā)展,顯然是十分重要和非常必要的。浩然價值的重估,還可以讓中國文學和作家吸取教訓,對生活始終保有獨立思考、自由判斷之心。對浩然這樣的代表性作家采取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清醒判斷和精準評價,應該做到既不忽略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所取得的突出成就,也不能因為浩然的人品端正善良而忽略掉他創(chuàng)作中的思想保守、圖解政策、無視現(xiàn)實的過濾性寫作弊端。一個最為明晰的事實是,浩然嘗以“為農民寫作”自居和驕傲,但在整個十七年和“文革”時期,農民那么苦,農村那么荒涼,農業(yè)那么危險,浩然卻絲毫沒有感受到,或者說感受到了卻在他的洋洋過千萬等身著作中只字不提。試問:這是在為農民寫作嗎?
也有批評者指出:浩然在最能代表他的文學成就的長篇小說《艷陽天》中,對蕭長春和焦淑紅、韓百仲等人的美化,對馬之悅、馬風蘭、馬小辮、馬立本、馬大炮、彎彎繞、六指馬齋等人的丑化,都是不合理、不成功的。應當說,這是評論家基于自己的人文良知背景做出的懇切判斷。如果說這個判斷能夠成立的話,那么,近期多位評論者對于浩然的一百八十度逆轉式褒贊就應該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曾經(jīng)對“真正透徹的文學批評為何總難出現(xiàn)”心存焦慮的雷達不無慨嘆:“就思想深度、精神資源、理論概括力、創(chuàng)新意識、審美判斷力而言,富有主體精神的、有個性風采的、有影響力的評論仍十分少見;而跟在現(xiàn)象后面亦步亦趨的,或迎合型的、冬烘型的、克隆型的評論卻很多。我們不能不得出這樣的看法:批評的喑啞和失語,批評的乏力和影響力萎縮,批評的自由精神的喪失,以及批評方式的單調、乏味、呆板——這一切使得貌似繁榮的文學批評更像是一場場文字的虛假的狂歡,最終導致批評失卻鮮活、銳利、博學、深刻的身影?!钡踉幍氖?,雷達在其另一篇題為《浩然:十七年文學最后一個歌者》的文章中卻說:“回頭看浩然創(chuàng)作,不能不感到‘浩然方式既復雜又有代表性。通過‘最后一個,看到的東西往往是豐富的。浩然在50年代中期登上文壇,便顯示出優(yōu)良的藝術氣質和突出的表現(xiàn)才能。他的農民氣質散溢著對冀東大地的眷戀,他的農民情趣傳遞著濃厚的人民意識;在他的小說里,農民式的喜怒哀樂聲息可聞,農民的性格哪怕是外在的性格,鮮活跳脫,錯雜繽紛,這些成就了他。”雷達一方面喟嘆“真正透徹的文學批評為何總難出現(xiàn)”,另一方面卻對浩然身上的“硬傷”視而不見,這種批評態(tài)度,實在令人深思。
雷達在評價浩然小說時使用了“人民意識”這樣的概念,這就需要我們掂掇掂掇了。何謂“人民意識”?作為精神載體的文學,應當是與人民的思想情感相通的。相通則昌,相悖則衰。舉凡敘寫民眾的思想感情,反映人民的利益訴求的文學,應該成為具有“人民意識”的文藝創(chuàng)作。文學要時刻在心里想著人民,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人民”二字。心里沒有人民的作家藝術家,絕對不可能成為受人尊敬的文學大師。作為中國當代作家,浩然本應自覺地履行三句話:為時代見證,為歷史鉤沉,為人民代言。作為“寫農民,為農民寫”的農民作家,浩然應當為中國農民代言。但考察浩然的十七年和“文革”時期的代表作品,往往以政策圖解真實的農村生活,對農村、農民的在“一大二公”“大鍋飯”“大呼隆”情勢下所遭遇的生活疾苦、內心困惑、靈魂掙扎基本沒有反映;其人物個性的思想定位也是事先預設:黨支部書記必是高大全;中農必是自私徘徊,地主富農必是陰險狡詐,貧雇農必是堅定走社會主義道路……縱使是浩然在新時期以來發(fā)表的小說如《蒼生》《山水情》《姑娘大了要出嫁》等作品,也未能跳脫出他的“農民本位文化”的局限,往往在批判改革開放初期農村社會存在的道德滑坡、不正之風的同時,看不見潛藏在背后的歷史變動中的人們的深層心理活動以及由此孕育著的先鋒性現(xiàn)代元素,甚至對人們追求金錢、謀求幸福,對農民中的富裕階層抱有天然本能的反感和情緒化排斥。凡此種種,都影響到了浩然文學的人文分量。
“浩然文學”價值有待重估
實話實說,作為一個文學中人,我也曾是浩然的鐵桿粉絲:在那匱乏文學、匱乏戲劇、匱乏電影的荒涼年代,我曾經(jīng)也像餓鬼一樣追逐著浩然發(fā)表和出版的幾乎每一篇、每一部作品:《艷陽天》《金光大道》《山水情》《喜鵲登枝》《房東大娘》《一擔水》……彼時,我不懂評論,不知浩然作品好在何處,不好在何處。當與他人談起文學的時候,也只能拿浩然作談資,也只會說浩然作品的好。及至長大,讀研究生,工作,不經(jīng)意間走上文藝評論道路,才有了一點審美判斷的能力,才知道浩然文學的價值所在,短板所在。不管怎么說,我和許多過來人一樣,在感情上曾經(jīng)是喜愛浩然的。畢竟,浩然給我的青春時代奉獻了可讀的作品,雖然那些作品存在著嚴重的問題。情感不能替代理智。回歸理性審視的狀態(tài),我想,這是一個文學評論者應當具備的基本素質。
好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歸結到一個關鍵的問題了:在重估浩然文學史價值的時候,我們需要注意什么?按照馬克思的文藝審美標準,我們應該問一句:浩然文學究竟是否具有“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同莎士比亞劇作的情節(jié)的生動性和豐富性的完美融合”之特質?
嚴格地說,“浩然文學”很難說寫出了“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識到的歷史內容”,但也許可以說呈現(xiàn)了“莎士比亞劇作的情節(jié)的生動性和豐富性”。甚至可以說,由于后者的出色,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前者的不足,這也是包括筆者本人在內許多讀者都會喜歡浩然作品的重要原因。其實,文學價值包括思想、藝術等多個板塊,有的偏重于思想,有的偏重于藝術,兩者往往難以平衡,甚至有所側重。在重估浩然的文學史價值時,我們要歷史地辯證地看待他的作品思想藝術構成,將之放置在一定的歷史坐標系中,而不能形而上學、主觀武斷地要求他沒有歷史局限或情趣偏重,同時還要考慮到特定歷史意識形態(tài)對于作家的裹脅作用。但是偉大的作家應具備歷史使命感、人民意識和人文思想堅守。只有具備了這種歷史使命感、人民意識和人文思想堅守,才有可能創(chuàng)作出超越時代、超越特定意識形態(tài)、可以稱之為偉大的經(jīng)典作品。
我也認為,浩然文學史價值的重估很有必要,應該對這位善良勤奮、天賦異稟的農民作家對于《艷陽天》《金光大道》《蒼生》《山水情》《喜鵲登枝》等作品的恢弘創(chuàng)造給予充分、科學、準確、全面的評價,尤應充分肯定浩然小說藝術的卓越造就;他的小說中對于農民帶頭人那種家國情懷、公而忘私、舍己為人的善美品質的書寫,對于翻身農民中那種發(fā)憤圖強、自力更生、自強不息、互相幫助的精神的書寫;他的作品中對于小農意識、自私自利、冷漠行為的批判,對于道德淪落、不正之風的批判等,都應給予正面的肯定。同樣地,對于他作品中脫離歷史真實,刻意圖解政策,尤其是被歷史證明已經(jīng)是錯誤的東西仍不思反省的行為,也要給出實事求是的批評。
總之,浩然是一位豐富、復雜的頗具歷史典型性的作家,文學界不但不應像過去那樣拒斥其進入中國當代文學史,不能以簡單草率的評價處置之,還要認真秉承魯迅先生關于“知人論世”“壞處說壞,好處說好”的原則,還浩然以其固有的本真,以歷史的、辯證的態(tài)度,重塑浩然在中國當代文學史坐標系上的價值與地位——這是對這位有貢獻的作家本人負責,也是對中國文學負責,更是對廣大讀者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