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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意陪我看鯨魚的少年

        2016-11-09 23:03:27赫恩曼尼
        時代青年(上半月)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蒙特雷鯨魚男孩兒

        赫恩曼尼

        認(rèn)識梁其時,我20歲,在設(shè)計學(xué)院讀大二。那天下著小雨,我用心做了三個月的設(shè)計作業(yè)被導(dǎo)師痛批了一頓。做了很多年的夢如同泡沫,風(fēng)一吹,就散得無蹤無影。我索性將畫滿草圖的作業(yè)紙散了一地,在雨中號啕大哭。

        雨越下越大,我在腳下的積水中照見自己狼狽的樣子,渾渾噩噩,哪里像是20歲的樣子?

        我邊哭邊罵自己。低頭時,在倒影中看見一只手伸向我。我神經(jīng)質(zhì)地跳起來,看見一個面孔稚嫩、頭發(fā)高高豎起的男孩兒,茫然無措地站在我面前。

        他嘟囔著說:“別哭了,沒啥大不了的?!币豢跂|北腔。

        我頭也不回地跑了。被一個大男孩兒安慰,實在是件丟臉的事。而他塞在我手里的紙巾,直到回到寢室,還被我緊緊地攥在手里。

        日子一天天過,上課、寫作業(yè)、畫圖、做家教,看似忙碌,卻沒什么盼頭,無非是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我?guī)缀跬浟四莻€和我說“沒啥大不了的”男孩兒。

        直到有一天,在學(xué)校后街的咖啡館里,一只貓打翻了我桌上的摩卡。淺褐色的咖啡一股腦兒潑在我的白裙子上。我正狼狽不堪地胡亂擦著,那個熟悉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沒啥大不了的,回去換件衣服吧。”

        這次,我乖乖地坐在了他的自行車后座上,用書包死死擋住那片“咖啡地圖”。我們經(jīng)過春天的校園,湖邊的垂柳微微擺動著枝條,天鵝在湖面上悠游,路邊的小花紅得耀眼。就在我們路過那座石橋時,我看見橋下的荷葉,荷葉上的蜻蜓,蜻蜓扇動著薄如輕絲的翅膀,翅膀上襯著陽光。

        我旁邊,是一位奮力蹬著車的少年,瘦瘦的背,高高豎起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抖動。

        等我跳下車,他羞澀地笑了笑,說了聲:“姐,我叫梁其,梁山好漢的梁,其實的其。”然后風(fēng)一般騎遠(yuǎn)了。

        梁其,從此我記住了這個名字。他小我兩歲,管我叫姐。

        我每天都在為未來憂心忡忡,擔(dān)心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泯然眾人,擔(dān)心自己的作品會淹沒在多如牛毛的作品中,擔(dān)心自己會成為一個找不到工作、養(yǎng)活不了自己的灰頭土臉的姑娘。

        于是,我加倍努力,沒日沒夜地畫圖,參加一個又一個考試,成天泡在圖書館里,和校園里那些張揚的、迷茫的、孤獨的、慌張的身影一樣,一心想著為未來鋪路。看起來很充實,其實不過是在掩蓋自己的迷茫無措??此瓶穹牌床?,言必稱理想信念,其實不過是在荊棘叢中迷了路,誤打誤撞而已。

        跟風(fēng)一般,我出了國,在英國的設(shè)計學(xué)院上了一年的課。在異國文化的沖撞下,我急著想找到自己,又急著想把自己拋棄。

        我不斷結(jié)識新朋友,喜歡和他們在酒后調(diào)侃,用不嫻熟的英語斗嘴,或者搭伴去旅行。我們爬到古堡上面,對著千百年前的銅墻鐵壁放聲大笑;我們在莊嚴(yán)的大教堂里聽神的啟示,望著色彩斑斕的彩窗和恢弘壯麗的穹頂驚嘆;我們走到古城的街道上,想象馬蹄踏過去的聲音;我們跳上海邊的崖壁,眺望大西洋上的太陽。

        我們把生活過得多姿多彩,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但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酒后夢醒,旅途結(jié)束,音樂漸息過后,等待我們的,是無來由的悲傷和加倍的孤獨。

        等我從英國回來,迎接我的已經(jīng)是大學(xué)的尾巴,而那個在雨中遞給我紙巾,踩著自行車穿過石橋的梁其,長高了,也壯碩了些許。

        每天傍晚,我們都相約在食堂里見面。他上完一天的物理課,我準(zhǔn)備去上每周三次的設(shè)計系晚課?;蛟S是因為忙,或許是因為羞澀,屬于我們倆的時間,只有晚飯。

        他早早下了課,在人滿為患的食堂里占個位子,等我出現(xiàn)。一進(jìn)門,我就能看見他咧著嘴朝我笑。聊些什么呢?聊加州的海灘,英吉利海峽,新西蘭牧場。一聊起海洋,他就興奮得兩眼放光,用手比畫著說:“姐,鯨魚的頭有這么大,噴出的水柱又高又細(xì)。”他還說,加州的蒙特雷海灣可以觀賞鯨魚。

        我從未問過他為什么對鯨魚這么癡迷,不過看見他咧嘴笑的樣子,就足夠了。

        有時遇見他的同學(xué),起起哄,紅著臉擋回去,有驚無險。有時和迎面過來的老師打聲招呼,然后吐槽那個老師有多毒舌,布置的作業(yè)有多古怪。

        吃過晚飯,他推著車子,送我到教室上課。天色漸晚,路上的自行車多了起來,他就把我拉到里面走。南方多雨,雨滴一落,他就撐起一把黑色的大傘,握住傘柄的右手修長漂亮。有時候路過報刊亭,他會挑一兩本我愛看的雜志,塞給我,說上課無聊了看一看。

        等我走到教室門口,他羞澀地沖我笑了笑,然后風(fēng)一般騎遠(yuǎn)了。

        深夜,與朋友喝酒,被要挾著隨便打個電話的時候,我只能想起梁其。梁其接起電話,不到幾分鐘,就直沖到我們喝酒的地方,不管是在后街的燒烤攤,還是在校外的餐館或KTV。

        我說:“梁其,你其實不用來,他們只是開個玩笑?!彼荒槆?yán)肅,說:“不要再喝了?!贝蟾攀翘珶o所適從了,或是畢業(yè)季的傷感情緒使然,我借著酒勁兒大哭。他就用一口東北腔說:“別哭了,沒啥大不了的。”然后一手推著車,一手扶著我,送我回寢室。

        那時我們真年輕啊,還能喝喝酒,耍耍賴。還能讓一個少年深夜里騎著車,穿過整個校園來接我,不管能不能有結(jié)果。

        畢業(yè)季悄然來臨,我的設(shè)計作品沒有評上獎,被擺在學(xué)校展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落滿灰塵。我也沒能如預(yù)期那樣,進(jìn)入那所著名的美院繼續(xù)進(jìn)修。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無力——等生日一過,就該離開這座城市了。

        朋友們都把我的生日會當(dāng)作離別前的最后一次狂歡,話里話外透著青春易逝的苦楚和前途未知的涼意,每一句后會有期都說得蒼白無力。

        我照樣喝得爛醉如泥。午夜12點一過,梁其推門進(jìn)來,拉起我就走。我趁著勁爆的音樂聲,大吼著,說自己沒有什么出路了。梁其貼在我耳邊,小聲說:“姐,沒啥大不了的。以后咱倆一起去看鯨魚。加州的蒙特雷海灣,有成群結(jié)隊的鯨魚。你和它們一樣,自由、瀟灑、漂亮?!?/p>

        后來,我回了家鄉(xiāng),在家人的介紹下找了一份和設(shè)計完全無關(guān)的工作,每天從早到晚盯著電腦屏幕,因為怕被老板罵而膽戰(zhàn)心驚。面對那些不知何意的眼神和背后的算計,如履薄冰,笑臉相迎。在全然陌生的城市,風(fēng)里來雨里去,身上時刻系著一條家庭的繩子,動彈不得。過去一起歡笑打鬧的朋友,也潛入到各自的生活中,杳無音信。

        一晚,我正在廚房做飯,兩歲大的女兒在客廳里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沖過去,手里還拿著菜刀,指縫間沾著蔥花。

        “大魚!大魚!大魚!”她興奮地?fù)]著手臂。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電視里,加州蒙特雷海灣的鯨魚,從水面上騰空而起,自由如飛鳥,瀟灑如少年,陽光下濺起的浪花,比想象中更絢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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