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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草人物

        2016-11-09 11:45:11馮偉
        福建文學(xué)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蒲草大隊長大舅

        ◎馮偉

        蒲草人物

        ◎馮偉

        三舅

        1977年的冬天,我和母親回老家蒲草去奔喪。那一年我九歲。三舅四十七,死了。

        米鎮(zhèn)離蒲草五十里,那時沒車,想去姥姥家一律都是步行。記得那一天剛下完一場大雪,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就和母親從家里出來了,踩著積雪,行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隨著腳踩雪的咯吱聲和雪灌進鞋里的冰冷,我幼小的心靈里埋下了農(nóng)村日子的艱辛。一路上母親沒話可說,繃著臉,腳步是急促的,也不顧及我的快慢,趕火車似的一個勁兒地往前走。我時不時地要跑上幾步,攆上她,問啥時能到。母親面無表情地回答:“快了,前面就是?!本瓦@樣,我和母親整整走了四個小時。

        我的姥姥、姥爺一共生養(yǎng)了十二個孩子,六丫六小兒。大舅李祥春、二舅李民春、三舅李會春、四舅李志春、五舅李和春、老舅李蘭春;大姨李秀蕓、二姨李秀琴、三姨李秀珍、五姨李秀芬、老姨李秀蘭,母親大排行老九,小排行老四,叫李秀英,也是他們十二個孩子當中唯一一個脫離了農(nóng)村,嫁到城里的人。

        在我眾多的舅舅當中,開始給我印象最深的還不是三舅,是我的大舅李祥春。大舅雖是農(nóng)民,但不務(wù)正業(yè),不愛土地,愛賭博,成天鬼一樣在村里游蕩,白天睡大覺,晚上不著家,在蒲草一帶是個有名的賭徒。那個年月,動不動就有人保組找到家里來,弄得全家人都膽戰(zhàn)心驚的。自然大舅要比其他幾個舅舅有“名氣”。我的姥爺、姥姥自然對他也就操了不少的心。可要說生活過日子,幾個舅舅加起來也沒有大舅家殷實。這倒不是說大舅賭博賺了錢,日子好過,而是大舅的思維和那些弟弟不一樣,不管輸贏,該吃吃,該喝喝。照他的話說,有輸?shù)木偷糜谐缘摹?/p>

        那時每家的日子過得都很緊,只有在大舅家的飯桌上能常見到大魚大肉的影子。在我的記憶中,在大舅家的餐桌上,或是雞蛋或是鴨蛋總是要有的。而別人家白菜、土豆都吃不上。我這幾個舅舅和姨看了就生氣,外面一屁股饑荒,家里吃得還這么好??蓺鈿w氣,一個媽生出來的,哥兄弟、姐和妹還能怎么樣?于是,在我的印象里,覺著大舅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更嚴重一些說,不是個什么好人。

        在眾多的舅當中,和大舅截然不同的是我的三舅——李會春。我的三舅是個大隊長,還是個黨員,是他們老李家在蒲草五十多戶人家、幾百口人當中唯一的一個黨員。按當時大舅和三舅兩個人的表現(xiàn),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兄弟倆不僅在家里是死對頭,在隊里也是天敵。大舅的游手好閑,是出了名的,但他在全村的親和力卻好得出奇,連當大隊長的三舅都不敢和他媲美。原因是他賭博交了不少朋友,公社里的一些領(lǐng)導(dǎo)、人保組的個別頭頭兒,自然就認識了不少。當然這些人不僅僅是認識關(guān)系,更主要的是“錢”的關(guān)系。誰家有個大事小情,請大舅通融一下好使。時間久了,村里人,只念大舅的好,對大舅的游手好閑和賭博成性也就忽略不計了。大舅不僅賭博成性,在村里的女人也沒少劃拉,大姑娘小媳婦,當然更多的是寡婦,好下手。要說這樣的人應(yīng)該是人見人煩,沒人喜歡的,可大舅偏偏不那么招人嫌。說了也奇怪,賭博的人不管怎么輸贏,手頭兒總是有錢,你也說不清他是贏的還是偷的,是借的還是搶的。說是偷的沒人報案,說是搶的又沒人找。再加上大舅辦事的能力極強,能說會道,出手又大方,也就在村里混了個好人緣。三舅卻不同了,三舅是大隊干部,待人接物都是有原則的,自然很多地方就是得罪人,特別是親屬。

        從米鎮(zhèn)到蒲草要經(jīng)過分水、石棚、大嶺、官屯、青山懷、火石嶺、葦子溝、前窨后窨、前英后英,然后才能到姥姥家的蒲草。我牽著母親的手,一跐一滑,深一腳淺一腳,經(jīng)過半天的長途跋涉,終于到了姥姥家。

        這時的姥姥家很亂,滿屋滿院子的人,哀號聲不絕于耳。三舅死了,三舅是蒲草最大的官兒——大隊長,在鄉(xiāng)下算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的死,在蒲草不能說不是件大事,自然前來吊唁和幫忙的人就不少,里出外進地幫著張羅、忙活。那時的冬天,也是出奇的冷。冬日里很少有人出出進進。特別是在鄉(xiāng)下,在大雪封門的日子里,一個個都貓在屋里不想出來。只有哪家有了什么特殊的事情,通過隊里的大喇叭,撇聲辣氣地喊上一通,這個冰冷的山溝才能活躍起來,村民們才肯走出家門。這一天的早上,還沒等大隊的廣播放開始曲《東方紅》,就聽到哀樂聲了。緊接著大喇叭就嚷上了,說他們的大隊長李會春死了。開始村民們還沒在意。在鄉(xiāng)下死人是常有的事。在大喇叭嚷了三遍后,人們才明白過來,是他們的大隊長死了,便在驚恐中紛紛地來到了三舅家。

        在鄉(xiāng)下,死人和結(jié)婚都屬頭等大事,無論是誰家,也無論是喜是喪,都要大吃大喝三天。特別是喪事,既表現(xiàn)了鄉(xiāng)鄰的熱心幫忙,也能體現(xiàn)出主事人家的慷慨。也就是說,人死了,給活著的人一次吃飯的機會。特別是那個年代,吃是很重要的,屬頭等大事,怎么能不吃呢?三舅又是蒲草的人物,他死了,如同蒲草的天塌了,自然要比其他人過世顯得緊張、沉痛和鋪張。

        我牽著母親的手,風(fēng)塵仆仆,急急忙忙地走進院子。第一眼就看見了支在院西北角的三口大鍋,正冒著騰騰的熱氣準備著午飯。那熱氣在寒冷的冬日顯得格外的溫暖。我看了當時就有些餓了。

        我和母親進了屋,三舅的尸體就停在廚房靠北門的位置。母親扔下我的手,一下子跪到三舅的靈前,說哭不哭、說叫不叫地邊喊邊哈哈地叫了三聲哥。然后又扯過我,讓我給三舅磕頭。我跪在地上,糊里糊涂地磕了三個頭。我覺著好玩兒,磕完頭就和母親進東屋見姥姥。母親見了她的母親才真正地哭了起來。她喊了一聲媽,母女兩個人就抱在了一起。母親哭的時候,我沒有哭,就在一邊看著。我就是覺得奇怪,這么多人在,哭啥?!也不怕讓人笑話。這時姥姥拉我上炕。我就坐到了姥姥的懷里。

        三舅和姥姥住在一起。當時我也說不清是為什么。如果按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姥姥是應(yīng)該和老舅或大舅住在一起的,可我姥姥偏跟三舅住在了一起。后來我大了,聽媽說,還不是因為你三舅是黨員。我當時還小,不知道黨員是干什么的。

        我坐在姥姥的懷里。姥姥問我累不累,冷不冷。我看見一屋子的人,不敢說話,只覺著挺好奇,也挺興奮。

        姥姥家是五間草房,一明兩暗的門,東面兩間,西面兩間。姥姥住東屋,三舅住西屋,中間隔著一個廚房。三舅的尸體就停在廚房的位置。

        鄉(xiāng)下每家的炕都很大,有些像大車店。每次來都能讓我聯(lián)想到我們小學(xué)校的籃球場。姥姥家的炕上坐了很多人,有大姨二姨和老姨,還有三舅媽和四舅媽,以及一些我不認識的鄰居老頭兒老太太,擠擠插插一炕。地上就是侄男和侄女在給死者裁黃表紙,打著紙錢。有蹲著的,也有跪著的。來來往往的人就從他們的身前身后走來走去。

        三舅是躺在用條凳架著的一塊門板上的。尸體上蓋著拖地巾,是用黃色的緞子做成的,很鮮艷,上面還繡著兩個小人兒。三舅的身上還放著一杯酒和一根蔥。蔥剝得很凈,白白綠綠的,蔥心部分是朝著死者胸前的左上角兒的,既表明死者是個男的,也意預(yù)著死者的晚輩們?nèi)蘸蟮亩喔!?/p>

        母親將我放到炕上,又回到廚房,在三舅的腳下開始燒紙。這時給三舅燒紙的不僅是三姨和五姨,還有一個啞巴。啞巴我認識,在她家還吃過大紅棗兒。啞巴那年三十多歲了,始終沒有嫁人。啞巴不是本村人,是三舅前些年,在村里山上樹林里的一棵樹上救下來的,也不知是哪兒的人。不會說話,還不會寫字,想說話就那么“呀呀”的,有些像貓叫。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來三舅把她送到了公社,公社也沒法處理,又是大活人,怕出其他意外,就讓三舅暫時給安排到了他們大隊的一個小型抽絲場干活兒。后來三舅見她怪可憐的,沒住的地方,在公社的幫助下,在大隊部的附近給她蓋了間小小的茅草房,就算安頓下來了。兩年以后,有知情的人,說啞巴是山西何家溝的人,父母都沒了,鬧饑荒,跑到這里來了,實在活不下去了,想自殺,遇見了三舅。三舅讓她回老家山西,她說什么也不回,還比畫著說,如果攆她走,她還去死。三舅怕出事兒,也就讓她安居了下來,還給她取了個名字叫何蘭香。

        四個人燒紙,母親和兩個姨說話,也不背著啞巴,聽著什么也無所謂。

        母親邊燒著紙邊問:“怎么樣,三哥的棺材解決了?”

        五姨說:“沒有,上午研究了大半天,媽要把她的棺材讓出來,這些人都沒同意。”

        姥姥有口棺材,是姥爺走后這幾個舅湊錢給買的,準備著姥姥百年后用的。可萬萬沒想到,三舅走到了姥姥的前面,又沒有發(fā)送的棺材,姥姥就想讓出來,幾個舅和舅媽都不同意。

        母親問五姨,說:“老五,你啥意見?”

        五姨說:“咱們當閨女的說話也不算。人家兒子給媽買的棺材,一旦給了三哥,將來母親有那天怎么辦?”

        母親又問:“他三舅媽是啥意思?”

        三姨說:“就是一個哭。家窮得叮當亂響,別說棺材了,連多余的席子都拿不出來。一口一個嫁錯了人,還埋怨三哥大隊長當?shù)貌恢怠!?/p>

        母親又問:“大哥呢?”

        五姨說:“你還不知道三哥和大哥的關(guān)系?大哥賭博被抓,三哥什么時候救過?不過表面上還說得過去?!?/p>

        母親說:“人都沒了,就別那么較真兒了?!?/p>

        五姨說:“大哥畢竟是場面上的人。不像二哥,一點面兒都不給?!?/p>

        母親又問:“二哥怎么了?”

        五姨說:“他跟老三的勁兒比大哥還大,恨不得三哥早些死呢!”

        母親說:“不就是為了孩子當兵的事兒嗎?都過去多少年了。”

        三姨說:“你在城里,你不知道,在鄉(xiāng)下孩子當兵比什么都重要,一旦當了兵,孩子就有出路了。你說三哥是不是糊涂,怎么能把那一年的當兵名額給了外姓人呢?這官兒當?shù)?,親情都不講了?”

        母親問:“后來誰去了?”

        五姨說:“給那個孫洪章的老婆,孫寡婦了,說孫寡婦太困難了?!?/p>

        母親問:“三哥是不是跟孫寡婦……”

        五姨小聲說:“開始懷疑他們倆有事兒,后來又說沒有,懷疑大哥有。誰知道?說不清?!蔽逡逃终f,“也是,那個孫寡婦家確實挺困難。你想啊,一個寡婦領(lǐng)四個孩子,怎么過?后來大的當兵了,還有三個?!?/p>

        三姨說:“怎么不能過,我不是一個人?。?!誰家比她家富多少啊?我也是帶著三個孩子,我怎么沒有那些爛事兒?天生就是個騷貨!”

        母親說:“要我說你也該找一個了?!?/p>

        三姨守寡已經(jīng)多少年了。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三姨父是大煉鋼鐵的年代,爐倒了,砸死的。

        “算了,我命硬,不找了。再找指不定還出什么事兒?!比逃终f,“要說孫寡婦也難,真要是沒人照顧,她家那幾個孩子還不知道怎么活呢。”

        五姨說:“聽說孫寡婦還要來吊唁。”

        三姨說:“千萬不能讓她來。三哥的名聲已經(jīng)讓她毀完了。來了我把她打出去?!?/p>

        母親說:“別那么認真,三哥都沒了,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你也得忍著。人家是來吊喪的,又不是跟你打仗來的?!?/p>

        三姨說:“那不行。這是敗壞咱三哥的名聲。她敢來,看我不把她攆出去!”

        母親又問:“四哥是什么態(tài)度?應(yīng)該沒什么意見吧?三哥一直對他不錯?!?/p>

        五姨小聲說:“老四倒是沒意見,可媳婦不行。人家說了,老人的棺材本兒已經(jīng)拿了,棺材給誰用她不管,只是不想再出第二次錢?!?/p>

        母親說:“她怎么能這么說?三哥活著的時候,就數(shù)對他家最好。”

        五姨說:“好也沒用,老四在家說了不算。人心都讓狼吃了?!?/p>

        母親又在盆里燒了一張紙,跪累了,站起身,直了直腰。五姨和三姨也站了起來。

        五姨說:“晚上還得研究,明天就出了。”

        母親又回到屋中,和我的姥姥坐到一起。姥姥實在是老了,滿目的蒼涼。我坐在她的懷里,沒有一點溫暖感。姥姥用她那雙皮包骨頭的手摸著我的腳。母親也不說話,用手給姥姥將一縷白發(fā)向后撩了撩。姥姥的身子好像是抖了一下,就把目光瞅向了窗外。我看著姥姥那蒼老的雙目死魚般干干的發(fā)黃,缺少光芒。

        這時有一群村民進了屋,給三舅吊唁。我的幾個表哥給還了禮,并讓到了三舅家的西間屋。這時院外突然有人喊:“吃飯了啊,趕緊吃完,下午送行。天兒冷,路遠,時間長,都吃飽了啊,好干活兒!”

        母親對我說:“童童,咱吃飯去吧。走了大半天,一定是餓了。”

        我真的餓了,一聽吃飯,立馬離開姥姥。

        飯是在外面吃的,外面有大棚。那時鄉(xiāng)下沒有飯店,即便有,也不可能在飯店吃,吃不起。姥姥家的院子和鄉(xiāng)下其他人家的院子一樣都很大,在院子里用篷布搭的大棚,放上從學(xué)校借來的桌椅板凳,前來吊喪和幫忙干活的人就在大棚里吃。原本菜飯都是熱的,可天兒太冷,上下這么一折騰也就都涼了。

        我始終是興奮的,沒有一點悲傷感和沉痛感。我和大人們一樣冒著寒風(fēng),耐著冰冷擠在一張大飯桌上吃飯。大棚里擺了十幾張桌子,每張桌子都坐著十多個人??赡苁丘I的,或者是對飯菜的親切,吃飯的

        人很少有說話的,都在低頭吃飯,吃得忘我,吃得饕餮,吃得無我無人。我狠狠地吃了一頓飯,那頓飯可能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最多,也是最冷的一頓飯了。

        吃完了飯,歇了一會兒,就到了給三舅送行的時辰。這已經(jīng)是三舅死的第二天了,下午送完行,明天出殯。

        送行前有個儀式,裝車。裝車就是把錢裝在一個紙制的車上,給三舅帶走。三舅的裝車儀式是在姥姥家的院子里進行的,哥兄弟、姐和妹及所有的親屬都要參加。人們先是圍成一個大大的圈子,圈子的中間是輛紙車,所有裝車的人都要往紙車里扔錢。錢是假的,是打好的黃表紙錢,每個人都拿上一些。紙車的左右兩側(cè)各有一個窗口,前面有一頭紙扎的驢拉著。裝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男左女右,男順時針、女逆時針開始轉(zhuǎn),邊轉(zhuǎn)邊往車里扔錢。裝車的時候,手往車里裝著錢,嘴還要不停地說著話。叫三姨父的就說,三姨父慢走,外甥給你裝錢了;叫三叔的就說,三叔你慢走,侄兒給你裝錢了;叫三哥的就說,三哥你慢走,小弟給你裝錢了。男男女女各說各的,就顯得有些亂。開始每個人的聲音還挺大,漸漸地聲音也就軟了下來。在一旁圍觀的村民聽了就像一群蚊子在嗡嗡地叫。我是三舅的外甥,也跟著裝錢。只是我的個子矮,夠不著車的窗口,每裝一次錢,就得跳起來往車里扔,然后再說,三舅慢走,外甥給你裝錢了。有人看了就覺著挺滑稽。我們裝錢的每個人都繃著臉,或是哭喪著,或是面無表情。在我的前面是我四舅家的一個表哥。他的個子比我高,但比大人矮,也夠不著車的窗口,他也是一扔一跳,跳完了就說,三大爺慢走,侄子給你裝錢了。在我的后面還有一個比我個子還小的老舅家的表弟,也學(xué)我們的樣子一跳一扔一說,可就是跳不高,把錢扔得里一半,外一半。就這樣,表哥蹦完了,我蹦,我蹦完了,表弟蹦,有些像小丑兒。在一旁圍觀的人看著,憋著嘴,也不敢笑。每個人同樣的話,同樣的動作,要重復(fù)三遍。

        車裝完了,開始送行。

        送行,不是送死人走,是送死人的靈魂先走。也是一種儀式,這時死者的肉身和靈魂是分開的。其實就是去土地廟那兒報到,然后路過奈何橋,再到閻王爺那里去。蒲草沒什么奈何橋,那是陰間的東西,更看不見什么閻王爺。土地廟倒是有一個的,在離三舅家五里開外的一個山坳里。

        正是天冷的季節(jié),又剛剛下完了一場大雪,天上有明晃晃的太陽,很強烈地照在田野上、照在山岡上,亮得刺眼,看上去眼珠子發(fā)痛。陽光好像很足,其實一點暖意也沒有。

        送行的人從三舅家出來,稀稀拉拉地扯出好遠,前頭的隊伍都要出村口了,三舅家的院子里還聚集著一大群親屬和村民等著出發(fā)。

        蒲草到土地廟要經(jīng)過兩個村,甜水和香水,然后再拐過一個水庫才能到達。送行的人無精打采,稀稀拉拉地在鄉(xiāng)道上走著。打遠看,在白雪的映襯下,一個個黑影像一個個正在滾動的羊糞蛋兒,稀稀落落的。我也在其中,跟著母親,腰上系著條白孝帶,慢騰騰地行走在隊伍中。

        我走著,不時地左顧右盼,想著孫寡婦能不能來,想著三姨打?qū)O寡婦的樣子。

        在鄉(xiāng)下,姥姥家的兒女可以說是眾多的,六兒六女。六兒六女又繁衍出第三代人,每家最少四個孩子。不算女孩兒,晚輩兒被稱為侄子的就有四十八個。送行隊伍的前面一大截子,全是白衣白衫,披麻戴孝,和田野中的積雪融為一體。我和一些穿黑衣系孝帶的,不屬一家當族的人,還有很多村民,萎靡地跟在他們的身后,像一段骯臟的盲腸尾隨著。

        送行隊伍的前頭是打靈幡的人,靈幡的后面有人抬著紙活兒:有紙馬紙車紙房紙豬紙羊,還有一男一女兩個紙人兒,男的叫得用,女的叫隨手;也不知是誰,知道三舅喜歡抽煙,還給做了個大大的“大前門”煙盒,抬著,也招搖。凡是三舅生前家里沒有的東西,這里都有。我跟媽說:“人死了真好,什么都有?!眿尨蛄宋乙幌拢蛔屛蚁拐f。我就不再說了。在抬紙活兒的后面,三舅最小的兒子還拿著一把紙制的鐮刀,是三舅生前夏天看守莊稼總也不離手的武器。接著,是抬供桌的,供桌上擺著供品:有供菜,有饅頭,還有供酒等。供桌的后面便是一個吹嗩吶的人,我認識,叫二臊屄,也叫二埋汰,是蒲草本村的喇叭匠,一輩子就喜歡拿著喇叭挨家竄,恨不得誰家有點兒什么事兒,他好吹上一吹,喜事吹喜曲,喪事吹哀調(diào),蹭吃蹭喝。二埋汰雖是個外姓人,也披著麻,戴著孝,以示對死者的尊重。

        人們走著,聽著哀哀怨怨、悲悲戚戚的嗩吶聲,像是在哭訴著一個故事,一個沒頭沒尾的故事。聽了讓人心里難受。

        吹嗩吶的后面便是長長的送行隊伍……

        一行人來到一個山坳里,說是土地廟到了。我看了一眼,根本就沒有什么廟。

        土地廟原來是有的,到了三舅死的時候就沒了。是三舅前些年帶了一幫子人“破四舊”給破了。眼下用著了,廟沒了,地兒還在。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殘垣斷壁,是一個大坑。大坑夏天蓄有臟水,且發(fā)臭;到了冬天臭水凍成了冰,拜廟的人就跪在冰面上。

        這時我看到了三姨,在尋找孫寡婦。

        所有的孝兒孝女和一家當族來祭酒的親戚,都跪到大坑的冰面上。首先由大勞忙振振有詞地把三舅生前的所作所為流水賬似的嘮叨了一遍。也不知他嘮叨的是真是假,都是些好事兒,什么一心為公,什么廢寢忘食,什么先鋒模范。有些我聽得懂,有些我聽不懂,反正都是好話,弄得三舅像個楷模,像個英雄,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這么一嘮叨,在場的人也就都被感染了,覺著這樣的一個好人死了,白瞎了。便有人在人群中嘟囔:“那些作惡的壞人怎么不早些死,這么好的人卻早早地走了?!痹谝慌怨蛑拇缶寺犃耍沉四侨艘谎?。

        接下來開始正式祭酒。先是一家當族的平輩兒開始,然后是晚輩兒,一些外甥外女。每個人祭酒,少說也得三分鐘,我是第七十六個祭的酒。

        天依然是寒冷的,北風(fēng)也刮得凜冽。可算輪到我祭酒了,我已經(jīng)凍得不行了。我在起身的時候,險些栽倒在地上。我往遠處瞅了一眼,突然看到了在離土地廟不遠的一個山坡上,站著一個女人,領(lǐng)著三個孩子。我想,那一定是孫寡婦。

        我是倒數(shù)第十七個祭的酒,也就是說我祭完還有十六個需要接著祭。祭完酒的可以站起來,沒祭的就在冰面上跪著。每個人都盼著早些祭完。那時我就想,可別再死人了,跪不起。

        我來到祭酒桌前,先是點燃三炷香,演戲一樣,煞有介事地,左右上下地拜了拜,再插到供桌上的香爐里,然后又像模像樣地磕了三個頭。我有些凍麻木了,磕頭的時候頭碰到地上都不知道疼,后來才發(fā)現(xiàn)頭已經(jīng)磕破了??耐觐^,又敬了三杯酒,學(xué)著前面的人哈哈哈哭了三聲三舅,然后才能站起來。起身的時候,我摸了摸膝蓋,由于跪的時間太長,已經(jīng)凍得冰涼了。母親心疼我,將我拉過去,小聲地問我冷不冷。我看了眼母親,想說冷,話卻在喉嚨里被封住了。

        祭完酒,就是放鞭炮,同時把帶來的紙活兒和裝滿了紙錢的紙車、花圈以及一些三舅生前的所用之物一起燒掉。三舅的靈魂就這樣在熊熊的烈火和滾滾的濃煙中從人世間飄走了,騎著仙鶴,向著西方大路翩然而去。

        這時我又往遠處的山坡上看了一眼,孫寡婦還站在寒風(fēng)中。

        送完行,往回走的時候,我問母親:“二舅為啥不哭,也不敬酒?”

        媽說:“二舅家對三舅有意見?!?/p>

        我問:“什么是意見?”

        媽說:“就是兩家不和?!?/p>

        我問:“為啥不和?”

        媽說:“二舅家的孩子想當兵,三舅沒讓?!?/p>

        我問:“為啥不讓?”

        媽說:“當兵的名額被一個寡婦的兒子占去了?!?/p>

        我又問:“什么是寡婦?”

        媽不耐煩地說:“小孩子,別什么都問?!?/p>

        我不再問了,又向廟后的山坡上看了一眼……

        回來后,我問和三舅媽有矛盾的二舅媽:“什么是寡婦?”

        二舅媽聽我問,立刻瞪亮了兩只眼睛,繪聲繪色地告訴我,說:“寡婦就是沒有男人了,沒有了男人的女人就是寡婦,晚上睡覺獨守空房,沒人陪,外面刮風(fēng)她就害怕,以為是鬼。你三舅媽就是寡婦。你三舅沒了,她就成寡婦了。”說話的時候,二舅媽很得意,很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

        送行完了,在姥姥家的大人們都忙自己的事。我閑不住,跑到了大舅家。大舅家我是來過幾次的,就住在三舅家的左側(cè)。大舅家的房子原先是和三舅家一樣的草房,重新翻蓋了,變成了五間大瓦房,還用紅磚圈了個大大的院套兒,水泥的地面,氣氣派派,敞敞亮亮的,看上去有些像過去的大地主,把三舅家的草房顯得有些像貧民窟。

        我走進去,里面有人在說話,進屋一看是大舅、二舅,還有大大舅媽、小大舅媽和二舅媽。大舅一共兩個老婆,聽說小大舅媽是贏來的,怎么贏來的誰也說不清楚。為了這事兒,大舅還被判了一年半的徒刑。判完了刑,也就稀里糊涂在一起過了。大舅的兩個老婆,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相處得還不錯,不僅相敬如賓,還稱姐道妹,難得的和諧。對大舅來講,兩個大舅媽不僅晚上睡覺用得著,每當大舅賭博的時候,也能用得著,派兩個舅媽出去給站崗放哨。一個在河?xùn)|公社的人保組門前盯著,一個在河西家門口等著。只要有人舉報,人保組的人一出動,在河?xùn)|的小大舅媽就向空中放一個鉆天猴兒。鉆天猴兒是一種鞭炮,點完后能飛得很高很高。只要鉆天猴兒在空中一炸響,在河西家門口的大大舅媽或是能看見,或是能聽見,立馬給正在賭博的大舅等人報信兒,告訴他們?nèi)吮=M來了。大舅這邊就散伙。工夫不大,人保組的人開著摩托車氣勢洶洶地到了,也就撲了個空。每每都是這樣。這個故事我聽了無數(shù)次,每次他們都講得都有聲有色,惟妙惟肖。

        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我都認識,還都很喜歡我。我走進來,原本他們都是笑著的,為什么笑我不知道,反正這是我來奔喪第一次聽到的笑聲,而且笑得很肆無忌憚。他們見我進來,馬上就不笑了。我本應(yīng)該也是笑的,笑容剛剛綻開,見他們不笑了,我也就沒有理由再笑了,這讓我感覺很窘。人從笑變成不笑的過程很難,我想當時我的笑容一定很難看。大大舅媽看見我就問:“童童,怎么跑這來了?”我被大大舅媽問得有些發(fā)蒙,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本是瞎亂跑著玩兒的,沒什么目的,大大舅媽這么一問我就沒有理由了。小大舅媽見我不說話,就說:“快過來,舅媽給你雞蛋吃。”我喜歡吃雞蛋,就走了過去。只聽二舅媽說:“裝車的時候,一些孩子亂說亂叫,本應(yīng)該叫三叔的,卻喊成了爹,笑死我了。”

        大舅說:“人多就是好,一跪一大片,像雪一樣白?!贝缶擞謫柖?,說:“你怎么不祭酒?點你的名字,你不答應(yīng)。”

        二舅說:“我不祭,死不死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一想起他活著的時候干的那些事,氣就不打一處來。我能去送他就不錯了?!庇终f,“大哥,你們說說,老三活著的時候哪件事是替咱老李家人說話的?”

        大舅說:“二弟你不對,人都沒了,死者為大,就不能再挑那么多了。什么對錯,人一閉眼就沒對沒錯了?!庇终f,“要說對老三有意見,我比你意見大。那一年我被縣公安局的人抓去了,蹲了半個多月,老三看都沒看我一眼。不僅不看,還對公社人保組的人說,好好教育教育我,省得給咱老李家丟人。你說這是親兄弟該說的話嗎?那次可把我氣壞了。他縣里有人能說上話,不說也罷了,你也別說壞話呀。還要好好教育教育我。我當時聽了都想把他宰嘍??伤F(xiàn)在沒了,挑他還有什么用?”

        大大舅媽說:“他還欠咱家的錢沒還呢?!?/p>

        大舅氣道:“你找老三要去吧!盡說些屁話!”

        大大舅媽說:“不要也成,但話得說。給老太太買棺材的時候,當兒子的人人都有份兒,老三當時沒錢,是咱家給墊上的。誰曾想他走這么早,這錢管誰要去?一定得讓大伙知道,這錢是咱拿的。老太太的棺材本兒,咱是出了雙份錢,別以為他老三也拿錢了?!庇终f,“現(xiàn)在可倒好,人家一分錢沒拿,卻得到棺材了。你們說,上哪兒講理去?”

        大舅說:“你再說,別說我揍你!”

        大舅這么一說,大大舅媽就不說話了。每每都是這樣,一到關(guān)鍵的時候,大大舅媽就什么都說。說完了,大舅就要打大大舅媽,大大舅媽就不說話了,免得挨打。其實真打假打誰也沒見過,反正大大舅媽的話該說的都說出去了。

        小大舅媽把雞蛋給我剝好了皮。我站在地上吃,吃了兩口才知道是咸的。我就說:“這雞蛋是咸的?!?/p>

        小大舅媽猛地想起,說:“哎呀,我給你拿錯了。”又說,“小鱉羔子,真精!”于是,就去了廚房,給我換雞蛋。

        我從大舅家出來,來到街上。鄉(xiāng)野依舊是皚皚的白雪。村路上的雪早已被行走的人踩踏得板結(jié)了,腳走上去有些跐滑。我走在鄉(xiāng)路上,迎面看到了老姨和大姨。大姨家不住在蒲草,住在后窨,離蒲草三里。大姨和老姨想去三姨家。

        三姨家住蒲草的河?xùn)|,三舅家住蒲草的河西,從三舅家出來到河?xùn)|需要過一條河。這條河叫甜水河,是大清河的一條支流。夏天河水溪流涓涓,可以蹚著河水走人,也可以踩著擺在那里的幾塊大大的鵝卵石過河。冬天河水凍成了冰,水在冰下流,過河的人,無論大人孩子都從冰面上走。躡足潛蹤、小心翼翼,不摔倒了就行。老姨扶著大姨過河往三姨家走。我悄悄地跟在她們倆的身后,聽他們說話。

        老姨說:“三哥挺慘的,死了連口棺材都沒有。”

        大姨說:“老三這輩子,就是沒把家當家,心都在外面了?!?/p>

        老姨說:“二哥和五哥是讓他得罪透了?!?/p>

        大姨說:“關(guān)鍵是弟妹不行。三弟活著的時候沒給他們辦事,人沒了,開始算總賬?!?/p>

        老姨說:“不是一家的人還是不行?!?/p>

        大姨說:“是一家人也不行。平時老三對老五多好,還不知足?!?/p>

        老姨說:“主要是五嫂操蛋!”

        大姨說:“不怪媳婦,怪咱弟弟不行。老五媳婦跟老三種仇是在地震那會兒,老五媳婦管老三要集體的大柴取暖,老三沒給,卻把大柴分給了別的村民。老五媳婦生氣了,說不給家人給外人,還是什么一家人。從此再沒說過話。兩家也不往來,跟仇人似的。后來聽說老三在地震期間動用了集體物資,被公社給了個留黨察看的處分,老五媳婦知道了,樂壞了!”

        大姨說:“家里沒得著好處,還為外人背了個處分,老三這是圖啥?”

        老姨說:“幸虧家里人沒得著好處,不是損公肥私,真要是得著好處了,三哥的黨票就沒了。后來有人給三哥說情,說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集體和村民,才給了個留黨察看半年。為這事兒,媽還大病一場呢。”又說,“咱家就三哥這么一個黨員,真要是被開除了,咱老李家的臉往哪兒擱?”

        我跟在兩個姨的后面,正聽得入神,“啪”的一聲摔在冰面上。大姨和老姨回頭看見了我,把我扶了起來。

        我摔了一跤,就不想去三姨家了,又回到了姥姥家。這時的院子里有些安靜,送行完了,哭喊聲也沒了,灶上的人在忙著做晚飯,大多的人都回家休息了,攢足精神,準備明天出殯。

        三舅的尸體依然放在廚房的位置。我想起了有一年來姥姥家,偷吃了大隊果園的蘋果,被三舅發(fā)現(xiàn)了,他訓(xùn)斥了我,并在小河邊罰站半小時。那時我有些委屈,還有些恨三舅,不就吃個蘋果嗎?有什么了不起。當天晚上我就不想在姥姥家待了,鬧著回家。三舅知道了,給我拿來了幾個蘋果,說:“吃吧,這是咱自己家的?!蔽铱戳搜廴?,接過蘋果。三舅又說:“以后記住,公家的東西咱不能動!”我吃著蘋果,看著三舅。

        我在三舅的靈前站了一會兒。有幾個村民和那個啞巴何蘭香在給三舅燒紙錢,邊燒邊將紙灰用黃表紙包好,然后放到三舅躺著的尸體的衣服里,說是留著明天三舅上路的時候用的。我也湊過去,裝模作樣地跟著胡亂地?zé)藥讖?。啞巴還跟我打了招呼,意思很想我。我也跟她做了手勢,說也很想她。她看了很高興。我燒了幾張紙,然后就去了西屋,就是三舅一家人住的地方。

        三舅住的房間和姥姥是對面屋。我走進去,三舅媽坐在炕上哭喪著臉,身旁有幾個鄰居老太太在勸說著。屋子里很冷,也很亂,炕上堆了亂糟糟的孝帶和孝衫,還有一些剛剛砸過的紙錢。屋子里的房頂沒有棚,能看到檁子、椽子和房梁及尖尖的棚頂,檁椽上懸掛著長長短短的塔灰,隨著冷氣在那兒飄蕩著。由于他家死了人,墻上的鏡子蒙上了黃表紙,鐘也被停了擺??坏膶γ媸且粋€躺箱,已經(jīng)舊得發(fā)黑了。躺箱上只有一個雪花膏瓶,還有一塊被人用過埋汰汰的胰子,胰子的旁邊放著條臟得辨不出顏色的擦臉的手巾;躺箱的右側(cè)是一口酸菜缸,有酸菜在里面,被一塊大石頭壓著,能聞到酸菜酸腐的味道。酸菜缸旁是條斷了一條腿兒的凳子,上面放著幾件骯臟不堪的衣服,既舊又破爛,我認識,是三舅穿過的,準備明天在墳上燒。屋內(nèi)的墻已經(jīng)不白了,是那種灰黑的顏色。冬天太冷,北墻上掛了好些霜,一塊塊的白,燈光一晃,白得耀眼,有些像白癜風(fēng);在炕西側(cè)的山墻上,貼著一張毛主席的像,已經(jīng)很舊了;像的兩側(cè)有三舅親手寫的對聯(lián):翻身不忘共產(chǎn)黨,幸福不忘毛主席。字寫得不怎么樣,歪歪扭扭的難看。我看著毛主席,毛主席也看著我,他老人家和我慈祥地微笑著。

        我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走了出來。這時我碰見了三姨正和大姨說話。只聽大姨說:“我看見孫寡婦了?!?/p>

        三姨忙問:“她在哪兒?”

        大姨說:“在土地廟的北山上,領(lǐng)著孩子?!?/p>

        三姨說:“她來我撕了她。賤貨!”

        大姨說:“這可不是打仗的時候?!?/p>

        又到了晚上吃飯的時間,幫忙的外人和家里人,該吃飯的都吃完了飯。吃完了飯,大舅又給全家人開了一次會,會議的內(nèi)容還是關(guān)于三舅的棺材問題。

        姥姥家的屋里又換了一群人,都是舅舅和姨,姨父還有舅媽,站著的坐著的趄著的靠著的,滿滿的一屋子。這時,窗外一片漆黑。組織開會的自然是我的大舅。三舅沒了,如果三舅活著,主持開會的一定是三舅。三舅是大隊長,三舅是黨員,無論在隊里還是在家里永遠是頭把交椅,說話辦事都要聽他的指揮。三舅活著的時候,家里時常也是要開開會的?;蚴菍W(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或是傳達什么指示精神。三舅喜歡給人開會,更喜歡給家里人開會。在這個家只有開會是三舅唯一可以炫耀的了。他吃的趕不上大舅,穿的趕不上二舅,住的也就更不行了。只有開會是他最得意的。姥爺活著的時候,開會時三舅是要坐在姥爺和姥姥中間的,姥姥和姥爺就像兩個大臣一樣坐在左右,跟著自豪。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全家人總是要聚上一聚,做些好吃的在一起吃。這時的姥姥姥爺也一定是要把三舅夾在中間的,由三舅說上幾句拜年的嗑兒,過年的話兒,然后開始吃,開始喝。三舅開會時還喜歡眼前放一張飯桌,左首是我的大舅、二舅、四舅、五舅、老舅;右首就是大姨、二姨、三姨、我的母親、五姨、老姨。那些舅媽和姨父們只能是坐在其他什么位置了,或是蹲著,或是站著,隨意。有些像水泊梁山按級別、分大小排的座位。這就是三舅的威風(fēng)。三舅很喜歡這種威風(fēng),也更得意這種威風(fēng)。開會的時候,三舅還喜歡在飯桌上放一個大茶缸子,茶缸子是他當縣勞模時人家給發(fā)的獎品,上面還有個大大的“獎”字,獎字的后面還飄著一面革命紅旗。茶缸里面沒有茶,三舅喝不起茶,里面是用熱水泡的面起子(小蘇打)。三舅是得胃癌死的。家里人都知道他有嚴重的胃病,一喝面起子胃就不疼了。三舅還喜歡抽煙,滿口的牙都是黃的,看上去他的嘴永遠是臟的,而且臟得過分,像剛剛吃過屎。三舅講話之前總是要卷上一袋旱煙抽,然后再喝上幾口面起子水。如今三舅沒了,那個大茶缸子就冷落在姥姥身旁的窗臺上,里面的面起子水也已經(jīng)是冰涼的了。取而代之的是大舅,大舅是老大,又有錢,父親不在了,三舅不在了,長兄為父了。大舅是個瘦人,可他的瘦和鄉(xiāng)下其他人的瘦不一樣。我的二舅四舅五舅老舅都是瘦人,和鄉(xiāng)下其他人的瘦法是一樣的,是干瘦,黑瘦,而且瘦得萎靡,像霜打的草蔫蔫的,沒有精神。由于生活的窘迫,穿不像穿,戴不像戴,瘦得土里土氣,埋里埋汰,坐在那里,像一堆垃圾。大舅就不一樣了,雖然也瘦,可瘦得白凈,利落,有精神。他是一輩子沒經(jīng)過風(fēng)雨,沒干過農(nóng)活兒的人,坐在炕上和那些跟土地打一輩子交道的舅舅們比就是不同。不僅穿戴不同,動作也不同,說出的話來也不一樣。無論說什么都頭頭是道,條理分明,而且聲音洪亮。坐在那里,有些像城里退下來的干部。

        大舅說:“還是老三棺槨的事兒,明天就出了,總不能裹領(lǐng)席子走吧。都拿個主意,人死了不能總在家放著?!?/p>

        大舅說話的時候,有人把目光瞅向炕上的姥姥。

        大舅說完了,姥姥說:“看我干啥?你們不用研究了,把我的棺材給老三帶走。”

        二舅問:“你總是讓,將來你有那天你用啥?”

        姥姥說:“我到那天不用你們管?!闭f完,姥姥把干癟的目光投向漆黑的窗外。

        外面是黑的,屋里的人就被映到了玻璃上,有些像看幻燈片。

        四舅說:“反正我不同意把媽的棺材給三哥。老太太這么大年歲了,到了連個棺材都沒有,讓人笑話。老太太,我可跟你說好了,你要是把棺材讓給了你三兒子,到時候你有那天,別說沒人管你。”

        二舅媽說:“我們能拿一次錢,不能拿兩次錢。再說,我們憑啥給他拿棺材本兒。老三活著的時候,對咱這個家有什么貢獻?”

        姥姥說:“怎么沒有貢獻?老三是黨員,就憑這一點就是貢獻。咱們老李家在蒲草,好幾十戶,幾百口子人,還有誰是黨員,不就咱家老三一個嗎?他是咱家的頂梁柱。咱們李家這些年和東街的老王家都比個啥,是比人多嗎?還不就比咱家比他家多一個黨員嗎?那就是貢獻!光榮?。≡奂乙皇抢先@個黨員在村里撐著,咱老李家這些年能這么硬氣?”

        二舅媽說:“有屁用,給咱辦一個事兒了?哪次求他好使了?是咱家孩子當兵他同意了,還是地震時把大柴給咱們誰家燒了?”

        老姨說:“我說二嫂,不能這么說。那大柴真要是咱老李家人燒著了,三哥這個黨員還不得讓人給開除啊?!?/p>

        二舅媽說:“不為自己家辦事兒,當官兒有屁用!”

        姥姥突然說:“閉上你的臭嘴,我就不愿意聽你說話。你只知道自己占便宜,什么時候替別人考慮過?”

        姥姥的突然憤慨,讓全家人有些吃驚,都去看姥姥。姥姥說完了話,嘴唇有些顫,手也有些抖。

        四舅說:“這些都別說了。人都沒了,說這些有什么用。怎么也得把人送走吧。就這么光身子走了,也讓村里人笑話。”

        五舅說:“老三這一輩子,除了對外人好,對家人哪好?”

        大姨說:“老五,說話得憑良心,你家二丫蛋子掉水庫里了,不是老三救的嗎?!”

        三舅媽哭著說:“你現(xiàn)在住的房子還是咱家的呢。那年地震,你家的房子震倒了,不是你三哥把咱家的房子讓給你的嗎?”

        大姨說:“你家老五入團填表,政治面貌都是寫他三大爺?shù)拿?。要不是因為他三大爺是黨員,政治面貌好,你家的孩子怎么能入上團?”

        五舅吐出嘴上的煙屁股,說:“誰讓他是黨員?咱們這一大家子,就他是黨員,不寫他寫誰?別的光借不上,還不能借個名嗎?”

        五姨說:“借名也是借。我條件不行,要是行,我就送給三哥一口棺材?!?/p>

        老姨說:“五姐,你別在那兒空嘴送人情。我還不知道你嗎?鐵公雞一毛不拔。你問問在座的人,誰在你家吃過一頓飯?”

        五姨說:“你們都有家,憑什么在我家吃飯?”

        大舅聽了生氣,道:“你們還有完沒完?說什么說,就是生你們這一群生多了。”

        聽了大舅的話,姥姥嘆了一口氣,用手抹了抹干癟的眼睛。

        大舅覺著話說過了,便低下了頭。

        老舅說:“知道你們這樣,就應(yīng)該把你們都掐死!”

        大姨說:“要掐也得先掐死你,你是最小的,也是最多余的一個?!?/p>

        老舅媽不愛聽了,說:“掐死你,少掐死咱家人?!?/p>

        大姨說:“你少參言!咱老李家的事,該你屁事兒!”

        老舅媽說:“好,我不參言,咱們走!”說著,就拉老舅回家。老舅不動。

        老舅媽又說:“你不跟我走是不是?那你跟你三哥走吧!以后你就別想回家!”

        說著,一個人走了出去。在走到三舅靈位前的時候,一腳把正在燒紙的喪盆給踢翻了,頓時黑黑的紙灰飄了一屋子,也落了三舅尸體一身。正在給三舅燒紙的啞巴不干了,“嗷”的一聲,躥了上去,抓住老舅媽就開始打。老舅媽沒有準備,兩個人就撕扯在一起,滾在屋地上。屋里的人發(fā)現(xiàn)了,出來拉架。有恨老舅媽的,就拉偏仗,拽住老舅媽不放,讓啞巴騰出手來打老舅媽。老舅媽的臉上就被撓了一道血槽,啞巴的頭發(fā)也被老舅媽拽下了一大把。老舅媽見是啞巴打了她,又沒法講理,好漢不吃眼前虧,便叫囂說:“你等著!我跟你沒完!”也就落荒而逃了。

        啞巴見老舅媽被打跑了,喘著粗氣,又把被踢翻的喪盆重新擺好,繼續(xù)給三舅燒紙。

        眾人又回了屋,坐下。

        大舅說:“老弟,你的老婆你得管一管了?!?/p>

        老姨說:“他管?他沒女人根本就沒法兒活!”

        老舅說:“我就沒法活,咋的?我沒女人就活不成!有能耐你們都別娶老婆?!闭f著,一轉(zhuǎn)身,也走了。

        屋里又靜了下來,房間里很冷清,只能聞到燒過紙的味道和一些嗆人的抽煙味兒。

        這時我母親說:“咱們這么嗆嗆也沒個頭兒,我看還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吧。一口棺材多少錢,我出三分之一,剩下的大伙湊湊也就齊了?!?/p>

        大大舅媽說:“她姑,你要拿你拿,別在那兒擠兌我們。老太太的那口棺材我們家已經(jīng)拿雙份了,替老三拿了一份兒。你是城里人,咱比不了,你們家像家,業(yè)像業(yè),大人孩子吃穿不愁,咱不能比。咱家沒錢!”

        二姨說:“老四,你可別在這耍咱,這可是他們當兒子的事兒,咱當閨女的是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千萬別蹚這渾水兒。你有錢拿行了,你拿了,我們這些姐妹拿不拿?擱什么拿?哪家不是等米下鍋?誰家不是拖家?guī)Э诘??你兩三年不回來一次,回來一次你發(fā)善心,別說咱姐妹不給你這個面子?!?/p>

        大大舅媽說:“就是,老四,你可別在這賣人情。就你三哥平時那表現(xiàn),他死了,咱們能來都是給他面子。別的不說,前年地震,每家都在外搭簡易房,老三把村里的架桿都給村里別人家分了,咱們誰得著了?我就沒明白,你說他當這么個官兒咱得著什么好處了?不僅沒得著好,還跟他吃了不少瓜嘮。就說那個孫寡婦吧,咱也說不清他們倆是什么關(guān)系,可村里人都說他們倆怎么怎么的。你說他搞破鞋,關(guān)咱屁事兒?他舒服著了,咱還舒服著了?好光借不著,挨罵可不少。”

        三姨“嗷”的一聲,說:“別一口一個寡婦寡婦的,我不愛聽。寡婦就得搞破鞋呀?”

        大舅也跟著厲聲道:“再說我揍你!”

        大大舅媽也就不再說話了。

        大姨看了眼三姨,卻在背地里笑。

        三舅媽突然說:“你別在那埋汰老三,他跟孫寡婦根本就沒事兒。誰有事誰知道?!贝蠡锞腿コ虼缶?。只聽三舅媽又說,“再說,老三也不是那種人。他每次給孫寡婦東西,都是我親自給送的。現(xiàn)在他沒了,你們還在這說他的壞話,小心遭報應(yīng)!”說著,便嗚嗚地哭起來。

        四舅媽指著姥姥說:“老太太,你別以為你有個黨員的兒子多么光彩。我跟你說,光都讓別人家占去了,你得著啥了?臨了,你那個寶貝兒子還不是跟你爭棺材來了?!?/p>

        姥姥聽了也不說話,凌亂的白發(fā)在昏暗的燈光下顫動著。

        大舅說:“你們說的都是小事兒。前年,咱爹走的時候,我想給爹找塊好的墳塋地。老爺子一輩子辛辛苦苦不容易,我想給葬個好的地方,對咱們李家的后代也有好處。我相好了東山腳下的那塊山坡地,正好是個杠子,后面是山,前面是河。還找陰陽先生給看了,說那是塊好地兒,平杠,兩溝夾一杠,輩輩出皇上。我就去找三弟要那塊地,想把爹埋在那里。三弟聽了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什么也不同意。說地是好地,要打糧食,做墳塋地白瞎了。你聽他說的話,給咱爹做墳塋地白瞎了。這官兒是不是越當越糊涂?這兒子不白養(yǎng)了嗎?老太太不是我說你,你不要以為咱家出了個當隊長的你怎么光彩,不為自己家辦事就是當了皇上也是沒用!”

        姥姥看了眼大舅,又一次把目光甩向漆黑的窗外。外面依舊是黑的,玻璃窗含含混混地映著屋子里的人。

        母親不再說話了。她摟著我,摸著我的腳,我的腳有些疼。

        該說的話都說了,氣氛一下子凝固下來,整個屋子也顯得更加冷清了。我朦朦朧朧糊糊涂涂地聽著,好像是在打架。

        這時,姥姥嘆了口氣,說:“你們都別爭了,我想好了,把我的棺材給三兒子,我走那天不用你們管?!?/p>

        大舅說:“老太太你可別后悔?!?/p>

        二舅說:“你是想讓咱們背個不孝的名聲?!?/p>

        四舅說:“反正東西是你的,你愛給誰給誰。”

        五舅不說話,在那冷冷地笑。

        大姨不說話。

        二姨不說話。

        三姨五姨老姨也都不說話。

        母親就更沒什么可說的了。

        大大舅媽又不干了。她乜了眼大舅,又說:“老太太,咱可把丑話說在前頭,萬一你有那天,可別怪咱用席子把你裹走。”

        二舅媽說:“這可都是你家兒子的事兒,既然你想這么做,咱們就立個字據(jù)。到時候讓村里人看看,可不是咱們做媳婦的不孝順。”

        四舅媽說:“人家兒子是從人家肚子里爬出來的,當然心疼?!?/p>

        五舅媽說:“你們都在這瞎嚷嚷,現(xiàn)在我是看明白了,這一群兒女,老太太最疼老三。人家是黨員,是大隊干部,你們是啥?都是土老冒!”

        姥姥揩了揩眼睛,顫著聲說:“當啥不當媽,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誰都心疼?!?/p>

        我母親再沒說話,含著淚走了出去。

        母親出去了。剩下的人也坐不住了。人們紛紛地離開了姥姥家。屋子里空空蕩蕩的,有些瘆人。

        姥姥見人走了,下了地,駝著瘦弱的身子來到了三舅的靈前,撫摩著三舅的尸體,喃喃自語:“老三,別害怕,媽跟你一起走?!?/p>

        母親聽到了,問:“媽你說啥?”

        姥姥說:“老三走了,這個家我還待個啥意思,一起走算了,還能省口棺材不是?”

        媽沒說話,抱著母親在三舅的靈前哭。

        這一天的晚上,本應(yīng)該是給三舅哭哭九場的,被棺材的事一鬧,九場也沒人哭了。

        第二天是三舅出殯的日子,天沒亮,我就被人們的忙碌聲吵醒了。按當?shù)氐牧?xí)俗,天不亮就該起靈。冬日的夜是漫長而寒冷的,晚上天早早地黑了,早上天又晚晚地亮。出殯要搶在太陽出來之前。親屬們和一些鄉(xiāng)親們早早地來到了三舅家。正在人們想把三舅放到姥姥的棺材里的時候,突然有嗩吶聲從外面?zhèn)髁诉M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瞅向屋外。黑暗中,只見一個穿白掛素的女人領(lǐng)著一群村民,抬著一口白茬兒棺材,吹吹打打地走了進來。女人一臉的淚水來到了三舅的靈前,“撲通”一聲跪下,哭訴道:“隊長啊,我是代表四個孩子給你磕頭的。你可一路走好?。 ?/p>

        ……

        三舅走了。三舅就這么走了。三舅是躺在孫寡婦和一些村民們送的白茬兒棺材里走的。

        這時太陽也出來了,帶著一種光芒,照著出靈的隊伍向東山的方向走去……

        大舅

        三舅死后,因村里沒有黨員,蒲草村有一段時間沒有大隊長,所有的工作都是公社的一個副書記兼著的。按理大隊長是不是黨員也無所謂,可一個村沒有一個黨員坐鎮(zhèn)還是不符合上級的規(guī)定和要求的。米鎮(zhèn)公社為蒲草村沒有適合的人選當大隊長很是撓頭。其實,想當大隊長的也有那么幾個,只是都不那么盡人意。河?xùn)|的張三強,河西的吳柳,還有我的大舅李祥春,都算是蒲草村有頭有臉的人物。張三強綽號“長頭發(fā)”,做過幾天小學(xué)的班主任教師,因為猥褻女學(xué)生被開除了。他的好色在蒲草是家喻戶曉的,屬于生活上有嚴重問題的人,人見人煩的東西。吳柳雖說沒有張三強那么有文化,可也不像張三強那么不正派,就一個毛病——娘娘腔兒,走到哪里都是高抬腿輕落步,渾身上下沒有二兩肉,輕飄飄的,個子不小,走起路來兩個膀子總是翹翹著,像是要飛,說話就更是燕語鶯聲了。屬于女人見了惡心,男人見了肉麻的那么一種男人。這樣的人當了大隊長會是什么樣?誰也不敢想象。要說有點兒男子漢氣概的,大舅李祥春應(yīng)該是首選??纱缶瞬⒉幌袼廊サ娜四敲醋屓诵欧?,大舅的愛賭博在蒲草也是人人皆知的。這三個人要說有能力,在公社領(lǐng)導(dǎo)心目中有位置,還要說是張三強和我的大舅李祥春。公社的領(lǐng)導(dǎo)把張三強的好色和大舅的愛賭博進行了比較,哪個對社會的危害更大一些。有的領(lǐng)導(dǎo)說,張三強好色屬作風(fēng)問題,作風(fēng)問題對家庭有影響,但對社會的危害不是很大。賭博就不一樣了,輸急了輕則借和偷,重則騙、搶和貪污,對社會影響極壞??晒绲囊话咽謺洸荒敲纯矗J為賭博屬于游手好閑,金盆洗手不玩兒也就是了。有人說,賭博的爪兒,賣淫的胯兒,是改不了的。公社書記說,這兩種人要改造就改造賭博的,這種人聰明,還有廣泛的社會關(guān)系,當個大隊長應(yīng)該沒問題。如果李祥春能一年不賭博就讓他當這個大隊長,兩年不賭博就培養(yǎng)他入黨。公社的書記都這么說了,其他人也就不能再說什么了。

        這個消息先是傳到了大舅的耳朵里。大舅樂壞了,當天晚上就和兩個大舅媽聲明,以后不再賭博,金盆洗手,不干了。兩個大舅媽相互瞅了瞅,沒聽明白,摸著大舅的頭說,你也不燒啊,怎么說上胡話了?大舅便重申一遍:“我說了,不是跟你們開玩笑,以后不賭了,從今天開始,一年以后我要當蒲草的大隊長,兩年以后還要入黨?!眱蓚€大舅媽這下聽清了,忙下地到廚房給大舅炒菜,讓大舅喝酒。

        蒲草的村民也聽到了大舅金盆洗手不賭博的消息,便開始驚訝和議論。

        有的說:“他要能戒賭,我就能戒飯。”

        有的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或許就回頭了?!?/p>

        有的說:“一個賭鬼當大隊長,還不把大隊都輸光了?!?/p>

        有的說:“趕緊讓他當官兒,好把欠咱們的錢還上?!?/p>

        ……

        不管村里人怎么驚訝,怎么議論,大舅說到做到了。大舅不僅不賭博,還把自家的房子賣了三間,把欠村民的賭債也還了。這對蒲草的人來講是件天大的好事兒。都說大舅賭博贏了不少的錢,可大舅還是欠不少的外債,誰也說不清是為什么。大舅一下子把錢還了,村民們不可能不高興,便從心里對大舅另眼看待了。

        我的姥姥也高興了。三舅死后,姥姥始終精神不振,每天都是病怏怏地躺在炕上,茶不思飯不想。大舅的突然上進,就像一副靈丹妙藥,使姥姥一下子精

        神起來了。每天都跑大舅家?guī)滋?,不是送把蔥,就是送棵白菜。走到哪里嘴都是咧著的,說咱家老大不耍錢了,要當大隊長了。村民們就說,是呀,他要像你家老三就好了,你這兒子就沒白養(yǎng)。

        一晃一年就過去了。這一年大舅真的沒有賭博。大舅不賭博是人人皆知的,這一年他哪兒都沒去,踏踏實實地在家務(wù)農(nóng),春天在地里和大大舅媽播種,秋天在地里和小大舅媽秋收,是有目共睹的。公社自然也聽到反饋,公社的人保組已經(jīng)一年沒提他李祥春的名字了,雖抓了幾場賭博,和大舅都沒關(guān)系。公社書記也從側(cè)面了解了一下,大舅確實悔改了,便派人到村里調(diào)查,做了名譽測驗,村民們基本上說的都是好話,還有幾個村民聯(lián)名推舉讓大舅當大隊長。公社來的人回去匯報,書記高興,一拍桌子,說:“就這么著了,就讓李祥春當這個大隊長!”

        領(lǐng)導(dǎo)拍板了,事情也就定下來了。當大舅被找到公社談話的時候,聽說讓他當蒲草的大隊長,他有些喜出望外。當時他覺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熱血在沸騰,目光也是熱的。他不敢瞅任何東西,瞅到哪里都有燃燒的可能。他當時都沒敢看坐在眼前的黨委書記,而是瞅向了書記身后的窗外,窗外是綿綿的群山,大舅想,他走狗屎運了。

        大舅突然問:“我不是黨員,怎么能當大隊長?”

        書記說:“好辦,村支書可以先讓別人兼著,你當大隊長,主抓生產(chǎn)就是了,等條件夠了再入黨,黨組織的大門是敞開的。”

        大舅問:“也就是說,我什么時候想入就可以入唄?”

        書記說:“是可以入,但得考驗。也不是那么太隨便?!?/p>

        大舅又說:“我不是黨員,村民們怎么聽我的話?”

        書記說:“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大舅不再說話,這才看了眼書記,像是明白了什么。

        ……

        可算談完了話,離開了公社,大舅的心仍然在狂跳著。說當官兒就當官兒了,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能當大隊長,這一切來得有些太突然了。他有些激動得不知怎么好了,出了公社大門,他一下子蹦了起來。他賭博這么多年,贏了無數(shù)次的錢,也從沒這么激動過。他有些欣喜若狂,他有些喜出望外,他真想一下子飛到家,把喜訊告訴兩個老婆。

        從米鎮(zhèn)公社到蒲草村四里地,大舅心情振奮地走在鄉(xiāng)路上。春天了,就是舒坦,空氣是新鮮的,土地是松軟的,漫山遍野的綠色,就是讓人覺著活著的美好。大舅走著,看著,高興著。他路過一片楊樹林,在經(jīng)過水庫大壩的時候,看到了三舅的墳。大舅停下腳步,看了看,走了過去。

        三舅的墳還是那么新,而且長出了一層嫩嫩的新綠。三舅墳的后面栽著幾棵落葉松樹,是三舅死后村民自發(fā)栽上去的,還立了塊石碑,寫著三舅李會春的名字,在石碑的后面還刻著“中共黨員”。大舅來到墳前,用手把墳旁的雜草亂石清理了一下,站了一會兒。大舅又想起了三舅,想起三舅死的時候村民們送的那口白茬兒棺材,也想起了那個孫寡婦。不知怎么,大舅總是能想起三舅。要說三舅活著的時候,大舅是恨三舅的,大舅多少次因賭博被人保組抓了,三舅都沒有幫著說話,他當時真想把三舅殺了??扇藳]等他殺自己就走了,而且走得那么風(fēng)光。大舅反倒覺著自己有些可悲了,自己的三弟死了,他當哥的都沒能說給買一口棺材,還跟著弟妹們斤斤計較。一想起這些他就感到愧疚。特別是三舅出殯那天,當見到村民們給三舅抬來棺材的時候,大舅有些無地自容了……

        大舅離開三舅墳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快落山了。大舅來到家里,進門兒就對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喊:“趕緊炒菜,我要喝酒。”

        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是絕對服從大舅的,無論大舅說什么,兩個大舅媽都是唯命是從。

        大舅盤腿坐在炕上,看著自己的這個家。這是個新蓋的五間瓦房,在蒲草可以說是最大、最漂亮的房子了。要說家里的陳設(shè),和其他村民家沒什么兩樣。一個躺箱,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早失去了木質(zhì)的本色,躺箱上擺著個刷牙的缸子,里面裝著三個牙刷,在牙缸的右側(cè)是臺收音機,已經(jīng)壞很久了,也沒有修;躺箱的北墻上方是一架鐘,在慢條斯理地走著;鐘的下方是兩個裝有照片的相框,相片是大小不同的黑白照,照片里的人有的死了有的還活著,當然大多是活著的……大舅左左右右把自己的這個家打量了一遍,猛然覺著和以前不同了,有些蓬蓽生輝的意思了。他想,他已經(jīng)是蒲草的大隊長了,他現(xiàn)在的身價不像從前了,蒲草的天,蒲草的地,都是他李祥春的了,包括蒲草的人,男人和女人都歸他管了。他猛然間有了當官兒的優(yōu)越感和自豪感。他又想起了孫寡婦,打算晚上過去看看,已經(jīng)好久沒跟孫寡婦會會了。

        菜上來了,四個菜,一個炒雞蛋,一個炒花生米,一個生蘿卜蘸醬,還有一個就是常年不下桌的咸雞蛋。小大舅媽又給大舅倒了半碗地瓜酒讓他喝。大舅在炕上坐著,一邊一個老婆。他喝著酒,兩個老婆在一旁邊吃著米飯邊侍候著。大大舅媽問:“看你這么高興,一定是有啥好事兒。是不是又贏錢了?”

        大舅乜了眼大大舅媽,說:“你就知道錢,還知道啥?”

        大大舅媽說:“沒錢咋活?再說,你除了賭博還有啥能耐?”

        大舅抿了一口酒,吧嗒了一下嘴兒,眉毛往上一挑,瞪圓了眼睛,說:“我當大隊長了,你說是不是好事兒?”

        小大舅媽的屁股一下子顛了起來,說:“真的?你當官兒了?!”

        大舅說:“看我像不像?”

        小大舅媽說:“像,像,怎么不像呢?我被你贏來那天我就知道你是個人物,準有出人頭地那一天。”

        大大舅媽說:“公社領(lǐng)導(dǎo)是睜眼跟你說的,還是閉眼跟你說的?”

        大舅問:“啥意思?”

        大大舅媽說:“就你這樣賭博成性的人怎么能當大隊長?唬誰呀?”

        大舅說:“你怎么說話跟放屁似的,我不當大隊長誰當?我不當大隊長喝什么酒?老娘們兒懂什么?趕緊吃飯,吃完飯下通知,今晚在老太太家開家庭會議?!?/p>

        ……

        喝完了酒,大舅特意洗了把臉,還刷了牙,從衣柜里翻出一件灰色滌卡中山裝披在身上,走了出去。

        小大舅媽看了問:“你這是干啥去?收拾得流光水滑兒的?!?/p>

        大舅說:“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別忘了通知家里人都到老太太那兒開會,跟他們說不準不來?!?/p>

        小大舅媽說:“一定,一定?!?/p>

        大舅剛走出院子,大大舅媽就對小大舅媽說:“我下通知,你跟著他,看他去哪兒?!?/p>

        大舅從家里走出來,先是到大隊部轉(zhuǎn)了一圈兒。天還沒有完全黑透,大隊部卻已經(jīng)很暗了。門是虛掩著的,大舅推門兒進去,一股發(fā)霉的味道撲面而來。大舅打了個噴嚏,拉亮了燈,黃黃的燈光照亮了大舅那張白凈的臉。房間很破舊,一根檁子爛了,已經(jīng)斷裂掉到了地上。屋內(nèi)靠西邊的墻旁是一張舊得不堪入目的辦公桌和一條長凳,桌子上方的墻上是一張毛主席的像。桌上放著一個算盤和一個大茶缸子。大茶缸是白色搪瓷的,看上去卻不那么白了,臟兮兮的有些水垢。大舅知道這茶缸是三舅的,里面裝的是面起子水(蘇打水)。三舅是得胃病死的,活著的時候他每天都要喝些面起子,止疼。大舅把大茶缸拿過來,把里面的水倒在了屋地上,又把大茶缸放到落滿了灰塵的窗臺上,一個人便靜靜地坐到了桌前,拿出煙來抽。

        房間里很靜,能聽到老鼠在什么地方啃東西的聲音。大舅在想,以后這里就是他的辦公室了,他將在這里領(lǐng)導(dǎo)全體社員“抓革命,促生產(chǎn)”,他也將在這里完成他人生的幾大計劃。

        此刻,小大舅媽正在門外的一個驢棚里貓著,監(jiān)視著在屋里坐著的大舅的一舉一動。屋內(nèi)的燈光雖說很暗,小大舅媽能看到大舅在抽煙,只是大舅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小大舅媽是大舅賭博從賭場上贏來的。大舅賭博在方圓百里是有名的。20世紀70年代,還沒有百元鈔票,面額十元是最大的,每次聚賭大舅他們都要拎一兜子的錢。跟大舅常在一起玩兒的有三個人,米鎮(zhèn)的工商銀行信貸主任楊入海,蒲草供銷社的主任白復(fù)理,還有一個是公社革委會秘書熊德良。按說這些人都比大舅有錢、有權(quán)、有實力,大舅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可大舅的賭品好,不欠錢,也不賴賬,被人保組抓到了從不亂說亂咬。小大舅媽原來是米鎮(zhèn)工商銀行信貸主任楊入海的老婆。那一天是在楊入海家耍的錢,楊入海輸急了,對大舅說,你再贏我就把老婆給你。大舅是什么人?大舅不僅見錢眼開,見女人眼更開,他早就想睡睡城里的女人了。聽了楊入海的話,大舅精神抖擻,干勁兒倍增。他看了眼偎在炕上的女人,女人也看了一眼他,意思你贏吧,我跟你走。記得小大舅媽臨跟大舅走的那天,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房間里只剩下大舅、楊入海和楊入海的這個女人。楊入海說:“我說話算話,你把她領(lǐng)走吧。”

        大舅看了眼躺在炕上的女人,說:“你再用一次吧,我把她領(lǐng)走?!?/p>

        沒等楊入海說話,女人立刻起了身,對大舅說:“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不能再讓他用了。”說著就走出了屋子,也就成了我的小大舅媽。為這事兒大舅還被判了一年半的徒刑。大舅刑滿釋放,小大舅媽也沒走,就這么糊里糊涂地過了下來。

        大舅抽完了煙,見天色已經(jīng)大黑了,便站起身往外走,在走到驢棚附近的時候,突然說:“你出來?!?/p>

        小大舅媽貓在驢棚里,不知大舅在跟什么人說話,正東張西望。大舅說:“我讓你出來,瞅誰呢?”

        小大舅媽這才知道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從驢棚里走出來。小大舅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大舅眼前。

        大舅看了她一眼,說:“是你姐讓你盯著我的吧?你告訴她,我馬上就回去?!?/p>

        小大舅媽就走了。

        天完全黑下來了。大舅站在大隊部的院子里,又想起了三舅。他總覺著這里到處都是三舅的影子,三舅在說話,三舅在笑,三舅在罵人。大舅站了一會兒,覺著瘆得慌,便匆匆離去。

        孫寡婦家住蒲草的河?xùn)|,離大舅家是隔著一條河。大舅出了大隊部,直接來到了孫寡婦家。那時的鄉(xiāng)下,沒什么事兒睡得都很早,即便不睡也都是早早地關(guān)門閉戶。大舅敲響了孫寡婦的家門。

        孫寡婦除了一個當兵的兒子在外,家里還有兩個小兒子。孫寡婦開門,見是大舅來了,有些不知所措,問:“這么晚了,你咋來了?”

        大舅有些日子沒來孫寡婦家了。自從三舅死后,大舅沒再來過,他也說不清是為什么。按說三舅只是幫過孫寡婦,肯定沒有別的關(guān)系,可大舅就是有些不自在,總覺著孫寡婦對他趕不上對三舅。特別是三舅死的時候,孫寡婦和一些村民送的那口白茬棺材,大舅更是有些妒忌。他想不明白三舅哪兒比他強。

        孫寡婦家空落落的,一面土炕,堆著幾床破爛的被子,里面躺著兩個不滿十歲的孩子,炕的對過是一個柜子,已經(jīng)斑駁不堪了。屋子不大,廚房和睡覺的地方?jīng)]有門,是用一個厚厚的布簾子擋著的。不足兩間的草房,只有一個窗子,沒有玻璃,是用牛皮紙糊著的,在昏暗的燈光下屋子顯得更加昏黃。

        大舅走進屋,由于燈光的暗淡看不清人的面目,適應(yīng)一下才看清房間里的三個人。孫寡婦的兩個孩子都沒睡,都瞪著饑餓的眼睛看著大舅。大舅看了眼孩子,從衣袋里摳出幾塊糖,塞到了孩子的被窩里,兩個孩子瘋搶著吃。孫寡婦看著孩子搶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大舅坐在炕沿上,孫寡婦又看了一眼大舅。大舅正想看孫寡婦,猛的見到了孫寡婦身旁的北墻上掛著三舅的遺像,就問:“你掛他干啥?”

        孫寡婦看著三舅的遺像說:“不干啥?!?/p>

        大舅說:“把他摘下來吧。”

        孫寡婦把身子一扭,不說話。

        大舅小聲說:“讓人家看了不好?!?/p>

        孫寡婦說:“人都死了,沒什么不好?!?/p>

        大舅便把孫寡婦拉到了廚房,小聲問:“你啥意思,你們倆是不是……”

        沒等大舅說完,孫寡婦上去打了大舅一巴掌,說:“你胡說些啥?”

        大舅說:“你敢打人?”

        孫寡婦說:“你出去!你不出去,我就喊人了。”

        大舅看了眼孫寡婦,又隔著小小的櫥窗看了眼在炕上吃糖的兩個孩子,就出去了。

        孫寡婦緊跟著“咣當”一聲關(guān)上門。

        大舅從孫寡婦家出來,去姥姥家給自己的弟妹們開會。

        這是三舅死后第一次在姥姥家開家庭會議,人來得很全,除了遠在城里我的母親沒參加,在身邊住著的二舅四舅五舅老舅及舅媽,還有大姨二姨三姨五姨老姨及姨父們,都參加了,滿滿一屋子的人,屋內(nèi)煙氣罡罡的。大舅像三舅一樣坐在炕上的一張飯桌前,所不同的是身旁坐的不是姥姥,姥姥是躺在炕上的。大舅的身旁坐的是他的兩個老婆,左邊是大大舅媽,右邊是小大舅媽。大大舅媽有氣脖子?。卓海?,下巴底下長著個大大的肉蛋,像個氣鼓了的蛤蟆;小大舅媽長著三角眼,八字眉,嘴還有些歪。兩個大舅媽一左一右像兩個瘟神。大舅穿著一件家織布白色上衣,外面披著中山裝(每到重要場合大舅都要穿這件衣服)。他眼前的桌上放著一碗水,里面放著糖,甜甜的,每說上幾句話,都要喝上一口。大舅拿碗的姿勢和別人不同,一般人拿碗是大拇指朝上,壓住碗沿兒,底下用三個手指托著,大舅卻不是,他是用食指壓的碗沿兒,用拇指和中指捏托著的,剩下的無名指和小指是翹翹的,看了有些別扭。大舅長得白凈,這是大舅區(qū)別于我其他那幾個舅舅的唯一特點。大舅不僅人白,牙也白,而且白得整齊,有些像假牙。有一次我到他家,晚上吃完了飯,大舅漱口,我問他牙為什么那么白。大舅說,他也不知道為啥那么白。我只知道大舅吃完飯是刷牙的,我的其他那些舅舅從不刷牙。這可能也是在村里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人喜歡大舅的原因之一。大舅的臉也是白的,不僅白,還很亮,雖說不胖,白得精神,白得高雅。

        大大舅媽下通知開會的時候,這些弟妹們都在嘟囔,開什么會呀,老三沒了,又沒有大隊長,誰給開會?可也都糊里糊涂地來了。當大舅說完自己被任命成蒲草大隊長的時候,一家子的人都驚訝了。第一個驚訝而且動作最大的是我的姥姥,她立馬從炕上爬起來,看著大舅,問:“老大,你說啥?”

        小大舅媽說:“你大兒子當大隊長了?!?/p>

        姥姥沒聽清,道:“你重說一遍。”

        小大舅媽大聲道:“你——大——兒——子——當——大——隊——長——了!”

        在場所有人聽了都笑。姥姥卻沒笑,聽了小大舅媽的話,她立刻下了地,從柜子里翻出大紅棗、花生給大伙吃。

        大姨吃著說:“老太太豁出去了,把家底兒都拿出來了?!?/p>

        這時老舅問:“哥,你是黨員嗎?”

        大舅淡淡一笑,說:“入唄。公社領(lǐng)導(dǎo)說了,黨組織的大門是敞開的,我啥時入都行?!?/p>

        老姨問:“你從前賭博的事兒,公社的領(lǐng)導(dǎo)沒提?”

        大舅不耐煩地說:“從前是從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賭博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F(xiàn)在我是你們的大隊長,以前的事兒就不要再提了。”又說,“我今天把你們召來,一是想跟你們說說我是蒲草的大隊長了,再是想讓你們支持我的工作。你們不支持,村里的其他人怎么支持?跟你們說實話,我絕不能像老三那么干,弄個眾叛親離,家里窮得叮當亂響,死了連口棺材都沒有。我當官兒,就是為了我們老李家,為了光宗耀祖。我干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把咱家的祖墳挪個地兒,就是我看好的東山崗那個位置。我要咱老李家從今天開始,出人頭地,當大官兒,發(fā)大財,都過上好日子。大伙都說說,同不同意?誰家有什么困難就說,咱辦!”

        大舅的話不多,卻很有感召力。三舅活著當大隊長的時候從沒說過這么振奮人心的話,如今大舅說了,每個人心里暖洋洋的,像有一顆太陽在烤著他們,原本寂靜的屋子一下子沸騰起來了。

        五舅說:“老大,今年咱家老二兒要當兵,給弄個名額唄。”

        大舅說:“沒問題,武裝部那邊我有人,我跟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耍錢兒,多要幾個名額應(yīng)該沒問題?!?/p>

        二舅說:“老大,我的孩子也不小了,我想蓋個房兒,給兒子結(jié)婚,我看好咱村的那片林地了,我想給兒子在那兒蓋個房兒?!?/p>

        大舅說:“沒問題,木料哥給你解決。”

        老舅媽說:“咱家大丫兒要到供銷社當會計,你給找人辦了吧,都拖一年了?!?/p>

        大舅說:“好辦,我找楊入海,他大舅哥是社長?!?/p>

        在場的每個家庭,每一個人都提出了要求……

        四舅媽突然問:“大哥,你怎么什么都能辦,三哥當大隊長的時候怎么什么都辦不了?”

        大舅說:“老三不是辦不了,是他不辦,這就是區(qū)別。我想的是自己家,他想的是別人家?!?/p>

        一提三舅,姥姥就在一旁流眼淚……

        大舅的家庭會議開了兩個多小時,主要是嗆嗆大舅當大隊長以后李氏家族每個家庭都需要什么,大舅邊聽邊在撲克牌上記,五十四張牌,大舅記了三十多張。

        開完了會,天已經(jīng)很晚了,大舅帶著兩個老婆和一副撲克牌,摸著黑往家走。來到家,上了炕,將撲克牌依次擺到炕上,大舅說:“以后我得干些正事兒了?!?/p>

        大大舅媽邊鋪被邊說:“你是得干點兒正事了。我查了,三十四張牌,三十四件事兒,全等著你幫他們干呢。你就是個縣長,也得累抽風(fēng)兒?!?/p>

        大舅看著,擺著炕上的撲克牌,將一張大王放到了上面,很是威嚴地說:“你少說風(fēng)涼話兒。都是咱老李家的事兒,我是大隊長了,我不幫忙怎么辦?”

        大大舅媽說:“你別忘了,你輸錢挨家借的時候,誰借你了?還不是我回娘家跟人借錢?!?/p>

        大舅說:“你少扒小腸兒。我還錢的時候可是給利息的,驢打滾兒,我沒少給他們錢?!庇终f,“現(xiàn)在多給他們辦點事兒,等我死那天你再看看,肯定和老三不一樣,一定會風(fēng)風(fēng)光光,轟轟烈烈的?!?/p>

        大大舅媽說:“是啊,還不得有一群小孩兒認你這個爹,來分你這些家產(chǎn)?!?/p>

        大舅說:“再胡說八道,別說我揍你?!?/p>

        小大舅媽在一旁說:“你總要打姐,我怎么沒見你打她一次?”

        大舅說:“我這就打?!闭f著,就想上大大舅媽的身。

        大大舅媽推著大舅說:“你下去,臊不臊?”

        大舅說:“我現(xiàn)在是蒲草的大隊長了,我就是蒲草的皇上,蒲草的天,蒲草的地,蒲草的人都是我的,看誰還敢說我臊?!闭f罷,又趴了上去。

        大舅開完家庭會議的第三天,在全村又開了個全體社員大會。這一天公社來了個副書記和一個組織委員。公社副書記宣布了公社的任命,李祥春為蒲草的大隊長。剛剛宣布完,在場的人就一片嘩然,有鼓掌的,也有謾罵的,把公社來的領(lǐng)導(dǎo)搞得下不來臺。宣布完了也就走了。

        公社的領(lǐng)導(dǎo)走了之后,大舅便開始行使他的主權(quán)。大舅依然穿著那件中山裝,手里把玩著撲克牌,正襟危坐地說:“我三弟李會春當隊長的時候各位父老鄉(xiāng)親都很支持,今天我當隊長了,希望大家能支持我。我會一如既往地為全村人服務(wù),大伙有什么事盡管說話,一個字,‘辦’!”

        這時突然有人問:“你是給自己家人辦,還是給咱村民們辦?”

        大舅說:“都辦。我沒有咱家老三那么高尚,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自己家的事兒都辦不好,別人家的事肯定也辦不好。”

        又有人問:“你還賭博不?”

        大舅說:“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玩兒了,以后我要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抓革命,促生產(chǎn)’上?!?/p>

        有的說:“我們沒有別的要求,你當大隊長,能讓我們吃飽飯就行。”

        大舅“啪”地將撲克牌往桌上一拍,說:“你們的要求太低了,我不僅讓你們吃飽飯,還要讓你們穿好衣,睡好覺?!?/p>

        有的說:“晚上別有人敲咱們的房門就行?!?/p>

        聽罷,底下就一片大笑……

        這時在人群中的孫寡婦領(lǐng)著兩個孩子離開了會場。

        ……

        大舅當大隊長后,給家辦的第一件事兒,就是遷自己家的祖墳。

        大舅上任的第二天就找來了風(fēng)水先生,來到了東山崗的那個位置。風(fēng)水先生煞有介事地拿著羅盤東西南北地找了找,上下左右地瞄了瞄、畫了畫,最后用腳尖兒在東山崗的中間位置畫了一個圈兒,再釘上一個木樁,說:“就這地方吧,清靜,視野開闊,背靠主山,山環(huán)水繞,主山來龍深遠,氣貫隆盛,左右有山脈環(huán)護,前后有砂山護衛(wèi),是藏風(fēng)養(yǎng)氣的好地方;前面是香水河,水流緩慢,天門是開的,地戶是閉的,得水存氣,是理想的風(fēng)水寶地?!畠缮綂A一崗兒,輩輩出皇上’,將來你們老李家肯定興旺發(fā)達。”

        大舅聽了高興,請風(fēng)水先生吃了飯,最后還給拿了一些錢,又選了個良辰吉日,準備遷墳。

        姥姥家的祖墳在水庫附近的一片亂墳崗子里,就是三舅死后埋的地方,多少年,多少代,故去的人都埋在了這里,墳也就顯得有些亂,荒冢一堆堆,片片草沒了,很難找到真正的祖墳。無奈,只能是先招虛祖,再遷墳。這一天大舅掐著時辰,和一家子的兄弟及子孫們抬著一口小紅木棺材,打著粉紅色紙幡,披麻戴孝來到了水庫西側(cè)的亂墳崗子,擺上供果、供酒、供菜和先祖的牌位,讓所有李家人跪拜在荒冢前,由陰陽先生念土地祭文和招魂祭文,經(jīng)過三拜九叩,燒些紙錢,再燃放些鞭炮,吹吹打打地把虛祖招走了。只是在遷三舅墳的時候,也不知為啥,三舅媽說什么也不同意。大舅沒辦法,就把三舅的一座孤墳留在了這里,將自己本家的十幾座墳遷到了東山崗。遷完了墳,全家人少不了一頓的慶賀。大舅大隊長的位置在這個家就算鞏固住了。

        挪完了祖墳,大舅又著手辦了幾件家里的事兒。一是為二舅的孩子蓋房,占用了村里的林地。那時林地都是公家的,私人不可以占用。大舅有辦法,先是以接濟村里的困難戶為名,把林子砍了,把放倒的樹木分給貧困戶,表面上救濟了別人,地卻讓自己家的人蓋房了。五舅家的孩子要當兵,其他村民家的孩子也要當兵,名額沒那么多,大舅去了幾趟武裝部也沒要來,沒辦法只好都報名,在體檢的時候,大舅暗自通融,搞些小動作,讓給體檢的大夫說其他村民家的孩子體檢不合格,不是因為眼睛有毛病,就是因為五官不端正,反正他們家的孩子當兵走了,別人家的孩子卻沒走成。末了,大舅還要假惺惺地送去一些東西去安慰,去體恤。村民們還不知好歹地感謝他……

        要說大舅也不是什么事兒都順心稱意,大舅的煩惱是在孩子上。

        大舅沒有孩子,兩個老婆一個都沒給他生養(yǎng),原本還指望小大舅媽能給添個一兒半女,也是沒能如愿。他上小大舅媽身的時候,小大舅媽已經(jīng)四十多了。小大舅媽為第一個男人生了倆兒倆女,到了他這里就是不開懷,氣得大舅打著她的屁股說:“沒用的東西。”

        小大舅媽說:“你贏我贏晚了,二十年前把我贏來,我準給你生一堆。”

        其實小大舅媽到了大舅家是懷過一次孕的。那是在剛剛被大舅贏過來還不到兩個月的時候,小大舅媽就懷上了。大舅不放心,怕是帶來的,就逼著小大舅媽流了產(chǎn),打那以后小大舅媽就再沒懷過。

        兩個大舅媽都不能生養(yǎng),不能不讓大舅有想法,“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大舅總有些對不起列祖列宗,自然也是兩個大舅媽愧對大舅的地方。大舅是近五十歲的人了,不可能不喜歡小孩兒,每每見了村里誰家的小孩子,就喜歡得不行;特別是小男孩兒,遇見了,他都要拉過來,摸一摸,親一親,把手伸進小孩子穿著的開襠褲的褲襠里,摸個雞兒,在嘴上逗了那么一下,才能放開??粗h去的孩子,大舅更是一陣惆悵。

        大舅想要個孩子,傳宗接代,這是他當大隊長之后必須實施的一件大事兒。他跟兩個大舅媽也攤了牌,說:“你們倆不能生養(yǎng),我不逼你們,可我不能無后,我要借地種一個,傳我們老李家的香火?!?/p>

        大大舅媽說:“就你這樣,缺功少德,香火傳不傳也沒什么意思。一旦有個孩子,隨你偷雞摸狗的,還不如不要。”

        大舅不愛聽,說:“就你瞧不起我,有能耐你從這個家滾出去。我李祥春大小也是個大隊長,是個人物,怎么就偷雞摸狗的了?”

        大大舅媽說:“怎么偷雞摸狗你自己清楚,還讓我說出來呀?你不怕寒磣,我還怕寒磣呢。”

        大舅說:“你再胡說別說我揍你。”大大舅媽就不敢再說什么了。

        于是,大舅就準備把傳宗接代這一重任放在孫寡婦身上。在大舅的心目中,孫寡婦是他見過的女人中最喜歡的一個。他不僅喜歡孫寡婦的那張臉,還喜歡孫寡婦的那個腚,腚大的女人是生男孩兒的女人。

        春天來了,對于農(nóng)民來講無論多么好的春天,都是他們受累種地的日子??蓪τ诖缶司筒灰粯恿?,這一年的春天是大舅人生中真正的春天。村民們種地,大舅卻不種,他在村里遛,看看東山的地,再望望西山的田。大舅當大隊長和三舅當大隊長有所不同,三舅當大隊長時手里拿的是鐮刀,一個人在村里轉(zhuǎn);大舅不是,大舅手里總是捏著一副撲克牌。大舅的手出奇的大,也出奇的柔軟,白白凈凈的,撲克牌捏在手里,總是上下翻動個不停,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每天手不離牌,牌不離手。在他的身后還跟著兩個人,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還有一只牙狗。大舅家的狗是黑色的,叫蘭青兒,養(yǎng)得膘肥體胖。只要大舅不出村,他走到哪里,狗就跟到哪里。只是一見到誰家的母狗,就身不由己,跟著走了。村子里有很多母狗都懷了它的崽兒,狗崽兒生出來自然也是黑色的。大大舅媽就登門管人家要配狗的錢,也就弄僵了不少鄰里關(guān)系。

        “干啥管我要錢?”

        大大舅媽說:“你家的狗生的是咱家的狗配的崽兒。”

        “你咋知道是你家的狗配的崽兒?你看見了?”

        大大舅媽說:“顏色是黑的,當然是咱家的狗配的。”

        “要這么說你家的男人上了別人家女人的身,你也想要錢了?”

        大大舅媽說:“那是個賠錢的東西,我得在狗的身上找回來?!?/p>

        “那你可找不回來,你家的人可比你家的狗勤快多了,不分白天晚上,也不分春夏秋冬,驢似的,想起來就干。哪次不給人十塊八塊的?!?/p>

        大大舅媽說:“少來那套,掙回點兒是點兒,趕緊給錢……”

        就這樣大大舅媽在村里的人緣搞得很臭。只有小大舅媽在維系著這個家和村上人的關(guān)系。

        大舅在前面走著,兩個大舅媽在后面跟著。小大舅媽的手里拿著一個軍用水壺,大大舅媽手里拎著個煙口袋。大舅渴了,小大舅媽給倒一碗;大舅想煙抽了,大大舅媽就給卷一袋煙。既像兩個門神,又像兩個保鏢,還像兩個秘書,形影不離地跟著大舅。

        大舅開始不習(xí)慣,問:“你們總跟著我干啥?有狗跟著就行了,誰還能害我呀?”

        大大舅媽說:“我們侍候你。”

        小大舅媽說:“我們?yōu)槟惴?wù)?!?/p>

        大舅說:“不說謊能死啊?你們不就是怕我找別的女人嘛!”

        大大舅媽說:“知道就好。”

        大舅說:“我用不著你們侍候。”

        大大舅媽說:“那怎么行,當官兒的怎么能沒人侍候呢?你看哪個當官兒的不是前呼后擁,跑前跑后?你官兒小,我們倆侍候就行了?!?/p>

        大舅拿大大舅媽是沒有辦法的。在小大舅媽進家之前,大大舅媽和大舅兩個人有話在先,小的你可以招進來,但必須我是老大,每天晚上必須先在我的房間睡,完了再過去,這個家必須我說了算,你賺的錢要歸我管,無論買什么東西,有小的就得有我的。最后一條是再不準跟別的女人亂來。當時大舅都答應(yīng)了,只是最后一條大舅沒有遵守,不僅沒遵守,還有過之,無不及。大大舅媽也是記在心里,恨在心上的。

        春天就是好,該綠的綠了,該紅的紅了,大舅和大大舅媽還有小大舅媽走在田間地頭也算是一道風(fēng)景。有的村民看了,就說:“大隊長,滋潤呀,身后跟的是王朝和馬漢吧?”

        有的村民說:“那不是王朝和馬漢,是‘得用’和‘隨手’(在東北死人送行時扎的紙活兒,女的為得用,男的為隨手)。”

        大大舅媽就說:“咱們倆是保你們村民平安的,小心黃鼠狼把你們家的雞叼走?!?/p>

        村民又說:“是得看著點兒了,別再給你弄出幾個叫干娘的來,你家就喜上加喜了?!?/p>

        大舅明白他們在說什么,也不理會,就那么慢悠悠地在田埂上走著,東瞅瞅,西望望。他突然發(fā)現(xiàn)孫寡婦沒出來干活,就問鄰居吳老三的老婆,說:“孫寡婦呢?怎么不干活兒?我怎么沒看見她?”

        吳老三的老婆說:“在家‘干活’干累了吧。你還不知道嗎?再說,人家還用種地呀,不是有人幫她‘種’嗎?是不是大隊長?你也沒讓我?guī)湍憧粗??”說罷,便哈哈大笑起來。大舅被弄了個滿臉通紅。

        大大舅媽聽了不順耳,說:“別在那胡咧咧好不好?小心我把你的嘴撕開!”

        吳老三的老婆說:“哎呀,后面還有倆呀。要我說你家大哥的隊長當?shù)门1疲纫郧暗拇箨犻L可強多了。你看看你們家穿的、戴的,有模有樣兒,再看看以前你家老三當隊長那會兒,嘖嘖……狼見了都哭?!?/p>

        ……

        大舅就這么天天在田間地頭晃,很快莊稼也就要種完了。偏偏就在這一天傍晚,大舅在地里轉(zhuǎn)悠夠了往家走的時候,剛來到村口,大老遠,就看見他家的門前站著三個人。大舅高興,是他的三個賭友。心想,已經(jīng)一年多沒玩兒了,手便有些癢,手中的撲克牌轉(zhuǎn)得也就更快。

        這是大舅當大隊長后的第一次賭博。大舅讓兩個老婆一個守在家里,一個守在公社的人保組門前,并吩咐她們說:“你們一定給我小心點兒,我現(xiàn)在的身份和從前可不一樣了,我是大隊長,不是普通老百姓,真要是讓人抓了,可不是蹲幾天的事兒了,弄不好開除大隊長,開除黨籍?!?/p>

        小大舅媽說:“你還不是黨員呢,怎么開除?”

        大舅說:“你怎么癡、傻、苶、呆總要占一樣?咱不得用黨員的標準去要求自己嘛,免得犯錯誤?!?/p>

        小大舅媽說:“你要是黨員該多好,我跟姐就是黨員的家屬了。”

        大舅說:“胡說八道,你看哪個黨員兩個老婆?行了行了,還和從前一樣,你去公社的人保組門前盯著,一旦人保組來抓人,就放一個‘鉆天猴兒’?!@天猴兒’一響,你大姐就能聽著,有動靜了我們就撤?!?/p>

        大舅安排完了,兩個大舅媽各自行動。大舅他們開始賭博。

        雖說是春天,到了晚上天還是有些涼,小大舅媽穿著厚厚的棉襖,從家里走出來,越過了一所小學(xué)校,還越過了那條香水河,就來到了公社的人保組。

        蒲草公社的人保組設(shè)在蒲草公社大門外的西側(cè),門前掛著個牌子。小大舅媽穿著厚重的棉衣走過來,向人保組里望了一眼。人保組的燈亮著,里面有兩個男人在無精打采地抽著煙。小大舅媽就在他們路對面的一個石臺上坐下來,從衣袋里掏出倭瓜子兒來嗑。

        小大舅媽剛走,大大舅媽也來到自家大門前的一個木墩兒上坐下來,望著河?xùn)|的方向,聽著動靜。

        天很快黑了下來,天上出現(xiàn)了星星和月亮。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一晃到了下半夜,小大舅媽有些困乏,眼皮便往下沉。為了使自己精神起來,小大舅媽邊嗑著瓜子兒,邊看著天上的星星,看著看著,她花了眼,于是去看月亮和北斗。月是圓的,小大舅媽想,今天不是陰歷十五就是陰歷十六;北斗星是亮的,哪個是北斗?她有些認不清了。記得小的時候她認識,她看著那些亮的星星都像。她想,北斗星應(yīng)該在北邊的,于是她就向北瞅。看著看著她站了起來,來到了河邊,這個地方開闊,可以看見很多更亮的星星。她就在那里看著,尋著,數(shù)著,越看走得越遠,越看星星越多,離人保組的大門就越遠。走著走著,她突然想起什么,當再次回到人保組門前的時候,大舅已經(jīng)被抓了起來。

        大舅被關(guān)在人保組的一個小黑屋子里不讓見人。還是小大舅媽鼓動幾個村民出頭去找的社長,說他們的大隊長被抓了,生產(chǎn)隊里有很多事兒沒人管,春種進行不下去了。社長這才硬著頭皮,連絕帶罵地把大舅從人保組給弄了出來。

        大舅是被抓進去的第四天的晚上放出來的。大舅出來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找小大舅媽算賬。

        大舅已經(jīng)幾天沒有吃好飯了。到了家里,先是吃了一頓飽飯。這頓飯大舅吃得心情郁悶,兩個大舅媽也不敢多說話。大舅不僅吃了飯,還喝了酒,喝得很多。酒喝得越多,小大舅媽越是害怕。小大舅媽站在一旁的地上,看著大舅,心想這頓打是躲不過去了。她有些恨自己,好好的,看什么星星,還看北斗,看北斗干嗎……正想著,突然一只酒杯飛了過來,正好砸到小大舅媽的頭上,血當時就出來了。大舅從炕上跳下來,一把扯住小大舅媽的頭發(fā),問:“說,你是怎么望的風(fēng)?”

        小大舅媽嚇壞了,不敢說謊,一只手捂著從頭上流下來的血,一只手在大舅的眼前顫抖著。她哆嗦著,看著大舅,從沒見大舅這么發(fā)過火兒,說:“我困了,數(shù)星星,看月亮,把望風(fēng)的事兒忘了?!?/p>

        大舅沒聽明白,看著小大舅媽問:“你數(shù)什么?”

        小大舅媽說:“數(shù)星星?!?/p>

        大舅問:“星星?你數(shù)星星干啥?”

        小大舅媽說:“我數(shù)星星,找北斗,看月亮,看著看著就離開了……”

        大舅上去就是一個耳光,說:“我讓你看月亮,你是不是想變成嫦娥呀?!”當大舅再次想打小大舅媽的時候,大大舅媽上去推開了大舅,說:“你再敢打她,別說把你的秘密給你說出去。”聽大大舅媽這么一說,大舅就不再言語了。

        大舅有個秘密,別人不知道,只有大大舅媽知道。大大舅媽拿這個秘密嚇唬大舅一輩子了。大舅長年賭博,早已列入當?shù)厝吮=M的黑名單,也長年在人保組的監(jiān)控之下。為了防止意外,大舅在自家的土炕里掏了個洞,直通到院子里的菜窖。一旦人保組發(fā)現(xiàn)他賭博來抓人,他可以從屋里的炕洞逃到院子里去,哪怕是在菜窖里待個三天五天也沒有問題。大舅家的菜窖,像個小房間,冬暖夏涼,吃喝拉撒睡可以都在里面。即便沒人打攪,大舅也時常到菜窖里來,隔三岔五地睡上一覺。

        ……

        大舅真正把他傳宗接代的事納入議事日程是這一年的秋天,也就是他當大隊長的第二年。有一天大舅在賭桌上聽了一句話:一個成功的男人要“五子登科”,就是房子、妻子、位子、兒子、票子,應(yīng)該什么都有。大舅覺著這話很新鮮,他拿“五子登科”跟自己比較了一下,可以說這五子他已經(jīng)有了四子:房子有了,在蒲草可以說他家的房子要比別人家的多,不僅多,還要好;妻子也有了,不僅有,還兩個,雖說長得丑一些,也叫有兩個老婆,他也知足了,天底下的人,有幾個能有兩個老婆的;他現(xiàn)在位子也有了,在蒲草他算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也可以算是說一不二的,這個官兒雖趕不上縣長和市長官兒大,可也算是蒲草的地頭蛇了;至于票子他就更不缺了,他賭了這么多年的博,還是贏了一些錢的,也可以說他比蒲草的任何一個人都有錢,再大一些說,他的那些錢可以把蒲草買下來。眼下他就缺一個兒子了,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有個兒子。

        這一天,大舅去米鎮(zhèn)賭博回來,又贏了一些錢,剛好路過孫寡婦家,也就走了進去。正是下午時光,孫寡婦家的孩子們都上學(xué)了,她正在家里的炕上給孩子縫衣服。大舅悄悄地走進來,一下子抱住了孫寡婦。孫寡婦嚇了一跳,見是大舅,說:“干啥?”

        大舅嬉皮笑臉地說:“你說干啥?你想干啥?”

        孫寡婦說:“啥也不想干?!?/p>

        大舅說:“那我想干?!?/p>

        孫寡婦說:“我不想?!?/p>

        大舅說:“我不信?!?/p>

        孫寡婦就不再說話了。

        大舅又看了眼孫寡婦家的北墻,三舅的遺像還在那兒掛著,就說:“我不讓你摘了嗎,怎么還掛著?”

        孫寡婦說:“讓你三弟看看,他哥是怎么調(diào)戲女人的?!?/p>

        大舅看了生氣,來到墻邊,伸手就把三舅的照片給扯了下來。孫寡婦不讓,把大舅推到一旁,說:“干啥?別動他?!?/p>

        大舅說:“我懷疑你跟咱家老三也有一腿。”

        孫寡婦說:“我倒是想跟他有一腿,可惜蒲草就那么一個好人還沒了?!?/p>

        大舅聽了生氣,就說:“我給你錢,你給我生個兒子吧?!?/p>

        孫寡婦說:“你兩個老婆,還用別人生兒子?”

        大舅說:“那都是棺材瓤子了,兩個廢物。”

        孫寡婦說:“你還是找別人生吧。你是大隊長,別說我拉干部下水?!?/p>

        大舅說不過孫寡婦,返身將門鎖了,一下子壓到了孫寡婦的身上,兩個人便開始風(fēng)來雨去地折騰。

        很快到了傍晚,孫寡婦的兩個孩子放學(xué)回家,正趕上孫寡婦興奮得爹一聲媽一聲的大呼小叫,嚇壞了兩個孩子,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兒,便跑到大隊找他們的大隊長。大舅沒在大隊部,就找到了大舅的家,兩個孩子就把家里的情況跟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說了。大大舅媽一聽就明白了,給小大舅媽使了個眼色,就去了孫寡婦家。

        孫寡婦正和大舅折騰得風(fēng)生水起,要死要活,猛地想起了放學(xué)的孩子,一下子推開大舅,一骨碌起了身,整理好衣服,說:“你快走吧,孩子該放學(xué)了?!贝缶诉@才起身,收拾收拾,從口袋里抽出十塊錢扔在炕上,便走了出去。剛出了房門,大舅就被一個大麻袋套住了頭,上來一群人就是一頓暴打。

        大舅被打傳遍了整個蒲草,人人都知道他們的大隊長到寡婦家被人給打了,而且被打得不輕。

        大舅畢竟不年輕,架不住一頓捶,在公社衛(wèi)生院整整待了一個星期,又是檢查又是打點滴又是吃藥。這期間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都沒來醫(yī)院看大舅,大舅既生氣又說不出口,每天都是我的二舅和五舅在那侍候,直到出院。

        大舅回了家,也沒見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跟他鬧,該做飯做飯,該吃飯吃飯,就是不在一起睡。大舅就明白他挨的打肯定跟這兩個娘們兒有關(guān)。

        在蒲草,芒種過了,再鋤三遍地,也就掛鋤了。

        掛鋤的日子,也就是村民閑下來的日子。

        在鄉(xiāng)下,人一閑下來,婦女們就是拉家常,扯老婆舌;男人們就到處亂跑亂串,可以說這個時候村里的風(fēng)流韻事最多。飽暖生閑事,他們雖說不上飽暖,閑事還是要生的。

        蒲草這么多年,真正能撐下來過日子,不是什么農(nóng)業(yè),更不是副業(yè),是賣血,這是方圓百里人人皆知的事情。那個時候,賣血是蒲草人維持生計的最好辦法。

        蒲草的男人百分之八十賣過血。他們賣完了血除了拿回些可憐的錢外,是沒有什么營養(yǎng)可補的,他們的唯一營養(yǎng)是靠太陽。賣過血的男人,每天都要聚到村東頭的土地廟大墻外曬太陽。這里的陽光充足,這里可以把他們被抽出去的血漸漸地補回來。他們相互攀比誰賣了多少錢,誰被抽了多少血,誰又賣了多少回。在這里躺著的男人是行不了房事的,行房事需要精血,他們的精血已經(jīng)很虧了。

        在賣血的隊伍中,在土地廟的大墻外曬太陽,我常常能見到二舅和五舅的身影。在我的幾個舅中,常賣血的也只有這兩個舅舅。要說這兩個舅舅家境怎么困難,也不是。這兩個舅舅和大舅一樣愛賭博,雖沒有大舅那么賭博成性,卻也是小打小鬧不斷,經(jīng)常輸錢。輸了錢,家里又沒錢可拿,便出去賣血。蒲草有那么幾個人就過著這樣的日子,白天在土地廟大墻外曬太陽,晚上就聚到一起賭錢。時間久了,賣血便成了一種賭博的來源,一種嗜好,他們有些習(xí)慣了被抽完血后暈乎乎的感覺,他們也習(xí)慣了暖洋洋的太陽照在身上。

        大舅對村里男人賣血是不贊成的,他認為男人精血一定要足,男人只有精血足了才能干一切事情??捎肿柚共涣耍麤]有那么多的財力、能力和辦法不讓他們賣血。大舅在二舅和五舅身上也沒少花錢,花也是白花,前腳給錢,后腳就去賭,輸光了還去賣血。大舅就是個銀行也抗不了這兩個弟弟禍害。

        蒲草男人賣血,也給一些不賣血的個別男人一個絕好的機會。那些不賣血的人精氣神兒是很足的,他們可以在農(nóng)閑的日子里找他們喜歡的女人去解悶兒,以滿足那些家中抽血的男人的女人的需要。

        自從大舅和孫寡婦東窗事發(fā)以后,村里的好多男人就開始打?qū)O寡婦的主意。特別是那些精氣神旺盛的人,也都頻頻到孫寡婦這里來,摸摸搜搜,卿卿我我。孫寡婦也沒有辦法拒絕,自己的身體不好,干不了農(nóng)活兒,又得養(yǎng)活兩個孩子,只能是因地制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從了。大舅心里明鏡似的,嘴上卻不說。大舅是什么人?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他不可能白白地給孫寡婦錢,去養(yǎng)兩個不是他骨血的孩子。再說,喝一杯奶,用不著養(yǎng)一頭牛,大舅明白哪一頭劃算。他也知道村里的這些男人和孫寡婦的關(guān)系,無非就是仨瓜倆棗和一個雞蛋的關(guān)系。這些男人除了體力不窮,其他什么都窮。用蒲草當?shù)厝说脑捴v,這些人的衣兜比臉干凈,打倒立都掉不下一個鋼蹦兒來。

        這一天天色很好,陽光也格外地充足。大舅閑著沒事兒,從家里溜達出來,往土地廟的方向走。

        春光無限,轉(zhuǎn)眼間,莊稼已經(jīng)長一扎高了,整個田間綠油油的,蘊藏著一種希望。大舅走著、看著、想著。大舅對土地是沒有感情的,更不抱什么希望,他只承認土地能長莊稼,但富不了人。他的希望寄托在他手中那五十四張撲克牌上。

        大舅來到了土地廟。說是土地廟,其實廟已經(jīng)沒了,前些年三舅當大隊長的時候,“破四舊”給破壞了,只剩下了殘垣斷壁。

        大舅走過來,遠遠地看見了十幾個人,穿著破衣爛衫,依偎在土墻下曬太陽。大舅本是想走過去的,可看到了自己的兩個弟弟,我的二舅和五舅,也就停止了腳步。大舅還看到了那個“長頭發(fā)”張三強。大舅知道張三強跟孫寡婦的關(guān)系,他來這里就是看張三強的,看見了,也就放心了。便折回身,去了孫寡婦家。

        孫寡婦家住在蒲草河?xùn)|小學(xué)校的后身兒,緊靠東河岸的位置。這里僻靜,無論白天還是夜里都能聽到小河潺潺的流水聲。

        大舅溜達著走來。村子里很靜,沒有人走動,幾只雞悠閑地在樹下覓食,還有兩只狗在一堆草垛邊交配著,一只是黃色的,一只是黑色的,大舅認識那只黑色的狗是他家的,可大舅沒心思看他家的狗干那種事兒,他急著見孫寡婦,急著讓孫寡婦給他生兒子,傳宗接代。

        孫寡婦家的院門兒敞著,大舅走進去,來到房前,房門也是敞著的。大舅剛想邁步往里進,猛地聽到了一種聲音,細聽,是孫寡婦在叫床。大舅對孫寡婦的聲音是既熟悉又敏感的。大舅一生中對兩種聲音最敏感,一種是撲克牌的洗牌聲,再就是女人的叫床了,對他來講這是世界上兩種最悅耳、最美妙的聲音了。特別是孫寡婦的叫,只要一叫,大舅就亢奮。

        大舅聽著,警覺起來,這是誰呀,膽子這么大?除了那個張三強還能有誰?大舅疑惑著,壯著膽子,悄悄地走了進去。大舅進了屋,隔著廚房的小窗子,看見了一男一女正在炕上掙扎。他猛地看見了一個人,嚇了一跳,立馬退了回來。

        大舅來到屋外,心狂跳著,他本是想走的,腳步卻停了下來,心一橫,坐到了房門前,摸出煙來抽。

        孫寡婦家的院門前有兩棵楊樹,長得很高,這時的樹冠已經(jīng)很綠了,上面還落著兩只喜鵲在嘎嘎地叫,伴隨著屋里孫寡婦的叫床,像一曲交響樂,一個屋里一個屋外地迎合著,唱得大舅心里煩。

        一支煙抽完了,大舅又抽了一支,這時有腳步從屋里走出來。大舅沒動,腳步聲在大舅的身后停下了,大舅感覺到腦后有一雙目光在盯著自己,問:“怎么是你?你在這干啥?”

        大舅回頭看了眼公社人保組的柴主任,朝他一笑,用夾著煙的手指了指院門前楊樹上在叫著的喜鵲,說:“在聽喜鵲叫?!?/p>

        柴主任順著大舅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確實有喜鵲在叫。柴主任沒再說什么,走了。

        柴主任走了,大舅沒走,仍舊坐在那兒抽煙。工夫不大,又有腳步傳來,只聽女的說:“進屋吧。”

        大舅得病了,這是大舅沒有料到的。大舅不僅沒有傳宗接代,還把命給送了。

        大舅得病是在這一年的秋天。這一年的雨水對莊稼來講是滋潤的,滿地的莊稼紅澄澄、金燦燦的,看上去喜人,應(yīng)該是多少年來沒有的豐收年??纱缶瞬×?,他沒有心思欣賞這樣的好年景了。大舅病得很重,不僅發(fā)高燒,還四肢酸痛,上攻頭面,長了滿臉的膿包,他找了很多大夫都治不了。后來有明白人告訴他,得的是花柳病。大舅當時就傻了,他知道這種病是要命的。

        這一年蒲草除了賣血的人多,得花柳病的人也不少,也就是說,除了賣血的,那些沒賣血的有很多人得了花柳病。究竟花柳病怎么來的,誰也說不清,有的說是跟女人睡覺給傳染的,有的說是賣血的人抽血時感染的,然后又傳到了女人的身上,反正到了這一年的冬天第一個死的是人保組的柴主任。

        孫寡婦也病了,也是滿臉的膿瘡。這一天她來到了大舅家。

        已經(jīng)是掌燈時分了,小大舅媽給孫寡婦開門的時候,嚇了一跳,忙捂上了嘴,她不敢看孫寡婦的那張臉。小大舅媽不知道孫寡婦這個樣子,這個時間到她家來干啥。孫寡婦見是小大舅媽,先是叫了聲大嫂,又見到了大大舅媽,也叫了一聲大嫂,用手遮著自己長有膿瘡的臉走了進來。這時的大舅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躺在炕上,發(fā)著高燒,一動不動。他用自己微弱的目光看了眼進來的孫寡婦,心里咯噔一下,卻沒有說話。孫寡婦也沒有跟大舅說話。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就那么在地上站著,揣摩著孫寡婦的來意。孫寡婦沒有坐,她把手從臉上拿下來,從衣袋里掏出一個手絹兒,打開,里面放著錢,足有幾百塊,說:“這是大隊長從前給過我的錢,都在這兒了,一分錢不少?!?/p>

        大大舅媽問:“你哪來這么多的錢?”

        孫寡婦說:“我要走了,我把房子賣了?!?/p>

        小大舅媽看孫寡婦有些同情,問:“你去哪兒?拉家?guī)Э诘??!?/p>

        孫寡婦滿臉的膿瘡,勉強地擠出了一絲苦笑,沒再說什么,就走了。

        孫寡婦從大舅家出來,又來到了姥姥家。見了姥姥,孫寡婦一下子跪了下來。姥姥嚇了一跳,這是誰呀,臉怎么這個樣子?細看是孫寡婦,便想起了三舅死的時候?qū)O寡婦給三舅送的白茬棺材。姥姥很是熱情地把她拉了起來,問:“閨女,你這是咋了?”

        孫寡婦流著淚說:“大媽,我沒臉見人了,我要走了,來看你一眼?!闭f著從懷里拿出那張照片,遞給姥姥,說:“這是你三兒子的照片,還給你?!庇謴囊麓锩鲆恍╁X交給姥姥,說,“這是你三兒子當大隊長的時候,救濟我的錢,我把它還給你,就替我給你三兒子買幾張紙燒了吧。”說著,又跪下身給姥姥磕了頭。

        這一夜,大舅沒睡,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也沒睡,姥姥也沒睡,直到第二天的早上傳來噩耗,說孫寡婦全家服毒自殺了,而且死在了三舅的墳前。

        孫寡婦死了以后,緊接著那個張三強也死了。大舅癱躺在炕上,聽著從窗外傳來的哀號聲,很是恐懼。

        ……

        大舅挨過了春節(jié),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也就是到了村里的一些男人去城里賣血的季節(jié),就病入膏肓了。他每天躺在炕上,呻吟著,滿臉的膿瘡開始腐爛,面色極其難看,聽著村民們要去城里賣血的歡笑聲,就對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有氣無力地說:“趕緊攔住,不能讓他們?nèi)??!?/p>

        大大舅媽很是生氣地說:“你自己都自身難保,還管那么多干啥?”

        小大舅媽也說:“讓你不老實,得了一身的病,活該!”

        大舅還是一個勁兒地說:“攔住他們,不能去呀!花柳病就是抽血傳染上的?!?/p>

        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不理,躲避著大舅。

        大舅無奈,咬著牙,爬到了窗口,掙扎著對走在村口的人喊著:“你們回來,不能再去了……”遺憾的是他的聲音太小,沒人能聽得見。

        蒲草的村口又聚集了一些想出去賣血的男人,他們一個個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稀稀拉拉地向村外走去。他們剛來到水庫旁,大舅坐著一輛馬車來到了水庫的大壩上,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氣喘吁吁,有氣無力地說:“你們不能去了,你們賣血染上了病,死的人會更多的。”

        村民們看著大舅,一臉的黃瘡,還在不斷地往外流膿,難看得要死,說:“你回去吧,你自己都管不了,就別管我們了。”

        大舅虛弱著身子坐在馬車上,身旁就是水庫。大舅咬著牙,靠在車幫上,繼續(xù)哀求道:“你們別再去賣血了,就算我求你們了。我跟你們說實話,我的病就是孫寡婦給傳上的,人保組柴主任也是她給傳上的,還有咱村的那個張三強都是她給傳上的。不能再這樣了,會死很多人的,趕緊回去吧,我把我這些年攢的錢都給你們……”

        村民們說:“你那是賭博賭來的錢,不干凈,咱不能要?!闭f罷,繼續(xù)往前走。

        大舅見勸說不行,猛地站起來,顫抖著身子,說:“你們再走,我就死給你們看!”

        村民們聽了,笑了,說:“你說的話沒人信了。你說你不賭博,你還賭;你說你不找別人家的女人,你還找。沒人信你的話了。”

        “你不會死的,你家稱人值,老婆就倆,又是大隊長,你怎么會死?”

        ……

        大舅聽了,無奈地看了眼身旁的水庫。水庫很大,蓄著很多的水,水是清的,有遠山的倒影,有打魚的小木船,還有魚兒在跳;大舅又看到了三舅的那座墳,孤零零地立在遠處,不禁眼淚流了下來。

        大舅站在馬車上,身薄如葉。猛地一陣風(fēng)吹來,那葉子便飄到了水里……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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