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西門慶要轉正了,由提刑副千戶升提刑官,吏部考察材料是這么寫的:“貼刑副千戶西門慶,才干有為,精察素著。家稱殷實而在任不貪,國事克勤而臺工有績。翌神運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齊民果仰。宜加轉正,以掌刑名者也。”這話無甚奇處,要升其官了,天下第一壞蛋,鑒定為天下第一好官,非始于西門慶,也定然不終于西門慶。
西門慶升官,有吏或喜,空出一個位置來了嘛。這個位置由何太監(jiān)侄子何永壽謀得。為其侄子謀得此職,何太監(jiān)費了不少功夫,先是在安妃劉娘娘身上輕攏慢捻,待侍候得娘娘舒服,趁機向劉娘娘提了句話。劉娘娘晚寢,枕頭上跟趙官家打了句耳語,老趙家便一口應承了。
提刑官多大的官,何況還是副的,皇帝居然也來打招呼。一個縣之縣令,才是七品,副提刑官,算什么級別呢?姑且算科級吧,皇帝竟一竿子插到底,說明的是:一級管一級、一級對一級負責的體制,已是徹底敗壞了。
清河縣提刑官這職位空出來,乃是源自原來正職夏提刑升指揮,管鹵簿。夏提刑先前聽說要升官,趕忙去京都活動,想在這位置再干一屆三年。沒想到,他活動回來,上面任命書早頒發(fā)了,詞語還蠻好聽的:“內開山東提刑所正千戶夏延齡,資望既久,才練老成,昔視典牧而坊隅安靜,今理齊刑而綽有政聲,宜加獎勵,以冀甄升,可備鹵簿之選者也。”又升官,又有這般好鑒定,夏提刑聽了,卻是“大半日無言,面容失色”。何搞有這般反應呢?原來這提刑官是肥缺,一屆下來,能撈個盆滿缽滿;而升任指揮,實實是明升暗降,級別工資能高幾分錢?權力外快,一年足可抵一生的級別差價,可能還有多,你說,夏提刑升官不如喪考妣嗎?
清河縣這次人事變動,并無任何正當理由,既非換屆,亦非縣里出甚事,只是為了解決西門慶一人。幕后操縱這次人事的,是蔡京。
何太監(jiān)為何永壽到高層活動,并不訝怪,叔侄嘛。蔡京對西門慶何搞這么關照呢?一個姓蔡,一個姓西門,500年前都非一家??晌鏖T慶與蔡京卻結了親——西門慶拜了蔡太師做干爹,自認了干兒子。
那日蔡京過生,西門慶通過蔡太師管家,攀援上了蔡府,出手就是:大紅蟒袍一套,官綠龍袍一套,漢錦二十匹,蜀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頭共四十匹,獅蠻玉帶一圍,金鑲奇南香帶一圍,玉杯、犀杯各十對,赤金攢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顆;又黃金二百兩。出了這般重手,有了這層關系,西門慶也就威風了。他在蔡太師那,一口一聲“孩兒,沒恁孝順爺爺”,回到了清河縣,便由裝孫子轉角色為西門大爺,每日騎著大白馬,頭戴烏紗,身穿五彩灑線揉頭獅子補子員領,四指大寬萌金茄楠香帶,粉底皂靴,排軍喝道,張打著大黑扇,前呼后擁,十數(shù)數(shù)十人跟隨,擁護,肅靜,回避,街上搖搖擺擺,擺擺搖搖。
不單是大宋,朝廷體制歷來是省管市,市管縣,縣管鄉(xiāng),鄉(xiāng)管村,一級管一級,一級對一級負責。而在《金瓶梅》里,這般體制全然毀壞。西門慶想升官,他根本不跑府官,不跑路廳(大宋不涉巡撫,設路),而是越了好幾級,一腳跑京都。清河縣離東京遠不?距離或不遠,級別甚遠嘛,西門慶與蔡京,其間隔了多少級?
蔡京那手,伸得老長,由相級插到縣處級乃至科局級來了,一插一個準。所謂一級管一級,實是一級管全級,到了高級別,下面所有級別,都可捏在掌心。故而上級之手,伸,伸,伸,伸下一級,伸下下一級,伸下下下下下一級,伸手不被捉,伸手便能撈。
都說京官很窮,工資不高,由大宋延及大清,京官窮得叮當響,比如有李慈銘者,天天叫苦,說日子沒法過,天天靠典當度日,果真如此否?可能也有,他不耍權,縮手縮腳,手伸得不長吧。若手伸得長,即使職分是閹豎,比如何太監(jiān),找關系運作,給親人生人安排個職務,爛容易的,還怕沒誰錢送來?蔡京那手伸那么長,他從西門慶那里,一回便撈了:大紅蟒袍一套,官綠龍袍一套,漢錦二十匹,蜀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蔡京手伸得越長,等于利益輸送管道越寬,大河小河,便通通流進蔡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