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貴
作為意思表示和行為方式,沉默無外兩種情形:一種是,基于個體性格的一言不發(fā)或不愛交談;另一種是,基于群體性格的明哲保身和逆來順受。我說的是后一種情形。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數(shù)》里寫道:“在我周圍,像我這種性格的人特多──在公眾場合什么都不說,到了私下里則妙語連珠,換言之,對信得過的人什么都說,對信不過的人什么都不說。這是中國人的通病?!?/p>
吾民有沉默傳統(tǒng),“沉默是金”被公奉為圭臬。《論語·為政》更將其以官俸寶典授人:“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皇權社會,庶民并非天性沉默寡言,而是被迫裝聾作啞。共和國建立,國人翻身做了主人,有了不沉默權。讓人唏噓的是,那場“因言獲罪”的浩劫,又讓眾生返祖“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
沉默是權。法治社會,言論自由乃憲法規(guī)定公民基本人權。廣義上,沉默權乃公民言論自由具體表現(xiàn),任何人都有權決定他愿意說什么或不說什么,除非法律另有規(guī)定。民主賦予公民“同意”“不同意”“棄權”(沉默)權利。狹義上,沉默權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接受訊問或出庭受審時,有保持沉默而拒不回答的權利。
沉默不是金。面對當下社會一些不公非義現(xiàn)象,作為現(xiàn)代公民,有責任有義務不對公共事務已于言。龍應臺《以“沉默”為恥》寫得精彩:“排隊買票時,真正可恨的并不是那一兩個插隊的人,因為他們是少數(shù);真正可恨的是那一長排、幾十個耐心排隊的人眼睜睜看著少數(shù)人破壞秩序而不說一句話!”
埃德蒙·柏克說過:“邪惡盛行的唯一條件,是善良者的沉默?!比欢?,沉默久了會喪失話語能力,“欲辯已忘言”便是沉默付出的代價。難怪馬丁·路德·金要說:“歷史將記取社會轉變的最大悲劇不是壞人的喧囂,而是好人的沉默。”事實確然,史上無數(shù)悲劇皆肇始于集體沉默?!逗妹壬防镉幸痪浣?jīng)典臺詞:“沉默不一定是金子,也可能是孫子?!本灰?,自地溝油始,國人就忍氣吞聲默修“火眼金睛”,三聚氰胺再襲后,又隱忍退讓轉購海外市場……當蘇丹紅、膨大劑、塑化劑、瘦肉精、甲醛酒、毒大米等大舉入侵國人菜籃餐桌,食品生態(tài)由“有什么不能吃”量變,引發(fā)“還有什么能吃”質變時,我們才為一次復一次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惹不起,躲得起”追悔莫及。
何以沉默?流行答案是恐懼。用恐懼心理為沉默開脫,就如同用人性幽暗為恐懼辯護。因為,公民免于恐懼的期望,同樣賴于公民權利意識的覺醒。伊維塔·澤魯巴維爾就曾洞見:“沉默不僅是恐懼的產(chǎn)物,它還是恐懼的重要來源?!背聊缥烈咭话懵?,還禍患于沉默者合謀。如羅伯特·E·皮滕杰所言:“說話只要有一個人發(fā)聲就可以,沉默卻需要所有人的配合?!碑敵聊蔀椤按蠖鄶?shù)”行為,個體打破沉默,則不止要戰(zhàn)勝自身恐懼,還須掙脫集體羅網(wǎng)。
沉默不怪。因為發(fā)聲不僅需要勇氣,更意味著承擔,甚或搭上自由、性命……問題是,如果萬馬齊喑下去,總有一天會有一款傷害為你我他“量身定做”。須知,沉默換不來尊重尊嚴,更換不來救贖保全。為公眾利益發(fā)聲,與其說是為了他人,毋寧說是為了自己,因為眾生本屬公共利益“連體人”,誰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當暴力與罪惡暢行無阻,哪個沉默旁觀者能夠保證,自己不會是受害者“下一個”呢?馬丁·路德·金早就預言:“我們看到真相卻一言不發(fā)之時,便是我們走向死亡之日?!被赝祟愂?,被他一語成讖的倒霉蛋還少嗎?
幸好,沉默也適用自然選擇法則。美國學者羅伯特·弗蘭克研究發(fā)現(xiàn),生物體偏好形成于自然選擇壓力。設若沉默能讓人獲得生存優(yōu)勢,其基因就會獲得遺傳優(yōu)勢;然而,愈沉默者愈渴望獲得大聲自由。沉默如同糖分偏好會對機體造成不利傷害,當傷害蓄積惡化到一定程度,進化壓力最終會消除我們的偏好。只是在否極泰來進程中,我們可能為此付出的代價太過沉重,而這種代價鐵定要有我們或我們的下一代埋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