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瑞 編輯|趙涵漠 攝影|邢超

《人物》對話白巖松我可以面對很多事情說“不”

文|張瑞 編輯|趙涵漠 攝影|邢超

人物 PORTRAIT = P

白巖松 = B

談新聞工作

有些東西你說你自己玩命努力，也努過很多的力，但是最后都像在空氣中打拳一樣，力量消耗掉了，但是沒有任何成果，這很正常

新聞當然要講政治，可一定要用講業(yè)務的方式講政治

P：我聽你的同事說，這一次做天津爆炸連線的時候，你當時覺得前方記者可能沒有做好記者該做的事，所以比較生氣？

B：這個倒很難說，因為什么呢，圍繞著天津濱海新區(qū)的爆炸我們做過多次，你不能籠統(tǒng)地說哪一個，就是都不好，也有相當多的好啊，對，可能是哪一次連線當中不好，那現(xiàn)在太多了。

因為怎么說，我也理解，可是另一方面，電視臺的這個記者站這幾年擴充得非?？?，全世界奔80個去了，國內(nèi)一下子就建立了30多個。中央電視臺（過去）沒有記者站，因為這是傳統(tǒng)歷史結構留下來的隱患，因為過去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有記者站，國內(nèi)建站，然后國際廣播電臺在國外建站。電視臺，中央電視臺資歷最年輕，已經(jīng)沒有這個資格了。

這是這幾年才開始大規(guī)模地建站，在大規(guī)模地建站的過程中，你比如說在國外建站，排在第一位的要素不是新聞要素，而是語言要素，就是它必須強，所以有相當多的駐外的記者是語言很強，而新聞是白丁，要慢慢學，我都給他們培訓。

國內(nèi)的記者站也是快速的，一到駐站之后，他可能過去就是一個很好的編導，但是現(xiàn)在他要說話，因為要連線，要報道，就不一樣了。所以我覺得第一方面是理解，第二方面就是的確這方面業(yè)務本身的工作應該去抓緊，我其實非常看重這一塊?，F(xiàn)在國內(nèi)，在中央電視臺國內(nèi)的記者站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好幾個非常棒的記者，現(xiàn)場報道的記者。

我不知道臺里接下來怎么去想，但是我的想法從來就是，你不能寄希望于別人，你自己這兒能不能開始探索。我覺得接下來我可能就會嘗試《新聞1+1》的主持人的選拔，可能要從國內(nèi)的記者站里頭挑一兩個優(yōu)秀的記者，讓他變成主持人，對，我準備，起碼今年或者明年就要進行這個嘗試。

中國的新聞界不管你去說一千道一萬，抱怨環(huán)境各方面的東西，歸根到底，最后你得按規(guī)律辦事

P：讓記者做主持人的好處是什么？

B：全世界都是這個路子，新聞的節(jié)目主持人一定要經(jīng)過記者的歷練。你像我、水均益這批人，要不是以前是記者的話，很難會成為一個后來比較、還算稱職的新聞主持人，因為這是一個必然的路徑。全世界都是這樣，而且摸爬滾打。所以我準備進行這個試驗。

P：你這樣的試驗應該在央視內(nèi)部還是挺少的？

B：沒有。但是我以前就試驗過，我以前就讓我們的記者在幾年連續(xù)出鏡之后，讓他當過主持人，現(xiàn)在就是國內(nèi)最好的駐站記者之一吧，黑龍江站的王躍軍，對，他現(xiàn)在是黑龍江站的站長，他原來就是—他開玩笑喊我就是喊“校長”，對—他原來在我們《東方時空》，在我所管的欄目里頭就是出鏡記者，出了多年之后，水平很高，最后讓他做了《東方時空》好幾年的主持人，然后又到記者站，我覺得這都是正確的。

哎呀，中國的新聞界不管你去說一千道一萬，抱怨環(huán)境各方面的東西，歸根到底，最后你得按規(guī)律辦事，如果不按規(guī)律辦事的話，大家將來整個社會都是受害者。新聞這一塊，我一直在說一句話，新聞我們現(xiàn)在聽到的最多的聲音是要講政治，可是我一直在說一句話，新聞當然要講政治，可一定要用講業(yè)務的方式講政治，不能直接講政治。因為直接講政治就等于是喊口號，你很難落地，你即便替黨做很好的宣傳工作，你也要學會用講業(yè)務的方式去講政治。因此一個新聞單位首先要擁有的風氣是一個業(yè)務氛圍，然后才可以去把很多的事情講故事，講規(guī)律。我覺得總書記也是這么說的，總書記也在說的是講故事和規(guī)律，這兩個詞是他講話中面對新聞宣傳的時候最多的。那為什么現(xiàn)在到了我們很多的單位已經(jīng)變成了簡單粗暴的講政治，效果還不好，那究竟你是愛黨還是害黨。如果你沒有任何業(yè)務能力地講政治，在我看來就是害共產(chǎn)黨。

有的時候你知道怎樣更好，但是你做不到，不是你的能力做不到

P：我看當時這期節(jié)目（北四村—難以安頓的青春）是那種，《新聞1+1》做了外拍的這么一種節(jié)目。

B：對，我專門讓我們記者去外拍，你必須深入其中，這個東西可不是說拿幾個數(shù)據(jù)、拿幾張照片就可以去做的，你不去接觸，不了解他們的這種，不采這口氣。其實我們要是經(jīng)費更多的話，《新聞1+1》會更好，但是我們沒什么經(jīng)費，我說的是要經(jīng)費更多了的話，我其實更喜歡的是我們自采的很多新聞，選題有的是，對。因為有相當多的評論，最后為節(jié)約成本，雖然你看我們（每年為臺里貢獻）4個多億，但是我們（欄目）窮得一塌糊涂。在這種窮得一塌糊涂的時候就要犧牲很多的這種采訪，所以我覺得這不正常，這不是按新聞規(guī)律辦事。

P：那《新聞1+1》它已經(jīng)這么大影響……

B：沒有用。人家有很多人考慮的不是你得到的影響力，而是我這規(guī)定要一刀切，對。

P：就是所有欄目都是一個成本？

B：對，我們可能更糟。

P：這是為什么？

B：我也不知道，對。

P：這么一個王牌欄目。

B：沒用，這可能就是體制內(nèi)的焦慮吧，對，但是你也要去面對，怎么辦?。ㄐΓ?，對。

P：應該講你的節(jié)目在央視節(jié)目里面，新聞頻道節(jié)目里面，影響力應該算最好的吧？

B：怎么說呢，這東西不是我該關心的事情，對。但是我只知道《新聞1+1》一年，那么短的一個欄目，25分鐘的欄目，周六、周日還沒有，一年給中央電視臺掙4個多億，但是跟我們4分錢的關系都沒有。

P：不會有績效提成？

B：嗯。所以我一直嫌《新聞1+1》的廣告很長。做節(jié)目的人都嫌它長，因為它跟你也沒關系，要有關系，我可能就嫌它短了（笑）。

P：我問劉楠（《新聞1＋1》前調查采訪主編），她會說其實你之前是希望能夠，一周能夠出一個外拍的節(jié)目。

B：對，我早就在說，而且我知道我說的是對的，《新聞1+1》不能只當?shù)氖切侣劦淖冯S者，你應該還成為新聞的引領者，有很多東西是你獨家發(fā)現(xiàn)的。但是你做得到嗎？我們現(xiàn)在的經(jīng)費管得這么嚴，對。所以這都是相當于空氣中打拳嘛（笑），所以有的時候你知道怎樣更好，但是你做不到，不是你的能力做不到，對。

到了這個歲數(shù)你會明白，我們悄悄地改變了一點世界，但是世界更嚴重地在改變著你

P：我本來以為不管是節(jié)目，還是以你的影響力來講，應該起碼會有一點作用嘛。

B：這要是在正常的環(huán)境下，我都覺得《新聞1+1》的很多人都應該拿很高的工資，這樣的話才能更穩(wěn)定地留住，但是做得到嗎？門兒都沒有。

P：但是《新聞1+1》不還是，因為是算你的節(jié)目嘛，你應該還是主導權會大一點？

B：這是沒有問題的，在業(yè)務這方面，在選題這方面，在這種走向，包括甚至標題相當大比例都是我起的，這沒問題，這也是大家可能還愿意去做的一些因素之一吧。在新聞這方面我們還算是相對的，大家比較尊重規(guī)律、尊重業(yè)務。而且還有一批人，我們這一小批人很少，大家也是很多年了，一起在這做，我們組相對來說穩(wěn)定性還是比較強，跟中央電視臺大環(huán)境比要強。

但是有的時候，那我有的時候也會去想，我也會有內(nèi)疚感，是不是也是這種因素限制了他們離開，限制他們有一種更好的發(fā)展平臺?。课蚁嘈拧缎侣?+1》的人如果出去求職的話，都應該會升職吧。所以有的時候我也會，就是覺得是不是對不起這些小弟弟、小妹妹們，如果他們要不是因為某種因素繼續(xù)在這兒，都跳槽了，可能人家現(xiàn)在都是一個小頭目，掙得都更多，所以我也會去想是不是害了他們，不好說這些事。

P：我還看到另外一篇是對水均益的訪談，他說你和他都是，可能有時候會有，雖然說在央視也很受重視，但是可能就沒有辦法發(fā)揮100%的能力，也不是說有誰專門想使絆子，但是就是一種無形的力量讓你不能發(fā)揮。

B：當然了，你希望的永遠是不斷地前進，可是時代不是這個節(jié)奏，你的行業(yè)也不是這個節(jié)奏，那就做不到。人生很多東西是順勢而為嘛，你怎么可能做到逆勢而動呢？所以到了一定的歲數(shù)你就會明白，自己的努力固然很重要，大環(huán)境是什么樣也非常重要。

年輕的時候覺得是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年輕的時候都希望是我們改變世界，到了這個歲數(shù)你會明白，我們悄悄地改變了一點世界，但是世界更嚴重地在改變著你，哪一個人的人生不是這樣，所以很正常。

P：也算是要適應時代的節(jié)奏？

B：也不叫適應，順勢而為，有些東西你說你自己玩命努力，也努過很多的力，但是最后都像在空氣中打拳一樣，力量消耗掉了，但是沒有任何成果，這很正常。

P：您有這種時期嗎，應該很多？

B：經(jīng)常的，換成哪兒、換成誰恐怕也是這樣。

有些事情是無權做出評價，但是有權保持沉默吧

P：孔茜和我說過，當時你們做某一次節(jié)目的時候，她說如果是這樣的選題你肯定是不會做的，是嗎？

B：有很多東西是，你可以有權保持沉默，有些事情是無權做出評價，但是有權保持沉默吧，明白我的意思？

P：明白。

B：對，所以新聞人有的時候有很多，守土有責，有的時候要用表揚去完成一種推進，這個過去人們看到得很少，大家總是在提輿論監(jiān)督。我覺得新聞人有兩個使命，一是輿論監(jiān)督，發(fā)現(xiàn)壞的要去制止。另外發(fā)現(xiàn)好的苗頭迅速肯定，它可能就被固化了，有很多東西都是這樣。另外還有一個，當有些東西你無法發(fā)表評價的時候，你努力地嘗試讓自己沉默，而不是相反。

因為有很多東西，現(xiàn)實中存在著這樣的一種情況，你不想這樣去說，可是你起碼試著保持沉默呀，而我也不能說相反的話呀。

圖片來自CFP

圖片由出版了白巖松作品《白說》的長江文藝出版社提供

談自身選擇

我有一個同事去了互聯(lián)網(wǎng)的這個公司，然后那天吃飯的時候有一句話，我都聽樂了，他說開始我以為讓我去做節(jié)目呢，后來我才明白，是讓我去做生意。

我覺得好多人理解是錯的，說他們離開了中央電視臺，不對，我覺得離開的是傳媒

P：這一次張泉靈她離開央視，我聽說你之前還勸過她留下來。

B：沒有，我沒勸她，我從不勸任何人留下，就像我也不會勸別人走一樣。為什么？這是根深蒂固的。個人的選擇，你永遠要尊重個人的選擇，你有什么權力跟人去說你留下來或者你應該走了。我從來沒跟張泉靈說過讓她留下來，從來沒有，我神經(jīng)病啊我。

P：那你覺得他們走了，對于央視來講也算一個挺大的損失嗎？

B：這是我該考慮的事情嗎？我是誰，我又不是央視的領導者，我只是其中的一員，走或者留都正常。誰走了，關鍵你能不能敞開門讓更多優(yōu)秀的人來。而且大家都各自有各自的選擇，很多人走了，相當多的人走了，沒有去做傳媒，說明他離開的不是中央電視臺，而是傳媒，那這更不是我能決定的，更不是我們該惋惜一下或者怎么著，人都去經(jīng)商去了，對。

所以這是一個大時代的這種抉擇的問題，個體的抉擇問題……所以好多人，我覺得好多人理解是錯的，說他們離開了中央電視臺，不對，我覺得離開的是傳媒。

P：這也是時代的一個趨勢？

B：對，怎么會簡單的是一個離開中央電視臺呢。

P：那這些人中，誰的轉型是你自己會覺得比較好的？

B：我沒覺得啊，因為自己覺得好就好了，我有什么資格去覺得誰轉得比較好，鞋舒不舒服你自己最知道，轉了的人最清楚。所以你說得多有病才會去——我覺得這個人轉得好，那個人轉得不好，轉得好和不好都是他們自己的事兒，對，我不會去關注這些事。

P：你覺得這些人的離開有共同的原因嗎，還是說各人有各人的原因？

B：我覺得各人有各人的原因還是占的比例更大，對，他得先有機會吧，然后足夠讓他做出離開的這個抉擇吧？對。所以我還是認為這是一個個體的選擇。大時代的背景，那你可以把他理解成離開傳媒，傳媒?jīng)]有過去那么大的吸引力了，那可能這是共同的，剩下的完全是各有各的不同。每個人的選擇、機會都不一樣。

別人給我開出幾千萬的價碼，我就一樂而已

P：你之前也提到有獵頭公司找過你。

B：你要說我這十幾年，什么樣的選擇沒有過，從政、業(yè)務、經(jīng)商、跳槽，當然都有了，對。

P：那你沒有動搖過嗎，有沒有一點點動搖過？

B：起碼到現(xiàn)在我還是依然想做新聞，對。

P：也有人分析，互聯(lián)網(wǎng)的沖擊啊或者什么之類的，但是對于你來講，你有一個自己的陣地，可能有時候還會說自己想說的話，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這種新聞。像這樣的沖擊對于你來講不是很大，所以您可以一直留在這個平臺做這種事，做新聞？

B：有很多東西是偽命題。你比如說白老師你怎么還不跳槽？那我就問我去哪兒？去互聯(lián)網(wǎng)??？如果互聯(lián)網(wǎng)是一家公司還好辦，我就去了，它現(xiàn)在是N家公司。那我就問我去哪一家啊？沒有任何一個人回答過我。當我問到這個層次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回答過我，因為他們仔細一想也覺得真是。會有個下意識去互聯(lián)網(wǎng)，但是去哪家，也就是說當沒有任何人回答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他們也明白假如白老師想做新聞的話，還真是，去哪家好像……你告訴我，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哪家新聞值得去？多簡單的問題。

大家有的時候想到了1，就不再去想2，只要想2，這個問題就有結論了，我去哪兒。我有一個同事去了互聯(lián)網(wǎng)的這個公司，然后那天吃飯的時候有一句話，我都聽樂了，他說開始我以為讓我去做節(jié)目呢，后來我才明白，是讓我去做生意，不是嗎？

P：對，它是企業(yè)嘛，肯定還是要做生意。

B：對啊，多簡單的問題啊，我不知道大家還……這是很簡單的道理，起碼我并沒有想去做生意，我也覺得做生意不適合我，我自己也不愿意。我要那么多錢干嘛？

我覺得對于我來說，相當重要的一個自由在于，我打骨子里對掙錢沒有特強的欲望，而且我夫人也跟我同樣的價值觀，前提是我不缺錢—但是我跟我的同行比，那就差得太遠了，可是這種比也有價值—在我不缺錢的情況下，我覺得我的生活方式不需要很多錢，我的生活方式不是需要很多錢的，而且我不缺錢。

P：就是現(xiàn)在的講法，你沒有這種財務上的壓力？

B：對啊，我也不想就是說，我不斷地要有新的物質需求，沒有啊。我現(xiàn)在衣服都穿了很久很久了，很舒服就夠了。我的生活方式不太費錢，而且我相信一輩子都有掙錢的能力。所以很多東西要研究，對我今天很多的抉擇起到最關鍵作用的是，我沒有這種很強的掙錢的欲望，它不吸引我，它不讓我感到開心，我也不把它當成一個目標，所以想要把我吸引走就很難了。

P：對，掙錢對你來講也不是一個急迫的事。

B：非常難。你想想，別人給我開出幾千萬的價碼，我就一樂而已，對于我來說沒有意義，有了它不會讓我生活變得更好，有可能變得更糟。那我干嗎？所以挖我比較難的原因就在這兒。這個東西將來慢慢去寫，很好，我想正是因為如此，我更早地獲得了一種自由，這點太重要了。我可以面對很多事情說“不”，這個世界能誘惑你的東西還有什么。

P：那你在央視應該也就是拿死工資嘛。

B：對啊。

P：那你的收入比如說可能更大的會來源于你的版稅？

B：我也是開玩笑說，我也是暢銷書作家嘛，我出的書都在百萬以上。我到哪兒，你也會有比如說講課、講座或者怎么樣。但是關鍵是差不多就行，我也很少去參加這樣的活動，但也不意味著沒有，我消耗也不大啊關鍵是。

P：那如果出現(xiàn)一個什么樣的平臺和機會會吸引你？

B：我覺得一定是好玩，讓人好奇，然后這里有新的東西，對，讓你更能發(fā)揮，我覺得可能性不大，可能性不大。不光是一個說脫離新聞，新聞我會一直去做。有很多東西關鍵我正在做，我喜歡的東西我正在做—比如說寫字，我說的是寫作，比如說帶學生，投身于教育，參加社會公益，然后做新聞節(jié)目，我要的東西我都在做。所以我就納悶了，身邊怎么總是有那么多人不斷地在問，“你怎么還不走？”你怎么從來不問，就是這個骨子里有一種“為什么走”？

每個人有不同的選擇，我的選擇是，我喜歡的東西我正在做著，而有很多東西是用錢不能衡量的，反而相反，我總是覺得掙錢一定不會讓人像花錢那么開心。所以偶爾做一些掙錢沒那么積極，偶爾去做一些可以花錢的事兒，可能開心的指數(shù)就會更多。帶學生不就是一個花時間、花錢的事兒嘛。

我喜歡的東西我正在做著，而有很多東西是用錢不能衡量的

談東西聯(lián)大

那天晚上臨睡覺一直在看《燃燈者》，看到一半的時候把書一扔，不行，我得弄

全新的、混搭的、好玩兒的，沒有，以前沒有

P：應該看到這個小環(huán)境，可能大家現(xiàn)在很多人放棄了這個小環(huán)境，你現(xiàn)在抽出了很多精力來辦東西聯(lián)大，也算在這個背景之下一個突破？

B：不是，這個我一定會去做，我覺得。因為這想了很多年，其實終究職業(yè)是你職業(yè)上的事情，你還會有一些職業(yè)以外的想法，你比如說要去做教育的志愿者，用什么方法去做，因此它一定也是一個……有一天我想明白了這個方法，才有這個東西聯(lián)大。

因此它就是一個全新的、混搭的、好玩兒的，沒有，以前沒有，把清華、北大、人大、廣院，這些新聞系的研究生給摞在一起上課，給辦兩年，然后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擁有了一生的朋友。幾堂課之后就開始互相借鑒了，學校的圍墻被拆了，因為他們是一個班的同學。所以想到這一點開始興奮，那就去做啊。我就是那天—想了很久，好幾年—但是那天晚上臨睡覺一直在看《燃燈者》，看到一半的時候把書一扔，不行，我得弄，第二天我就開始張羅這事，然后就成了。我光看，感動得熱淚盈眶，又怎么著呢，終于有一天就會忘掉的。

P：那你在剛一開始帶學生時心里會比較忐忑嗎？怎么跟這些年輕人交流？

B：我很少有忐忑，我更多的是好奇。做很多新的事情的時候，我一般不是畏懼的心態(tài)，也不會是忐忑的心態(tài)，反而是一種很興奮的好奇。對，你會去添加什么，另外不會給自己上來就有很多不切實際的高標準。本身大家就是要一起往前走，因此你也是一個逐漸……教育也一定是一個逐漸摸索、成熟的過程，所以后來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找感覺，各有各的好。

P：那你當時有好奇他們會有一個什么樣的反應呢？或者說什么樣的變化？

B：學生問我，你最失望的時候，帶我們的時候？我說是看到你們第一份作業(yè)的時候。那最開心的時候呢？看到你們第二份作業(yè)的時候。因為你就會看到他們在進步嘛，對。這就是一個教師的樂觀，好奇也在于此吧。當然，我剛才說的這句話，你不能抱太多不切實際的這種愿望。

P：比如什么樣的愿望？

B：你帶學生，你就覺得拿什么標準去衡量，拿世俗的標準去衡量，將來他們都成了領導，成了大記者，我背不起這個東西，人生的路很長，誰都不知道會是什么樣，你不過就是相陪、相伴、相推，推了兩年。所以我在聯(lián)大從來不會確立一個世俗的標準，給學生呢，不斷地在提示的也不是世俗的標準，我希望他們快樂、健康，是大寫的人，而且情商很高，對。另外遇到挫折都能夠，不敢說笑著面對吧，都扛得住，就夠了。

世俗的標準，你也不能拿5年去衡量，起碼要用10年、20年、30年去衡量吧，你帶的這些學生將來怎么樣，那真的是，最少不能少于10年，做這個評價，對。

希望他們是一個建設者，方法的提供者，思維永遠追求有不同角度和不同答案的人

P：我是感覺你應該也花了挺多精力在你那些學生和他們的教育上，你覺得大概能夠占精力的多少？

B：這個很難說，這個東西是沒法統(tǒng)計的，而且將來只會越來越多。因為一屆又一屆畢業(yè)了的學生，也還有很多各種各樣的事情，連結婚都會占據(jù)很多的時間。不知道，所以這個東西就是好奇吧，誰知道下一步，當累加到10屆學生的時候又會是什么樣的？不好說。你比如說這個周日就要有一個二期的聚會，在我們家聚會，那你就又是一天，對。

P：對，我是聽說你去學生婚禮當主持人了，2月份又要去做證婚人。

B：對。

P：這其實都還挺花時間的，就你平時工作也挺忙的。

B：花時間，花錢。因為都是自費的嘛，對，你不能給這幫小年輕增添麻煩。但是這不也是生活中新的色彩嘛，很難說。

P：你會對比你的學生和你自己在80年代當學生那時候？

B：我還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在這一點上我很明白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切都不一樣了，你能拿現(xiàn)在——那時候我們總吃不飽呢，你能拿現(xiàn)在去衡量？

所以每天晚上課上完了，請他們吃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學生經(jīng)常，“白老師，點太多了”，我覺得，我就在說這可能是一種下意識，總怕人吃不飽，可是忘了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很少餓的一代人了，但是我們上學的時候天天餓，所以當你要犒勞學生的時候，就總想多點，結果人家已經(jīng)抱怨，曾經(jīng)說過有一次回去晚上都睡不好覺，好幾個人。那我就要反省，哦，可能背后是一種代際的慣性，我們這代人可能還天天覺得想要對人好，就多吃點，其實現(xiàn)在我也明白，人家不餓，你天天讓人家多吃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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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由出版了白巖松作品《白說》的長江文藝出版社提供

P：那如果你的學生他們以后也成為新聞人了，你是希望他們成為怎么樣的新聞人，跟你自己作為新聞人有什么不同？

B：老師再殫精竭慮，也終將相遇了就會分開，你能陪伴他們多久，雖然是一生的朋友了，因為你帶了他們，你肯定一輩子都會在他們的身邊，但不會再耳提面命了。而且我會給自己一個很重要的約束，當他離開校園的時候，就不能再以老師的姿態(tài)去訓導他們一些什么，要求他們一些什么，從此以朋友的方式相處，這個我給自己的禁忌，非常明確。

但是在課堂內(nèi)，那我是老師，可是即便你再做努力，也不過就兩年，我能把哪一件事給他們教透，手把手。更何況我覺得一個好的老師就是要幫他們不斷地推門，新奇的門，然后讓他們知道生活中原來不是那兩三條路，四五個房間，四五扇門，原來有那么多令人好奇的東西，推開它，介紹一下，啟發(fā)他們一下，然后又推開另一扇，最后不同的這些孩子會對不同的房間產(chǎn)生不同的興趣，接下來去深究這個里頭的東西，是他們自己的事，對。老師就是要不斷地讓他們境界更開，世界更遼闊一點，好奇的東西更多。

你比如說就像“評論”這堂課，我只會講這一堂課，這兩個半小時，但是這種思維方式，這種模式（編者注：在白巖松的評論課上，他會要求每個學生面對同一則新聞，寫出三個不同的評論角度），這種啟發(fā)就已經(jīng)種在他們的心里了。那他們中間可能會有一部分將來就會成為一種習慣，對，知道答案不止一個。我反正帶學生，我非常討厭的是標準答案，一言堂，不民主，不尊重差異，我要鼓勵差異，越不同越好，尤其這11份作業(yè)，第一次來了的時候非常相似，用詞不同，但其實理念非常相似。我希望畢業(yè)的時候11份完全不一樣，你不署名我都知道誰寫的。

你剛才還說希望他們將來成為什么樣的新聞人？無所謂吧，因為首先有一點，先要更改一下，是不是新聞人我都覺得無所謂，你能保證你將來的學生都去新聞單位嗎？這個不取決于我，甚至也不取決于他自己，取決于大環(huán)境是否還有足夠的吸引力。但是如果他們做新聞，不管他們做什么，我都希望他們是一個建設者，方法的提供者，思維永遠追求有不同角度和不同答案的人，但是最后一定要成為一個開心的、有趣的、有趣味的人。這個有趣味的不僅是有趣，他生活中還有很多趣味，喝茶、聽音樂、踢足球、運動、做飯等等。因此核心我期待他們將來干不干新聞都是一個有趣味并且開心的人，那就OK了。

P：我知道你第一屆學生當時除了有繼續(xù)讀書的，其他的基本上都做了新聞，后面兩屆學生可能就不做新聞。

B：那我一樣祝福啊，那怎么辦。我今天來的路上還在想這個問題，原來我說的是聯(lián)大辦到什么時候，我說聯(lián)大辦到我第一屆的學生的孩子進聯(lián)大，結束，大概70歲吧。反正今天來的路上還想，我說要不要換一個標準，我應該以哪一屆的畢業(yè)生沒有一個干新聞作為結束的標準，那我還干什么。雖然我說OK，11個學生干什么都OK，但如果終于到了有一天11個學新聞的碩士沒有一個在干新聞的時候，我這個班就該關了。

為什么不讓他們分享，沒問題

P：之前跟你的一個學生聊的時候，他說當時他們覺得，你的課準確一點，像烏托邦的一個感覺，所以會下意識地想去保護這么一個烏托邦，所以不大會跟別人談你上課時候講了什么。但我上次聽你說你是樂于大家去分享，去擴散，然后發(fā)揮一下乘法的這么一個效應。你知道你的學生有這種想法嗎？

B：我當然理解了，因為這個東西也是我在面對高校的時候在想的問題?，F(xiàn)在我們很多高校進入到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之后，已經(jīng)是一個開放的空間，傳統(tǒng)的校園內(nèi)的學術自由，思想自由，其實正在遇到很大的挑戰(zhàn)。學生第二天“咵”給你發(fā)一段視頻，說我們老師反黨，反社會主義，這樣的事接連發(fā)生，就會導致將來的老師都會自保，那就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吧。

有很多東西是年輕人不理解，然后把前言后語一拿掉，變成了一種，怎么說，對這老師恐怕也是傷害，但是我覺得歸根到底傷害的是學生，因為老師都講八股文了，你聽什么。

這一段話特別容易被理解成好像是你支持別人有很多社會所不容的言論才是學術自由，不是這個意思，而是不管人家講什么，首先我們也應該回到最基礎上的維持校園內(nèi)的學術自由、思想自由這樣一個前提，當然，必須建立在法治的基礎上，所以我理解這個情況。而另一方面我沒什么可擔心的，我在講的這更多的是人性的東西或者怎么怎么樣的東西，我自己知道我是誰，而且我也知道你能招來的學生就這么幾個，每一個學生的周圍都有很多人很好奇，白老師給你們推薦了什么書，他在講什么，我覺得如果有這樣好奇的年輕人，為什么不讓他們分享，沒問題，對。

談最近印象最深的新聞

我給同學回信的時候說，其實說得對還要說得早啊

P：你覺得最近讓你印象最深的新聞是什么？

B：我也想不通中國的股市會在一周之后出臺熔斷，然后又熔斷了熔斷，然后一周之內(nèi)就會把去年一年的跌幅全部擺平，甚至又進入到2時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一個公共決策，之前應該進行怎樣的協(xié)商、民主和公開聽證？對專家的意見究竟是聽還是沒聽？這個決策怎么出臺？當然覺得很好奇了，尤其到了當下這個時代，當下這個時代好多東西都已經(jīng)協(xié)商，和這個提前的征求意見都已經(jīng)是一個慣例了，可是居然還有這么大一個動作說來就來了，然后說走就走了（笑）。走可能是應該的，但是為什么說來就來了呢，想當然？

P：對。它確實是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

B：但是你媒體們就是要盡量減少和制止這類行為的出現(xiàn)。那天我在節(jié)目里頭說這件事，我說不是美國所有的東西拿來都好，比如說股市熔斷的這個機制拿來的就不是很好，我說在美國出臺的熔斷機制在第九年頭才第一次用，而在中國一個禮拜就兩天，我的這段話結束了40分鐘之后，看到消息，取消了。

我接到了好幾個短信說，包括我的學生，說白老師，你牛啊，你剛擠對完，人家就怎么怎么的。我心里當然明白，跟我說的一點關系沒有，跟我說的一點關系沒有，并不是因為我說了，它取消了。我給同學回信的時候說，其實說得對還要說得早啊，如果你之后再說還有什么價值？但是你在之前說它就成為社會輿論和推動它的一種力量，對。所以我覺得挺好的。

P：那你不會覺得起碼你說的，在節(jié)目推動里面算一份力量嗎，起碼發(fā)揮一點作用嗎？

B：我覺得首先你要考慮的是，這是不是對的。你要知道任何在沒取消的時候，大家說話還是，你看，相當客氣。因為都不相信能夠被取消掉，可是我當時的直覺去研究它的話，就覺得它水土不服，要不我不會非常堅決地說這段話，起碼在你說的時候它還沒取消。

對，所以這就是一個新聞人，你建立在什么準則上，你當然要建立在是不是該說，你說得是不是對的，這是最重要的準則。

P：你自己對這一點很有信心。

B：我非常自信，要不我不會在節(jié)目里說啊，這能開玩笑嗎（笑）。我已經(jīng)明確地說不是美國所有的東西拿來都好，我就舉了這個例子。

P：你自己之前對股市這塊了解嗎，不然你怎么會做出這種研究呢？

B：所有的新聞人在那周這都是最大的新聞之一啊，你當然要去關注它，對。2015年到2016年的第一個季度，股市怎么可能是中國的小新聞，是超級大新聞，全世界你給我找這種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年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