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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如此(中篇)

        2016-11-05 10:54:30李月峰
        山花 2016年15期

        李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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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她芳芳吧。

        她是獨生女,母親把房子留給了她,還有點錢,她心里明白,如果有兄弟姐妹,房子和錢輪不到她,從小到大,她沒做父母期望的樣子,母親只生了她一個,她松了一口氣。若是母親早走兩年就好了——這想法當(dāng)然忤逆——她就不會跟王又良糾纏了這些時候,還不是因為他那套既沒貸款也無債務(wù)的大房子,她倒不是期望能分個一屋半間,只想有個住處,傾向于依賴性,這是母親恨她的地方,恨鐵不成鋼,很多時候她都這樣想,我不必要做那個鋼。

        她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有幾年了,王又良總在提醒她,他們到頭了,這樣他就有理由漠視她的存在,她其實并不想成為一塊絆腳石,似乎是因為性格,凡事她都有慢半拍的節(jié)奏,只是,一捱到母親從火葬場消失,她便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搬離了住了十年的家,她回家了,回了娘家,她死皮賴臉耗時太久,自己都覺得羞愧難當(dāng)。她有點得意,為自己的行動,甚至偷笑了幾回,看到了王又良臉上出現(xiàn)擂臺上不見了對手的悻悻表情,仿佛拳擊賽正進行中,他一個長拳打過來,卻打在空氣里,自己差點因為這一閃失摔倒,她曾是多么期望他能摔上一跤,最好爬不起來,對她來說,婚姻的最后生活,像一場人間折磨。

        母親去世她并沒有傷心過度,人總要死的,不管是輕于鴻毛還是重于泰山,區(qū)別的只有早晚,母親似乎走早了點,剛六十出頭,人應(yīng)該到八十再死,才不會令人惋惜,到九十歲,就有點晚了,鄰居家有個老奶奶九十多了,還活著呢,窩在一個小房間里,一年到頭沒有人跟她說一句話,每頓飯端過去一碗稀粥,活到這份兒上,不如他家養(yǎng)的寵物狗,狗能吃到肉,香腸,專門的糧食,每天有放風(fēng)撒歡的時間,有一回他家的狗走失,全家出動找狗,到處張貼懸賞小廣告,女主人還因為找狗遲遲未果傷心哭過幾回,人和狗之間有真情,人與人之間未必。她十歲時,父母離婚,她再沒見過父親,母親叮囑過她,“他”來,也不要理他,他已經(jīng)不是你的父親了。但“他”沒來過,一度她懷疑自己不是他親生的,跟王又良談戀愛那會兒,向他透露一個秘密,她以為會把這個驚天秘密藏到死。那天他們喝了點酒,有點微醺,王又良把她帶回父母家他的那張床上,那是他們的第一次,因為怕弄出聲響驚動還在另一個房里看電視的未來公婆,他們進行得悄然無聲,她愉悅也滿足,這是她之前未曾體驗過的感覺,或許是她到了開竅的時候了,而他意識到她不是處女,他一定是想問問她的第一次,但沒問,在之后的十年當(dāng)中,這個問題始終如梗在喉。

        那天,是王又良先說了他的秘密,他看過他姐姐小便,跟他撒尿的東西太不一樣了,那時候他六歲。作為一種交換和回報,也是信任——這種時候人喜歡透露跟身體有關(guān)的秘密——她說到她父親,不是后來的繼父,是十歲之前的親生父親,他摸過她,不是摸頭摸肩膀什么的,父親的手伸進了她的內(nèi)褲,那時候她以為大人做事總是有道理的,或許這是對她做錯事的一種懲罰。王又良很吃驚,他是親爸嗎?她就是從這會兒開始懷疑父親的真實性。較之與王又良看他姐姐撒尿這事,跟她的秘密相比,簡直就稱不上秘密,她覺得有點不對等,她只講了這一個秘密,有些事,只適合藏在心底,她覺得自己藏的東西太多,是命運和命數(shù)帶來的東西,她信,就像母親的早亡,也是命數(shù)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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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的房子有兩大間一小間,二十年前的動遷房,在五樓,她搬回來做的第一件事是扔掉了母親鋪的地板革,換成了地板,花了她幾千塊,不,是花母親留下的錢,她不想揮霍母親留下的不太多的錢,所以選擇最便宜的合成地板,她自己是沒有錢的,她沒攢私房錢,沒想過這方面的準備,她原以為婚姻就像親緣關(guān)系,如同母子父女,一勞永逸,她知道她錯了,沒有什么關(guān)系是鐵定,換句話說任何一種關(guān)系都有可能改變設(shè)定的章程,父親曾對她做過不倫的事,接下來就是繼父。母親跟繼父過到一塊時她十二歲,開始她還蠻喜歡繼父,偶爾會得到一點零花錢,繼父給她的錢比母親給她的錢要多,這養(yǎng)成了她吃零食的習(xí)慣,這習(xí)慣一直都沒改變。慢慢的,她就喜歡不起來繼父了,首先他的目光讓她不自在,她頭腦的反應(yīng)在同齡孩子中并不算機敏,即便她稍有些遲鈍,也多少意識到繼父看她的眼神超出了一個成年人看孩子的意義。家里沒人時,繼父總說些暗示的話,指她身體的某個部位,像是在關(guān)心她疼愛她,這里痛不痛呀那里痛不痛啊,每次給她錢都借機碰碰她這碰碰她那兒,還讓她坐到他的腿上,有一回她在廁所時,繼父憋不住了似的闖進來,沖著還沒有提上褲子的她揚起那根赤紅的東西。她有些提心吊膽,不知道該不該對母親說,也不知道如何說,她擔(dān)心母親會責(zé)備她,在孩子與大人之間,犯錯的只有孩子。她念到高中時就輟學(xué)了,那年她十七歲,認識一個大她十八歲的男人,她跟他住到一起,母親管不了她,也是因為惹不起那人,只當(dāng)她死了。

        那男人姓黃,下巴長了個痦子,痦子上長了幾根黑毛,綽號叫黃毛,遠近沒人敢惹他,十多歲就是那片地兒的一霸,若是出了什么搶劫盜竊打架斗毆事件,永遠都跟他有關(guān)系。黃毛早早結(jié)婚了,但也早早把老婆打跑了,他有個兒子,送到奶奶家撫養(yǎng)。黃毛沒打她,待她還不錯,喜歡給她洗澡,燒一大壺?zé)崴?,倒大鐵盆里,她光溜溜坐盆里,有點像他的孩子。他愛在她洗過澡后干她,這樣那樣的干,當(dāng)她是玩具,有時一邊看黃色帶子一邊效仿,他對自己東西相當(dāng)自豪,也十分的寶貝,寶貝到常常讓她把它含在嘴里。其實她對性交沒感覺到樂趣,但她溫順,為討黃毛喜歡,時不時學(xué)黃色片子里面女人高潮的樣子,黃毛因此會摑她一掌,罵她裝逼樣,其他時候,他還真的就從不打她,給她錢買零食吃或買一兩件廉價的衣服,都來自夜市的地攤上。黃毛干什么她不知道,有時他很有錢,手里舉著大哥大招搖過市,又有時不名一文,連大哥大都當(dāng)成了擺設(shè),話費太高了。他很忙,總不在家,留下她看看電視或黃色錄相,化化妝,逛逛夜市,不停地吃零食或睡上一覺,一整天就過去了。要么,她就剪紙,小時候不少人家過年有貼窗花的習(xí)慣,大多是油亮的紅紙剪出來的,誰家辦婚事的喜字也是她剪出來的,她無師自通,一把剪刀一張紙片,剪出的動物栩栩如生,后來剪紙就不常見了,但她還剪得出來,收集有顏色的紙張,無聊時剪著玩兒,打發(fā)時間,剪好就貼墻上,到處都是,黃毛回家時就說,呵,成動物園了。他以為她喜歡動物,給她弄來一條圓滾滾的小黑狗養(yǎng),沒幾天,她沒留神,讓小狗跑出去找不回來了。之后黃毛又給她弄來兩只兔子,一只灰色的,一只白色的,她不知道兔子怕冷的,下雪的天兔子籠子擱在陽臺上,第二天兩只兔子直條條地凍死了,她再也不要任何動物了。而黃毛的家也實在有點寒酸,一臺電視,一張床,一張桌子,幾只凳子,一個大衣柜,柜門連把手都沒有,幾乎家徒四壁。她不知道黃毛以前跟老婆是怎么過日子的,也不知道他原先的老婆什么樣兒,她倒是見過他兒子,又瘦又小,長一張驚惶失措的小臉。她想或許就此她就替代了黃毛的老婆,現(xiàn)在不是,將來會是,她給那個小男孩兒當(dāng)后媽,但她會對他好,她還想著生一個孩子,她若是生了孩子,不會送到奶奶家或姥姥家,她要自己養(yǎng)。不過,這只是她自己閑得無事可做時想的,想想這想想那,還想有一天自己會不會離開黃毛,離開她會去哪里,除了黃毛她還會跟什么樣的人在一起。

        她跟黃毛在夜市上認識,她獨自在夜市上閑逛,勞動公園東門的大廣場上,滿是小地攤,賣什么的都有,黃毛和幾個哥們兒在那里吆喝著賣大堆的舊服裝,她拎起幾件看了看,她都不能穿,衣服又肥又大,據(jù)說是歐美人穿過的,有的還都很新,那時期外國的垃圾很多都運到了國內(nèi),包括舊服裝,人們把穿外國人穿過的舊服裝當(dāng)成了一種時髦。黃毛那會兒盯上了她,問她是不是姓陳,她說不是,黃毛說哦你長得真像我家老鄰居的閨女。黃毛跟人搭訕的開場白總是這一套,她卻當(dāng)真的。黃毛長相生猛,寬肩大臉盤,眉毛總擰著,看誰就像跟誰有仇,讓膽小的人生畏。那天黃毛把她帶到一個大排擋吃了一碗餛飩,又送她回家,第二天他就來家里找她,在她的小床上干了她,她沒怎么掙扎,也掙扎不過,完事后黃毛拍拍她腦袋向她檢討,我沒想到你還是處女,我該溫柔點。她不知道黃毛從哪里看出她不像處女,她也不認為自己是招搖的女孩兒,那樣的女孩子是能看出來的,大聲說大聲笑,越人多的地越興奮,她最多算個沒太多主意的人。再過幾天,她就跟黃毛住到一起了,母親幾次生拉硬扯拖她回家,但只要黃毛一來招呼,家里就關(guān)不住她了。母親說你有撞南墻的時候,到那時別說我不認你。

        黃毛不忙的時候跟狐朋狗友喝酒,搓麻,能搓一天加整宿,他們是不開火的,黃毛自己不做飯,而她不會做,她跟黃毛都是買著吃,或到小館子里吃,多半她是用面包花卷香腸咸鴨蛋什么的打發(fā)一頓飯。狐朋狗友來時黃毛買只燒雞,買幾個豬蹄或一些羊雜,他們喝白酒也喝啤酒,吆三喝五的,也帶女人過來,來的女人都不像正正經(jīng)經(jīng)居家過日子的那種人,隨便,任這個或那個男人摸一把掐一下,女人間還相互比奶子,看誰的奶子大。無論誰來,都沒太把她當(dāng)回事,他們有時叫她黃毛那個小馬子,她想馬子大概就是他的女人的意思,但她會覺得自己像條被棄在角落里的一只狗,她時不時地會得到一根骨頭,她也沒想過為自己爭取點什么,只有當(dāng)黃毛跟別的女人動手動腳時,她會生氣,生悶氣,沒人理會她的情緒。另一些時候,黃毛會打發(fā)她出去,他跟三五個哥們兒關(guān)在屋子里密謀著事情,總是那三五個,他們是鐵哥們兒,她認為他們是在密謀,但不知道在謀什么,不會是學(xué)雷鋒的好事。

        跟黃毛住了大半年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黃毛的一個哥們兒趁他不在家強奸了她,這個哥們兒是黃毛那三五個鐵哥們兒中的一個,年齡比黃毛還大,她等黃毛回家后向他哭訴,讓他看胳臂和腿上她掙扎時留下的瘀傷,黃毛嘴里叼根煙,眨巴著小眼睛,說了一個字,操!她覺出了黃毛有些憤怒,不光憤怒,還有別的,好奇好笑什么的,她想他會為自己報仇,但沒有,黃毛跟那家伙仍拍肩膀稱兄道弟,仍然時不時地密謀著事情,她有點醒悟,她在黃毛眼里根本不及哥們兒重要,她實際上就是那條被想起來的時候會得到一根骨頭的狗。她離開黃毛,回了家,母親沒有不認她,當(dāng)她是浪子回頭,還托人幫她找了份工作,營業(yè)員,在一家糕點廠的門市賣點心,她挺喜歡這份工作,能偷吃到各種各樣點心,每個來買糕點的人都對她笑,有點討好她的意思。黃毛找過她一回,她說了句狠話,你找別人含你的雞巴吧,把黃毛說樂了。兩年后,派出所兩個警察到家里,向她了解黃毛的情況,黃毛跟幾個人搶運鈔車,犯案在逃,但也沒逃多久就被逮住了,那會兒,她沒給警察提供有用的線索,她都兩年沒再見黃毛了。他是個強奸犯。她這樣對警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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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決定把母親的房子分租出去,她一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有點空,出租還能掙點錢,她也不愿承認自己其實害怕孤獨。她從來沒獨自生活過,黃毛之后,她安安穩(wěn)穩(wěn)過了一段正常女孩子的生活,上班下班,星期天跟女伴去逛街,她掙的錢都歸她自己,想買點什么就買點什么,主要的花銷還是在零食上,零食吃多了,飯吃得就少,母親有時會說你的胃口會吃壞的,或,將來你得吃成一個胖子——這話不幸言中了。她卻不擔(dān)心,她實際挺瘦,胸部平平,屁股也平,但她臉蛋長得好看,在街上總被人多看一眼。到夏天的時候,她見到了繼父的外甥東來,他比她大一歲,長胳臂長腿,穿的衣服有點老舊,從外縣來這座城市的一所大學(xué)念書,他周末來看舅舅,也順便改善一下伙食。

        母親對東來很好,這是個長眼色的孩子,母親在廚房做飯他會幫著洗菜或倒垃圾,親親熱熱地喊舅媽,有時東來還去門市店看她,兩人一個柜臺里一個柜臺外說著話,她會偷偷塞給他幾塊點心,她對大學(xué)校園的生活很向往,但她并不是想再去學(xué)些什么,她只好奇集體生活,八個男生或女生住一屋里頭都干些什么呀。聽錄音機看書什么的,東來告訴她,也打球或踢球。有一回東來和一幫學(xué)生,有男有女去海邊露營,帶她去了,那些學(xué)生在沙灘上點起篝火圍成一個圈,彈吉他唱歌,朗誦詩歌跳舞,玩擊鼓傳花游戲,夜晚的濕度很大,東來把外衣披在她身上,摟著她的肩膀,篝火因為有風(fēng)忽兒竄出老高,忽兒左右搖擺,火光中,男生女生的眼睛都又大又亮。有一個時刻學(xué)生們?nèi)齼蓛勺唛_,她和東來留在火堆旁,東來親吻她,動作笨拙,這方面,她可以當(dāng)他的老師,除了親吻,他們沒干別的,她又期望又失望,她絕不會主動干些什么或要求什么,她性情趨向于溫順,聽從別人,當(dāng)父親把手伸進她的內(nèi)褲,繼父朝她揚起那個玩意兒,黃毛隨意擺布她時,她的溫順就特別的明顯,黃毛哥們兒強奸她那會兒,她掙扎是掙扎了,但她沒有呼叫,如果她喊了,或許那事就不會發(fā)生了。

        海邊之后的一天,母親和繼父去一個熟人家吃喜酒了,東來從學(xué)校過來,他沒有吃晚飯,她不會做飯,東來說他會下面條,于是,她在廚房給他當(dāng)幫手,剝蒜頭或找醬油瓶子,兩個人在廚房里擠來擠去,東來說你覺得我們兩個像什么,她問像什么,東來說像兩口子唄。在廚房里一起做飯大概就是東來對未來的一部分憧憬,她用濕手彈他,誰跟你是兩口子呀,東來也回敬她,我沒說我們是,我是說我們像。兩人你彈我一下,我回彈你一下,臉蛋都紅紅的,繼父一腳跨進門,看到了這情形,原本灰暗的臉更暗沉了。東來回學(xué)校時,繼父破例送他出門,好半天才回來,從那天,東來很少再來了,也不再去門市跟她說話,她有點想他,晚飯桌上問繼父東來怎么沒來,繼父說你就別惦記他了,你們不是一路人。繼父幾乎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她不解地問是哪路人,繼父說你自己清楚。隔了幾天,她在下班的路上看到了東來和兩個男生,她追過去,東來待搭不理,她問他你怎么了?東來說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她說我怎么了?東來忿忿的,說沒想到你是那樣的人,他怕同伴聽見,小聲說,你跟一個老爺們住那么長時間,天天睡一起,我都替你害臊,將來誰敢跟你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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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的房子沒有客廳,進門一個小走廊,接連兩扇門,對面一扇門,她把右手邊的小間布置成客廳的樣子,原先老舊的單人沙發(fā)加上她從自己家搬過來的皮沙發(fā),構(gòu)成了對角一組沙發(fā),罩上新的沙發(fā)罩,有點豪華的味道,像韓劇里的家庭擺設(shè)。一幅她縫了三年多的十字繡“富貴牡丹圖”掛到墻上,墻壁上貼了近二十年的難看的墻紙都揭下了,墻面幾乎都成黃色的了,她買了大白粉和長柄滾刷,賣她這些東西的店主向她推薦乳膠漆,說效果比大白粉好,臟了用抹布擦一下就干凈了,還有一種加膩子粉的涂料,刷墻上就像上了一層瓷一樣,她沒聽店主的,買了最便宜的大白粉。原本她打算請人工來粉刷房子,到街上問那些蹲在馬路牙子上等活兒的民工,他們粉刷是按每平方米算人工費的,而且他們干的話還需要買滑石粉等配料,這一算下來沒兩千塊錢是做不來的,她打工一個月的工資也不過一千多塊,母親的錢她要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她要自己來粉刷墻壁,沒干過這活兒,但看人干過,白墻粉和水按比例兌好就是了,基本上沒太大的技術(shù)含量,她不要求精益求精,看著新和白就成,她有的就是時間,她在超市的促銷員的活兒告一段落了,等把房子的事搞定了,她就得去另外找活干,反正,這幾年,她不是在某個地方干活,就是在去找活干的路上。她先從自己睡覺的屋子開始,家什都蒙上了報紙或舊的床單,踩著母親留下的那張有年頭的八仙桌,這桌子是母親的母親傳下來的,老物件,或許能值點錢。母親的東西她清理時大多都丟掉了,替換成從自己家搬過來的家什,跟王又良離婚既然得不到房子和錢——她根本不知道有多少錢——就把能搬的東西都搬過來了,彩電,冰箱,洗衣機,床,桌子,柜子,幾乎把那個家搬空了,王又良沒在乎這些,他就不用發(fā)愁如何處理舊物件了,換人換物,恰到好處。只是,她想,王又良大概是沒想到她把孩子留給了他,盡管這讓她每個月都要付幾百塊錢的撫養(yǎng)費,孩子對他的新生活是一種無形的障礙,他對此感到棘手,你這個狠心的娘們兒,孩子是你一手帶大的,你就把他丟下了,讓他跟著你,我多拿撫養(yǎng)費。她又偷笑了幾回,她不能讓事事都遂了他的意,的確,兒子是她帶大的,她為他付出了大多半時間,另一些時間付給了王又良,她像兩個人的保姆,給他們做飯洗衣,只要是他們需要的她都樂于去干,她曾想過,這個家若沒有她可怎么得了哇,她用了相當(dāng)久的的時間才明白,就算沒有她,孩子和王又良該吃吃,該喝喝,生活不會因為缺失她而變糟糕,沒有誰離不開誰。她要離開家時,她跟兒子說以后會定期來看他,九歲兒子并不比別的孩子更聰明,或更愚笨,他說了句讓她難以捉摸的話,有空你就來,沒空就不用來。她以為兒子會傷心得哭哭啼啼呢。

        粉刷的進度挺快,大半天功夫,她屋里棚頂?shù)娜蝿?wù)就完成了,照這樣干,不出一個星期,她就能把三間房子粉刷一新,墻壁之間與墻壁與棚頂之間的邊邊角角,滾刷不能用,她還需要一把小刷子,她想起自己有個大號的腮紅刷,刷頭有蒲公英大,毛體柔軟,這刷子在她臉上的利用率極低,不妨來刷墻好了。她對自己干的活兒頗為滿意,她已經(jīng)從生活中學(xué)會了很多的技能,她結(jié)婚的時候還做不出一頓像樣的飯菜,但很快她就成了一個好廚娘,她的進步令母親驚訝,終于有地方受教育了,她知道母親諷刺她,丈母娘和女婿關(guān)系不睦,母親從一開始就不同意她的婚事,他耍起心眼來,十個你也抵不過他一個,就算賣了你,你還在幫他數(shù)錢呢。心眼多有什么壞處,是聰明的一種表現(xiàn)吧,她就是這么想的。就像母親無法阻止她跟黃毛同居一樣,同樣也阻止不了她跟王又良結(jié)婚。

        那會兒她工作的那家糕點門市被列入城建拆遷規(guī)劃中,門市主任有一天把她拉到一邊悄悄說,他早料到會有這一天,他已經(jīng)在外面自己開了間土雜商店,他當(dāng)了老板了,主任希望她到他的店里去上班,工資比門市要高,門市里好幾個女營業(yè)員,他只打算聘用她。主任四十多歲,胡子拉碴,嘴里總有股大蒜味,他喜歡跟門市上了歲數(shù)的女店員講下流話,冷不丁就把手伸進誰的衣服里,摸摸大咂咂,被摸的人一驚一乍的,滿門市追打他,好像門市的女營業(yè)員都威脅過要把他的那玩意兒揪下來,叫他下半輩子只能用嘴過癮了。只有她從來沒跟主任說笑過,她覺得自己跟主任差了好大的輩份,不適合說笑話,她也沒覺得主任更器重她些,他對誰都一樣,是個一碗水能端平的管事的。她跟主任最近的一回是一個春節(jié)過后,上班的第一天要燃放鞭炮,以期大吉大利,主任讓她來點燃鞭炮,大概是因為她年齡最小,她害怕放鞭,從小到大自己沒放過鞭,主任就從后面握著她的手,她手里有根香煙,點燃時她的頭扭在一邊,主任說怎么這么膽小呢。主任找她談過話之后,她心想怪不得這個時期在門市總看不到主任呢,有時他只在一天當(dāng)中的兩頭來門市,上班后和下班前,原來他干了自己的買賣,她沒說不去主任的店里去上班,她很少跟人說不字,她想主任是好意,或可能也是認可她的工作。到那個月門市開完工資后,她就去主任的土雜商店上班了,店里還有兩個主任聘用的人,都是他家的親戚,一男一女,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男的三十多歲,女的十八九歲,鄉(xiāng)下女孩兒的臉像紅蘿卜似的,腿比她的腰還粗,一比較她就像根豆芽菜。主任的老婆偶爾也來店里幫忙,他老婆是化工廠的化驗員,那個廠的工人差不多都下崗了,她老婆沒下崗,但也快了,主任的老婆很漂亮。

        土雜商店的營業(yè)時間要比門市店長,她每天多工作兩個小時,她晚回家了幾次,母親才知道她換了工作,母親說她缺心眼,門市店是廠家必設(shè)的經(jīng)銷點,就算動遷也會在別處開店,而且,雙方都是簽了合同的。她提醒母親,合同都是一年一簽的,這一年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母親說那個小破土雜店可不能跟她簽合同,哪怕一年,你是被那個家伙騙了。她倒沒覺得受騙,有一點小后悔,門市她回不去了的。

        主任的店沒那么多規(guī)矩,只要沒有顧客,她可以干任何事,吃零食,聊天,打撲克,主任帶頭打,往臉上貼小紙條的,偶爾他輸了會請她和他的兩個親戚吃西瓜或雪糕。大約兩個月后的一天,快下班了,主任告訴她晚走一會兒,要跟她對對賬。通常像點貨或?qū)~這類活兒都是主任跟他的親戚干的,她雖意外,但也沒什么疑問,她是給主任打工的,主任讓她干什么她不會問為什么。主任把卷閘門從店里面拉下來,留了一條貓能爬進來的小縫,把她叫到店的最里頭,那兒有張鐵床,是主任用來午睡或休息的,主任把她往床上推,她說主任干什么,主任說讓我稀罕稀罕你,她掙扎了幾下,沒掙扎脫,主任把她壓到身下時,她聞到了一股大蒜味,她把臉別到一邊,那個過程很長,比跟黃毛的每一次時間都長,也比黃毛哥們兒強奸她的時間長,主任在她耳邊不停地說著話,什么從一開始就喜歡她啦她長得好看啦他從來沒這么痛快啦,要不然就是一連聲地叫她好閨女真是個好閨女,還讓她放心他不會讓她懷孕的,他到快要射的時候會戴上避孕套。她的臉始終扭在一邊,不時因為身體被擠壓而發(fā)出呻吟,聲音很輕,比蚊子的聲音大不了多少,主任鼓勵她叫出來,大聲叫出來,沒人聽見。結(jié)束時她仍然躺著不動,臉朝向一邊,主任說起來吧要走了,她開始哭,光著兩條腿,主任站在一邊有點不知所措,后來就替她穿上了褲子,系上了腰帶,她只是哭,被主任架著扶起來仍是哭聲不止。主任被她哭得有點發(fā)毛,別這樣別這樣你哭什么呀你不是愿意嗎我以為你是愿意的我以為你是不太在乎這事的你別哭了行嗎姑奶奶我以后不這么干了我保證我給你寫保證書我給你錢你拿著這是五百塊快拿著你怎么還哭呀真操蛋這整得是什么事啊我還有老婆呢不能讓老婆知道了我孩子也快二十歲了你別這樣求求你你打我吧你打你打你出出氣喏這是裁紙刀你劃我兩下我回家就說遇到搶劫的了你不劃我自己劃你看你看我劃了都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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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社區(qū)的留言板上貼了小廣告,那地方專門供小區(qū)里的人發(fā)布信息用的,在一棟樓的側(cè)面,有黑板大的地方,小區(qū)里充分利用這塊地兒的人通常都是不上網(wǎng)或不經(jīng)常上網(wǎng)的,她自己就不上網(wǎng),也不會上網(wǎng),家里的筆記本電腦只有王又良背來背去的,除此還有更方便的手機,他天天都掛在網(wǎng)上,秘密也都在那里面,他說那是工作的需要,或許是這樣,他在保險公司工作,她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小業(yè)務(wù)員,現(xiàn)在升到了業(yè)務(wù)經(jīng)理的位置,無需再跑腿滿世界尋找客戶了。小區(qū)留言板上的信息量不小,各種信息,租房,找工作,招聘,家政服務(wù),賣舊物,偶爾還有人貼出征婚交友信息。她要求的房客是女性,單身(最好是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講究衛(wèi)生,不養(yǎng)寵物,沒有不良嗜好。她琢磨了又琢磨,把最后一條劃掉了,什么是不良嗜好,抽煙?喝酒?打麻將?誰給抽煙喝酒打麻將定義為不良嗜好?問題大概出在是什么人在抽煙,什么人喝酒,什么人打麻將,有的人干這些事就是消遣,另一些干這些事可能就算是不良嗜好了,什么人才是關(guān)鍵。

        她去貼廣告時,墻根的陰涼下坐了幾個上歲數(shù)的人,有男有女,有人說,超市門口那兒有中介,他們會幫你把房子租出去,貼這地兒有幾個人在看?另一個說中介要收費的。第一個說話的人說也就一百二百的,你租房子不差這點錢。她不認識那幾個人,沒搭茬。當(dāng)天有兩通電話打過來,但她對對方不滿意,一個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賣炸雞,老公在工地干活,孩子留在了老家;另一個是凈身出戶的離婚會計,租房不會太久,只是一個過渡,等兒子一結(jié)婚馬上買房,三兩個月,多則半年,會計說自己是個干凈利落的人,說得一板一眼的。那個炸雞女人的衛(wèi)生狀況令她堪憂,至于那個會計,她不想跟一個和自己一樣是個離婚的女人住一起。第二天沒有電話,第三天也沒有電話,第四天她又去留言板那里,發(fā)現(xiàn)自己貼的那張紙已經(jīng)被新的信息覆蓋了,有一張小紙貼她注意到了,求租住房的,要求房租不超過八百,這個價碼只能租到合廚的房子,她記下了電話號碼,回到家不抱希望地打了過去,話筒里傳來一個甜美的女聲,簡單問了問房子的情況,接著自我介紹說在廣播電視中心工作,是個主持人,黑龍江人,來這座城市快兩年了,曾經(jīng)在這個小區(qū)住過,雖然跟廣電的距離并不近,但有一趟線路的公交車從小區(qū)直通廣電,也算方便,而且,這地方的房租她能接受,主持人又問她房租的價格是否可議,如果可以,她就過來看看房子。

        她猜測對方是個年輕女性,主持人都光彩亮麗,能跟一個電視上年輕的主持人住一起似乎也挺榮耀,她欣然答應(yīng)房租不是死的,她也不是完全靠房租來過日子的,找個合適的房客對雙方都好。約定了時間,她去公共汽車站迎主持人,見了面后,心里的落差極大,主持人三十歲左右的樣子,短頭發(fā),個子矮矮的,大概還不足一米六,樣貌普通,或者說太過普通,穿牛仔褲和格子襯衫旅游鞋,沒什么特別,跟她心目中的主持人形象完全不一樣。她問她在哪個頻道主持節(jié)目,主持人說她在電臺,交通廣播電臺。難怪呢,是個不露臉的主持人,她問她結(jié)沒結(jié)婚,主持人直接干脆,我是個獨身主義者。她沒再問別的,也不擔(dān)心主持人規(guī)格過高看不上她的屋子,只要不是太過挑剔,她出租的屋子拾掇得還行,有十五六平方米,刷得雪白的墻壁,鋪著新的地板,床上有軟軟的席夢思墊子,窗簾和床罩都是配套的,雙開門的大衣柜,兩把圈椅,她還把母親的電視機搬了進去。

        挺好的,主持人說,跟她還了一百塊錢的房價,說自己在這座城市沒有根基,工資不高。她問主持人掙多少錢,主持人說不怕你笑話大姐,沒超兩千塊。她多少有點不相信,聽說中央電視臺的那些主持人每個月都能掙好幾萬,但人家掙多掙少跟她沒有關(guān)系,面前這個主持人不像有不良嗜好的人,她工作的時間注定了午飯和晚飯都不在家吃,不會使用她井井有條的廚房。

        主持人很快就搬了過來,一個皮箱兩個紙箱子就是全部家當(dāng),拿過來的拖鞋是早市上常見的幾塊錢的塑料拖,雖如此——沒像樣的家當(dāng)和貴重物件——主持人的生活倒很講究,早起喝燕麥,臨上班前沖杯雀巢速溶咖啡,晚上八九點回來后要喝一小杯葡萄酒,隔兩天睡覺前用蛋液敷臉,她的皮膚倒是蠻好的,每周主持人休息一天,某個星期二也早早就回來,不是放假,說是全臺檢機,她聽不懂,對方也不解釋,她們之間的對話很少,主持人無論什么時候手里都拿著手機,連上廁所都不離手,手機像男人的手掌那么大,有時還對著手機說話,她估摸著就是人們常說的微信聊天,她同樣不懂,她的手機除了打電話和發(fā)短信,別的功能對她就是浪費。

        她好多年都不聽廣播了,家里也沒收音機和半導(dǎo)體,母親有一個老式的收錄兩用機,她差點扔了,她找了出來,白天的時候打開它尋找交通臺,聽了兩天,終于找到了那個頻率,然后,她發(fā)現(xiàn)住在她家里的主持人總在整點的時候說五分鐘的快訊和報報路況,她在電臺的名字跟身份證上的不一樣,可能就是藝名吧,她這樣說,聽眾朋友們,現(xiàn)在是某點鐘,我是微風(fēng),讓我們來關(guān)注一下這個整點的資訊……播報完畢后會說下一個整點我們再見。主持人搬過來的第一個星期二,下午回來時請她喝咖啡,她不是沒喝過咖啡,王又良曾帶她去過咖啡廳,那時他們剛認識不久,還沒上床呢,他們?nèi)タ措娪肮涔珗@,手拉手在晚上的馬路上看星星,那是她以為的戀愛的滋味。主持人說我這可是進口的速溶雀巢,國產(chǎn)的根本沒法喝。她并不知道國產(chǎn)的和進口的區(qū)別,差不多都是那種苦巴味,她問主持人為什么不結(jié)婚,主持人說結(jié)婚?跟誰?男人?那些操蛋的男人!主持人反問她大姐你為什么離婚,她說不是她要離,是他要離,主持人說男人就是這么操蛋。那天她做了晚飯,請主持人一起吃,主持人說她做的飯和菜好吃。當(dāng)然。

        6

        她在門市主任的土雜門店干了五年,直到她認識王又良跟他結(jié)婚并生了孩子,主任就像他保證的那樣,沒再“稀罕稀罕”她,她結(jié)婚時給一千塊的禮金,這個數(shù)目是至親的人隨份子的價碼,主任不吝嗇,在婚宴上主任跟她說了一句話,悄悄說的,以后多長點心眼。她覺得主任跟母親說的話如出一轍。

        王又良比她大四歲,見誰跟誰賣保險,他媽在土雜店買了泡菜壇子,他過來幫他媽搬回家時看見了她,接著,就開始追求她,并沒費周折,他是大學(xué)生,口才一流好,能跟一個大學(xué)生談戀愛她求之不得。不過,用王又良后來的話說,男人給她顆糖豆都能領(lǐng)走她,意思很明確,她是個賤貨。剛結(jié)婚時他不是這樣說的,結(jié)婚一年王又良升職,加薪,接著買車,小房換大房,一路順風(fēng),他感激她,說她有幫夫運。漸漸地,他就不認為有她一星半點功勞,完全是他自己多年的努力,為犒勞自己的辛苦,他為自己買了好表和昂貴的皮帶,領(lǐng)帶,時尚的韓式皮鞋,這種皮鞋的特點就是用兩雙皮鞋的材料制成一雙,鞋頭又尖又長,腳在里面只占一半的地方,她偷偷試過王又良的鞋,腳尖板得她走不了幾步遠。王又良還用上了帶有古龍香水味的剔須液,雖然他其貌不揚,卻總一副衣冠楚楚的樣子,晚上嫌孩子哭鬧,跟她分屋而睡,有需要時叫她過去,完事再打發(fā)她回自己和孩子的床上。但這個階段也過去了,他開始嫌惡她了,再也沒對她說過一句好話,尤其看到她吃東西時,就會來上一句豬都沒你能吃。談戀愛時他從未嫌她能吃,他鼓勵她吃,知道她喜歡吃零食,換著樣兒買給她,他愛看她一口一口地吞咽食物,說她咀嚼的樣子可愛。

        她的確是胖了,生孩子前她是一塊生面團,生完孩子后面團發(fā)酵膨脹了,除了食量增大,仍然改不掉吃零食的習(xí)慣,王又良看不得她吃零食,她就不在他面前吃,如果哪天他難得呆在家里,她就瞅機會到衛(wèi)生間吃東西,以前所有的衣物都不能穿了,只有在看到過去穿過的漂亮衣服時,她才有點恨自己的身體,恨也只恨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并沒有胖到不堪的地步,有時在電視上看到一個肥胖的演員,她會很吃驚,不明白那人為什么那么胖,她能夠接受自己,也仍然覺得自己很好看,原本細長的眼睛變圓了,下巴也圓乎乎的,有種喜感,厚厚的嘴唇耐人尋味,黃毛最喜歡她嘴唇,看到她嘴唇,就想著親她,就想把他的東西貼上去。性感,這是她后來意識到的。

        孩子三歲之后上幼兒園,她開始出去找工作,王又良拿出來養(yǎng)家的錢十分算計,她常入不敷出,她若伸手要錢,他便借此羞辱她,總之,為達到他的目的——讓她主動提出離婚——王又良使出各種手段,還捎帶著把她母親也冷嘲熱諷一番。母親跟繼父的關(guān)系也危機重重,繼父每天去公園晨練,被在那地界做營生的中年婦盯上了,這些婦女專門向老年人賣淫,繼父數(shù)次嫖娼,后來被派出所掃黃大隊在公園小樹林里逮個正著,拘留,罰款,批評教育,繼父表示痛改前非,但這種事情就像沾染上毒品一樣上癮,雖然再沒抓住繼父的手腕兒,但母親再清楚不過,是繼父更謹慎更小心罷了。母親不想離婚,太丟人,繼續(xù)過也丟人,兩個人在一個屋檐下各過各的,像陌生人。王又良說什么樣的媽生什么樣的閨女,從本質(zhì)上你們母女倆都屬于老賴形的,賴上一個男人就不撒手了。的確如此,工作比她想象的難找,娘家指望不上,臉皮不比生存更重要,她一副豁上了的架式,除非王又良上法庭或在財產(chǎn)上有更多的給予,而這兩樣,王又良做不到。

        她差不多把能干的活兒都干了,張貼小廣告,送外賣,派發(fā)美容院的優(yōu)惠卡,小館子的服務(wù)員——大飯店只要未婚的年輕女孩兒,給市場上的攤主“拉驢”,那個攤主不知道哪里搞來的大量毛衫,她和幾個同樣干拉驢的婦女圍著攤子挑挑揀揀佯裝買貨的樣子,對身邊人夸毛衫有多么的好,不縮水不起球不掉色去年就買了兩件想給婆婆和我媽再買兩件多便宜在商場要二百多塊呢。一天下來,她會得到五十塊錢的報酬,有時攤主賣得多了會再多加十塊二十塊的。有一天她遇見了以前的門市主任,當(dāng)然主任不是來買毛衫的,主任說你胖了挺好的,你怎么干這個,還回我那兒去,咱那兒擴大了,我咋的都能給你安排個活兒比干拉驢的強。主任捏了捏她胖胖的胳臂,你真是胖了不少哇。她倒是琢磨了琢磨,顯然,回到主任那里的結(jié)果就是曾保證的條款要失效,一想到那股大蒜味和他叫自己好閨女時的猥瑣樣子,她有點心冷。

        有個階段她到肯德基做清潔工,她在那里干活兒時遇見王又良,他帶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坐在角落里,他看女孩子的討好眼神她再熟悉不過了,曾經(jīng)他也是那樣看她的。當(dāng)王又良看到她的時候,表現(xiàn)的恐慌——那種不知道后果有多嚴重的恐慌——讓她感到好笑,她從他的身邊走過去,把一旁桌子上的殘留物收拾干凈,聽到那女孩兒問,你怎么了?她沒看他們,從王又良身邊又走到他身后的一張桌子,聽到那女孩兒有點惱怒的聲音,喂,你沒聽我說話嗎。

        她那天十一點鐘才下班,每當(dāng)她上晚班的時候兒子都被婆婆接到家里,王又良在等她,他說我們得心平氣和談?wù)?,很長時間里都是他心不平氣不和,不是惡言惡語就是視而不見。她瞥他一眼,到衛(wèi)生間洗漱,王又良跟著她,我們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實在是太沒意義了,我們已經(jīng)沒有感情了,在一起只有互相折磨,你不覺我們之間沒有共同語言嗎?沒錯,這是我當(dāng)初犯的錯,我們的條件不對等,也就是說門不當(dāng)戶不對,你只上到初中,我寒窗十幾年,這就是距離和差距,我明明看到了這個差距,還是跟你結(jié)婚了,是我判斷上的錯誤,我以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么多年你也應(yīng)該受到良好的影響,但你一點進步都沒有,你就是一個家庭婦女,平庸的市井女人,底子差,又沒受過多少教育,階層不一樣,你應(yīng)該跟你同階層的人生活,你明白我的話嗎?她一邊刷牙一邊又瞥了他一眼,一臉的漠然。我們離婚吧,我現(xiàn)在很痛苦,這樣耗著對我們都沒好處,對孩子的成長也沒好處,離婚了你尋找屬于你的快樂,我尋找我自己的品質(zhì)生活,這樣多好。她漱了漱口,說,不是我不離,離了我沒住處。王又良說你回娘家呀,你是獨生女,將來你媽的一切都是你的。她說我不能回去,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王又良說那你就租房住呀,我可以給你先掏一年的房租,除了房子和車,家里的東西都給你,房子本來就是我的,對不對?你又不會開車,再說,車買回來一天就算二手車了,不值錢。她看著他,一年很快就會過去。王又良說你他媽的什么意思,我他媽的怎么還得管你一輩子嗎?你忒不要臉了,你長點志氣行不行?你讓我瞧得起你一點行不行?明天我就上他媽的法院起訴跟你離婚!她從王又良身邊擠了過去,你去呀誰管你,她想要是把這句話說出口就好了,但王又良從她的表情中讀懂了,他一腳踢翻了一只凳子。她上了床,確信自己的睡眠不會受到影響,這也是王又良力佐她具有豬的特性之一。她果真睡了過去,做了一個夢,有個什么人要強奸她,她奮力掙扎,接著,她意識到不是夢,有人在黑暗中撕扯她的內(nèi)衣,她熟悉的喘息聲,是王又良。她問你干么,王又良說操你,你不是我老婆么,你得盡老婆的義務(wù),她說有意思么,王又良說去你媽的。他用力把她身子掀翻過去,分開她的腿,粗暴地往里撞,一陣鉆心的痛讓她忍不住尖叫起來,他說,你叫吧,使勁叫,這是你應(yīng)得的。他按住她后背使她動彈不得,持續(xù)了幾分鐘,他猛地抽離開,離開前又說,以后我就這樣對待你,想什么時候干就什么時候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除非你滾蛋。

        她趴在那兒哭了一會兒,因為火燒火燎地痛,等到有東西流出來,流到兩腿間的時候,她想去洗清身子,卻感到筋疲力盡,她翻了個身,找到枕頭,讓自己躺得舒服些,很快,她就睡過去了。從這天開始,王又良如法炮制,粗暴地發(fā)泄一通,或許這只是一種策略,但他越來越興味索然地面對一堆死肉——他這樣形容她,她不叫不哭不掙扎,有一天,她一覺睡到天亮,他沒來騷擾自己,于是,兩人又恢復(fù)到視若不見的境地。就這當(dāng)兒,她繼父遭遇車禍,母親并沒有因為繼父的離開而從郁郁寡歡中走出來,變得孤僻,不愿見人,把自己整天關(guān)屋子里,她幫不上母親,她有自己的一攤子爛事——她跟王又良雖為路人一般,但又暗中監(jiān)視對方的一舉一動,以防新招出現(xiàn)沒有接住而對自己不利。

        繼父離開沒兩年,母親的肝出了問題,從發(fā)現(xiàn)病情到死,時間相隔不長,她迅速決斷,離婚,搬家,而且,她沒向婆家人包括王又良透露母親的死,連兒子都不知道姥姥沒了,她以此中斷婚姻和那個男人帶給她的傷害和恥辱,她終于洗脫了老賴的聲名。

        7

        出問題了,主持人住到二十天的時候,那天一清早,她起床后去衛(wèi)生間,一推門就驚呆了,坐便旁的紙籠里,主持人用過的,浸著黑紅血漬的衛(wèi)生巾,毫無遮掩地丟在里面,她有點蒙,也感到惡心,她從十四歲就懂得把用過的衛(wèi)生墊卷起來或用廢紙包裹,她沒把經(jīng)期跟臟東西聯(lián)系在一起,但覺得那應(yīng)該是一個像性一樣很私密的事情。大概十歲那年,有一天,在街上看到幾個男孩兒,用樹枝挑起一塊女人用過的衛(wèi)生墊丟來丟去,相互大呼小叫,嘻嘻哈哈,當(dāng)時她還沒領(lǐng)會到那塊東西的含義,醒悟過來后,她就發(fā)誓,等自己也用上了衛(wèi)生墊,一定不要任何人看到,那一瞬,她為自己的覺悟有點感動。

        她呆立片刻,轉(zhuǎn)而發(fā)現(xiàn)坐便圈上也沾有星點的血跡,一下子,她的心情就糟了,她想,不能為了幾百塊錢的房租,就破壞了離開王又良后一直保持的好心情,她很快想出了主意,主持人下班回來后,她便道歉,兒子的爸爸生了大病,兒子得到這里來跟她住一陣子,小孩子淘氣,難免會對主持人的作息有影響,她希望主持人盡快找別處的房子,如果她在一兩天就搬走的話,之前的房租她就不要了,算是一種補償。她在自己的屋里聽到主持人不停地打電話,租房子似乎不是件難事,網(wǎng)絡(luò)上每天都有大量的信息,只要主持人不是太挑剔,何況,有便宜可占呢。第二天中午,主持人將她的皮箱和紙箱又打理好,叫了輛出租車揚長而去,她松了一口氣。她沒再張貼廣告,有時去社區(qū)留言板那兒看看別人張貼的信息,這天她看到一則招工信息,是一家眼鏡店,離家不遠,她撥了電話,又立即趕去面試,老板告訴她第二天就可以上班了,她沒想到這么順利,她一直都喜歡工作,工作讓她覺得安心,而且,她每做一份工作都挺努力,也就是好好兒給人干活,人家給你錢,雖說錢解決不了所有問題,但錢的確能解決不少問題。

        去面試時有個小插曲,她剛看到眼鏡店的老板時嚇了一跳,以為是另外一個人,幸而姓氏不同,不然就能被以為見到了雙胞胎的另一個。那個人是她原先家的鄰居,住對門,三口之家,女主人是大學(xué)老師,男主人是醫(yī)院外科大夫,這對夫妻有一個念初中的女兒,家里有兩輛車,老師開白色轎車,大夫開灰色轎車,她總能從窗上看到這兩輛車威風(fēng)凜凜地開出小區(qū)。大學(xué)老師有些清高,見人從來都是鼻孔朝天,除非別人先跟她打招呼,醫(yī)院大夫倒挺隨和,黧黑的面孔也總是笑呵呵的,看他的臉不像大夫,倒像是打魚種地的。她見了這對夫妻很禮貌,關(guān)老師嚴大夫叫著,但除了打招呼,雖只隔著兩三步的距離,兩家人沒來往過。兒子小那會兒淘氣,在樓梯間跑上跑下,討嫌地踢鄰居家的門,為這事兒,關(guān)老師找過她,你得告訴你的孩子,別人家的門,是不能隨便踢的。老師站在門口,身材像塊木板,臉上表情淡漠,眼神居高臨下,有點像王又良常常使出的神情,她永遠都使不出這樣的表情和神色,大概就是階層的問題,老師是知識分子,王又良也是大學(xué)生出身。她呢,市井婦女。有一天她從電視新聞中得知勞務(wù)市場要舉辦大型招聘會,不少外資廠在招女工,她覺得或許自己能在一個廠子里找個活兒干,一大早她就出門了,在樓下遇見了嚴大夫,她說嚴大夫上班啊,嚴大夫嘴里像含了什么東西似的咕噥一句,雞啄食般點點頭。

        她往公交車站走,半路上,嚴大夫的灰色轎車停在她身邊,他搖下車窗問她去哪兒,捎上她一段路。她說不用,但嚴大夫很堅持,她不好再推辭,上了車后,嚴大夫讓她系安全帶,說有交警在查,她不知道怎么系安全帶,坐過幾回王又良的車,沒系過。嚴大夫傾過半個身子幫她系好安全帶,他的手和胳臂很有力量地擦過她前胸,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識的,他胳臂停留了一下。她說不知道順不順路,我去勞務(wù)市場。嚴大夫說沒關(guān)系,我送你過去。她表示感謝。嚴大夫說工作不好找吧。她點點頭,承認這一點。嚴大夫說我可能會幫上一點小忙,一個朋友有家公司,前一陣說要人,我問問看。她又表示感謝。嚴大夫扭臉看她一眼,你老公在什么單位?她說在保險公司。嚴大夫說保險公司好哇,每年都有紅利。她笑笑。嚴大夫說你們兩口子是不是……總聽你老公在發(fā)脾氣,又說不是我故意聽的,你知道房子隔音不是很好。她垂著頭嗯了一聲。嚴大夫說男人社會壓力大,發(fā)脾氣難免,不過,總發(fā)脾氣還罵大街就有問題了,有別的什么吧,又趕緊補充一句,這是隱私我不該問。她說他不滿意我罷。嚴大夫說我看你挺好。她頓一下,大概他希望我能瘦一點罷。嚴大夫呵呵笑了,胖點有什么不好,溫暖。他伸過一只手,在她的腿上拍了兩拍,又搖晃了兩下,我說的是真的。臨了,嚴大夫跟她要電話號碼,說問過朋友就告訴她。她沒覺得他真的會幫她的忙,而且兩家那么近,何必要電話號碼呢。

        過了幾天,她接到一個電話,陌生的號碼,她在勞務(wù)市場把電話號碼留給了好幾個廠家,這幾天她一直盼著有電話打過來,但始終沒有,那些外資廠需要大量的女工,但她的年齡有些偏大。她接通了電話,聽到另一面在親昵說猜猜我是誰,接著是一陣呵呵的笑聲,她有點發(fā)蒙,猜不出對方是誰,電話里說我是老嚴,她還是沒想起來誰是老嚴,另一面說我是你鄰居嚴大夫,她恍然。嚴大夫說我現(xiàn)在在家你過來一趟跟你說說工作的事。她多少有些詫異,因為嚴大夫過于熟絡(luò)的語氣,還有,兩家?guī)撞骄嚯x,他卻打電話召喚她,知識分子都是這樣行事的嗎。她倒也沒想到大夫說話算數(shù),真的就在幫她,臨出門她在門口照了一下鏡子,她不喜歡邋遢,這一點,王又良佩服她,到什么時候都不會讓自己灰頭土臉。一出門,就看見嚴大夫站在他家門里,在嘴上豎起食指,探出頭朝樓梯上下瞅兩眼,就算他不特別示意,她也不會聲張,她跟誰都不會放大音量,總像底氣不足似的。她從來沒進過嚴大夫家,在門口,看著锃亮的地板有些躊躇,大夫指指自己的光腳,小聲說,我們在家不穿拖鞋,地板很干凈,可是我擦的喲,地板玻璃都是我擦,我不是不干活兒的男人,有時我還洗碗呢,你老公啥都不干吧,別站在那,快進來。他拉住她胳臂,一直把她讓到沙發(fā)上,她都沒有機會仔細看他的家,坐下來看見對面一個大書架,除了一些書,還擺著各種陶瓷物件或別的什么東西,好看,顯得有品味。大夫挨她坐下,零距離,她沒法挪動,沙發(fā)過軟,整個身子都陷了進去。大夫說他下午沒手術(shù),特意回來告訴她,事兒辦成了,他把一張紙片交給她,上面寫著電話號碼和地址,明天就給我朋友打電話,他姓張,叫他張經(jīng)理就行,提我。她說謝謝嚴大夫。大夫說客氣什么,就當(dāng)我是大哥,大哥幫小妹應(yīng)該的。他抓起她一只手,攥在手里,我一直都挺注意你的,不像那些老娘們兒咋咋呼呼的,你老公應(yīng)當(dāng)珍惜你,話說回來了,男人現(xiàn)在都這樣,吃著碗里的惦記著鍋里的,這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別太過分,你自己有路走,也別不讓人走路是不是。她想掙脫大夫的手,越掙他攥得越緊,你得了解我的心意,我挺喜歡你,真的,你是那種,嗯,你不會太在乎這事兒吧。大夫把她推倒在沙發(fā)上,她說別這樣嚴大夫別這樣。大夫說傻瓜,你還想為你老公守身如玉呀,我猜你們不總過夫妻生活吧,你這么年輕,別讓自己太吃虧,其實,都是過來人,這算個什么,又不是過去的年代,他帶著勸誘的口吻,人不能虛度年華,得自己找快樂,人都有快樂的權(quán)力你說對不對。她窩在沙發(fā)上,動彈不得,他則像個龐然大物一樣壓到她身上,褲子褪到屁股下面,手指像槍管一樣又冷又硬,在她身上各處嫻熟地動作,他的嘴貼在她脖子上咬一口,又咬她的肩膀,一路下來就咬到她的乳房,她感到疼痛,輕叫起來,他噓噓兩聲,呲著牙,奶子真好,身子真軟,我會讓你爽,爽死。結(jié)束后,大夫跳起來迅速提上褲子,對她說,快起來,別弄到沙發(fā)上。大夫走到門口,從門鏡向外張望一張望,朝她擺手,她向門外走,這會兒看到門一側(cè)有一個魚缸,大得不可思議,里面游著各色魚,她想看看那魚,大夫已經(jīng)架著她的胳臂把她送出門,小聲說有時間我打電話給你。她回到自己家,二十多分鐘后,從窗上看到大夫那輛灰色的轎車駛離了小區(qū)。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她跟他又性交過兩次,發(fā)生在嚴大夫那輛灰色的轎車里,在某個中午,大夫設(shè)法把車開到某個地下停車場,玩起了車震。有一次他說他們可以長久保持這種關(guān)系,隔十天半月來這么一次,夠刺激。他還提過他妻子,很不屑,就一個男人婆。

        這期間,她已經(jīng)在嚴大夫朋友的公司上班了,叫長生科技有限公司,公司設(shè)在一棟居民樓里,牌匾掛在室內(nèi),三室一廳結(jié)構(gòu)的房子,每間屋子擺放幾張辦公桌,每張桌上都有部電話,十幾個年齡不等的婦女的工作就是打電話,張經(jīng)理安裝了監(jiān)控鏡頭,誰超過五分鐘沒拿起電話他都知道,打電話的目的是推銷一種長生牌系列保健食品。她是新來的,老板并沒有因為她是朋友介紹來的對她另眼相看,他說會給她兩個月的試用期,最終是否留下來還要看她的努力,實際上她只干了一個多月,一三五到居民小區(qū)樓內(nèi)發(fā)放宣傳單,也就是門縫廣告,二四六除了聽別的員工如何打電話,如何跟客戶溝通和賣產(chǎn)品,要通過資料和視頻了解產(chǎn)品的性能和功效。到后半個月,她有了自己的辦公桌,開始操起電話嘗試著把那種有病治病——能治百病——無病保健,延年益壽的產(chǎn)品賣出去。第二個月的月初,那天剛一到公司,張經(jīng)理就把她叫到他的屋里,是這棟房子最小的一間,里面有兩臺電腦,一臺是監(jiān)控顯示,另一臺是他打游戲上網(wǎng)用的,經(jīng)理說很抱歉——可并沒有抱歉的表情——我不得不跟你說,你不適合這工作,首先說明,我聘你干么呀,你得給我創(chuàng)造利潤出來,你才有工資,是不是?你來了一個多月了,頭一個月我給你開了一千五百塊,一方面是看在朋友的面上,另外,我對你還是抱有點希望,盡快進入角色,盡快把業(yè)績提上來,半個月,別人賣了四五萬塊的產(chǎn)品,你才賣出三千塊錢,刨除成本,人工,廣告和租房費用,實際上你沒給我掙多少錢,我呢,靠這個養(yǎng)家糊口,你讓我掙錢,我才能讓你有錢掙,是不是?所以,很對不起,我把這幾天的工資給你結(jié)了,咱們好聚好散你看好不好,我也說句實話,你的表達能力有問題,說話不給力,讓人產(chǎn)生不了對咱這產(chǎn)品的信心,我提醒過你,要敢說話敢打包票,咱這又不是假藥害人的,吃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他有心臟病,你就堅持讓他吃半年,保好,半年以后可以變換策略,就像小品里說的,腿壞了把腦袋憋大了,這是有可能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不具備這種反應(yīng)能力,你看好不好。

        她沒有什么不好,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她多少有點看明白了,公司里的人員流動性非常頻繁,隔幾天,張經(jīng)理就要找某個員工談話,之后,這個員工就不見了,接著,新的成員又加入進來。有人告訴她,公司在網(wǎng)上常年招聘,只要達不到老板認定的銷售額,就無法在公司待下去,這里不養(yǎng)閑人,反正,不缺的就是人,來了走,走了來,她離開了,走得很輕松。她在家里停了一天,又開始找工作了。第三天中午,嚴大夫打電話給她,說在她公司不遠的地方等她,顯然,他還不知道她已經(jīng)離開了,他總是利用兩個人午休的一個小時時間來約會。她告訴大夫,她不在那家公司了,那工作不適合她。大夫頓了一頓,呵呵笑兩聲,說也無所謂,他會留意再幫她。那天他載她去濱海路的一個地方,這條路通向海邊,平日沒行人,車輛也極少,因為時間倉促,嚴大夫以一種速戰(zhàn)速決的方式進行,中間還看了兩次手表,算計著趕回醫(yī)院的時間,等到他一手拉褲鏈一手把方向盤啟動車輛時,說不能送她回家了,時間不夠,醫(yī)院附近有個公交站,她可以從那里坐車回家。大夫把車開得飛快,全神貫注,無暇跟她說話,她有兩次想開口說,我們以后別這樣見面了,她有多么的不喜歡他并不知道。在一個十字路口,車停下來等行人過馬路,她聽到嚴大夫呻吟了一聲,扭臉看他,發(fā)現(xiàn)他黑色的面孔變得灰白,他壓低著聲音說,把頭低下,快把頭低下。她沒有完全聽清,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跟她說話,別他媽的看我!大夫在低吼,她更加不解,很詫異大夫的臉在一瞬間痛苦地扭曲成一團。她不看他了,朝向窗外,她看見關(guān)老師在斑馬線的中央像見了鬼一樣瞪著眼睛。

        紅燈變成了黃又變綠了,大夫一踩油門,車徑直開過十字路口,在一個岔道上,嚴大夫轉(zhuǎn)了個彎,進入一條僻靜的巷子里,他把車停下來,一拍方向盤,我讓你低下頭來著!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她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驚慌失措,如果遇到的是王又良,她會如此嗎?今天我真是倒霉,大夫說,你要知道,如果你不是從家里來而是在公司我就不會走這條路,你怎么就不干了呢,你說你能干什么呢?我們兩個得對對口徑。你說什么?她問。大夫高聲說,我們得對口徑!我老婆要是問你,你就說上醫(yī)院看牙,碰上了,我正要去朋友那里接洽一個外快的活兒,就捎上了你。她說,我沒有牙病。那你就說是你媽,陪你媽!大夫又急又快道。我媽沒在車上,她說。你媽在車后面,要咬定你媽在車后面,她大概也沒看得那么清楚,我得給我朋友打個電話,得把這個事兒弄圓乎了。嚴大夫慌亂地按手機鍵,錯了兩次,他罵了一句媽個逼的,終于按對了,對方關(guān)機,他泄了氣,停了停,發(fā)現(xiàn)她正盯著他,便說,我只是不希望鬧騰起來,對你對你老公都不好,我們最近不能再聯(lián)絡(luò)了,我得把你的號碼給刪了,這樣吧,你去辦電話停機,萬一我老婆調(diào)電話單她就不知道這個號碼是誰了。她一言不發(fā),也不再看他,不理會他都說了些什么,也不想會發(fā)生什么事,包括身邊這個男人回家后會發(fā)生什么事,她清楚地感覺有什么東西行將結(jié)束,她又松了一口氣。她說,你不是要趕回醫(yī)院嗎,我就在這里下車了。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打開車門下了車,往停車相反的方向走,這地方對她來說有點陌生,但她只要出了這條巷子就能走到大街上,她能找到回去的路。

        8

        母親的另一間屋子里,住進來一個小伙子,她叫他小盧,地產(chǎn)中介工作,名片上印著置業(yè)顧問的頭銜,才二十二歲,從吉林縣城來的,也是機緣巧合,她去中介碰到的第一個人是小盧,她出租房,他要求租屋,兩人一拍即合。她提出的條件并不苛刻,不能領(lǐng)一幫一伙的人去家里喝酒鬧騰,女朋友不能留宿。小盧說自己不喝酒,女朋友還沒影兒呢,搞對象對方都要先問有房沒有,他得先掙錢攢錢才能有打算,他現(xiàn)在屬于三無產(chǎn)品,無房無車無女友。

        她覺得這回出租對了對象,小盧的行李比主持人還少,一只大點的旅行包,拎包來拎包去,好在中介的服裝統(tǒng)一,少有機會穿自己的衣服,黑色的西服套裝,白襯衫系領(lǐng)帶,就是鞋有點不搭,舊的旅游鞋,不穿皮鞋也有道理,小盧每天要領(lǐng)客戶看房子,爬樓梯,舊式的房子八樓都沒電梯,得有個好體力和一雙不累腳的鞋。年輕人嗜睡,小盧一覺能睡到天光大亮,起床洗漱一番便出門上班,從她家到那家中介不到十分鐘路程,便利。他也不吃早飯,習(xí)慣了,午飯在大排擋或小吃攤吃碗面條或餛飩,下班沒準點,泡方便面加雙匯火腿腸又是一餐。晚上她看韓劇時小盧會進來陪她看,兩人一邊看一邊嗑著瓜子,她說你們大概不看這樣婆婆媽媽的劇吧。小盧說也愛看,看韓國美女,看帥男穿衣打扮。平時小盧頭發(fā)服服貼貼,要是跟伙伴們?nèi)サ习赏婢蜁杨^發(fā)梳得都豎起來,換上窄窄的牛仔褲,露出腳脖子,襪子剛能提到腳后跟,耳朵永遠都塞著耳塞,T恤衫前面印著美人頭像,要么是一顆狼頭,挺時髦的一個男孩子。她問過他家里的情況,有個姐姐嫁人了,爸媽還都不到五十歲,都在工廠上班,他若留在老家父母還能幫他買房子娶媳婦兒,但他想留在城市,或許會有些機會,在老家?guī)缀鯖]希望,只有官二代和富二代才能找到像樣體面的工作,做買賣也不愁資金和渠道。她本來想說其實在這里也一樣,但她沒說出來,事實上小盧的理想也并非不可實現(xiàn),有房有車,節(jié)假日可以帶家人出國旅行,世界究竟有多大,他想去看看。小盧問她都去過什么地方,她沒去過什么地方,小時候跟父母去過山東的親戚家,結(jié)婚時跟王又良去過他爺爺奶奶家,也是山東,不是一個城市。到第二年王又良單位組織業(yè)績好的業(yè)務(wù)員去新馬泰,帶家屬的費用報銷一半,但因為孩子太小,她沒去成,她多少有些遺憾。王又良回來后很長一段時間津津樂道的是泰國的人妖和色情表演,說女人的陰道里能射出飛鏢,她有點不信,但也可能是一種特技罷。在小盧這個年輕人的眼里,她也算是有錢人,母親這套房子按市價能值八九十萬,小盧還分析說,這套房子雖不在市中心,但很接近了,等到市中心樓盤完全飽和之后,各種商圈就要擴展開來,那時候房子將要超過一百萬,而且,這個時間過程并不會太長。她覺得小盧說的是有道理的,不免沾沾自喜,琢磨著幾年之后將大房換小,她手里就能有不少錢,這輩子大概是夠用了。

        小盧八月份住進來,到十月份就兩個月了,兩人相處得不錯,她不是個挑剔的人,小盧也很注意衛(wèi)生,每天晚上都擦地板,把所有的地板都擦個遍,說這樣能凈化空氣,因為外面總有霾。十月下旬,有一天她休息,用剛上市的新鮮蘿卜包包子,蘿卜蝦皮粉條餡,她請小盧一起吃,拳頭大的包子在盤子里碼成一個尖,十五個包子讓小盧一口氣吃完,似乎還意猶未盡,但不好意思再吃了,說姐你包的包子太好吃了,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包子。她笑笑,好吃以后我常包。臨冬,白菜蘿卜全面上市,價錢便宜,她狠狠買了一些,怕水份流失或糠了心,她把蘿卜都用塑料袋單個封好,擱陽臺避光的地方,塑料袋都是從超市里拿回來的,有點占便宜。她每星期包一次包子,白菜和蘿卜換著樣包,有一回她在白菜餡里放了老豆腐,小盧吃出了肉的味道。小盧用幫她干活作為回報,除了擦地板,早晨上班時會把垃圾幫她帶下樓,有什么需要體力的活兒當(dāng)仁不讓,還把母親多年的抽油煙機卸下來清理油污,她挺滿足,自從小盧住進來后,家里的玻璃就窗明幾凈了,之前她從不敢把手或身子探出窗外去擦玻璃,她總擔(dān)心會掉下樓去,小盧說這是一種恐高癥或恐慌癥,人站在高處的恐慌不是因為會掉下去,而是有種想跳下的念頭,這才讓人恐慌。她覺得小盧說得很對。過圣誕節(jié)的前一天,她用紅紙剪了一個圣誕老人貼在窗上,小盧看了后大為驚訝,姐,你是民間高手哇。就那天,小盧問她以前的婚姻,她便跟他講了王又良對她的輕視和侮辱,小盧替她不忿,姐你等著,他肯定會后悔的。

        她不在乎王又良是否后悔,她跟他的關(guān)聯(lián)就是兒子,兒子不跟王又良住一起,他住奶奶家,王又良顧不上,他總算是自由了,可以恣意追求他的理想對象了。兒子偶爾過來跟她過周末,他從奶奶家坐公交過來,上學(xué)也自己來來去去,不用爺爺奶奶接送,兒子有點早熟。小盧住進來后,兒子問這個舅舅——她讓兒子叫小盧舅舅——哪來的,她的回答令兒子不滿意,他不是哪來的,他是舅舅。兒子說以前我怎么不知道有個舅舅,她說你不知道的事很多,慢慢就會都知道了。兒子并不排斥小盧,可能是覺得小盧的年歲也不太大,兩人能玩到一起,他教小盧在樓下的空地上玩顛球,用腳背顛,他一氣能顛十幾個,小盧只能顛幾個,小盧甘拜下風(fēng),反過來,小盧教他玩手機上的游戲。有一天,兒子問她能不能給他買個手機,她說不能,兒子問為什么不能,她說讓你爸給你買。過了一段時間,兒子問她等他十二歲生日時能不能給他買手機當(dāng)生日禮物,他不想再要小汽車或手槍什么的。還有兩年,那時兒子上初中,她說行。兒子便有些興奮,她心里想兒子在王又良那里一定是碰了壁。

        進入臘月的一天,小盧跟她說了一件事,他有個老鄉(xiāng)跟兩個同伴租了一套房子,因為那兩個同伴提前回了老家,老鄉(xiāng)一個人負擔(dān)房租有點勉強,他低三下氣問她能不能讓老鄉(xiāng)跟他住一個屋,只住到過年為止。她明白小盧的老鄉(xiāng)并非是付不起房租,只不過是想省一點錢罷,離過年也就一個月了,那個不字她說不出口,小盧千恩萬謝,說,姐,這個月我多拿水電費。

        小盧的同鄉(xiāng)比他大幾歲,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是做鋁合金門窗的,比小盧更安靜,幾乎不說話,非要說話時,也不抬頭看人,一大早就出門,晚上小盧不下班他不回來,鞋總是放外面不肯拿屋里,上廁所時踮著腳尖走路。雖說小盧的老鄉(xiāng)小心翼翼,但她還是覺得多了一個人就有點不一樣,她發(fā)現(xiàn)他喝酒,每天都喝,他一走一過時都留下一股酒味,好在時間飛快,臘月二十九,小盧和老鄉(xiāng)就回老家過年了,臨走時,那個老鄉(xiāng)特意買了些水果謝她,她又塞進了小盧的包里,跟小盧說過年期間,房租她不會算進去,小盧說不用那樣姐,他向她求了兩個剪字,紙是他買回來的,她給小盧剪了一個大大的福字,一個大大的春字,小盧說貼在他家就把別人家買的字全斃了。到晚上,她一個人看電視,聽到外面有零星的鞭炮聲,感覺有些孤單,電視沒看完就上床睡了。睜開眼睛就是三十了,她起床后進到小盧的屋里看了看,他的幾件衣服還留在柜子里,墻上有小盧貼的幾張照片,有他單人照,也有跟中介伙伴們一起照的,男男女女十幾個,都是二十多歲的男孩兒女孩兒,床邊的小桌上有他隨手帶回來的報紙和雜志,她翻了翻,就去廚房做早飯吃。十點多鐘,她聽到有人敲門,她去開門,門口站著的人是她萬萬沒想到的,王又良。從她搬出來,就再沒見過他,每個月她都按時把兒子的撫養(yǎng)費打到他的賬號上,從不拖欠一天,她也從來不問兒子有關(guān)于他爸爸的事,讓兒子叫小盧舅舅而不是叔叔,也是出于分清界線的緣故,跟王又良,大有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式。

        王又良正在撣他的褲子,有些惱怒,在樓下,他的車跟另一輛車剮蹭了一下,大過年的,車上留下了刮痕,他低低咒罵著。她看著王又良,腦筋像沒轉(zhuǎn)過彎來,就仿佛他是一個她想不起來的人。王又良上下打量她,呵,你剪了頭發(fā),別說,你梳短發(fā)挺好看。剪短頭發(fā)是小盧給的建議,長頭發(fā)讓人有悶悶的感覺,說姐你露出脖子顯得個子更高,更年輕和爽利。小盧的建議提了兩天后,她就去剪了頭發(fā),自己也覺得挺好。小盧下班后看見她第一眼就說,姐,你根本就不像三十五歲,就像二十七八似的,你說有那么大的孩子,不認識你的人肯定不相信。

        你來干么?她終于說出一句話。我來看我老婆,王又良說,他一腳跨進來,她想阻攔他,但晚了一拍,你說什么?王又良說我來看看你不行嗎,大過年的,就你一個人?王又良看看這看看那,好像他對她的家仍然有著某種權(quán)力似的,他竟然連鞋都沒換,踩了一地的腳印,小盧昨天走時還特地為她又擦了一遍地板。這個家也變樣了呵,兒子回去說來了個舅舅,他什么時候有個舅舅啊。她說我把那間租出去了,是房客。王又良推開小盧屋的那扇門,她想說你別進那屋。王又良轉(zhuǎn)了一圈,就這個小子吧,你干么租男的不租個女的,我可是為你安全考慮,這些外來的人都有不安定的因素。她又問,你來干么?她站在門邊沒動,她不想跟王又良有半點瓜葛。別以為我來看你就是有意要復(fù)合,離了就離了,就算我過得不好,后悔了,跟之前想象的不一樣,我也不會主動再湊一起的,問題是我們有孩子不是嗎,我是來問問你,要不要今天回去跟孩子過個年?明天我再去我媽那兒。她說撫養(yǎng)費我都拿了。王又良瞪著眼睛,我他媽的這不是多余么,怎么,有人了?那個小子?想姐弟戀?別傻乎乎的讓人騙了,就你,人家把你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呢。她說,我沒讓你來。王又良不再踱步了,離她幾步遠,看她,我特別煩你這德行你知道不,不裝傻了?牛逼了?以前的事好像你一點錯都沒有,你他媽的跟對門怎么回事兒你最清楚,別把我當(dāng)瞎子當(dāng)聾子。王又良從她身邊走過去,出了門,回過頭,你不能光拿撫養(yǎng)費就萬事大吉了,你是當(dāng)媽的,別讓兒子以后恨你。

        她去衛(wèi)生間拿出拖把,開始擦地,狠狠地擦著,一會兒,停下來,喘了口氣,兀自笑了。

        9

        被關(guān)老師撞見她坐在嚴大夫的車里之后,她一直等待著這對夫妻的戰(zhàn)爭,也等著關(guān)老師找上門來興師問罪,除了等待,她對扭轉(zhuǎn)事態(tài)的發(fā)展無能為力,但她并沒讓自己的手機停機,這個號碼她使用好多年了,一個手機號決定不了命運,如果關(guān)老師果真找上門來,她不會發(fā)誓賭咒否認,明明是干了的事,她把要說的賠禮的話想好了,對不起,關(guān)老師,這件事真的很不好,也真的很遺憾。對,她就要這樣說。但什么也沒發(fā)生,之后的幾天關(guān)老師既沒來找她,也沒聽到鄰居有吵架的聲音傳來,早上她依然看到一白一灰兩輛轎車先后駛出小區(qū),晚上也是一先一后開回來,一如往常。直到一個星期六,她從市場買菜回來,上樓時一抬頭,看到關(guān)老師兩口子正在送客人出門,她停在樓梯的拐彎處,給關(guān)老師家的客人讓路,另外,她想拖延時間,等那對夫妻返身進家門,總歸,她還是心虛的。但是,關(guān)老師看到她后,就盯上了她,陰郁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嚴大夫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猶豫不定,最后,他決定跟關(guān)老師保持一致。她慢慢走上來,抑制跳得厲害的心臟,像以往一樣打招呼,關(guān)老師,嚴大夫休息哈。兩個人誰都沒回應(yīng)她,關(guān)老師緊閉著嘴,她嘴角四周的皺紋像鑿出似的,身體則像磐石一動不動,仿佛她一直在等待著這個時刻,足以讓對手神色慌亂的時刻,她也的確慌亂了,還絆了一下,她瞥一眼嚴大夫,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對她怒目而視,而且極為憤怒,她對這樣的憤怒不理解,在他和她之間,她的錯要小于他的錯。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打開自己家的門,在關(guān)上門的一霎,仍然能感覺到落在她身上的那兩道視線,在他們的目光之下,她是多么微不足道和無恥,有東西涌上她的心頭,這是多年來第一次,哀傷,惶惑,憤怒,醒悟,她有股沖動,想返回去敲他們的門,對他們說,其實,你們跟我一樣,沒什么了不起的。

        那天夜里,她終于聽到鄰居家傳來了吵架的聲音,只是,聽到的都是女聲,男聲有點語音不祥和微弱,她去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蓋上,一墻之隔是鄰居的臥室,聽得更加清楚,關(guān)老師在叫,你在考驗我的智商嗎?還是你的智商有問題?你在傷害我,傷害這個家,傷害孩子!別讓我輕看你行不行,嚴大夫?你越是否認就證明你內(nèi)心破爛不堪,你就這個層次嗎?就這個標準嗎?我都替你感到難堪,你提高一下自己行不行?別去碰她這種女人行不行?你不是不知道,連她男人都不碰她,成天吼著要她滾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喜歡她那一身肥膘?我寧愿你去嫖,也不希望你在我眼皮底下貓膩!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別以為我不敢跟你離婚,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傳來低低的嗚咽之聲,她不知道是誰在哭,她站起身,按了一下水箱,在嘩嘩的流水聲中走出衛(wèi)生間,她撞上了王又良,他耳朵貼在門上,也在偷聽。

        春節(jié)七天長假很快就過去了,七天本來也不長,她又去眼鏡店上班了,這份工作她干得挺順心,雖然工資不高,一千多塊錢,但挺穩(wěn)定,她以前不知道竟然有那么多的人是近視眼,幾乎每天都有學(xué)生家長帶孩子去配眼鏡,她從一個家長的口中得知,她兒子上初中,全班四十八名學(xué)生,只有九個學(xué)生不戴近視鏡,除了課業(yè)重,現(xiàn)在的電子產(chǎn)品是導(dǎo)致孩子近視的重要原因,手機呀電腦呀游戲機呀,她多少有些擔(dān)心,兒子會不會發(fā)展成近視。她跟驗光師學(xué)了點小竅門,從一個戴近視鏡人的眼鏡上能大約看出鏡片的度數(shù),看鏡片的側(cè)面,就能看到鏡片的光圈,像瓶底,像樹的年輪,一圈大約的度數(shù)是五十,有人的鏡片有好多圈,圈越多度數(shù)越大。她的眼睛一點毛病都沒有,她覺得挺好。

        小盧原來說初七回來,因為中介初八要放節(jié)后開門炮,他沒回來,沒有電話也沒有短信,初一的時候他在老家給她發(fā)過一條拜年短信,再沒有消息。她想小盧初八不回來那就要待到正月十五了,在一些地方,過完十五才算把年過完,而且,即便他們上班,也沒有誰在正月里買房或租房,總要等到開春之后才會有生意。有兩次,她已經(jīng)寫好了短信,要發(fā)給小盧,就差按動發(fā)送鍵了,最后還是刪除了短信,沒寫什么,就是問他什么時候回來。到月底,小盧還沒回來,她心想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想什么晚上就做什么夢,夢里小盧被車撞了,她不知道他傷情如何時就醒了。

        又過了些天,小盧的短信來了,說在老家找了份工作,近期不打算回來了,讓她把他的東西收起來,等什么時候他老鄉(xiāng)方便時會來取,他沒提還欠她之前差不多一個月的房租呢。過了幾天,她依照小盧的短信,把他的東西裝進一個閑置的帆布包里,貼在墻上的照片沾了很多膠,她往下揭時刷的墻粉剝落下來,很難看,她剪了一個福字粘貼上去。

        那個裝著小盧幾件衣物和鞋什么的包就擱在他睡覺的床上,隨手就可以拎走,過了很久,也沒有人來拎那個包,她打掃房間時,就會瞅瞅那個包,心里期望的不是有人拎走它,而是重新打開它。進入四月,街上的植物有的已經(jīng)綻放出花朵來,粉的紅的白的,鬧春的季節(jié),她走在路上常??粗鼈?,真的很好看,接著,有一天,她下班路過一家新開業(yè)的地產(chǎn)中介,她停下腳步,想了想,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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