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偉智
“你們寫雜文的,眼中無美好,套路就是發(fā)發(fā)牢騷吐吐槽?!遍e來聚談,耳邊有時會刮過此類純屬友好卻令人捧腹的打趣。
總覺得,有誤會存焉。似乎面對全方位改革三十余年愈益美滿完善的中國社會,一幫迂腐的雜文家,老是無動于衷,絕無熱情,只會冷眼旁觀,抱怨挑剔個沒完。怎么是這樣?
不是的。眼下就有實例,你看看陳乃舉的《冬夢集》。一本雜文集書稿,處處洋溢著對于改革建設(shè)大業(yè)的歡聲笑語。微觀上,華西村生產(chǎn)總值逾580億元,家家住別墅有小車,他贊美;宏觀上,2020年又要實現(xiàn)城鄉(xiāng)居民收入翻一番,更贊美。還有,“雞鴨魚肉已成家常便飯,家庭主婦不再為置辦年貨精打細算,孩子們也不再企盼‘殺豬宰羊抹油嘴兒,做套花衣裳明年穿”,亙古未見的富足,全新體驗的“過年”,令他高興難抑。最高興,也最感人的,是一篇《家鄉(xiāng)的路》。遼河之畔是故鄉(xiāng),從幼時長長的泥漿路阻礙上學、賣糧、進城,“沒有干燥落腳的地方,一腳踩下去,泥漿涌到小腿上”,到“泥漿路—土路—沙石路—柏油路”輪番升級,作者喜觀人歡車暢鄉(xiāng)村變,“新建的柏油路和四通八達的高速路銜接,成了村民們致富奔小康的幸福大道!”
喜民眾之喜,樂天下之樂。身為東北平原農(nóng)家子的雜文家,為造福公眾的新時期每一進展作護法、擂邊鼓——此即乃舉、又不限于乃舉的我輩共識。雜文家豈是冷血兒?
要樂天下之樂,也要憂天下之憂?!皡莾禾じ枧鹞?,但道快樂無所苦”(王安石詩句)——誰人身之所歷、目之所見、耳之所聞,有過如此絕對快樂的“無矛盾境界”乎?老百姓在這兒那兒期待、困惑、煩擾的事情還真是不少,你我作為人民事業(yè)“感應(yīng)的神經(jīng),攻守的手足”的雜文家,豈可不聞不問不焦急。千祈不能因為自己進城了,或者評上什么職稱享受什么待遇了,就懶得去管,袖手旁觀了。杜工部般“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才叫作文化人的良心。要憂百姓之所憂,而且理當卓識遠見,見事于前,“先天下之憂而憂”。
不止分憂,還須解憂。何以解憂,重在批評。通常,雜文家不是富賈高官,欲其手握物質(zhì)資源,四處送油送糧送溫暖,則難以為繼。雜文家手握精神食糧,欲其訪貧問困,取材嚴而開掘深,推出精辟獨到的詩化政論以針砭時弊彰顯正義,則義不容辭。這,亦即新時期以來雜文界領(lǐng)軍人物一再申說的“社會批評”“文明批評”優(yōu)良傳統(tǒng)。
乃舉很看重批評。在擔負遼寧省委黨刊《理論與實踐》雜志編輯、主任直至副主編、主編的長時期,他對于批評性題材來稿的支持和愛護,一直為我們眾多雜文政論作者所熟知、所稱道。輪到自己寫作,也是一以貫之。這本《冬夢集》書稿,共計一百四十余篇文章,絕大部分具有批評元素。有針對官員操守品行的,從《追究“橋塌塌”就須終身制》直言“一些建設(shè)工程的設(shè)計、發(fā)包、質(zhì)量監(jiān)理和驗收等層層有人審核,其實部分官員的貪欲和權(quán)力早已染指其中,建設(shè)資金成了‘唐僧肉”;到《由“西北風書記”想到了沈浩》譏刺若干基層村支書目無村民,作威作福,竟口出狂言“我當書記的,就是希望你們喝西北風!”揭示剖析其感情變化,思想退化,宗旨異化。還有針對領(lǐng)導工作理念的,如《躁急自敗》批評有的地方官員“好大喜功,互相攀比,處處爭‘先。弄不好,還得‘折騰”?!杜ㄔO(shè)美麗家園》則嘆息許多農(nóng)村主政者缺乏生態(tài)意識,以致那里再也不是“我記憶中鄉(xiāng)下的春花似錦,百鳥鳴唱,河水清澈,游魚可數(shù)”。寫法各異,或者通篇到底批評,或者表揚中兼含批評,總之都直面問題、一語中的,且把捏得當、避免極端。
所有這些批評都是改進工作的催化劑?!俺煽儾徽f跑不了,問題不說不得了”。這里有污穢,那里存坑洼,種種般般俱系阻遏我們事業(yè)順利前進的問題亦即障礙??吹絾栴},說清問題,而且要說得恰到好處、入耳入心才能消除問題。乃舉雜文所以歷來受各方面讀者歡迎,原由在此。
自然,非唯個人努力,亦賴文體功能。憑借精悍性、政論性、鋒利性、現(xiàn)實性,雜文文體與批評有天然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是的,有過較好的歌頌型雜文,不過從公眾的接受習慣來看,能不脛而走者,更多的顯然是批評型雜文。此中緣由,雜文大師曾彥修有妙喻:“雜文的藝術(shù)特性,確乎更適于作揭露、批評各種錯誤之用。漫畫與相聲也有這個特點,你如果要求天天畫‘歌頌漫畫,說‘歌頌相聲,那怎么辦得到?”“侯寶林先生可謂公認的一代相聲大師了吧,但是不管他本事有多么大,他就是始終變不成一個以‘歌頌相聲為主的演員?!狈粗J為高元鈞們的山東快書,卻只能用來歌頌。奧秘無它,不同載體對應(yīng)不同訴求而已。謳歌、抒情、諷刺、幽默……豈可要求每一種文體都一肩而全挑?
不只是批評官員,有意思的是,乃舉批評的筆觸還指向普通百姓。清明掃墓,“人到之處,火焰升騰,烏煙瘴氣;人走之后,垃圾滿地,一片狼藉”,他批評。當家長的,不讓孩子玩,幼兒園大班孩子竟然每天須完成家庭作業(yè)“英語字母5個,10道數(shù)學題,10個漢語拼音……”他批評。部分貧困戶懶怠成習,領(lǐng)到扶貧款不去發(fā)展生產(chǎn),只管抱著“吃光用光,身體健康”的消極思想及時行樂,他批評。諸如此類,批評得好。誰說現(xiàn)今的老百姓就不需要接受教育和提高了?國民性改造,無論昨天或今天都是個常說常新的議題。我贊成另一位雜文大師廖沫沙的主張,即新時代的雜文不再止于對敵斗爭的“匕首”“投槍”功能,而應(yīng)更主要地對人民內(nèi)部包括官員和民眾的缺點錯誤困惑,起著勸誡、針砭、化解的“銀針”和“解剖刀”作用。
劉向的《說苑》記載,趙簡子為下屬尹綽屢屢當眾批評他而不快時,尹綽可回答得好:所以要批評您的缺點,就因為“臣不愛君之丑”。難道丑陋不該快快剔除,還值得遮護保留?善意批評,不叫作出洋相,而恰是為著讓你祛丑添輝,美好起來。
是的,好的雜文,無不是為了增創(chuàng)美好而作出的批評。【童 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