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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鉞詩選

        2016-11-03 11:34:42
        雪蓮 2016年18期
        關(guān)鍵詞:陰影

        鋼 琴

        海濱城市的下午,日光

        在空調(diào)低沉的抱怨聲中衰減

        像鎮(zhèn)定之后的癔癥病人

        晚報(bào)過早地送到,洗凈的蔬菜

        還在塑料盆里談?wù)搩r(jià)格

        妻子還沒回來

        隔壁在放霍洛維茨,在他

        刀頭面朝的方向

        心跳很輕,像被輕輕剁著的蔥頭

        他認(rèn)真地看著案板,有一次

        將左手食指放到嘴邊吮吸

        但刀沒有停

        秋 日

        遠(yuǎn)行者像清晨,跨過我們

        在過去的路上并肩躺下的身體,并以此刻

        趨向落下夢的樹冠。

        我們是我們尚未醒來的地方,光

        是更多光在追趕的姓氏。

        最早誕生的星辰,用衰老的速度讀著豐饒之詞。

        有一天,來自隱忍的云朵的土地測量員

        會(huì)說出我們互不知曉的相像。

        而此刻。每面鏡子,每個(gè)來自露水的公主。

        我們?cè)诖丝套鲋P(guān)于樹冠的夢,而更多

        不會(huì)醒來的我們?nèi)栽诼湎?。屋頂上,那洗著樹影?/p>

        藍(lán)得發(fā)亮的風(fēng)。

        冬 日

        十一月,突然

        他厭倦了這繪制戰(zhàn)爭的工作:

        航道,鐵制品,靈感般的暴力,雪片

        他關(guān)掉舊式收音機(jī),穿上大衣走向

        那被晨讀者的回聲刨光的湖

        早餐仍睡著,清潔工人拾撿凌晨的酒瓶

        “今天”,有人用俄語讀它

        “今天”,有人用波蘭語讀它

        他摘下帽子,等待陽光的言辭。而更多的它

        正像夜晚的領(lǐng)航員般讀著:十一月

        湖水那繃起的神經(jīng)

        回 憶

        傍晚五點(diǎn)。云

        像撤退中的勤務(wù)兵,踏過喧囂和擁堵

        遍布的城市,遞送來自陰郁的上方的消息。

        他的窗子開著,剛剛亮起的燈泡在灰色天花板上

        閃爍,閃爍,閃爍?!獩]有底片的幻燈。

        他坐在窗前,感到歲月正在減重。而時(shí)間正一路小跑

        像一個(gè)即將面見暴君的臣子,涂抹自己的臉孔。

        五點(diǎn)鐘,降調(diào)

        1

        有人在草坪上,觀察一只飛在

        樹上的塑料袋:

        來自生活的透明申請(qǐng)。身后

        他的孩子在放風(fēng)箏,高飛的紙燕子像一只鷹。

        2

        一封信在收發(fā)室里躺了幾個(gè)星期

        有一次,戴眼鏡的老女人將它拿起,撫平,仔細(xì)辨認(rèn)

        寫得并不凌亂的名字。

        “你認(rèn)得他嗎?”她問每個(gè)經(jīng)過的人。每個(gè)人都握有證件。

        3

        幾個(gè)大學(xué)生來到半身大理石像前,對(duì)兩個(gè)年份

        指指點(diǎn)點(diǎn)。石頭那粗糙的晦澀的眼睛

        一動(dòng)不動(dòng),像草坪旁還未開始夜職的路燈,看著云朵深藍(lán)的影子

        和一棵樹輕輕抖動(dòng)的,抖動(dòng)的生命。

        緩慢的狂想

        1

        你閉眼,荷馬死去。

        你閉眼,鐘像被敵人攻取的城市般打開

        時(shí)光轟響的肺葉

        以制潮之詞,宣講月亮般的武器。

        2

        眾神讀著史詩,在你翕暗的書房里

        讀它們的誕生和死亡。

        它們無從知道

        那最致命的音樂怎樣出自愛情,怎樣

        出自你暴烈的優(yōu)雅。

        3

        那么多的金屬曾被編年史列在你的名下

        而此刻,煤

        而此刻,黑如記憶的鴿子。

        你夢著鏡子,像夢著戰(zhàn)死者的姓名。

        4

        你不語,冰在泥土之中安睡

        風(fēng)在樹中繁殖。

        來自遠(yuǎn)方的信使

        拖著綠色心臟,走過你乳房般的睿智

        走向那不斷埋葬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

        5

        這是血。這是肉體高貴的季節(jié)。

        冬天的履帶

        正背誦那曾被你賜予的冰冷,你曾

        以此廢除男人們?cè)显喊銓拸V的理性。

        6

        而此刻,你的過于溫潤的面容

        在贊美的冰川前靜默。

        你的金色的只被撫過一次的眉骨

        說著歲月,說著遠(yuǎn)方帝國失傳的歷法。

        7

        你睜眼,陌生的詞越過一層又一層

        圖書館中典籍的重量

        尋找最初的英雄。像末代的王裔

        突然想起先祖的姓氏,握緊

        那無法言說的驕傲。

        自程式的邊緣

        1

        我離開了圖書館,許多人和我一同走著,身后

        我們借還的智慧在黑暗中變得更多

        像盲道石板上的條紋。更孤獨(dú),如我們

        推著的無聲息的自行車。

        2

        街道。八面玲瓏的信號(hào)燈。

        交通警察戴著手套,像報(bào)紙戴著真理。

        末班公車到站,卸下公文包般的瞌睡,裝載。

        3

        我回到我可以打開的房子:一棟大樓的

        第十一層。我愛用咳嗽或跺腳

        叫醒房門外的電燈,有時(shí),它像單色的色子

        翻動(dòng)著,猜正確的鑰匙。

        二月暮

        靜聽。更生之詞在天空游蕩,它們呈十字的陰影

        偶然掠過

        湖面上的鐵絲——一則警示公告

        綁在那里,用冰的困倦的眼瞼說:危險(xiǎn)。

        岸邊,有低矮的不知名的蘑菇在和樹樁抗?fàn)?/p>

        像唱詩班里

        厭倦了神父教諭的學(xué)童。

        下午四點(diǎn)。推開陽臺(tái)的門,靜立著,你

        傾聽遠(yuǎn)處年邁而幼小的聲音。

        那里,陌生的語言在“秩序”這個(gè)詞中行進(jìn)。

        學(xué)校圍墻背后,呼吸,閃動(dòng)的音叉:

        你越過漆成藍(lán)色的車棚聆聽它們,越過陽光的被單。

        太遠(yuǎn)了,那些認(rèn)不出名字的枝條似乎在走,在

        風(fēng)的緩慢的推送下。

        色彩,像自行車后座上的孩子。

        而身后:房間,更具體的陰影。你聽到那里

        冬耕的書架正鼓動(dòng)窗簾,數(shù)著光

        像不安的劫持者

        或者,幼稚園門口過于驚異的真理督察員。

        希望

        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烈焰的余燼,一塊陰燃的煤,你如果撥一撥它,它就會(huì)重新燃燒起來?!s瑟夫·布羅茨基《娜杰日達(dá)·曼德爾施塔姆》

        天賦的不朽,如天賦的誠實(shí),不能使你

        像歷史一般長久沉睡于無人問津的曠野,或者

        使你更長久地蘇醒。它們更像是

        樹脂,金色的陰影,在橡木般傾覆的歲月中。

        而我早已學(xué)習(xí)了黑暗,那迷人的質(zhì)量。

        我也學(xué)習(xí)了你的肺和喉管

        學(xué)習(xí)在凍土中辨認(rèn)你,——像帆

        在倔強(qiáng)的船桅上,在鹽中,辨認(rèn)低沉的海的速度。

        荷馬,茂盛的沙灘,致命的戰(zhàn)爭和你源自希臘的愛情

        我站在其中如三千年后來此尋覓玩具的孩子;

        而它們是詞,是半融化的冰片

        我碰一碰,它們就從命運(yùn)線的航道之中流走。

        我已聽到脂肪和靴子的聲音。我要告訴你:奧維德

        這里仍然叫做沃羅涅什,偉大的帝國

        在黑色的水里吐露它的威嚴(yán),而你腫脹的木頭

        正在它的內(nèi)部,變得更黑。變成煤。

        關(guān)于沉默的講座

        ——致吾師

        我在冬夜的眼瞼上坐著,在十二月

        那略多于虛構(gòu)的寒冷里。

        有人打開你面前的茶葉和錄音機(jī):

        陰影仍然嘈雜。卻更輕薄,也更具體。

        你面前,聽眾穿著厚重的時(shí)間,和他們

        擁擠的孤獨(dú)相互偎依。盡管

        “明天”——我聽到身后,有情人對(duì)情人

        說著:這久遠(yuǎn)的語法。像說著歷史。

        而你的話語是蟬蛻,是時(shí)間被脫下的外衣。

        它知道:它無法阻止它自身的沉默。

        一如這首詩的完成,無法阻止真實(shí)那

        坦克般更久遠(yuǎn)的真實(shí)。

        歷史。十二月的骨頭。指南針上

        等待安靜的鐵。有人將它撥動(dòng),試圖

        找到一百年前革命誕生的地方

        而昨天剛剛誕生的愛情卻在胸口跳動(dòng)不止。

        這場講座持續(xù)了多久?我該怎么辦

        如果死者的壽命比你述說的更為長久?

        ——無人回答,只有年齡

        在我緩慢生長的生活中,把年輪擠在一起。

        舊式錄音機(jī)發(fā)出鈍澀的聲音,停住

        一個(gè)年輕的學(xué)生跑去撥弄它。

        你揮一揮手,掀開茶杯。有人站了起來。

        窗外,黑色的雪也正在升起。

        吃著時(shí)代冗長的低語

        吃著時(shí)代冗長的低語,我并沒聽到:

        閃電已經(jīng)散去。天空中狂熱而天才的士兵

        正計(jì)量死的距離。

        房門緊閉。光的蛋清被喝得半醉的蚊蟲攪拌。

        我在日記的中途迷路

        被遺忘的紙煙在煙缸中燃燒,燒它瞌睡般的味道。

        但寒冷在增強(qiáng)。它的透明的重量像水龍頭

        那令人不安的滴淌。

        打開窗??臻g瞬息向外奔走。世界像溺水者

        從夜晚的城市爬出——

        傘骨,哮喘的下水道,玻璃和鐵的鼻腔,鋼琴抖顫的琴鍵;

        它們讀著時(shí)間如我讀著時(shí)間那傲慢的語氣

        盡管有人正在此刻誕生,聽到祝福,像聽到祝福遮掩的宿命。

        我站在窗前。探出身體:潮濕新鮮的恐懼。有那么一會(huì)兒

        幾乎能聽見窗玻璃的陰影像醫(yī)院門前的草坪瘋長。

        我能聽到傳記翻動(dòng)的聲音;時(shí)代的低語

        在它自身的孤獨(dú)中學(xué)習(xí)不朽,當(dāng)更孤獨(dú)的荒蠻的戰(zhàn)場

        落下。我望見遙遠(yuǎn)的光

        在優(yōu)美的柏油的靈魂上移動(dòng)。更遠(yuǎn)處

        是那無法望見的墓地,被睡夢環(huán)抱,邀請(qǐng)我進(jìn)入

        它黑暗的陣列。

        暗之書(或論歷史)

        1

        此刻,夢和窗簾漸漸稀薄。風(fēng)像歲月吹來

        把燥熱的申請(qǐng)陳述翻動(dòng)。

        熄了燈的屋里,一只蜘蛛緩緩撕著飛蛾的翅膀

        你能聽到時(shí)間被黑的手套遞向另外一雙。

        星光的蟬在喧囂。星期一和星期二過早蘇醒。

        被蟲蛀過的被單探出你孩子的眼睛:

        “您有天花嗎,您有我媽媽的天花嗎?

        ——我想,我弄丟了它?!?/p>

        2

        我的安靜的妻子,我的安靜的生活。我寧愿

        我們?cè)谝黄穑皇乾F(xiàn)在:

        一只兔子披著果戈理的外套住在我的家里

        計(jì)算它溫順的工齡。

        而我的壽命:是誰算錯(cuò)了一個(gè)月,一年?

        黑色辯護(hù)人的上方,以死人命名的星在鼓掌。

        可愛的法官偽裝成燕子

        用嘴筑巢,啄我漏洞百出的屋頂。

        3

        曙光像狼群在城市的柵欄外徘徊。此刻

        有人懷揣我所有的證件躺在我的床上,睜大

        他的眼睛,害怕被人認(rèn)錯(cuò),或者

        被粗枝大葉的時(shí)代抓走。

        沒有酒,只有昨天燒沸的水。工作。

        我和我的狗坐在門前,守著被瞳孔瞪大的臥室。

        當(dāng)?shù)谝皇鈴拈T廊外射進(jìn),我們就站立

        準(zhǔn)備:將第二束和它捆在一起。

        4

        像強(qiáng)健的蜘蛛的勞作,身世縫補(bǔ)著自己。

        不是過去,而是那些危險(xiǎn)的尚未到來的命運(yùn)

        在陰影里呵氣:黎明時(shí)分

        那不管你意愿的、愈加稀薄的窗簾。

        你不記得,我曾和你夢到同樣的記憶。盡管

        那被拔掉兩扇翅膀的蛾子

        也還在抗?fàn)帲涸谀硞€(gè)紀(jì)錄影片的第一幕里

        變得緩慢,像一樁兇殺案的現(xiàn)場。像一次真相。

        靜淑苑

        ——仿友人

        1

        二月,他在下午醒來,家人

        正在洗刷碗筷。

        他穿好宿醉后的臉,檢點(diǎn)布錢包中的紙幣。

        而夾層中的證件照片正將他遺忘。

        2

        他吃面,在農(nóng)歷正月疲倦的午后。

        過多的辣椒和香菜

        使他咳嗽;他突然想起,曾在小學(xué)校園里

        被敵手按在操場灰土上的味道。

        3

        風(fēng)從東邊吹來,讓他以為這是春天

        但一陣更強(qiáng)的風(fēng)使過街天橋上的小販慌亂

        匆忙——壓住零錢和帽子。

        風(fēng)。那穿過看不見的生活的重量。

        4

        但陽光照耀如初。

        他移動(dòng)移動(dòng)著他的陰影,在稀薄的廣場上。

        有人叫他,他抬頭,四處尋找

        高音喇叭:似曾相識(shí)的失物招領(lǐng)和死亡。

        那些樹

        而這里是生著銹的黃金。我們

        在遺忘的重壓下緊緊擁抱昨天的詞,像青銅

        擁抱命運(yùn)冷卻的模子。

        我把呼吸過你的歲月命名為果實(shí)

        昨天,我們?cè)谒纳砩先〉锰O果和杏仁。

        而你來自雪和寂靜本身,死是你鐘愛的詞。

        盡管此刻你并不記得

        花朵,——那過晚蘇醒的語法,短暫柔軟的過去

        曾在我們漫漫黑夜的國度里開放。

        此刻無人醒來,野獸徹夜舔舐自己的傷口。

        你睡了,在北方尋找黃金。夢將你的陰影拉長。

        如同果實(shí):一場關(guān)于過去的戰(zhàn)爭落下——

        殘冬之鳥在你的懷里歌唱。

        【作者簡介】徐鉞,詩人,酒徒。1983年生于山東青島,2001年考入北京大學(xué),2015年獲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現(xiàn)于北京某高校中文系任教。寫作詩歌、小說、評(píng)論等,2008年獲“未名詩歌獎(jiǎng)”,2010年出版小說《牧夜手記》,2013年出版詩集《序曲》,2014年獲《詩刊》“發(fā)現(xiàn)”新銳獎(jiǎng)及《星星》“年度詩人”獎(jiǎng),出版詩集《一月的使徒》。亦從事英文文學(xué)著作的中文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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