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打球回來,站在六樓新宿舍的陽臺上,風無視我,急急地遠離這鋼筋混凝土的建筑,向原野竄去。不遠處是一座孤零零的山,我想,在大學最后的這一年中,我需要不斷地描述這個光禿禿的山坡。
最近我總在重復一些事,如比想同一段往事,聽同一首歌,看同一篇文,即使這樣并沒多大意義,僅是在新環(huán)境里對一些舊事物的懷念,似乎這會變成一種習慣,就像每天在陽臺站一會兒,看一看那座孤獨的山。
一座沒有花朵樹木的山坡,適合埋葬那些在意外中死去的人,我記得這樣的一件事,在我的故鄉(xiāng),有那么一座山,在少年時期死去的人,都是被丟棄在那里,尸骨融入泥土,或者被野獸吃掉。
小時候,受鬼神思想影響,那座山一直是小伙伴們的禁地,即使那兒的牛草長得非常的好,即使在那兒可以一窺村莊的全貌,但沒有一個小伙伴敢上去。在許多年之后,高考之后,我才有勇氣爬上那座雜草叢生的山坡,去尋找那些在少年死去的玩伴的尸骨,也許是對一種人文的考究,也許僅僅是想證明自己的膽量,遺憾的是,將整座山坡走完,卻沒發(fā)現(xiàn)一具尸骸。
初中,少年不更事,每次看著高年級的學生拿著一本書,走向學校后的山坡,便覺得這是極其瀟灑的,后來這種習慣就變成了我初中生活的一部分,拿上一本書,小說或者是教材,便向著同一個地方奔去。
那地方是一個高高的山崗,邊上有一塊直面城鎮(zhèn)的巖石,是那座山的上風口,記得初中的時候,喜歡拿上一本教材資料書,記完一頁,便撕掉一頁。我不知道那些書頁最終飄向了何處,我也不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還記得多少那些知識,但我知道,那是性格中安靜的那部分的開始。
回到目前六樓陽臺前的這座遠山,我想它的陌生,它的孤僻,它荒無人煙目前還不會被打擾,畢竟它無法隱藏人類社會中那些微小的秘密。但我很擔心,無數(shù)座山的生命被銷毀,無數(shù)座山變成了我現(xiàn)在住的宿舍與我們的教學樓。它也會一樣嗎?
樓下的工人都還在,把那些不愿填路的石頭敲碎,把那些死了的樹木拖走,把那些在別處生活的草木強行植入這塊石頭橫飛的土地,工人都是善良的人,他們認真工作,禮貌待人,無可厚非地對待每天的生活。
我又要開始回憶,另外一段生活,一個工地,在另一個孤獨的山崗。冬日,陽光變的稀少,細雨總是下個不停,每天睡得很晚,起得很早,躺下是一種享受,每天開始工作的時候,是最痛苦的時候,害怕拿起那些鐵錘,害怕去觸摸那些濕漉漉的混凝土,手指因為寒冷長起一些凍瘡,在溫和的時候又會變得奇癢無比。
生活變得很慢,很慢,像蝸牛的爬行,每天的細雨連綿不絕,讓人看不到一段生活的邊緣,不過一段生活終究要過去,然后我們回到新的生活中開始回憶那些遠去了的日子。就像現(xiàn)在的我,甚至記不清楚曾經(jīng)的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只知道在夜晚倒在床上便可以很快地睡去,夢中可以去一些很遠的地方,過著一些安逸不勞累的生活,但夢醒便知在何處。一個大風刮過的山崗,帶著草木與碎石橫飛。
一些時日,翻越過無數(shù)的高山與河流,我不斷地去觸摸那些農(nóng)民工的生活。在一家家的工廠,磨平了年少的銳角,我知道生命以另外的一些形式他們在遠方的那些工廠存在,帶著不可抗拒的命運的味道。
一直喜歡聽李宗盛的《山丘》,帶著一種生命無可追求的蒼涼。那句“越過山丘,卻發(fā)現(xiàn)無人等候”的歌詞,總在不同的時刻打動我。是的,越過了一個個的山丘,有時會發(fā)現(xiàn)和沒有越過是一樣的,山丘的后面沒有一個人等候,也沒有一種新的生活在那兒等待著。
六樓宿舍陽臺前的遠山的后面又會有什么呢?
生活的多變性,讓我感到生命的意義在于期待不同的生活,我害怕有一天生活變得規(guī)律不斷重復。就像曾經(jīng)和一群人在一個三樓車間一樣,每天的生活與昨日與明日并不會有多少改變,唯一有所改變的僅僅是產(chǎn)品不同而已,大同小異。
我很慶幸自己的生活還有無數(shù)種可能。
就像少年時坐在高高的山崗上看書,就像這幾年流連于一些工廠而過段時間又坐在安靜的教室聽大學老師講課,就像對于職業(yè)的選擇并不想拘泥于某種固定狀態(tài),我知道,這會讓我感到恐慌。更微小些,就像我在街道上行走,突然間會遇到一個很久不見的朋友,然后一起去吃飯講訴曾經(jīng)在一起的日子。我知道這樣的可能性有時會變得很小,但處于某一種境地的時候,生活還能有這種可能,這讓我感到心安。
遠山的生命處于某種不變應萬變的境地。誰又能說這其中沒有生命的真諦呢?
我相信不僅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越過了許多的高山,更多的時候,一座山對于一個人的意義并不在于翻越。
朋友剛從故鄉(xiāng)考上一所大學,在宿舍后面同樣的有一座山,象征著寧靜。夜幕降臨,夕陽的余暉留在山岳的頂頭,像一個金光閃閃的羅漢。
在東部平原地區(qū)想看見一座山丘都很艱難,朋友便是那個地方的人,山對于我們來說或許只是平常事物,生活中習以為常,開門見山,但對于她來說,卻是別樣的風景。
她說她很喜歡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去看那座山嶺,也喜歡在每日的清晨去看那樹木叢生的蒼郁綠色。
我想一座山對于人的意義有時卻是心中的山嶺,在那兒矗立著,等待著一個人經(jīng)歷過萬苦千辛終于達到某種榮辱不驚的境界,那么這樣的一座山是否便是用另外的一種翻越呢?
蘇東坡有這樣一句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處高低各不同”。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用來形容這各式各樣的生活,每個人的生活有時并不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但是卻無可奈何地過下去。
前幾日,一個攝影師朋友跟我說,很羨慕我現(xiàn)在還在學堂的生活,安靜,沒太多的喧囂與煩惱。我卻知道自己一直都不滿意如今的狀態(tài),這樣的安靜讓人感到非常的不安,有些虛度日子的恐慌。我也跟他說,更喜歡他在世事中忙碌的生活。
法國詩人蘭波曾說過生活在別處。
但生活其實也是在我們的手中,沒有體會到生活的美好僅僅是因為我們的視角一直都是從自己的眼睛中發(fā)出,看到的別人的生活狀態(tài),而不會從別人的視角來看自己。
莊子在《逍遙游》中說到“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然而我知萬物終有盡時,一座山從遠古走來,在同一個地方矗立上千年,卻一朝終毀。一磚一瓦有一磚一瓦的生命,大樓林立,卻實質相同。
生活也是同樣。即使我們不如遠山,能夠待在一個地方數(shù)十年數(shù)百年,即使一朝毀于一旦,被風帶向遙遠的地方,或者被草木的根須肢解分離。
但生命僅僅是生命的本身,而無其他。化用余華《活著》中一句話來結束:而遠山也僅僅是遠山,遠山的存在僅僅是為了遠山。我所強加上的孤僻與慌亂僅僅在我的心中,與它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