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鐘濤
允許我小。允許我彎。允許我靜。更允許我這雙鞋子流露出三年級小學(xué)生期末考試前的驚慌。
路長高了,變成山。
于是,飄滿云朵的天空,近得像掛在陽臺上的那件藍色蕾絲長裙。
而風(fēng)景是裸體的。
大道昭彰。允許我不東不西。允許我不南不北。路僅有一條。我不學(xué)習(xí)旁人的抱怨、猶豫、叫苦,一門心思,好好向上。
鳥,隸屬于哪一家民航公司?
樹蔭像不像山巒免費提供的軟底布鞋?
太陽,是不是宇宙的門鈴?
懸崖層層疊疊的紋理,莫非時光某一夜醉后余興的題詞?
小小體積的索道纜車儼然海拔最高的無軌列車,這里無人投資。開發(fā)商關(guān)心的是高新區(qū)樓盤的風(fēng)水、房價的升降。這荒郊,這野外,只有春天年年來打點樹林、流泉、杜鵑、巖石、古寺燈火……
而風(fēng)景是拒絕大棚種植的。
允許你難于上青天。允許你石徑斜。允許你高路入云端。
所以,不抽煙。不喧嘩。不踩著小草還沒有發(fā)育成熟的肩膀抄近。你跑得最快,也沒有人為你頒發(fā)獎牌。種種僭越,種種魯莽,換來的是動植物的憤怒聲討。
抵達美,沒有捷徑。
慢慢走!最遼闊的疲倦,一滴最微小的露珠就能濯洗徹底。
允許我汗。允許我喘。允許我慢。允許我懶。允許我趕。
如果鞋子可以無證駕駛,我知道血是燃料油、骨骼是引擎。經(jīng)過四十年喜怒榮辱的淬火,它們不能讓我成為好漢,至少不會窩囊。天下何止只有蜀道難,路窄夢寬,敲響我的一個個腳印,你會敲出激情的鏗鏘。
美,是心靈的避難所。
蝸居城市,房價高過血壓。如果風(fēng)景向我招安,請允許這廝落草。不占山為王做流寇。不去剪徑交投名狀。允許我與春花秋月桃園結(jié)義。允許我為夏荷冬雪替天行道。從此巔峰之上,人為偏旁,山為部首——倘若得道能成仙,其實,得到也是仙。
當然,也偶爾允許我凡心不泯。允許我違反契約,偷偷下山,帶一身花香而去,攜萬家燈火而歸。
山頂云海:打開一生的潔白
我點燃內(nèi)心的燈盞,傾聽遼闊。時間埋葬一切,太陽,破空而出。
——仿佛,在歲月的肩膀上。
一石插天,與碧云齊。浩浩的罡風(fēng)中,我打坐,我仰望,我舒張羽翼,我與草木酬和,捻熄全部的比喻。
我聽見一粒??菸暮谝梗?。
仿佛,十萬匹豹子躍出叢林……
奇跡——身披朝霞,心追云朵,我的心情清澈得落花可照影。我有著尋找火種的前世、今生,天上之光,清洗著身體里經(jīng)年的淤泥,我知道,在白云的沐浴下,所有的語言都是生銹的。
終于,擺脫被城市環(huán)線圈養(yǎng)的生活。
云影編織光陰,像記憶的舞蹈。
彎月似思念的傷痕。朝陽是重生之花。云海中何止是溫暖、照耀,我聞到了來自靈魂的香味。
一切歸于白。一切歸于凈。
洶涌的喧囂如鯁在喉。
視線浩蕩,城市與雨水在追逐我們。那么多的地方正在慢慢淪為美的廢墟,誰持彩練當空舞?形形色色的生命為之引頸。不敢寄一枝紅塵給你,黎明復(fù)活,我們的手掌和欲望還缺乏與之相應(yīng)的干凈。
風(fēng)景,遠在眼睛外,畫進靈魂深處。人登峰頂,一粒最小的露珠也能殺死心中種種妄念,而一萬簇祥云,能夠養(yǎng)活多少飛翔的向往?
夜色抄襲黑暗。我的心情,提一盞時光的燈籠。
肉體的疼痛有著太多的補丁。我發(fā)現(xiàn),有些人炒作的光芒,其實是他茍活人世的畫皮。
山有骨。水有形。恰好是接近神圣的位置。靜靜地欣賞吧!與磅礴汪洋的云影相比,我們渺小如神靈一聲漫不經(jīng)心的咳嗽。
在山巔,誰將時間揮霍一空,他的歡樂將一夕腐爛,罪孽從此無處遁形。
山之上,一切皆輕
簡潔得,時間也是多余的。
刪掉修辭,剩下秋色。
刪掉速度,剩下俯瞰。
慢,是與心靈賽跑。
寂寞,闊大得有浪費的嫌疑。天空終于撿起失而復(fù)得的影子。
漫步樹林,孤獨至少能找到三把開啟答案的鑰匙。心情,會更換舞步。
樹枝成了經(jīng)過秋天改裝的一件樂器,那是螞蟻的錯覺。
倒是最后一句斑鳩聲,細細的,足以把恨削短。
回聲,是聲音找到了另一種活法。什么,把旁白畫在石板上?
腳印輕佻。人語譫妄。
好時間妙在,似有什么將要發(fā)生,最后沒有這么一回事。
仿佛西芹相遇百合的時段。仿佛豆腐撞見魚頭的時段。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難得真正擁有一日。
不要與林間風(fēng)爭奪話語權(quán)。默認每一顆塵土的自責(zé)。
在山腳下,閑,慢慢成了一種超常規(guī)的透支。
天空即使高聳眉尖,人,不過盤踞一時高度的侏儒。
有些高度,是硅膠隆出來的。
快樂,不是手寫體。越規(guī)矩,越添亂。
落日空闊。我們早已修煉出不因羞愧而臉紅的不敗之身。
如何為種種妄求,卸下外衣?
讓景色還原成景色。使真實透明為真實。把日子過得像日子。
剪去時間的邊角余料。獨立。遠離人。仰天地鼻息。
聽心,振翅……
終南山:大隱于存在與虛無
入山有捷徑,首選一頁摩詰詩。
向清泉問路。手提一盞明月。白云在左。青靄居右。
越過秦漢魏晉南北朝。路經(jīng)關(guān)中河山百二。
天之都,原是人之角。心竅開處,便是眾妙之門。
——上善。
人稱圣。山為尊。沒有第一等襟袍,切莫登此山。
青牛遠去。南山不老。
生命是一次靜修。不煮白石。不燒汞鉛。不扶乩占卜。不白眼看世事、看人。
穴居,并非返祖。是找出了時代的漏洞。
在茂林深處筑草廬。茫茫九州,竟是沒有一處房產(chǎn)權(quán)。
看山花遍野開放,一如所有傷口,開口說話。
動時,長嘯赤霞;靜處,不驚擾嶺上白云。
獨愛清晨的鳥聲,把詩心徹徹底底洗干凈。
與山川草木為伴,喚蟲魚鳥獸為友。
赤條條來,難保清清爽爽地去。
心,是最沉的枷鎖。
無非禮樂詩書。無非功名利祿。無非漁樵耕讀。無非吃喝拉撒。
歸隱。放逐肉身,是另一種回歸自我。
視孤獨深處為人間至境。以詩成佛。
一生的功課:抱樸。守真。凈心。度人。
佯狂,不自珍,鴻儒反而不如白丁。
風(fēng)吹。草不動。歲月在搖晃。
打坐。在潮濕的洞穴。在命運的夾縫。
俯身。問心……
腰,從來不折。
天之下,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