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娜+李恩樹
全國2000多個縣,有精神專科醫(yī)院的只有100多個。更多的抑郁癥患者因為疾病認知、醫(yī)療資源的可獲得性等,不會去醫(yī)院接受正規(guī)治療,尤其是一些農村和城市低收入階層的患者
一個秋雨瀟瀟的周五傍晚,李奇快步走進北京北三環(huán)的一家素食餐廳。他是當晚活動的組織者。
陸續(xù)來了15人,在自助餐廳用餐后到包間落座,李奇掃了一圈,又有幾位新面孔加入。像看到老朋友一樣,他的開場白簡單直接,“聊吧,大家分享自己不高興的事兒和高興的事兒,我難受的時候,一點點高興就像早晨的一道光?!?/p>
46歲的李奇,人生中的21年與雙相情感障礙一起度過。這兩年漸趨平穩(wěn),他組織了上百次郁友(抑郁癥病友)AA制聚餐,吃飯閑談、輪流發(fā)言是例行內容,該次主題是直面艱難的人生。
李奇曾自殘、自殺多次,但最終在家人的陪伴和理解下找到了生活的“心氣兒”。
有不少人在艱難地同抑郁癥抗爭。問題是,他們該如何才能走出抑郁?
抑郁癥作為高患病率的慢性疾病,困擾了很多人的精神和身體健康。對于抑郁癥,患者和醫(yī)生痛恨那種“心靈感冒”的說辭,抑郁癥的折磨使一些患者生活全面受損,甚至走上自殺的“解脫”道路。
他們有類似的疾病癥狀,但痛苦又各自不同,人人都覺得自己最孤單痛苦,但也有不少人在艱難地同抑郁癥抗爭。問題是,他們該如何才能走出抑郁?
在李奇組織的“直面艱難人生”的郁友活動中,按以往慣例,每人都要輪流發(fā)言“說出自己的故事”。
一位戴黑框眼鏡的年輕男子先發(fā)言。他在一家金融機構上班,幾天前遞交辭呈,說自己壓力太大,出現焦慮、失眠、疲憊等狀態(tài),自覺和同事們差距很大無法交流,繼續(xù)上班太費力,但又在糾結。
“糾結點是什么,掙錢多少嗎?”穿橙色外套的女孩插話發(fā)問。
“我看有文章說,應該堅持……”黑框眼鏡男回應。
“你需要解決你的問題,不是相信心靈雞湯,心靈雞湯不給勺子,你怎么喝?”橙色女孩語速飛快。
橙色女孩身旁是90后姑娘小米,說話時習慣低頭。
她說,“我想做很多事情但做不了,想看書練字畫畫,想成為積極樂觀的人,但又在想我到底想成為什么樣的人,還是我必須要成為什么樣的人?腦子很亂,不明白生活有什么意義……”小米搜尋著合適的詞語,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小米在初中時被確診為抑郁癥,這兩年反復發(fā)作,今年已住院治療三次。工作不順,辭職在家后參加設計培訓。
聚會的人七嘴八舌地相勸。李奇說,郁友在康復的道路上都會經歷這些,經過挑戰(zhàn)后,總會高興起來。
“我也相信明天肯定不一樣,不管是更好還是更壞?!毙∶谆貞?。
緊接著,穿橙色外套的女孩,講起自己的“傳奇”經歷。她在畢業(yè)后被騙入傳銷組織,“遭受了除性侵外的各種身體折磨”,被解救后內心有種羞恥感、羞愧感,看到朋友圈同學都過得比她好,一氣之下砸壞手機,不再與外界聯系,家人強行將其送醫(yī)。接受三個月的治療后,她開始工作、恢復交友、參加郁友活動。
發(fā)言時間最長的阿美,是新面孔之一。她自認是堅強自律并樂觀的女孩,但今年被診斷出中度抑郁癥。
轉變源于她試水互聯網項目的失敗,今年5月,公司的首席技術官將耗時十個月開發(fā)的源代碼“帶走”,導致項目停止,“燒光了投資人和自己的錢,還欠了幾百萬元的債務”。這個意外打擊把她“一下子掄蒙了”,而在創(chuàng)業(yè)階段,她每天都像打雞血般往前沖的狀態(tài)。
阿美陷入焦躁隨后又自責的情緒,“每天像有兩個惡魔在頭腦里打架”,沒有精力處理工作,再之后是木僵狀態(tài),“起床、刷牙、到餐桌吃飯,二十幾步可以完成的事情,我就是做不到”。
她對抑郁癥并不陌生。在英國讀MBA時,她有三個同學患有抑郁癥,其中一位后來在自家房頂結束了生命。
意識到自己“不對勁”后,阿美找到一位郁友傾訴,很快便求醫(yī)治療?,F在的她健身運動、外出旅行、接觸大自然、改變負面認知等,她說她正在刻意學習怎么放松心態(tài)和活在當下。
阿美的發(fā)言引起大家的共鳴。在座的郁友中,有幼兒園老師、保險業(yè)務員、五星級酒店的廚師、退休人員、科研院所的職工等,他們都有類似的疾病癥狀,又各自擁有完全不同的痛苦,有人是產后出現抑郁,有人是學業(yè)、工作或情感受挫后抑郁,有的講不清楚起因就抑郁了。
但他們更關注的是如何走出抑郁。
郁友活動的組織者李奇,與妻子張梅同是雙相障礙,五年前在郁友活動中相識,結婚四年,兩人已有患難夫妻相互扶持的幸福感。
雙相障礙和抑郁癥屬情感障礙的兩種類型。首都醫(y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yī)院(下稱安定醫(yī)院)副院長王剛,在和《財經》記者解釋抑郁癥時,隨手在紙上畫了兩個曲線圖。
“簡單說,抑郁癥每次發(fā)病都是情緒低落、興趣減退、精力不足,呈倒鐘形曲線?!蓖鮿傉f。而雙相障礙,曲線有低有高,常見情緒高漲即躁狂或輕躁狂、抑郁及混合四種發(fā)作模式?!耙钟舭Y也稱單相障礙,臨床上沒有單相躁狂,出現躁狂必然有抑郁發(fā)作?!?/p>
聚會上,總有人開玩笑問李奇,他和張梅同時躁狂起來什么樣。暫時沒有一起躁狂過的兩人,倒是經歷過共同抑郁。
張梅性格外向,說話爽朗,在單位里還是羽毛球業(yè)余老將,但她病齡26年,產后出現抑郁和躁狂態(tài)。
李奇的病因與其內在性格有關,從小內心封閉。24歲被診斷為抑郁癥后,工作時斷時續(xù),后辦理提前病退。兩人之前都有過破碎的婚姻。
2014年夏,張梅抑郁復發(fā)入院封閉治療40天。每周兩次的探視時間,李奇準時去看她,陪她聊天。出院后,婆婆才告訴她,“你們倆同時抑郁復發(fā),他去看你還高興點,回來就跟我沒好臉兒?!?/p>
李奇頸部留有紫紅色的傷痕,那是自殘留下的印記。張梅笑說,她幾次撿回了李奇的命。2012年,有一次李奇下樓遛狗不見回來,她在小區(qū)樹林找到他時他正拿刀“抹脖子”。次年,有一天兩人約好一起吃飯,他穿著高領衣來到飯館,她扯開衣領一看血跡斑斑,拉上他就往醫(yī)院跑?!斑€服藥自殺過,那幾年可折騰了?!?/p>
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最終幫助李奇支撐下來。抑郁發(fā)作時情緒低落,他會很自卑,覺得自己一事無成,看不到希望,“就是那種總揪著心的感覺”。但他舍不得家人,年邁的母親是高校教授,帶他看病,記下他每一次發(fā)作的癥狀、就醫(yī)時的醫(yī)囑、所服藥物等?,F在有了張梅的陪伴,兩人互相監(jiān)督各自情緒,定時就醫(yī),凌晨4點一起去醫(yī)院掛號。
李奇覺得家人的情感支持很重要,他見過很多病友得不到家人的理解,甚至因為不了解抑郁癥雙方產生沖突。這兩年,李奇夫婦的狀態(tài)都很平穩(wěn)。
提前病退后,李奇也在思考自己的人生,看心理認知療法的書籍?!暗搅巳氖畾q才明白,如何認識并接納自我、如何與人相處,以前把自己包裹得太嚴實。有了生活的心氣兒后,更有動力和希望?!?/p>
現在的李奇,運動讀書,與郁友互動,義務組織郁友活動,到街道做志愿者陪養(yǎng)老院的老人們聊天。抑郁癥患者這個稱謂對他不再那么可恥,他開始主動分享自己的經歷和經驗。他的總結是,接納過去、抓住現在、爭取未來。
帶李奇走入郁友圈子的是長風。長風在郁友圈是一個“傳奇”,他在全國最大的心理論壇做了十余年負責人,高峰時有17萬注冊粉絲,并負責北京的線下郁友活動,他的治愈經歷影響了包括李奇在內的不少人。
長風33歲,聰穎直率,有著比同齡人更成熟的生活哲學。說起心路歷程,他像講述別人的事兒一樣,說得聲情并茂,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跟朋友講,他們也聽得直樂,說我像講述冒險故事??擅半U那是主動尋求刺激和未知,我是被動的。現在聽像故事,可當時的精神疾苦誰經歷誰才知道?!爆F在,回頭再看那些折磨,他說那些痛苦于他是“不斷深挖生命的厚度”,最終他找到了生活的意義。
用長風的話說, “近20年來,我90%以上的精力花在無意義的精神斗爭里?!弊畛醯钠鹨?,他也說不清楚,只記得六七歲時突然對死亡有了恐懼,想到死亡就渾身發(fā)抖、緊張失眠。到了大學出現了抑郁的木僵狀態(tài),躺在床上不想動,目光呆滯。
在當時的家鄉(xiāng)小城,沒人意識到長風得了抑郁癥,都認為他是神經衰弱??忌洗髮W后,因癥狀爆發(fā)一度休學。
2003年左右,長風通過網絡搜索到了陽光心理論壇,才知道很多人有類似癥狀,“原來世界上不光我一個人痛苦”,他大概知道了自己的病,后來在老師的建議下,去看精神科醫(yī)生才確診是抑郁癥。
抑郁發(fā)作時,長風也和自己較勁。大學所在的城市,很多高層建筑他都上過房頂,但因為恐高上去之后他不敢跳。他下了好幾次決心攢安眠藥,攢著攢著就放棄了。“遺書寫了上千封,寫著寫著內心宣泄后就稍微平靜下來。我發(fā)現,我還是想好好活著?!遍L風說。另一個原因也是父母,父母均是普通工薪階層,在他抑郁嚴重時辭掉工作陪他,父親一夜白頭。
外界也在改變他。接觸論壇不久,他開始接手管理?!斑@人都有虛榮心,成為負責人的話,你就有責任感。很多人向你傾訴,結果你發(fā)現你再沒用,別人卻因為你的幾句話活下來。這就不斷往你心里注入一種能量?!彼€直接救下一個正燒炭自殺的女孩,那是他最接近他人生命的一次。
2008年,長風工作的外企將其派駐北京,有了更多機會和網上認識的郁友見面聊天。抑郁癥患者覺得病友間更有認同感,喜歡抱團取暖。長風工作和住處附近,成為餐敘據點,不上班的郁友在樓下等他下班。吃飯時大家狂聊自己的經歷和痛苦,郁友來自各種職業(yè)各種年齡段,他們在一起也像一個小社會。他善于活躍氣氛,在飯桌上經常開玩笑,“大家講講各自不開心的事兒,讓別人開心一下。”也有不少郁友找他單獨傾訴,尋求求醫(yī)問藥的幫助。逐漸地,他有意識地普及抑郁癥常識,消除病友的病恥感,組織公益活動。
長風認為,最終受益的是他自己,即助人自助。到了2012年,長風覺得自己好了,“發(fā)現生活不再是灰色的,也有陽光的一面,不再行尸走肉地活著”。他開始規(guī)劃生活,辭掉原來的工作,參加更多的公益活動,當年找到了鐘情的對象即現在的妻子。去年,他又決定改變角色,重回學校讀MBA,轉型創(chuàng)業(yè)。他說,自己真正回歸了生活,并不斷去體驗,“活得更有生命力,更任性”。
更多人還在抑郁癥中掙扎,甚至有人不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癥。
在安定醫(yī)院門診大廳的候診區(qū),上午11時,幾乎座無虛席,多數人低頭擺弄手機,從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這里像一個并不喧鬧的候車大廳。只有走進診室,他們才會講出心中困惑。
2006年,安定醫(yī)院成立國內首家抑郁癥治療中心。此前,安定醫(yī)院的病人結構中約七八成是精神分裂癥患者,三年后,抑郁癥和雙相障礙患者占到半數。同時,患者絕對數量在增加,以前日門診量平均600人次,現在達到1500人次。
副院長王剛解釋,成立專門的治療中心有幾個因素。一是,抑郁癥在國際上有很高的患病率,在中國還沒有引起足夠重視;二是,醫(yī)院想形成自己的學科優(yōu)勢和特色;三是,2003年安定醫(yī)院牽頭完成北京地區(qū)抑郁癥流行病學調查,當時調查顯示北京的抑郁癥患病率是6.87%?!斑@還是針對15歲以上人群的調查,任何疾病患病率超過1%就是大的疾病。另外,還發(fā)現一個數字,抑郁癥患者的就診率不到10%,北京的醫(yī)療資源相對不錯,就診率還這么低,說明大量的社會需求沒有得到滿足。”王剛對《財經》記者說。
中心名稱也幾經考慮。抑郁癥和雙相障礙的學名是情感障礙或心境障礙。但老百姓聽不懂這名稱,“叫情感障礙中心,估計有人感情上出問題會找上門來。當時一些名人被曝光患有抑郁癥,老百姓開始熟悉抑郁癥這名,就定下來叫抑郁癥治療中心?!蓖鮿偡Q,抑郁癥是跟遺傳和內因密切相關的疾病,導致發(fā)病的確切遺傳機制尚不清楚,另一部分是外界因素如壓力等,內因和外因交互作用導致抑郁癥。
中國抑郁癥的患病率到底有多少?新近并無明確的官方流調數字。中國1982年和1993年兩次在內地多個地區(qū)進行了精神疾病流行病學調查,調查發(fā)現躁郁性精神病終生患病率分別是0.76‰和0.83‰。加拿大學者費立鵬2009年發(fā)表在《柳葉刀》上的流行病學調查顯示,中國抑郁癥的患病率為6.1%,據此推算,中國的抑郁癥患者達到9000萬。
75歲的王祖承教授,曾任上海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院長、中國心理衛(wèi)生協會副理事長。他稱,此前中國的調查數據與當時的統(tǒng)計方法和疾病名稱等因素有關,“當時抑郁癥的診斷范圍比較狹窄,用常見的神經衰弱、中醫(yī)領域的氣虛失眠等代替了抑郁癥的診斷”。
2000年,王祖承當院長時曾設想進行一次全國范圍的抑郁癥流行病學調查,初步估算至少需要幾千萬元的調查經費和大量人力,方案不了了之?!白龃蠓秶餍胁W調查,需要嚴格設定標準,利用先進的統(tǒng)計方法,科學計算樣本量且選樣規(guī)范,還需要有關機構的支持和大量人力財力?,F在沒有力量開展這樣的調查,只能根據此前數據和各地數據,再結合國外的數據進行推算。但數據現在不是最緊急的事情,當前需要研究怎么對待和治療抑郁癥?!?/p>
王剛認為,“沒有家底兒”不能合理配備精神??漆t(yī)院和精神科醫(yī)生,藥品研發(fā)沒有方向,也不能準確判斷抑郁癥患病率是否提高,只能說抑郁癥的檢出率提高了。
經歷多年研究和臨床治療,王祖承見證了有關方面對抑郁癥的重視和社會對抑郁癥知曉率的提高。
王祖承對《財經》記者稱,新中國成立初期對抑郁癥重視不夠,也沒有太多經費投入到精神衛(wèi)生領域,“根據世界各國的規(guī)律,一個國家和地區(qū)人均年收入達到3000美元以上時,才有能力重視精神衛(wèi)生”。隨著醫(yī)學界對疾病的認識,診斷范圍的明確,對抑郁癥更加重視,社會對抑郁癥等精神疾病的認知也在改變?!耙郧吧鐣窦膊”в衅?,很多人不愿意被診斷為抑郁癥,病恥感太強烈,現在對疾病的認知和觀念都在改變,患者的病恥感也逐漸解脫?!绷硗猓鲜兰o七八十年代,美國政府通過一系列法案促進醫(yī)學研究轉化為新產品,推動抑郁癥在內的各種藥物生產。中國在80年代后開始生產抑郁癥仿制藥?!盀榱耸贯t(yī)生和患者使用,藥廠推廣產品同時植入抑郁癥的知識和防治?!?/p>
近日,復旦大學類腦智能科學與技術研究院院長馮建峰教授領銜來自英國華威大學、牛津大學、西南大學等研究人員組成的國際合作團隊,公開發(fā)表了最新的研究成果,稱該團隊首次精準定位抑郁癥患者腦功能異常區(qū)域,將有可能為抑郁癥的治療帶來革命性的突破。
王祖承接觸過很多抑郁癥患者。從普通觀察者的角度,他認為,不少抑郁癥患者聰明,有奉獻和自我犧牲為他人服務的精神,因此更容易感受到外界的壓力。作為精神科醫(yī)生,在診治抑郁癥患者時,必須要了解患者的內心世界。
每次問診,王祖承都會詳細詢問患者的生活環(huán)境、家族遺傳因素、個性等,“了解他們內心的東西,需要醫(yī)生的技巧,通過引導讓患者講出來”。抑郁癥的診斷是綜合判斷的過程,醫(yī)生診斷時需要根據患者的表現、講述、疾病表征及以往臨床經驗做出綜合考慮。
逢王剛出診時,半天只放十個左右的號?!拔铱床∈沁@樣,我要花時間聽病人傾訴,我們就是病人的垃圾桶。聽完了,我還要給他們傳遞抑郁癥的知識,告訴他怎么回事,每一種治療方式的獲益和風險。抑郁癥是慢性病,需要長期治療,患者不了解,就很難堅持治療。這些都特別耗時間,像我這種級別的專家,并不是每個醫(yī)生都這樣。但病人太多,都這么看病看不過來。病人在診室外等待時都著急,輪到自己都想和醫(yī)生多聊,這是正常心理?!蓖鮿傉f。
參加李奇聚餐的一個年輕病友,此前在五星級飯店做廚師,現在的生活只接觸醫(yī)生、病友和心理咨詢師。他在一家三甲醫(yī)院就診,掛遍了院長、副院長、主任醫(yī)師和特需門診的號。他說自己的求治欲望特別強烈,只要心情不好就掛號找醫(yī)生聊,“比如我晚上少睡了一個小時,我都要琢磨為什么并找醫(yī)生聊聊,那的醫(yī)生都認識我”。
王剛認為,醫(yī)生首先要理解和同情患者。抑郁癥從社會獲得的支持不夠,有的會被家人和同事指責為意志薄弱、沒事想太多等,導致病人不敢不愿對外傾訴,并加重患者的悲觀絕望,“認為生活沒有希望,還因為這個病把工作、家庭搞得一團糟,生活全面受損,并不斷自責對不起周圍的人,活著沒有意思,希望死了就能解脫”。
自殺話題,在問診時必須聊。王剛表示,國外的跟蹤隨訪顯示,抑郁障礙的自殺率是4%-10.6%?!斑@是成功實施的。自殺有幾個層次,自殺觀念、自殺企圖、自殺計劃、自殺行為,從結果看又分成功和未遂。不少患者有自殺觀念,但逐漸形成計劃,并最終真正實施的人不多。”
有些家屬帶著病人來,聽王剛一點點詢問,最終引出病人的自殺觀念講述,“家屬都很震驚,覺得這病人很要強,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有的病人很敏感,問到這種話題,他會讓家屬出去等候。
“中國人特別忌諱提到死,這必須得有技巧,先建立信任感,再試探跟自殺相關的問題,一般會問些開放性的話題,比如你覺得生活有希望嗎,對未來怎么安排,讓他隨便說?;蛘吒褚稽c的問題?!蓖鮿傉f。
碰到有自殺計劃的病人,他會建議對方住院治療,并聯系病人的親友告知其嚴重情形。對抑郁癥的治療,王剛強調綜合藥物治療、心理治療、物理治療和運動治療幾種治療手段。但即便現在,抑郁癥患者的就診率仍然不到10%。
全國2000多個縣,有精神??漆t(yī)院的只有100多個。更多的患者因為疾病認知、醫(yī)療資源的可獲得性等,不會去醫(yī)院接受正規(guī)治療,尤其是一些農村和城市低收入階層患者。
伍華是北京尚善公益基金會秘書長,這是一家關注精神健康和抑郁癥防治的基金會。他說,基金會經常收到患者來信或留言,他們的無知、無助和無望很明顯,不少患者的問題就是詢問自己是否得了抑郁癥,該到哪看病,沒有錢治療怎么辦。因為資金有限,基金會目前沒有直接的資金救助項目,“我們不得不在網站上特別聲明,我們的工作重心及能力范圍是對抑郁癥認知層面的宣傳”。
因此,伍華和基金會目前正在籌設“全國抑郁癥援助地圖”,讓患者通過地圖查詢到就近的精神??漆t(yī)院或者有條件的綜合性醫(yī)療機構。同時,通過抑郁癥知識的傳播和線上線下活動,構建抑郁癥患者的社會支持系統(tǒng)。
有些抑郁癥患者好轉之后,會主動分享經歷。21歲的大四學生小雨,看到有人在網絡發(fā)起抑郁癥想自殺的話題,她會寫上千字的留言勸阻。
小雨患上抑郁癥與原生家庭的不幸有關。她自幼學習成績不錯,父母有不錯的職業(yè),這曾是令她驕傲的事情。但小學六年級時,父親出軌,父母離婚,并在家鄉(xiāng)小城鬧得沸沸揚揚。
小雨不知道如何接受生活的改變,反而認為是她的污點,自覺丟臉和難堪。父母又不太重視和關愛她的感受,父親喝醉了打罵她,母親因為職業(yè)習慣在家里也把她當犯人一樣審,那種羞恥感,深深烙在心上。
小雨想通過學習成績讓父母關心她,但沒用,她面對的父母好像“一堵墻”。她只好躲藏到自己的小世界里,性格古怪,一度享受做叛逆少女的報復感,但這讓她更覺得自己一事無成,是個失敗者。
“父母的教育一向是三觀比較正的,我就更討厭自己。”高中兩次休學,小雨逃避外界,在網絡游戲里“找到喘息的一點空間”,到高二母親帶她去醫(yī)院看,才確診了抑郁癥。
所幸,小雨還是考上了大學,在大學里學習拔尖,但因為抑郁癥復發(fā),她經常翹課,還失去了去國外交換的機會,老師也不理解她的轉變。
大二,抑郁癥爆發(fā)嚴重時,小雨晚上打電話跟母親說不想活了,“她還攻擊了我,我掛了電話后等她打過來,但她一直沒反應,再打過去問她,她說去洗澡了。我覺得特別受傷,怎么會是這樣”。男朋友鼓勵她繼續(xù)治療,她找到了學校的心理咨詢室,一年多的心理治療后,她覺得自己快好了。
在心理咨詢師的建議下,小雨通過日記疏導情緒。當時她以為只是為了發(fā)泄情緒,開始寫下的都是咒罵自己的話,有時拿筆用力過猛,一連劃破好幾頁紙。但后來再翻看,她發(fā)現了一些無意識的改變。比如,最初寫自己害怕的事情她列了26條,她害怕別人厭倦她、討厭她、嘲笑她、拋棄她等,后來變成她害怕自己失去價值、自己鄙視自己等,最后寫的內容又變了,變成她害怕失去爸爸媽媽,害怕失去幸福。
“寫完就丟在一邊,但后來再看這是不斷接近自己內心世界的過程。有時候,人會把真實的想法一層層用理智或看起來正確的理由予以包裹,而不愿意面對自己的真實一面。寫到最后,我看到了自己的脆弱,發(fā)現了真實的自己和渴望。”
小雨寫的內容在時間線上也發(fā)生了變化,以前她會寫很多過去痛苦的事情,現在寫的大多是當前和將來的計劃。
這些記錄,被小雨稱為航海日記。“航海會遇到大風大浪和鯊魚暗礁,抑郁癥患者的情緒也是這樣,有暴風雨和短暫平靜,起伏很大。記錄下我自己的航行軌跡,才能更理解自己,平穩(wěn)地繼續(xù)行駛?!?/p>
小雨覺得找到了自己發(fā)病的原因即自身的脆弱,所以她對未來的設想很實際——能夠自立并處理好生活?!斑@是基本的狀態(tài),也保證別人不會受到自己的影響。我會擁有自己的工作、愛情和家庭,如果我自己能處理好這些,別人才不會輕易將這些奪走,我也因此需要為之付出努力?!?/p>
對于網上的病友,小雨經常勸他們找到真實的自己,“走出想象的世界,多與人接觸,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改變認知。很多抑郁癥患者都活在那些傷痛的時間點里”。現在,她覺得已經有勇氣向過去告別,畫一個休止符了。(文中抑郁癥患者均為化名)
本刊實習生楊翔宇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