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第三十九夜]
撒瑪利亞的大魔法師出走了。一時間,從蛇價飛漲的大數(shù)到紙草芬芳的比布羅斯,從總在開會的卡帕多西亞到群馬人立的安提阿,所有的魔法師、假魔法師和夢想成為魔法師或假魔法師的人都在扼腕、撇嘴、號啕或者大笑。
“我早就知道會有這天?!币幻苑Q是大魔法師情人的女子把頭紗拉到眼睛下方,她的右眼是一塊渾濁的琥珀,眼窩正泛著潮紅,“他終于查清了該去哪里尋找最后一味原料,所以他去了,就這么簡單。”這名女子年輕時曾是當(dāng)?shù)仡H有名望的先知。
“他離開是因為對我們徹底失望!”魔法師行會的第三長老撕扯著斑白的胡須,忽而把百褶的面孔埋在筋脈遒曲的雙手中,忽而以嚴(yán)厲的目光死死盯著眾會員,“你們這些偽善者!你們每年要發(fā)三百次誓,立志此生獻(xiàn)給孤獨的求索,即便身在團(tuán)契也要如獅子般堅定地保護(hù)自己的鬃毛,永遠(yuǎn)記得自己的使命,永遠(yuǎn)不可彼此包庇和逢迎,你們說,再沒有什么比這更削弱自身,也再沒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惡心!可是當(dāng)有人真正做到這一切——我們之中唯一的一個——你們卻巴不得他淹死在惡意的泥沼里。他的孤獨刺傷了你們,而你們卻要裝成他高尚的友人,做起這一切來你們駕輕就熟——事實上,你們從未在別的事上有過一絲半點真正的創(chuàng)造力……這就是撒瑪利亞永遠(yuǎn)留不住魔法師的原因?!?/p>
“長老,這么說太過分了?!币粋€容貌俊秀的年輕學(xué)徒站起身來,鎮(zhèn)定地回?fù)?,“如果他真如您說的那么強韌,才不會被這種無聊的事影響呢。僅僅因為他一言不發(fā),您就以為了解他所有的最深的動機?那不過是您的偏見罷了。自然,您是沒有能力認(rèn)清偏見的,您年紀(jì)大啦(無意冒犯),剩下的樂趣之一是給我們這幫晚輩開處方,我們原諒您……但愿他也一樣!”年輕學(xué)徒的實習(xí)期將滿,一條細(xì)小的青蛇正悄悄探出他的袖口。
“都被騙了,你們都被騙了!”一直沉默地倚在墻角的猶太馬車夫忍不住插嘴,“誰能肯定他已經(jīng)離開?魔法師最擅長的就是惡作劇!撒瑪利亞需要上好的洋蔥,不長綠霉的土豆,瀝清血絲的肥羊肉,肚皮松弛的娘們,但是不需要一個魔法師,真的或者假的,都不需要。你們以為自己需要,這不過證明你們的軟弱和空虛?!弊匀?,馬車夫的話遭到一致的鄙夷,而魔法師們表達(dá)鄙夷的最常見方法就是沉默。
大魔法師走在又輕又軟的云的洞窟中,走得越遠(yuǎn)越深,四壁和前方就越白,越敞亮。
[第四十夜]
Mein Irisch Kind,
Wo weilest du?
“我想,該解雇星幣八,那個新來的園丁。他竟然把柱廊里的頭骨擦拭一新,還差點把眼窩里攢了一年的蛛絲摘除。”
“謝謝,我不要魚眼念珠。不方便計數(shù)。”
“愛爾蘭人眼珠的綠色雜質(zhì)太多,試試海豚。”
“前廊墻上的燭臺又長出了指甲,請把它們修剪整齊——手臂上的毛發(fā)也請一并處理。你簡直難以想象這些死人的新陳代謝有多么旺盛?!?/p>
“給我換一副新紙牌?!?/p>
[第四十一夜]
她無疑是故意在霧月邀請我,當(dāng)我的手指觸上戰(zhàn)栗的門把。
你總不至于認(rèn)為是我在戰(zhàn)栗吧。
那些燭臺嚇不倒我。當(dāng)我走向黑黢黢的門廊深處,它們握著雪白芬芳的長蠟燭依次向我探來,像打開一朵繁密而中空的曇花。它們都留著妖嬈的血紅指甲,或許是被滴下的燭蠟染紅。多余的蠟燭!這些修長的手指,它們本可以點燃自身。
這是揮霍無度。
走廊盡頭,白色蟬翼紗無聲地嘯叫著,抵抗著某種瀕死的快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我吐露著其后的一切。我同情那些絲緞,那無望的延宕,它們甚至無法享受自己的抵抗和繳械,除非她命人砍斷花園里時間的樹樁。絲緞的人生不值得一過……
風(fēng)可真大。
只有與霜巨人接吻的嘴唇才能制造這樣陰冷的白風(fēng)。這個無度的女人!
我是否走得太近了?
蟬翼紛紛撲上我的面頰,我一生中從不曾這么冷過,來自深淵的風(fēng)用看不見的腕足拽我入內(nèi)。
為什么,我的眼球,蒼空的齒輪,提前了你們?nèi)倌孓D(zhuǎn)?
為什么陰翳里有人舞起血綢,一只金表被植入我腦中?
……圣科倫巴努斯啊,請送我回家!
[第四十二夜]
“鐘面上的蛛網(wǎng)已經(jīng)像雪那樣厚,以至于看不清指針的顫動?很好……”
“撬開那女孩的牙縫,去年栽下的紫堇現(xiàn)在開得正好,我愛降臨節(jié)時分宛如風(fēng)箏的紫堇?!?/p>
“別給那男孩施肥,他剛被種下不久?!?/p>
“請?zhí)嫖仪宄龥]過腳背的青苔……”
[第四十三夜]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個瘋子,一是別人都這么說,二是父母背地里也這么說。
其實他一點也不關(guān)心別人說什么,如果人們叫他“池塘”,他就會愿意承認(rèn)他是“池塘”,如果叫他“栗子糕”,他也愿意認(rèn)為這個稱呼是正當(dāng)?shù)?。他記不住別人的臉,別人的名字,同齡人的游戲總讓他驚訝萬分,他時常呆呆地看著男孩們用攏起的手掌拍打水泥地上的彩色圣母像,或看著女孩們讓自己的腿被兩根皮筋纏來纏去,完全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粎捚錈┑剡@樣做。
大部分時候他都躲著別的孩子,打心眼里不信任他們。其實也談不上信不信任,他只是理解不了用自己的目光、手勢、話語去影響另一個人這件事。同樣,如果有人試圖這樣對他,他內(nèi)心的波動會劇烈到讓他幾乎站不住,更不清楚如何回應(yīng)才能符合預(yù)期,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所以他從純生理層面上討厭這種緊張的交會。他雖是個瘋子,但并不傻,他知道人們對他的反應(yīng)極度厭惡。
除此之外,他并不給人造成麻煩。況且他天資秉異,沒有任何文法或幾何能將他難倒,做任何事都高度專注,在達(dá)到他認(rèn)可的完成度前絕不中斷。沒有人能看見他內(nèi)心的開關(guān)。他最愛做的事是去學(xué)校背后的小樹林里撫摸樹皮,體會上面的每一道槽紋或突起,把臉頰貼在樹皮表面;另外一件是站在山坡上眺望地平線,直視最刺眼時分的夕陽,直到不堪忍受。
他也做過殘忍的事。有一次,他用極緊窄的橡皮筋攔腰勒住倒栽的花盆,把捉來的蝴蝶腹部夾在皮筋和花盆之間,足足勒了二十多只,一整圈。汁液從蝴蝶撲騰不止的后腿間慢慢流下,他用火柴逐個點燃它們的觸角,看著花盆慢慢變成一只燃燒的花環(huán)。燒不多久,他卻突然干嘔不止,發(fā)出嗚嗚咽咽的咳聲,上前用手掌撲滅了火焰,把燒到半焦的蝴蝶一只只放進(jìn)了嘴里。他手上的瘢痂經(jīng)久不退,并且損傷了經(jīng)絡(luò),一抬高雙手就會顫抖不休。
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有人說他的手傷終于痊愈,跟隨國外的船只出海,成了魔鬼水域的航海家。也有人說他遇見了西門馬古斯的后代,去小亞細(xì)亞做了巫師。最廣為人信的說法是他成了一名縱火狂,在世界各地焚燒垃圾也焚燒古跡和遺址,警察們拿他毫無辦法,因為他從不在有人居住的地方過夜。
我高燒了一場,快要痊愈時,我洗了個燙水澡,披著浴巾走上通往臥室的樓梯。手指掠過穿衣鏡時,我看見他在鏡中向我咧開嘴角:“嘿嘿嘿,別裝啦,這些年來你這么辛苦地偽裝成不是瘋子的人,混跡在正常人里,學(xué)習(xí)說正常的話,做正常的事,裝做能理解他們的動機和模式……每天臨睡前獨自朝床下嘔出一攤蝴蝶汁,喝冰水澆滅喉嚨里滋生了一整天的陰火,好在一覺醒來后不至于露餡兒。你以為這樣他們就發(fā)現(xiàn)不了?大地上遍布可翻轉(zhuǎn)的機關(guān)……瘋子終歸是瘋子!!你看看你的床底——”
我轉(zhuǎn)過身去,發(fā)現(xiàn)我的木質(zhì)單人床正搖搖晃晃地離開地面,一大群翠藍(lán)的巴西阿奇閃蝶簇?fù)碇餐?,上下掀動著紅色的床單,架著我的木床,朝敞開一半的高高的玻璃窗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