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宏
捷克愛樂樂團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了,它在我們心目中的辨識度、認同感極高,與西方那些頂尖交響樂團沉甸甸、金閃閃的名字相比毫不遜色。早在2006年,申城發(fā)起了“我心目中的十大交響樂團”評選活動,捷克愛樂就脫穎而出,榮膺“十大”行列。無獨有偶,同年在法國《音樂世界》雜志的評選中,捷克愛樂也入選了“歐洲十大交響樂團”。不僅如此,2015年它仍高票當選為由美國CNN主辦的“世界十大交響樂團”之一,由此可見這樣一支交響樂團的實力之強,聲名之著,地位之固了。
不過,在樂迷們津津樂道之余,卻很少有人關注到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捷克愛樂是這些榜單上唯一一支來自歷史上弱小民族國家的交響樂團,僅在其二十世紀的歷史上,就曾三度遭受不同外來民族的統(tǒng)治和入侵。具有如此艱辛的滄桑巨變,卻仍能歷經(jīng)歲月的磨礪而屹立不倒,更凸顯出捷克愛樂非同尋常的文化底蘊和民族精神。
捷克愛樂樂團的盛名
在世界交響樂團領域,捷克愛樂樂團的歷史盡管比不上交響樂團祖師爺級的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與維也納愛樂、柏林愛樂和萊比錫布商大廈管弦樂團等也差得很遠,但它的資格在交響樂團之林里也絕對是排得上號的。它的歷史可要比著名的倫敦交響、BBC交響、費城管弦、克利夫蘭管弦以及洛杉磯愛樂等都更早呢。
如同歐洲那些素負盛譽的交響樂團一樣,捷克愛樂也脫胎于歌劇院。在1868年歐洲革命的浪潮中,捷克首都布拉格誕生了以上演斯美塔那民族歌劇為標志的民族劇院。當時為歌劇演出伴奏的樂隊樂手們技藝都相當不凡,其中就有時任中提琴手、后來成為捷克最偉大作曲家的德沃夏克。在民族獨立和解放運動日益高漲的感召下,捷克作曲家們不斷譜寫出富于民族特色的交響詩篇,久而久之,劇院里的那些樂隊演奏員們不再滿足于僅僅為歌劇演出伴奏了,他們要求主導交響音樂會話語權(quán)的意愿日漸強烈。因而在1896年新年伊始,一場要求樂團脫離歌劇院而獨立的“兵諫”爆發(fā)了,樂手們宣布罷演。他們除要求增加員工的福利待遇等經(jīng)濟權(quán)利外,最主要的訴求就是成立具有專屬名稱的交響樂團。1月4日晚上,就在民族劇院的舞臺上,首都的市民觀賞到了一場完全由標準曲目構(gòu)成的交響音樂會,擔任這場音樂會指揮的正是德沃夏克。當晚的曲目也全都是他自己的作品,其中就包括他最著名的《E小調(diào)第九交響曲“自新大陸”》。音樂會的成功舉行宣告了新生的捷克愛樂的呱呱落地。盡管如此,在1896年后的五年里,它仍以捷克愛樂和民族劇院管弦樂團的雙重身份出現(xiàn)在捷克人民的音樂生活中,直到1901年樂團才實現(xiàn)了與其母體民族劇院的完全脫鉤。1901年10月15日的演出是其獨立的象征,當晚的指揮者是樂團首任首席指揮魯?shù)戮S克·切蘭斯基。
切蘭斯基出生于維也納,被視為捷克愛樂的創(chuàng)始人。從師范學院畢業(yè)后,他就發(fā)愿要以音樂事業(yè)作為自己的職業(yè)。于是他進入布拉格音樂學院學習作曲和指揮,并于1900年成為民族劇院的第三指揮。正是在他的積極策劃和大力推動下,捷克愛樂得以問世。然而,這位樂團成立的有功之臣卻時運不佳,兩年后他不得不交出指揮棒,讓位于比他名頭更大的小提琴家兼作曲家內(nèi)德巴爾。內(nèi)德巴爾果然為樂團帶來了名人效應,他不僅邀請到捷克國內(nèi)最知名的作曲家約瑟夫·蘇克、菲比赫等擔任客席指揮,還率團到國外舉行了第一次重要的巡演,使樂團的聲名首次傳播到歐洲,其影響所及,在二十世紀的頭十年里先后有世界一流的作曲家格里格、理查·施特勞斯等與樂團展開了良好的合作,而馬勒更是于1908年來到布拉格訪問,親自指揮捷克愛樂舉行了他的《第七交響曲》的世界首演。
從塔利赫到庫貝利克的指揮時代
隨著1918年捷克脫離奧匈帝國統(tǒng)治宣告獨立,切蘭斯基再度坐上了樂團首席的位置, 與他的“孩子們”再續(xù)前緣。但事實證明他終究只是一位過渡性的人物,因為隨后樂團迎來了它歷史上的一位“王者”,他就是瓦茲拉夫·塔利赫。
塔利赫與內(nèi)德巴爾一樣也是小提琴家出身。這位波西米亞小提琴學派的代表人物、舍夫契克的高徒在1903-1904演出季成為柏林愛樂的樂隊首席,深受柏林愛樂掌門人尼基什的器重和賞識。在樂團生涯中,塔利赫受到尼基什藝術魅力的感召,決心成為一名指揮,他為此專程到萊比錫拜師學習,終于轉(zhuǎn)型為一名優(yōu)秀的指揮家?;貒蟮乃赵谄栣鑴≡簱沃笓],同時也是著名的波西米亞四重奏的第一小提琴手。塔利赫與捷克愛樂的結(jié)緣始于1918年10月30日的音樂會,他指揮樂團首演了他的老朋友約瑟夫·蘇克的新作——交響詩《瓜熟蒂落》。《瓜熟蒂落》不僅預示著新生的捷克共和國的誕生,也使塔利赫多年的勤奮修成了正果。
從1919年走馬上任直到1945年“二戰(zhàn)”結(jié)束,捷克愛樂正是在塔利赫的卓絕領導下渡過了世界局勢紛亂多變、波譎云詭的四分之一個世紀。在他漫長的任期內(nèi),塔利赫將其從柏林愛樂親身體驗的訓練與演奏體系移植到了自己的樂團里,使得捷克愛樂的實力發(fā)生了質(zhì)的轉(zhuǎn)變。他曾多次率團赴歐洲的各大音樂重鎮(zhèn)舉行巡演,在展示樂團訓練有素的深厚積淀和獨樹一幟的風格特征的同時,也為大力普及和弘揚本民族的音樂文化傾心傾力。正是在他“執(zhí)政”期間,樂團確立起了一個鮮明的演出標志,那就是它的每一場音樂會都將斯美塔那的《伏塔瓦河》作為必演曲目之一,它不是出現(xiàn)在音樂會伊始的第一首樂曲,就是作為加演的壓軸曲目,由此成為定制。正是由于塔利赫在民族音樂的傳播領域是一位標志性的人物,因而在1944年,他被由納粹扶植的傀儡當局免職了。戰(zhàn)后他一度官復原職,依然領導捷克愛樂,卻由于他的政治觀不被戰(zhàn)后的新生政權(quán)認同,于1946年再度被迫離開他心愛的樂團。盡管如此,他領導的樂團水準以及對捷克民族樂派作曲家作品的演繹風范卻為后來者樹立起了一個高起點的標桿。
接過塔利赫指揮棒的是人們非常熟悉的指揮大師拉法埃爾·庫貝利克。庫貝利克出身音樂世家,其父揚·庫貝利克是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堪與克萊斯勒、蒂博相伯仲的小提琴名宿。小庫貝利克早年隨父習琴,然而當他從音樂學院畢業(yè)后,卻選擇了指揮作為自己的職業(yè)。在其父的安排下,1934年,年方二十的翩翩少年就站上了捷克愛樂音樂會的舞臺,完成了自己的指揮處子秀。由于反響甚佳,此后他便經(jīng)常受邀擔任這支樂團的指揮,并于1942年二十八歲那年被任命為樂團的常任指揮之一。在1944年塔利赫被免后,他迅即成為樂團的新一任首席指揮。
庫貝利克年少成名,志存高遠,同時也不乏民族精神和高尚節(jié)操。在“二戰(zhàn)”期間他就曾多次拒絕與傀儡政府合作,為其執(zhí)行的納粹政策唱贊歌、飾太平。他領導著樂團攜手渡過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艱難歲月,在國破家亡的困境之中,他領導的樂團仍然保持著高素質(zhì)的專業(yè)水準。盡管戰(zhàn)后庫貝利克選擇了去西方繼續(xù)發(fā)展,并最終在美國、英國和德國迎來了自己藝術生涯的輝煌和鼎盛,然而他內(nèi)心深處那份對故土的思念和眷戀卻難以割舍。他不僅在異國他鄉(xiāng)的音樂會上不遺余力地舉薦捷克的音樂作品,更在自己功成名就的晚年重燃起重返故里的強烈愿望。1990年,在離開祖國四十二年之后,七十六歲高齡的指揮家在當年“布拉格之春”音樂節(jié)的開幕音樂會上重拾捷克愛樂的指揮棒,指揮樂團演奏了斯美塔那的交響詩《我的祖國》,其聲勢之慷慨激昂,場面之壯觀豪邁,令人聞之、觀之無不動容。這是一場足以載入捷克音樂史冊的音樂盛舉,它圓了這位指揮大師辭世前的夢想!
從安契爾到貝洛拉維克的指揮時代
在漫長的“冷戰(zhàn)”年代里,社會主義陣營國家中能夠在國際樂壇格局上向西方一流樂團水準比肩的,除了他們的“老大哥”蘇聯(lián)的幾支著名樂團外,就要數(shù)捷克愛樂了。在此期間先后出任樂團首席指揮的仍是本國指揮家卡雷爾·安契爾和瓦茲拉夫·紐曼。兩人的交接以1968年蘇軍入侵捷克為分界線。
安契爾的指揮業(yè)師是塔利赫的學生克雷伊奇,他尚在音樂學院求學時就曾協(xié)助過著名的奧地利指揮家布魯諾·瓦爾特排練馬勒的《第二交響曲》,并得到瓦爾特的贊賞。后經(jīng)克雷伊奇的引薦,安契爾被直接介紹給了塔利赫,參加了由后者主持的指揮大師班,遂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指揮家。由于他具有猶太血統(tǒng),因而在“二戰(zhàn)”期間他不僅得不到指揮演出的機會,甚至還被關進了納粹的集中營。當他于1950年接手捷克愛樂時,已是四十二歲了,屬于大器晚成的指揮家。安契爾的指揮藝術是以溫馨感人的抒情性著稱于世的。他的演釋承繼了前任們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動人而不煽情,浪漫而不夸張,注重對音樂的流暢表達和內(nèi)涵的精準詮釋。盡管由于時代局限,在他的任期內(nèi),樂團的巡演范圍大多是社會主義國家,然而正是在他的率領下,樂團實現(xiàn)了對我國的首次訪問,給我們送來了捷克愛樂的精湛演釋和高雅品位。樂團還曾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成功舉行了到美國和加拿大的北美之行,樂團的風采給西方世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他與樂團為捷克唱片品牌Suprophone錄制的大量唱片也成為捷克音樂寶庫中的寶貴財富。
1968年,以蘇軍為首的華約國的坦克悍然開上了布拉格的街頭,用武裝干涉的方式粗暴地中止了捷克的改革運動。當時安契爾正在美國擔任客席指揮,得知這一消息后,在困惑和憤懣之余,他當即決定移居國外。就這樣,樂團首席的指揮棒又傳遞到了紐曼的手里。
如同曾經(jīng)指揮過樂團的德沃夏克一樣,紐曼本身就出自樂團體系,曾長期擔任樂團的中提琴手。其實,紐曼接掌樂團的時間本該更早些。早在1948年庫貝利克出走西方后,學過指揮的紐曼就被命運推向前臺。作為臨時指揮,他出色地完成了“救火隊員”的使命。然而他的經(jīng)歷就如同柏林愛樂過渡期的切利比達克,當樂團迎來了比他資格更老的安契爾之后,紐曼黯然離開了。他輾轉(zhuǎn)到了德國,在1964年成為著名的萊比錫布商大廈管弦樂團近兩百年歷史上的首位捷克籍首席指揮。所謂“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正是基于他在他國積累起來的聲望,在安契爾憤然離職后,紐曼接到了樂團向他發(fā)出的召喚。紐曼與捷克愛樂的這一“握手”,一握就握了二十年,這使得他有足夠的時間去制定、實施他為樂團打造的一整套發(fā)展規(guī)劃和遠大抱負。在他兢兢業(yè)業(yè)的操持之下,樂團的聲譽又有了新的提升。這時的捷克愛樂已毫無愧色地躋身于世界一流交響樂團的行列了。與此同時,紐曼還身兼斯圖加特歌劇院的音樂總指導,他頻繁地往返于兩地,充當了一位溝通東西歐音樂文化交流的使者。
1989年,捷克政壇再次引發(fā)劇烈動蕩,國家的政體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此時年屆古稀的紐曼自感精力不濟,遂向樂團請辭交班。從1990年起成為樂團當家人的就是現(xiàn)任音樂總監(jiān)貝洛拉維克。然而,捷克愛樂歷史上曾經(jīng)反復上演的劇情在貝洛拉維克的身上又“復活”了。當時的樂團決定恢復戰(zhàn)前由藝術家們民主自治的管理模式。他們在1990年的11月組織了一次“全民公決”。盡管新上任的貝洛拉維克頭頂卡拉揚國際青年指揮家比賽桂冠以及昔日切利比達克入門弟子的光環(huán),且就任捷克愛樂一年多來成績斐然,但他畢竟不是全體成員選出的“舵手”,他們寧愿把選票投給德國人格爾德·阿爾布雷希特,讓后者成為樂團歷史上第一位非捷克裔首席指揮。在自1992年起的二十年里,執(zhí)掌樂團的分別是阿爾布雷希特、阿什肯納奇、捷克指揮家茲登內(nèi)克·馬卡爾和以色列指揮家埃利亞胡·英鮑爾。直到2012年,樂團才重新迎回了當年的“棄兒”貝洛拉維克,請他出任樂團成立至今的第十三任掌門人。就以貝洛拉維克與他麾下的捷克愛樂來說,此番來滬獻演也堪稱是他們與申城樂迷的第二次“握手”了:上一次是為慶祝中捷建交六十五周年,于2014年5月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舉行的交響音樂會。而兩年后的2016年10月28日,接著建團一百二十周年威名而來的捷克愛樂更將拿出他們壓箱底的音樂之寶,為聽眾們上演由他們民族引以為傲的作曲家斯美塔那、德沃夏克、約瑟夫·蘇克、菲比赫、雅納切克、馬蒂努和內(nèi)德巴爾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整場音樂會的曲目安排簡直猶如一部捷克民族純正而濃郁的“極短音樂史”,從中可以深切地體味到捷克音樂的馥郁甘美,捷克愛樂的至高水準,捷克民族的偉大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