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莉
1
沈一馬收床單時,發(fā)現(xiàn)他的被單給卷成一長條掛在麻繩一端,另有一床牡丹花圖案的床單大搖大擺地晾曬在中間。沈一馬有些慍怒,他摸了摸自己的床單,干是干了,卻沒有曬足太陽之后的清爽芬芳。
日頭已偏西,大地又換成了一副冷色調(diào),沈一馬只得收起被子。他踟躕了一會兒,那床牡丹花床單讓它曬晚霜去吧。沈一馬抱了床單,回到屋里。他的房間正對著院子。沈一馬一面淘米煮飯,一面不時朝外張望一下。
素炒了一盤上海青,熱了絕味鴨脖,中午吃剩打包的。四方小塑膠板桌上有半瓶明光大曲。沈一馬斟了一小杯,邊吃邊喝。再抬眼,發(fā)現(xiàn)外面的被子給收走了,只剩下一根孤單單的麻繩系在兩棵落盡葉子的梧桐樹上。
沈一馬放下杯箸走了出來。院子靜悄悄的,沒有人影。
沈一馬解下麻繩,悶悶地回屋繼續(xù)喝酒吃飯。今天是冬至,他去了一趟霸橋,給父母上墳。往年,逢這樣的日子,他就在院子大墻根下背著人燒燒紙就完了。今年侄女紅英和侄女婿開了車來,帶他一起去霸橋。
五年了,這是他第二次去墳頭,在霸橋郊外的涼山。沿路又起了些建筑,直到走上了田野的羊腸小道,他才有熟悉的感覺。五年前,也是侄女和侄女婿開車接的他。還記得那時的惶惑,面對突然而至的廣袤人間,就像一個小孩子初出遠門,膽怯得連路都不敢走了。侄女婿手里提著一掛長鞭炮,讓他點上。爆竹噼里啪啦響了一路,驚飛了田野里的鳥雀,震落了枝頭的枯葉,零星的農(nóng)人也放下手中的農(nóng)具,好奇地打量著他們。爆竹一直響到母親的墳頭。
今天,是他第二次來,一晃就五年了。通往墳頭的小路,由于長年不走,顯得荒蕪,雜草枯枝藤蔓交錯。沈一馬走在前面開路。
到了墳頭,先放了沖天響,震耳欲聾,接著又是噼里啪啦一通鞭炮。動靜這么大,地底下的人該是聽見了。燒紙,擺上供品,還有一束明艷艷的黃菊花,這是紅英在村口的鮮花店里買的。
“母親,父親,不孝兒回來看你們來了!”他跪倒在地,放聲大哭。
燒了黃草紙、冥幣,擺上幾樣父母生前愛吃的小菜、果品和米糕,在墳頭上又掛上一串白色的紙錢,用手除去墳塋四周的雜草,就好像小時候母親給他摘去身上在泥巴地里打架玩耍沾上的草屑。
沈一馬連磕了三個響頭,又起身將四周的雜草除去,盤桓了半日,方離去。在霸橋的杏花酒店,三個人吃了午飯。侄女婿請的客,他在常州打工,夫妻倆都在那邊,不?;丶?。
吃飯的時候,紅英抱歉地說,生意忙,孩子小,回來一趟不方便。沈一馬點頭,說,忙就不要回來,費錢。
“費什么錢?主要是沒時間?!奔t英說話的口氣很像她媽,也就是他同母異父的姐姐,彎彎的豆莢眼則來自外婆。她小時候的樣子非常模糊,沈一馬沒見過幾次,等他出來,她早已成年。
如果沒有這個侄女,他在這世上可真就舉目無親了。母親臨終前囑咐姐姐,不要拋棄他。姐姐臨終前又把他交給了女兒。他的親人一個一個去了那邊,他這個罪人卻還留在人間。
吃過飯,侄女送沈一馬回春谷。從霸橋到春谷并不遠,三十幾公里,路也好走了。沈一馬想,以后他可以自己過來,而不必麻煩侄女。這些年,他也多次想過來,結(jié)果都擱淺了,以至于墳塋荒蕪,雜草叢生。誰也不知道,沈一馬這么個大男人,竟然害怕迷路。
五年前,侄女侄女婿開車送他上了墳,然后回春谷。
當天,侄女婿在春谷開了賓館,要了兩間房,他一個人出來溜達。春谷變化太大,大得他不敢相認。好像魔法師施了一道法術(shù),乾坤大挪移,讓人眼花繚亂,辨不出東南西北。他逛著逛著,找不到回賓館的路了。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越發(fā)像走進一個迷局。也不好意思給侄女打電話,怕他們笑話,也怕他們擔心。幸好,他記得賓館的名字,最后打了輛的士回到住處。
當然,現(xiàn)在他對春谷已經(jīng)很熟悉了,熟悉得就像自己的腸子和胃。不過,他的活動半徑也不過是自己住處的方圓幾公里。這也足夠了,稍微陌生一點的地方,都會讓他不安。
“新聞聯(lián)播”的音樂響起,是手機鈴聲。這彩鈴是老傅幫他設(shè)置的,老傅比他先進,處處提點他,怕他跟不上社會。
電話正是他打來的,“回來了?我在‘蒙特卡唱歌,你過來吧?!币膊坏人卮鹁蛼炝穗娫?,仿佛算準了他絕對會來。
沈一馬收拾了碗筷,鎖了門,出了院子,徑直走到城北新商業(yè)中心的蒙特卡娛樂廳。天已經(jīng)黑了,霓虹燈閃爍妖魅,“蒙特卡”三個字,不知哪條線出了故障,缺橫少豎,變成他不認識的字符。本來就不解“蒙特卡”何意,現(xiàn)在就更加看不懂了。小城里有許多取著洋氣名字的地方,據(jù)說是跟國際接軌?,F(xiàn)在這個社會,他沈一馬提著鞋子追怕都追不上了。
沿著長長的光線曖昧的甬道,穿過各門縫里溢出的不同分貝的歌聲,找到老傅所在的包廂,推開門,有四個人在里面。沙發(fā)上坐著老傅和小群,另有一對陌生男女,各自拿著麥克風站在電視屏幕前對唱。
小群是老傅的女朋友,長得有點像李漢秀,看來老傅喜歡這一款女人。李漢秀是他們初中同學,當時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幾年了,有一天老傅突然對沈一馬說:“我很喜歡李漢秀,你幫幫我吧。”
“喜歡就直接對她說啊?!?/p>
“我怕她不同意?!?/p>
愛情使人膽大,也使人膽小。
沈一馬只得應(yīng)了下來,一天,在紡紗廠攔住下班的李漢秀,告訴她,老傅喜歡她。
李漢秀說,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
“你男朋友是誰?”
“姓張,我們一個單位的?!?/p>
沈一馬打聽到姓張的下班經(jīng)過的路線,擋住了他,說明來意,叫他不要和李漢秀談戀愛。姓張的非常生氣,說,戀愛自由,你沒權(quán)利管。
老傅很鬧心,天天吃飯不香。沈一馬只好動了手,將姓張的攔住教訓(xùn)了一頓。從此,這人和李漢秀斷了關(guān)系。老傅則和李漢秀如愿好上。但沈一馬通過拳頭做的這樁媒并沒有成功。李漢秀后來嫁到了外地,老傅則娶了一個相貌差一大截的老姑娘成婚了事。
小群長得像李漢秀,大眼睛,圓圓臉,也不年輕了,不過,比那個時候的李漢秀洋氣,短靴細褲,緊身毛衣,曲線豐滿,打著銀色耳釘,嘴唇畫得通紅。打從沈一馬出來,就見他們在一起。小群沒有職業(yè),離了婚,現(xiàn)在靠著老傅。當然,老傅老婆并不知道,或許也知道,只是裝著不知道而已。
沈一馬很羨慕,他孤家寡人,老傅卻有兩個女人。老傅也曾幫他介紹過對象。女方家境不錯,是鋼廠退休職工,丈夫死了多年。見了沈一馬,女人倒還樂意,可是沈一馬卻瞧不上,嫌女人年紀大,長得也不好看,就是一老大媽。老傅說他,你這個樣子,人家不挑你就好了!老大媽老大嫂,有個女人暖暖身,強過沒有啊。沈一馬說,那還不如抱熱水袋呢。老傅知道沈一馬眼光高??墒?,這世上,誰不愛美女?。枯喌玫剿??不要說美女,連普通人都不一定鳥他,好不容易有個人不嫌棄,他還不肯,罷了,就打一輩子光棍吧。
沈一馬在老傅旁邊坐下,小群給他遞了一杯茶水。茶幾上放著一碟子瓜子,幾塊餅干,玻璃煙灰缸里杵著幾根煙頭。
站著的兩個人只顧著唱。老傅說男的姓趙,是小群朋友小菊帶來的,今天是他請大家玩,小菊就是那唱歌的女子。
這女人側(cè)影窈窕,染得金黃的頭發(fā)高高地吊在腦后,穿著黑色襻金絲緊身羊毛衫,紅黑格子包臀小短裙,前凸后翹,很是亮眼。男的則矮短身材,看上去還沒有女人高,穿著灰色羊毛衫,最顯眼的是他油光可鑒的锃亮腦門,被不多的黑發(fā)環(huán)繞著,像一枚銅鏡。男人一邊唱歌,一邊殷勤地瞅著小菊,偶爾不經(jīng)意地揩一下油。老傅說得對,多老的男人都愛美女啊。
老傅介紹說,老趙以前在司法局上班。
沈一馬怔了一下。
“別怕,做財務(wù)的,會計師,現(xiàn)在退休了,在外面給好幾家單位做賬,能搞到錢?!崩细敌Φ?,“有錢,老婆又死了,你說跩不跩?”
畫面切換到下一首歌《神話》,小群站起來,老傅也接過麥克風,這兩人開始登場。“解開我,最神秘的等待,星星墜落風在吹動,終于再將你融入懷中,兩顆心顫抖。相信我,不變的真心,千年等待……”老傅很快進入到歌聲營造的意境中了,搖頭擺尾很深情的樣子,他這副不服老的表情有點好笑。
小菊和老趙坐下來歇息。小菊以手掌當扇給自己扇風,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又立即叫起來,對沈一馬說:“哎喲,我好像喝錯杯子了,這個是你的吧?!?/p>
“沒關(guān)系,我還沒喝。” 沈一馬欠身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服務(wù)員給你換一杯吧。”
“不用麻煩?!鄙蛞获R端起杯子飲了一口,表示并不介意。
老趙掏出“大中華”,給沈一馬遞了一支,小菊也要了一支。淡藍色的煙子在屋里裊裊地散開來。
又到了下一首《我從草原來》,老傅將麥克風遞給沈一馬:“你的?!?/p>
沈一馬依舊坐著,略有些拘謹?shù)貙χ聊怀溃骸拔伊ⅠR千山外,聽風唱著天籟,歲月已經(jīng)更改,心胸依然自在。我放歌萬里外,明月與我同在,遠方為我等待,心澎湃。”他的聲音跟他的人一致,粗糙而沙啞,帶有仆仆風塵味。一支女聲加進來。這是男女對唱的歌。粗獷的男音有了柔媚的襯托,越發(fā)剛?cè)嵯酀恕J切【赵谥?/p>
沈一馬受到鼓舞,聲音更加有力起來。池子里,老傅摟著小群跳貼面舞。
幾個人輪番唱,點歌臺里能唱的歌都已被他們唱盡,小菊又提議大家去美食街吃宵夜。
沈一馬一看時候不早,第二天還要上班,只得先告辭了。
2
沈一馬的職業(yè)是保安,就是看守他所在的那幾棟安置區(qū)房舍。他的辦公室就是他的房間,原先堆放雜物的儲藏室。沈一馬上班就是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十一點,值守在這里,看看有無可疑人員進入,有無突發(fā)事件。干一天歇一天,與另一名保安輪換。上班和不上班其實區(qū)別不大,都是在家里。不上班的那天他可以出去溜達,上班當然也可以,并沒有人太管他。但他把自己管得很好,上班時間,絕不遲到早退曠工。
小區(qū)沒什么事,治安不錯,安置區(qū)都是窮人,吸引不到偷盜者。沈一馬上班很清閑,當然,他并非無事可做。有一臺二手電腦,物業(yè)給的,他會上網(wǎng)瀏覽新聞,或是在上面斗斗地主。他還很喜歡做家務(wù),一個人能給自己整出許多事來做。買菜做飯就不用說了,又挺愛干凈,被單床罩一個月就要換洗一次。一到太陽天,就忙不迭地在外面拴繩子曬被子,勤勞得連賢惠婦女也趕不上。
沈一馬在曬得有太陽味道的被子里睡覺,會特別的安穩(wěn)和滿足。但這個晚上,他沒有享受到這份滿足。
被單冷冰冰的,摸在手里似乎還潮暈暈的,太陽沒有曬足的緣故。沈一馬在掉了瓷的紅金魚臉盆里放了熱水,開始泡腳。熱氣彌漫開來,一雙大腳把整個臉盆都占滿了。今天唱歌,錯過了澡堂洗澡,看樣子又得推遲兩天了。
沈一馬用干毛巾擦了腳,鉆進被子里。腦子里浮現(xiàn)出歌舞池里兩對摟著跳舞的男女,還有他和小菊的對唱,配合得那么好……想到那個女人,沈一馬身體發(fā)起熱來,有多久沒有碰過女人了?作為一個鰥夫,他當然也有些渠道,有些女人還很便宜??墒牵K究沒什么意思。年過半百,他想清心寡欲地活完余生,偏老傅帶他見小菊這樣惹火的女人。
小菊竟也住在他們這個安置區(qū),這倒是沈一馬沒有料到的。
那天傍晚,他從外面散步回來,迎頭碰見穿得花枝招展的小菊。兩人同時說了聲:“是你?!”得知他是這里的保安,小菊笑道:“哎呀,這可好了!以后有什么安全問題,就找?guī)浉鐜兔α??!彼龁柹蛞获R要了電話。
隔了不多久,沈一馬就接到小菊的電話,說她家電線燒壞了,突然停電,問能不能幫她修一下。
沈一馬立即趕了過去。
小菊住在與他相鄰的另一棟樓,在二樓。雖當了這么幾年保安,沈一馬從來沒有到別人家里去過。現(xiàn)在不比往日,去人家串門做客是正常,相反,還是件避諱的事。更不用說去一個女人家。
太陽剛剛落山,冬天的黃昏格外無助,樓道也沒有燈。沈一馬抖了抖身,走到小菊家門口。小菊正站在門口,一看到沈一馬,就像抓到救命稻草: “啊呀,你可到了!我剛從外面回家來,開了燈,才要燒水,‘嘭一聲響,燈就停了,嚇死人!”
肯定是跳閘了,沈一馬找到墻壁上的空氣開關(guān),拉上閘,燈瞬間亮了。又拿起電熱水壺,看了看?!斑@個別用了?!?/p>
“我才買的呢,難道是炸彈?”
沈一馬告訴她,以后要是遇到這樣的事怎么處理。這么小的事,倒顯得沈一馬能耐,女人有時候挺傻。
小菊向他道謝。
沈一馬說,不客氣,小事一樁。
“水壺壞了,你吃個橘子吧?!毙【諒淖郎系募t塑料袋里拿出一個橘子。
沈一馬打量著屋子,一居室房,凌亂,卻又是處處透著女性氣息的凌亂,懸掛在衣架上的乳白色內(nèi)褲,粉紅蕾絲花邊文胸,讓他眼睛不敢看。沈一馬在上海的時候聽牢友們說過上海有一種女孩子,外面穿得光鮮,家里卻一團糟?,F(xiàn)在對上號了。
客廳餐桌上擺著水果零食、茶杯、印著某酒店名稱的衛(wèi)生紙盒、紅色塑料袋、煙灰缸。門口堆著短靴、長靴、拖鞋等。
小菊穿著白色二五式羽絨服,黑緊身彈力褲,腳上一雙白色雪地鞋。頭發(fā)盤了個高高的發(fā)髻,耳邊松松地垂下一縷卷曲的發(fā)絲,這發(fā)絲讓她顯得嫵媚。她看他的時候,丹鳳眼含著笑意。沈一馬不敢對視,事情解決了,他就變得局促起來。
“好吧,我也正要出去。小群約我去打麻將呢。以后我們再聊吧,今天謝謝你了?!?/p>
沈一馬拿著橘子回到自己的住處。
他站在窗子邊,窗子對著外面的馬路,不一會兒,他看見小菊上了馬路,白羽絨服,白雪地鞋,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很神氣地走著,大街上其他的一切都像是襯托她的布景。
奇怪,他怎么以前就沒有發(fā)現(xiàn)這道風景呢?
3
“安置區(qū)住的都是窮人,小菊怎么會住這兒?我以前卻沒見過她。” 沈一馬問老傅。
“你以為她不窮?不能光看臉蛋穿著。再窮也得穿漂亮不是?否則哪有男人上鉤?”
“這話怎講?”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前兒我聽見一個新聞,深圳一富婆,家里有二十套房,還開著奔馳,去街道領(lǐng)取失業(yè)救濟金呢。國家的空子,就看誰有本事鉆?!?/p>
“二十套房子還在乎一點點救濟金?新聞!”
“不信算!不過,話說回來,小菊是夠得上廉租房條件的,她沒工作,又死了老公。早該得了,竟拖到去年才分到?!?/p>
“哦,她沒老公?”
“死了好多年了,她老公的老頭子以前是春谷的一個官兒,兒子死了,說兒媳不守婦道,幾乎就不來往了,有個女兒,也判給了男方。聽說小菊年輕時在上海打過工,有個做車行生意的男人想包她,不知為啥又跑回來了?;貋碚J識了一個小老板,開棋牌室的,比她小十歲,兩人好了幾年。棋牌室因為非法經(jīng)營,招了些下崗女工搞色情按摩,結(jié)果打黃掃非給取締了,小男友跑去了外地。”
“那她現(xiàn)在靠什么活?”
“女人嘛,自有辦法,她頭子多?!?/p>
老傅把小菊引見給沈一馬用意明顯。
自從得知小菊住在安置區(qū)后,沈一馬便開始留意起窗口來,他時不時發(fā)現(xiàn)在黃昏的某個時刻,小菊衣著入時地走出門去。沈一馬生活很有規(guī)律,11點下班,一般很準時就入睡了。他一次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小菊在十一點鐘之前回到小區(qū),為此他延遲了幾次入眠時間。
又到了年終歲末,大街上過年的氣氛日益濃厚起來,到處都是奔忙的準備辭舊迎新的人,商場里各種應(yīng)節(jié)促銷如火如荼。沈一馬也囤了些臘腸、咸鴨腿、水果、瓜子、小糖之類。紅英打電話來,讓他去常州過年,他說走不開,這邊要人看門。紅英給他匯了兩千元錢。沈一馬想給自己買件皮夾克,這天去了華宜商場。這家商場開業(yè)不到一年,集餐飲娛樂為一體,想效仿大都市走高端奢華路線,結(jié)果,除了開業(yè)那幾天看熱鬧人多外,以后竟門可羅雀。華宜商場不得不降低身段,常常發(fā)廣告搞些打折促銷兌換禮品活動。
沈一馬進了商場,也許是年節(jié)頭上,比平時人多好些。一樓還是空曠,賣高檔化妝品和珠寶首飾之類。二樓餐飲,食客較多,是最具人氣的一層。三樓賣服裝。名貴的品牌店前照例少人問津。沈一馬在樓梯口看到賣打折皮裝和羽絨服的,圍了不少顧客。果然有男式外套,西裝,還有皮夾克。
沈一馬挑了兩件,一件立領(lǐng)黑色皮夾克,還有一件不知是什么動物毛的毛領(lǐng)棕色皮夾克,都打特價,不到一千,毛領(lǐng)的要貴一些。
正掂量著,冷不丁背上被人敲了一下,一回頭,原來是小菊。她染了金發(fā),穿著玫瑰紅的短羽絨服,笑容滿面,看上去像冬天里盛開的一朵大芍藥花。
“買衣服啊?”她問。
“隨便看看。”
“你試試,我?guī)湍銋⒅\參謀?!?/p>
沈一馬只得又將兩件衣服重新套了一次,小菊上下打量著,然后說毛領(lǐng)的好,酷。
沈一馬本來不想買的,這下也只好一咬牙買下來了。
“怎么樣?你不忙吧?要不也陪我轉(zhuǎn)轉(zhuǎn)?”小菊發(fā)出邀請。
沈一馬于是就陪著小菊逛。這種經(jīng)驗在他是稀缺的,感覺特別奇怪。他發(fā)現(xiàn)女人逛商場和男人完全不同,漫無目的,不著邊際。每樣?xùn)|西、每個攤位都不放過,最無語的是摩挲了半天,還不買。沈一馬跟在小菊身后,將整個三樓的角角落落都巡視了一遍,甚至連女人文胸內(nèi)衣處也不錯過,他像一個忠誠衛(wèi)士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最后,小菊什么也沒買。沈一馬此刻相信老傅所說的了,這個女人應(yīng)該是窮的。有一件紅呢子羊毛大衣,她穿著真好看,試了又試,店員也一個勁地夸,還把他也扯上了,說大過年的,為女人買件衣服別舍不得。那一瞬間,沈一馬真想為小菊買下來,可惜囊中羞澀,買了皮夾克之后,兜里已經(jīng)沒剩多少錢了。
小菊空手而歸,沈一馬不知為什么覺得抱歉,他說,那我請你吃飯吧。
小菊也沒拒絕,衣服沒買成,她有點不甘。
就在二樓的火鍋城,找了個靠邊的卡座。服務(wù)員遞上點菜單,沈一馬讓小菊點,小菊也不客氣,要了野生菌王鍋底,在菜單上勾了兩盤羊肉卷、土豆片、冬瓜、金針菇、菠菜之類?!澳憧催@些怎么樣?”“行?!毙【沼谑沁f了單,又起身弄了兩碟子調(diào)料,給沈一馬端去一碟。
火鍋水燒開了,冒著騰騰的熱氣,羊肉菜肴分樣下鍋,香味撲鼻而來,小菊似乎心情好起來,用湯勺攪著菜肴。沈一馬像是吃了致幻劑,人暈乎乎的。小菊坐在對面,隔著一尺遠的距離,隔著裊裊的煙霧,眼風媚人,梨渦含笑。她,真漂亮?。?/p>
這么多年,第一次陪女人逛商場,第一次陪女人吃飯!
晚上,沈一馬輾轉(zhuǎn)床頭,像牛吃草反芻一樣,把吃進去的東西再倒出來細嚼一遍。小菊說她本來是和小群一起逛的,小群被老傅叫走了。她還說她最討厭過年,過年就又老一歲了。她說,她想找個地方去躲年。還說跟他一起躲,反正他也一個人,她知道他是一個人……
她還知道些什么?知道他是窮光蛋嗎?
沈一馬想起自己干癟的口袋,一千多塊錢,晃眼就不見了。一件皮夾克,一頓火鍋。雖然并不是特為女人花的,火鍋不值多少錢。但是,若不是碰到小菊,那一千塊錢還應(yīng)該好端端地在口袋里的。
錢,女人,這兩樣?xùn)|西總他媽的連在一起。沈一馬好久沒有思索這個問題了,如今再次勾起了他的心事。
可是,小菊,她穿上紅呢子大衣的樣子真好看啊!
4
從五福酒店出來,冷空氣一下子包裹過來,好像等候血肉之軀的獵物等了很久,終于沒有落空。大街上行人寥寥,連流浪漢和乞丐都不見了。所有的店鋪屋宅都關(guān)門閉戶,大門上貼著新鮮的紅紙黑字對聯(lián):“一年四季行好運,八方財寶進家門”“盛世千家樂,新春百家興”“天地和順家添財,平安如意人多?!薄歼^的煙花紙屑滿地都是。從中午開始,爆竹就不斷響起,噼里啪啦,家家戶戶進入過年模式。放了鞭炮就開始吃團圓年飯了,年飯要吃很長時間,一家老小圍著,外面越寂寥,襯得家里就越熱鬧。此刻,全國人民都在歡度新年。
沈一馬緊了緊皮夾克的毛領(lǐng),呵出一股酒氣。晚飯照例是政府物管請的,幾個看大門的老單身漢聚在一起,司法局的方勇干事也過來陪了幾盅。喝了兩瓶“古井貢”,那幾個老家伙都很饞酒,碰到好酒更不放過,沈一馬也喝了不少。直至酒盡菜光,才各自東倒西歪散去。
沈一馬沿著春谷大道朝西頭郊區(qū)走去,大紅的燈籠在枝頭懸掛著,沒有月光,夜空黑得深邃,只有沈一馬和他長長的影子。
快到安置區(qū)時,沈一馬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孑然獨行的人,步子有點踉蹌,搖搖晃晃。沈一馬定睛看了一下,走過去。
“是你?”小菊抬起頭。
“你怎么了?不要緊吧?是不是喝多了?”
“沒多。你也喝酒回來?真巧又遇到你?!?/p>
“你——一個人?”
“一個人,奇怪嗎?我一個人喝了二兩“開口笑”!厲害吧?”她嘻嘻一笑,面色酡紅,傻傻的樣子,顯然是喝多了。
“我送你回家吧?!?/p>
“哈哈,好啊……回家……”她嘻嘻哈哈地唱了起來,好像是很久以前流傳的一首歌,唱著唱著哭了,然后一彎腰,蹲在地上吐了。
沈一馬趕緊拿紙巾遞給她。
小菊歪歪倒倒地站了起來,扶著沈一馬,使勁喘氣。
她這副樣子,沈一馬不好撒手。
送到家門口,小菊斜睨著眼,說:“不進來坐坐?”
沈一馬無法拒絕。
即便是過年,小菊家也是凌亂的,除了門口貼了個“?!弊?,沒有什么地方顯示新年的跡象。
“要不要再喝點?這有酒。咱倆再接著喝一杯吧,反正是過年,咱倆一起守歲。”
“早點休息吧?!?/p>
“你是不是有事?不愿陪我?”她嬌蠻地看著沈一馬。
沈一馬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想逃開,雙腳卻固執(zhí)地滯留下來。
茶幾上擺著現(xiàn)成的酒杯,還有一袋子“酒鬼”花生米。
小菊本來就醉的,又連喝兩口,很快就不行了,歪倒在半舊的綠革皮沙發(fā)上,鳳眼迷離,說:“你喝吧,別走,我先歪一會兒。”
沈一馬愣愣地站著,看著小菊醉倒,竟然束手無策。
“這樣躺會著涼的?!?/p>
小菊不應(yīng)。
沈一馬無奈,只好拿了件掛在凳子上的大衣給她蓋上。小菊拽著他的手,喃喃念道:“陪我,陪我?!彼凉M面桃紅,酒香熱浪一陣陣襲來。
沈一馬再也控制不住,他抱起小菊。
5
那天之后,小菊似乎從小區(qū)里消失了。沈一馬在窗口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留意都沒有發(fā)現(xiàn)小菊的蹤影。
沈一馬很忐忑,怕警察突然出現(xiàn),告他一個強奸罪,又怕小菊帶人上門來找他算賬。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
那天的事想起來就暈,一切都不知怎么發(fā)生的。奇怪,他以前打架斗毆都沒有產(chǎn)生犯罪感,而這次……憋了好幾天,沈一馬忍不住跟老傅坦白了。
“你老艷福不淺,看來新年要走桃花運了?!崩细敌Φ?,“多少人想睡她,竟讓你不花錢睡了?!?/p>
沈一馬心里不舒服:“我不是故意的?!?/p>
“那種情況下,誰不上啊?這女人又不是什么黃花閨女,不會怎么樣的,你放心吧?!?/p>
“奇怪,她怎么會一個人過年?不是有女兒嗎?”
“婆家她不愿去,當然,也不會叫她去?!?/p>
不是還有男人的嗎?沈一馬這句話沒說出口。
老傅卻懂他的意思。說,那些男人大過年的都有自己親眷,誰會巴巴地丟下家人跟她一起的?
“聽小群說,她那個開棋牌室的小男友小張倒是回來了?!?/p>
沈一馬沒吭聲。
“那兩個人好好歹歹,也不會長久,小張在外面躲官司,只是一回來少不得要糾纏她。小群她們幾個姐們勸她跟那個老趙好算了,人家還供生活費呢。但小菊不干,只圖他錢,就吊著他,還說,等她女兒結(jié)婚,就嫁給他。其實人家老趙也不一定想娶她,畢竟名聲不好。只不過想睡她,可能還未得逞呢。聽小群說,小菊賭咒,沒跟他睡過,長得丑,實在睡不下去?!崩细嫡f著哈哈笑起來,意思沈一馬賺了。
沈一馬現(xiàn)在經(jīng)常回憶那個夜晚,那個興奮,迷狂,交雜著罪惡和陰暗的夜晚,像夢境一樣,成了他人生中的巔峰時刻。一個妖魅的女人竟以這樣的方式走進他的生活。
直到三月末,小菊才又重新出現(xiàn)。
那天老傅請客,叫了小群小菊,還有另外兩個女的,一個叫方燕,一個叫劉英,都是小群小菊的朋友。
“今天我們這頓酒是為小菊接風的,你不回來,小群她們天天麻將三缺一?!崩细敌Φ馈?/p>
“躲年去了,等你們年過完了,親戚朋友都拜見過了,沒人玩了,我才回來陪你們玩,豈不好?”小菊說道。她好像瘦了點,眼角皺紋明顯,配著細長的丹鳳眼,像鳳尾。嘴唇略厚,微微上翹。這嘴唇不可思議地被他親吻過,沈一馬心潮澎湃。奇怪,他莫名地覺得和這個女人很親很親,原來肉體也能擅自就建立一種親密關(guān)系啊。
小菊不動聲色,和大家說說笑笑,仿佛那件在他看來驚濤駭浪非同小可的事,根本不是事兒,或者壓根兒就沒發(fā)生過。
她原來并不介意和他睡了一覺,沈一馬有些失落又有些悻悻。坐在他旁邊的方燕是個話匣子,不停地找話跟他說,問長問短,還約他一起打麻將。等起身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方燕腿有點跛。沈一馬不免同情起來。
吃完飯,老傅有事先走,方燕約大家再去唱歌。沈一馬也想離開,幾個女的一起叫住了。沈一馬只好跟她們一起又去了彩蝶軒KTV。
自此之后,沈一馬的朋友圈擴大了,擴大到這些無所事事的中年婦女們。
這些女人有共同點:婚姻破碎;無業(yè);有點姿色,或者自認有點姿色,這需要男人來佐證;她們不甘寂寞,愛玩,尤其愛和男人玩,以期獲得紅顏未老的最后一點安慰。是與絕經(jīng)和絕望做斗爭的女人。沈一馬在她們的帶領(lǐng)之下,學會了使用微信,一一加了她們?yōu)楹糜?。她們在微信上曬吃喝玩樂的圖片、小視頻,看上去日子過得分外帶勁美好。她們的吃喝玩樂沈一馬也漸漸參與了。都是輪流坐莊,今天你請,明天我請。因為窮,她們下館子倒也不多,吃飯一般是到各人家去聚餐,由東道主燒菜招待。當然,她們也總能邀到些男人來埋單做東,比如老傅老趙等等。方燕認識沈一馬之后,立即發(fā)展他為男粉,還讓他代表她請了兩次KTV。沈一馬拒絕不得,相反倒心存著感激,他這么一個卑微的人卻被這些女人們接納了。她們無所顧忌,不在意別人眼光,反而沒有一般的世俗偏見。這些女人結(jié)成關(guān)系牢靠的階級同盟,有飯同吃,有歌同唱,有新聞同分享,不管誰找來的男人請,一律捧場。
這天輪到她們?nèi)バ【占易鲲埦鄄?,小菊發(fā)微信給沈一馬,問他能不能幫幫忙。
沈一馬受寵若驚地答應(yīng)了,這天正好該他休息。
接到任務(wù)后,沈一馬就去了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魚、五花肉、白蘿卜、豆腐、雞蛋、西紅柿、辣椒、腌菜、青菜、老姜、蒜頭、蔥等各樣菜蔬。外帶紅油豬耳、醬香板鴨幾個熟菜。
那幾個女人都到了,坐在沙發(fā)上聊天說笑。沈一馬在廚房里忙活。方燕幾次進來視察,語氣酸酸的。
等一桌子菜上齊,幾個女人全都叫起來。白蘿卜鯽魚湯、紅燒五花肉腌菜、油煎豆腐、西紅柿炒雞蛋、青菜、油爆花生米,色香味俱佳。
“了不得,原來老馬手藝這么好?!?/p>
“超級大廚!以后咱們也別出去吃了,干脆都由老馬燒得了,又好吃又便宜,還干凈衛(wèi)生?!?/p>
“別搶,這個大廚是我的?!毙【盏靡獾匦Φ馈?/p>
這句話讓沈一馬心花怒放。他,是,她的!
“小菊,你懶人有懶福,每次到你這吃飯,都是我們幫你做,這會兒又找了個高手?!狈窖嗪懿环?。
“這叫近水樓臺先得月好不好!咱們是鄰居,遠親不如近鄰。這次讓你們大伙兒休息還不好?還不快謝恩,倒來嚼舌?!毙【招?。
大家邊吃邊夸。沈一馬從來沒被人這么夸過,這餐飯是小菊下旨邀他做的,是不是意味著她對他有某種指揮的權(quán)力了?沈一馬異常興奮。吃完飯,幾個女人又去沙發(fā)上聊天。沈一馬收拾碗筷,擦桌洗涮,又博得女人們一致夸獎。
飯后,她們要去棋牌室打麻將,沈一馬便回了家。
晚上十點多,聽得敲門聲,是小菊。
沈一馬請了進來。
“今天你辛苦了,花了多少錢?我給你?!?/p>
“算了,就當我請了?!?/p>
“那多不好意思啊?!毙【赵谵k公桌前的舊轉(zhuǎn)椅上坐了下來。
“沒什么,應(yīng)該的?!?沈一馬脫口而出。
“方燕今天好像不太高興,你看出來了吧?”
“為什么?”
“對你有意思唄。”
“怎么會!”
“我發(fā)現(xiàn)你挺勤快的,這年頭會做菜會家務(wù)的男人還真是少見。”
沈一馬自嘲地笑了一下。
“你家里搞得很干凈!”
當然,與她相比。
在不干凈的地方待久了的人才會特別迷戀清潔吧,就像他對陽光的迷戀。
小菊看了他一眼,目光充滿著探詢的意味。然后將舊轉(zhuǎn)椅轉(zhuǎn)了個圈,背對著沈一馬說:“聽說——你在那個地方待過?”
沈一馬怔了一下,半響,說道:“是的?!?/p>
“在上海?”
“上海。”
6
結(jié)了痂的傷口再扯開,血淋淋的,生疼。從來沒有一個人這么直白地要探聽他的過往,大家都避諱,他自己也避諱。
小菊卻固執(zhí)地讓他講述。
沈一馬抽了支煙,小菊也要了一支。
這個初春的夜晚潮濕寒冷。
他進去的那天就是這樣的晚上,子夜時分。黑暗狹小的房間,借著廁所的微弱白光,看見地板上黑黢黢并躺著一排人。
這種毫無私密空間的睡姿令人發(fā)憷,他情愿不睡,也睡不著。他要想想以后,以后那漫長的幾十年怎么過。
在馬桶上蹲了一宿,第二天,排頭將他叫過去。
“排頭是誰?”
“排頭就是老大,默認的犯人頭目?!?/p>
“排頭打人嗎?聽說新來的人都要被欺負的。”
“這是規(guī)矩。犯人們都是狠家伙,不服管,一點小事就可打起來,必須有個人能管得住,進來都得學規(guī)矩。但排頭一般不自己動手。”
沈一馬因為是夜間進來的,蹲了一宿馬桶。去見排頭,一個皮膚黝黑個頭不高卻體格強壯的人,這人漫不經(jīng)心瞟了他一眼。盡管沈一馬人高馬大,但他還是感覺到排頭目光的凌厲,有一種占山為王的居高臨下。
目光交接,雙方互相掂量著。
問了籍貫,兩人算半個老鄉(xiāng)。沈一馬明顯地感覺到排頭的目光柔和了一些。
“什么叫眼緣?知道嗎?就是一見面彼此心意相通。”
這地方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地域的相連也成為某種親近的緣由。
“以后有什么事,你不好出面的,就叫我?!倍嗄甑慕?,培養(yǎng)了他的觀察力和理解力,他需要效忠自保,黑道白道,都有個老大。
排頭掃了他一眼,沒有吭聲。
這是心知肚明的一眼。
沈一馬搓著手,這雙做出一桌子好菜的手,曾經(jīng)是叫人膽寒的。
“為什么要走到那一步呢?”小菊輕聲地問。
為什么?他也曾多次問過自己。年少時的打架斗狠,想起來都是荒唐,出來混遲早要還?;叵肫鹨郧暗臍q月恍如前世,男人是要等很久才能真正懂事的。
小菊摸著他被煙頭燙著的手指,眼淚滴了一滴下來。
從來沒有過的柔情似水。如果說那個新年之夜是癲狂迷亂的,那么這個晚上就是另一種風格,溫柔繾綣。沈一馬覺得自己整個人陷入一種全新的境地。他心里升騰起無盡的感激,似乎過往的苦難都值了,他體會到一種嶄新的愛的感覺。這感覺是那樣美好,讓他愿意為之死去。
春谷的春天到了。土坡上五顏六色的小野花開了,青草碧綠,樹木也長出新葉。太陽出來了,沈一馬洗被子曬床單,他的,還有小菊的。那床紅牡丹被單曾經(jīng)霸道地侵占了他的被單的位置,而床單的主人也因緣際會地侵占了他的心靈,紅牡丹是他們緣分的開始。小菊穿戴都很時尚,唯獨這床大紅牡丹床單顯得村俗氣,但小菊卻非常喜歡,說壓箱底很多年,搬到安置區(qū)才用的。
老傅說他新年走桃花運,他,沈一馬,終于也有女人了!而且是個漂亮女人!這個女人到底圖他什么呀?連老傅都覺得困惑,“她向我打聽過你,聽說你在提籃橋待過,我以為她會害怕,卻沒想她……”一個勞改犯,人們都避之不及,小菊卻在知道身份后,反而趨上來。沈一馬可不是走了狗屎運了?
小菊確實對沈一馬的那段經(jīng)歷很感興趣,或許與日常生活相距太遠,有種新鮮感吧。小菊雖然年紀不輕,實際上仍像那些看多了香港黑幫片的女孩一樣,感興趣那些喋血故事,進而把自己也想象成故事里的女主人公。那不堪啟口的往事竟成了沈一馬討好小菊的談資。
小菊喜歡躺在紅牡丹圖案的床單上聽他講故事,百聽不厭。他的故事驚險悲傷,講也講不完。小菊聽著有時就情不自禁掉眼淚,沈一馬的故事越悲慘,她愛得就越猛烈。她有時像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有時又像成熟慈愛的母親。沈一馬每每在做愛最激越的時候忍不住喊她一聲“媽”。他這輩子一個人太久,她來了,她就是他的全部,他的女兒,他的母親,他的情人,他的妻子,他的姐妹……
可是,小菊并不是每天都和他在一起,這令沈一馬異常痛苦。想到小菊的那些男人,想到她不干凈的歷史,心如亂麻。
沈一馬希望她能斷掉那些人。
“斷了!我只不過有時要去女兒那里看看,女兒剛工作,分了一間宿舍?!毙【照f。
沈一馬知道小菊說的不是實話。
有天晚上,快十一點了,小菊敲門。沈一馬正生著悶氣,他今天給小菊打了一天電話,都關(guān)機。
小菊進了門,臉色訕訕的。沈一馬也不理她。
“給我根煙抽?!?/p>
“桌子上,自己拿?!毙【詹]有煙癮,她只是在煩的時候,或者應(yīng)酬場合才作這樣的姿態(tài)。
“怎么了?誰得罪你了?擺這副臭臉。”小菊吐了一口煙圈。
“你今天跟哪個男人在一起?”
“你管得著?”
“婊子!”沈一馬罵道。
小菊騰的一下站起來,撲上去抓他的臉。“你罵誰?罵誰?你有啥資格罵人?你這個勞改犯!垃圾!我是婊子,你又咋樣?”她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錢,“人家給錢,你給錢了嗎?我就是婊子!我跟你睡這么久,你給錢了嗎?”
沈一馬臉色灰了,如同萬箭穿心,頓時委頓下來。是啊,他有什么資格?一個一無所有的勞改犯,一個全社會都厭棄的人。他有什么資格!他都忘了自己是誰了!
小菊哭了,她緊緊摟住沈一馬,摸著他被抓破的臉,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打我吧,罵我吧?!闭f著就舉著沈一馬的手拼命地打自己的臉。沈一馬抱住她,心如刀絞:“是我不好。”
兩人和好如初。小菊告訴他,她今天就是去和老趙了斷的。
7
幽暗的房間,沈一馬光著腳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地下有一攤積水,衣服全脫了。一個看不清面目的家伙舉著棒子走過來……沈一馬驚醒過來,全身汗?jié)瘛?/p>
“又做噩夢了?”小菊也醒了。“以后不讓你講故事了,講多了你就做噩夢?!?/p>
“沒有的事?!?/p>
沈一馬握住小菊伸過來的手,在夢中他感覺到的恐懼,竟遠大于實際。他曾經(jīng)仿佛是個不怕疼,不知恐懼的人。
可是,在夢里他卻感到真切的恐懼,潛伏在最深處的恐懼。
那些黑暗的歲月,那么長,那么苦,他竟然熬過來了。如今,小菊躺在身邊,一個女人躺在身邊,多么不可思議?。∷恢撛鯓訍鬯?。
一個年過半百的人談愛簡直讓人恥笑。他這輩子無兒無女無父無母無牽無掛,愛,這種未曾動用過的情感突然打開,不免和小年輕一樣癲狂,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的生命仿佛是從現(xiàn)在才真正開始!
昨天他給她演繹懲罰犯人的一些手段,小菊因為咽喉疼,不舒服,他想分散她疼痛的注意力。
為了逼真地再現(xiàn)場景,沈一馬不得不找來道具,費力比劃。
小菊看著他滑稽的動作,先是笑,繼而哭。她讓他講點輕松的,美好的。
輕松的、美好的回憶?他有嗎?這一生打從記事起,似乎就伴著歧視和厄運。母親是被比她小十歲的父親從另一個男人手里搶來的,他們生了他,他自小就被人稱為野種、孽子。人們在他母親背后戳戳點點,他就為母親打架。因為打架狠,他獲得了尊嚴和一幫小伙伴們的敬重。這份敬重讓他愈加為朋友兩肋插刀,斗狠爭勇。他也曾有一個女人,一個像小菊一樣漂亮的女人,非常短暫的快樂時光,但那女人卻終于跟一個有錢人跑了……他為此付出慘重代價,而他可憐的父母也因此活活氣死。這就是他的前半生,地獄里走過的前半生。那些刑罰那些苦難都是他該受的,他能配得上那些苦難,在那些刑罰面前,他從來不掉淚,可是,他能配得上小菊的愛嗎?上天會不會一發(fā)怒,重新把這一切拿走?
沈一馬從來沒有懼怕過,現(xiàn)在他卻怕了。
天亮了,沈一馬起床后將汗?jié)竦囊路?,還有床單以及小菊換下的一些臟衣服都抱到自己那邊洗衣機洗了。
不管第二天上不上班,沈一馬白天都要去自己的處所。這也是避人耳目,不知為什么,他們都覺得,讓別人知道他們相好是不妥當?shù)摹?/p>
小菊的那幾個閨蜜卻瞞不住。
自從兩人好了之后,小菊屋子干凈了許多。這個女人除了美,啥都不會。方燕說她好吃懶做,地下掉了錢,她都嫌累,不肯彎下腰來撿一撿。
“那是錢少,如果是一百兩百在地下,你看她撿不撿?!毙∪盒Φ?。
“那就臥倒?!毙【找残Γ笆俏业?,誰也不準搶!”
這么個懶惰的人,現(xiàn)在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連內(nèi)衣襪子沈一馬都包下來了,每次抱了臟衣服過去,洗好,曬好,疊得整整齊齊,再送過來。
她們稱沈一馬為家庭婦男、婦女之友。還發(fā)出感慨,女人圖不到錢,圖情也行。
小菊愛玩,她和那幾個無所事事的老閨蜜,每天都有許多節(jié)目,打麻將、唱K、給人過生日,或者不為什么目的地吃喝、爬山、郊游,總之,這些女人自有她們的消遣娛樂方式。窮開心,富開胃,各有各的玩法。
這天,她們又要去吃喝,是方燕網(wǎng)上新近認識的一個鄰縣老男人請客。一大早,小菊她們包了一輛的士,說是幫方燕參謀參謀,這個男人可不可交。
“你嗓子不好,不要喝酒,不要吃辣。早點回來。”沈一馬電話里左一遍叮囑,右一遍叮囑。
“知道了,啰嗦?!毙【帐謾C里有幾個女人的嬉笑聲。
她們笑稱小菊找了個嘮叨的男保姆。
沈一馬白天打了三次電話,第三次時,小菊說她們?nèi)ニ畮?,水庫很漂亮,下次帶他也去,還拍了照片給他看。之后,電話就打不通了。
沈一馬心惴惴的,一會兒擔心她酒喝多了,一會兒擔心她掉水里,一會兒又擔心她被別的什么男人纏住了。
到了下晝,小菊還沒回來。電話依然打不通,沈一馬著急,就給小群打電話,小群說,還在外面,今晚不回來了,那邊老板認識一個私人山莊,包吃包住。她說小菊這會兒在游泳,等一下讓她回電話。
小菊過會兒果然回電話了,嗓子啞啞的,說她們今天就在山莊住了,手機電池用光了,讓沈一馬放心,不要再打電話了。
沈一馬坐立不安,就去找老傅。老傅剛從礦山回來,他參了一個股,一個月總有半個月在外面跑。
老傅請他在門口的小酒館吃飯。
沈一馬心事重重。
老傅給他遞根煙,說,你也太認真了,對女人,不能太認真。
正說著話,老傅手機響了,看他神情就知道是小群打來的。
“好,好,等下過來?!崩细悼戳松蛞获R一眼,說,“我現(xiàn)在正跟老沈在一起呢。”又捂著話筒說了一會兒。
沈一馬心直往下沉,憑直覺,他知道小菊在騙他,她和小群并不在一起,小群一定是已經(jīng)回來了,讓老傅過會兒去看她。
沈一馬的心在滴血。
老傅收了電話,說,小群剛回來,小菊和方燕她們還在山莊,因為小群知道他今天回春谷,就先回來了。
肯定是小群叮囑老傅這樣說的,她們女人倒會互相打掩護,不愧是鐵姐們兒。
“老沈,你這人遇事就是太執(zhí)著,早知道你這么上心,就不該介紹你和小菊認識。不過玩一玩,哪當?shù)谜??其實,要選擇的話,我建議你和方燕好,那女人除了腿有點不方便,哪里都還好,長得也湊合,而且,小群說了,方燕也曾對你有些意思。上次還跟她私下埋怨,小菊就愛搶別人的?!?/p>
沈一馬腦子一片混亂,他也沒聽清老傅說什么。吃了飯,便告辭而去。
8
該來的早晚都會來。上帝是不允許他幸福的,他是個罪人,他沒有權(quán)利獲得幸福。
你能給這個女人榮華富貴?你有山莊包她吃???你有香車寶馬帶她云游四方?你有豪宅別墅供她享受?……
沒有!你什么都沒有!你連一件紅呢大衣都買不起!你連一頓好一點的酒飯都請不起!你一個月拿著那點可憐的說不出口的工資,如果不是政府可憐你,給這份看大門的工作,你連個立錐之地都沒有!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別做夢了!
沈一馬你醒醒吧!醒醒吧!
沈一馬醒了,小菊的臉在眼前晃動,他以為還在夢中,忍不住使勁睜大眼。小菊握著他伸出來的手,臉上露出又是欣慰又是責怪的微笑:“嚇人!我還以為你死了呢?!?/p>
桌子上的一瓶“明光大曲”全光了。他頭疼欲裂,目■口干。小菊倒了一杯水。
沈一馬扭過頭去。
小菊將他頭扳過來,令他喝。
沈一馬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他前半生受過傷,流過血,卻從來沒有流過淚,這會兒卻是這樣脆弱。
“你這樣子可不好。我不過一天沒回來,你就喝成這樣!萬一酒精中毒了怎么辦?”
“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求你!”沈一馬將小菊緊緊抓住。
為了多掙一點錢,沈一馬找了份外活,西門口有一家老王修理鋪,補輪胎、補鞋、修鐘表、配鑰匙、改褲邊褲腳。沈一馬原本跟他們也認識,以前衣服拉鏈壞了,褲子毛邊,鞋跟打鞋底,就去那里,老王兩口子忙不過來的時候,沈一馬就自己弄,這些技術(shù)含量不高的活他會,他還會操作縫紉機。近日正好老王老婆回娘家有事,十天半月回不來,老王喊沈一馬過去幫忙。
“沒想到你還會縫紉!”小菊覺得稀奇,她穿著沈一馬剛為她買的白連衣裙,對著墻上的鏡子一邊照,一邊笑道。
看著女人穿上自己買的衣服,沈一馬很欣慰,錢,的確是好東西??!
“在那里面學會的?!蹦切┠?,他就干這活,他們做的服裝、長毛絨玩具出口臺灣、日本,純手工制作,銷路特好,訂單多得都做不完。勞動量大任務(wù)完不成,就有人自殘自傷,故意把手伸進去讓縫紉機針頭從手上過一下,受了傷就不用干活了。隊長追究起來,就說,太困了,不小心。若知道你是故意自傷自殘,那得受懲罰的。在里面大家都默認一個規(guī)矩,打架再是打得鼻青臉腫,問起來都說是自己不小心碰的。免得挨罰,還要扣牢績。
小菊聽到手從縫紉機針頭過時,不由得嚇得汗毛倒豎,她問沈一馬有沒有傷到過。
沈一馬笑說,沒有,他完成得很好,差不多都可以得到牢績。
“牢績是什么?管什么用?”
“可以換減刑啊。一個牢績相當于一年零兩個月。所以,很不容易,大家都爭。名額有限。”
“只要干得好,就可以減刑嗎?”
也不盡然。
沈一馬講起里面發(fā)生的一樁事。
有個鄉(xiāng)下人犯了綁架案,判得很重,他為了獲減刑,勞動特別積極,連續(xù)幾年都拿牢績。
“他為什么綁架?”小菊問。
“我跟他不在一個房間,也是聽說的。這人進城打工,在餐館里做事。餐館老板大約拖欠了他的工資,他一氣之下就綁架了老板的女兒。”
鄉(xiāng)下人性子耿,他為了早點出來,干活特別賣力,每次完成的任務(wù)都比別人又快又好,所以,牢績都能拿到。有一年,隊長在外面受了別人的好處,想把牢績給另一個人,就同這鄉(xiāng)下人商量。說指標有限,不能老給他一個人,這次讓一讓,明年再得。鄉(xiāng)下人不同意,說自己做得好,為什么不能得?但不同意也沒法。
鄉(xiāng)下人這一年就沒拿到牢績,心里非常不滿,很不開心,逢人就散布言論,說不公平,干得再好也沒用,不如有錢等等。他亂說亂講,又消極怠工,造成很壞的影響。隊長就跟排頭說要教育教育他。排頭對于這種事的處理輕車熟路,那個鄉(xiāng)下人被“教育”得很慘。
沈一馬的講述被小菊的抽泣聲打斷,她把拳頭塞在自己嘴里,竭力壓抑,卻終于還是哭出聲來。
每次聽沈一馬講那些故事小菊都會哭。
“算了,不講了?!?沈一馬給她遞紙巾。
小菊擦著眼淚鼻涕:“你講??!后來呢?后來怎樣?”
“后來?”沈一馬愣了一會兒,搖搖頭,“后來,就不說了吧。”
小菊哽咽難語,一邊擦淚,一邊喃喃自語:“壞人!這些壞人!天打雷劈??!”
9
不知是之前受了風,又喝了酒,嗓子疼,還是那天聽沈一馬講故事哭的,小菊突然嗓子就啞了,說不出話來。夜里又發(fā)起高燒,渾身火燙,嘴里發(fā)出聽不清內(nèi)容的囈語。沈一馬很焦急,趕忙送她去醫(yī)院掛急診,小菊沒有力氣站起來,沈一馬只得背到醫(yī)院,夜里連輛出租車也叫不到。
掛了急診號,夜間的醫(yī)院,冷冷清清,燈光也暗淡。一個值班的中年男醫(yī)生收治了小菊,也沒辦法做更多的檢查化驗,先開了一些藥水去輸液。
小菊昏昏沉沉躺在病床上,沈一馬坐在床頭守了一宿。第二天燒退了,小菊清醒了一些,但還是說不出話。醫(yī)生開了血常規(guī)化驗單、X片。沈一馬跑上跑下,交費、拿單、拿藥,口袋里的錢也花光了。
診斷結(jié)果,心肌炎并急性支氣管炎。
小菊疲憊地躺在病床上,示意讓沈一馬去上班,今天該他當班的。沈一馬不肯走,小菊這個樣子,他不放心。護士來換藥水瓶,小菊找護士借了筆和紙,抖抖地在上面寫了一個人名和電話號碼,是她女兒的。
沈一馬打過去電話,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問他是誰。
沈一馬說是她媽媽的朋友,她媽媽病了,在住院,讓她去照顧一下。
那女孩連謝謝都沒有一聲,就掛斷了。
小菊催沈一馬快走,省得被她女兒看到。
沈一馬只得趕回去,又給小群打了個電話。小群說等一下就過去看她,讓他放心,并告訴他,小菊女兒性子犟,最好這兩天不要出現(xiàn),有什么情況,她會告訴他的。
兩天沒有見到小菊,沈一馬坐立不安,雖然每天小群都有電話來,報告小菊情況,沈一馬心里還是像貓抓一樣著急。
第四天晚上,沈一馬忍不住到醫(yī)院去,走到小菊的病房,就聽得里面?zhèn)鱽硪粋€年輕女孩的說話聲。
“你跟那些人有什么混頭?混到現(xiàn)在連社保都沒人給你交,還得靠我,還得靠奶奶家!”
小菊聲音輕,聽不到回話。
那個年輕女聲接著說:“你不要再給蔣家人丟臉了,連我都不好意思,你知道你名聲嗎?你不好好做人,總結(jié)交一些下三濫的人,有什么意思?我將來還要做人哩!”
沈一馬血涌上頭,他不能容忍別人這樣對小菊說話,哪怕她女兒也不行。
沈一馬沖了進來,房間里的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小菊女兒個子高挑,沒有母親漂亮,打扮卻也入時,正皺著眉頭在說話,冷不防闖進一個男人,更加不滿。
“你媽媽生病,你不可以這樣對她說話!”
“你是誰?”
“你媽媽的朋友?!?/p>
小菊女兒冷笑道:“我跟我媽說話,關(guān)你什么事?”轉(zhuǎn)而輕蔑地看著小菊,“看看,我說的沒錯吧!”
“他是鄰居,送我來醫(yī)院的?!毙【諊肃榈?。
看小菊害怕的神情,沈一馬心很疼。
小菊對他揮揮手:“你回去吧,我沒事。”
沈一馬只得退出門去。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就是那個勞改犯吧?媽媽,你怎么老這樣呢?盡和社會渣子混在一起。你知道人家怎么議論的嗎……”
沈一馬聽不下去,落荒而逃,他怕再不走,他會忍不住沖進去扇小菊女兒兩耳光。
10
西鄉(xiāng)“緣夢居”酒店。
沈一馬和老傅對飲,他已經(jīng)喝了好幾大杯了。與小菊不見面有一個月了,小菊自從出院后就沒有回過安置區(qū)。小群說,是去她女兒那邊調(diào)養(yǎng)去了。打電話也總關(guān)機。
前天方勇找了他,他曾是沈一馬的幫教對象,對他一直不錯,也有所耳聞,專門過來勸他別和那女人搞在一起。你能出來,重新做人,不容易。那女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命里帶刑,專克男人。方勇還提到老趙,說老趙背地里罵她罵得很難聽。方勇和老趙原是一個單位的。
“他敢罵她!信不信我去揍他!”
“你犯什么渾!你揍他!你是她什么人?一個人二十多歲犯渾也就罷了,咋能五十歲還犯!”老傅也喝了不少。
“她為什么不見我?”
“不見也罷,這女人是禍害。當初要是不介紹你們認識就好了。玩玩而已,哪曉得你認真了?!?/p>
沈一馬伸出拳頭,對老傅晃了兩晃,大著舌頭說:“要不看你是發(fā)小,我連你也揍!”
世上的刑有很多種,有哪一種像現(xiàn)在這么難熬呢?
大地沒有色彩,天空沒有色彩,世間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人活著不過如同行尸走肉。難道以前不是一個人過嗎,怎么現(xiàn)在的一個人與過去的一個人完全不一樣呢?沈一馬感覺自己真正成了一個孤兒,渺小卑賤格外可憐傷心。
那天,老傅帶了一串菩提子佛珠給沈一馬,說是從藏廟里請來的。他自己手腕上也有一串檀香木佛珠,都戴好久了?,F(xiàn)在許多有錢的男人手腕上都愛戴珠。
“萬事莫強求。三兩黃金四兩福,人越老越信命?!崩细碉@得頗深沉。
晚秋的一天,老傅約沈一馬一起上杜鵑山散心。他最近也挺煩,小群跟他鬧起別扭,要他離婚,要不就跟他分手。
“怎么離?兒子知道了還不用刀砍我!”
紅塵萬丈,煩惱三千。老傅說去杜鵑山的靜仁寺燒燒香。
杜鵑山在春谷的南郊,由許多山峰組成,連綿不絕,一年四季花開不斷,以杜鵑花最為聞名。春天的時候,小菊曾說過要和他一起爬山看杜鵑花,可她現(xiàn)在人在哪兒呢?
深秋的杜鵑山沉郁蒼茫,秋陽殘照,有一種莊嚴壯闊的美麗。
靜仁寺在杜鵑山南坡,原本那里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廟,近年政府順應(yīng)民間需求,集資修繕,重塑了鍍金佛像,四周建筑也擴大了,已成為春谷一景,對外收門票了。
天冷,又非節(jié)假日,游人不是很多。
進了寺廟,卻發(fā)現(xiàn)有一列聽著口音不是本地人的游客跟在一個舉旗的導(dǎo)游后面參觀,大約是什么旅游團組織的游客吧。
新修繕的金尊大佛高大宏偉,佛陀端坐于蓮花寶座,俯視塵世,嘴角凝聚著高深莫測的微笑。沈一馬看得入神,整個人怔怔的。
兩人敬了香,拜了佛。老傅走到殿壁功德榜那里,找到自己的名字。原來,寺廟修繕的時候,他也捐了善款。他參股的煤礦前年塌方死了人,想了總是后怕,他也不肯多說,卻悄悄地在這兒捐了錢。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婆娑世界,一切莫非是苦……所以佛祖說,放下,超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沈一馬身后傳來導(dǎo)游拿麥克風講解的聲音,沈一馬聽得似懂非懂,卻覺得很有些意思。
人身難得,佛法難聞。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
沈一馬突然想起在獄中,曾有一支名為“新岸”的女犯人組成的藝術(shù)團,來給他們演出,總是出現(xiàn)在夏天,一年之中僅有的放松時光。
“新岸”兩個字想必是從這里化來的吧。
11
秋去冬來。轉(zhuǎn)眼又到了冬至。
沈一馬一個人去霸橋涼山,侄女紅英今年沒回來,往常逢年過節(jié),不能來看他,千兒八百的總會寄一點過來,今年卻沒有。估計是生意不好做。
冬天的田野空曠蕭瑟,稻茬覆著一片白霜,埂邊的枯草密密匝匝堅韌挺立,田壟起伏,凹陷處汪著水塘,碧清寒徹,風一吹,卷起一層薄薄的漣漪。半陰的天氣,太陽帶著毛邊的光輝。也有地里種著青菜,只是那種綠深沉暗淡,透著疲倦,那樣子像隱忍,似乎在說,忍吧,再忍一忍冬天就過去了。
終于到了墳頭,沈一馬擺了供果,燒了香紙,磕了頭,默默地祭拜著。這一輩子活成這樣,母親,父親,對不起了??墒牵?佛都說了“人身難得”,這輩子投身為人,能在這人間走一遭,體會到常人所沒有體會的,也是要感激的。
一只雀鴉落在墳頭上,小眼睛定睛瞅了瞅,又扭頭展翅飛起,丟下一聲清叫。
沈一馬抬起頭,天空寂寥,遠處飄來裊裊炊煙,是中午時分,村子里有人家開始做飯了。
從霸橋回到春谷,回到小區(qū),天都黑了。在門口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沈一馬擦了擦眼,有點不相信自己眼睛。
“你房門的鑰匙也沒給我,我在這里等你半天了?!毙【站拖駨膩頉]有離開過一樣,平淡說道。
“我,去霸橋去了。你?回來了?”
沈一馬將女人迎進屋,她的臉在冬日里顯得格外蒼白清瘦。
“這么長時間,你去哪兒了?”沈一馬緊盯著她。
“很多地方,上海,還有鄉(xiāng)下老家。祭拜了一個人?!毙【照f。帶女兒一起回的,她的過去,都跟女兒交代了。因為貧窮,也因為虛榮,她背叛了青梅竹馬的人,進了城,嫁給她父親,一個當官者的兒子,一個癲癇病患者。他們都是好人,所有的罪孽在她。
“我的罪比你深,我曾答應(yīng)過他,等他出來就嫁給他?!毙【昭廴Πl(fā)紅,“我害了他?!?/p>
“你接近我,是為了他?”
“我對不起他?!?/p>
“可我不是他?!?/p>
“你是的,你是?!?/p>
小菊眼淚流了下來。
沈一馬垂下頭,他并不想作為一個影子存在。
“他不在了,可是你在??!我就是想讓世界看看!我不在乎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就是要和一個犯人在一起!你坐過牢,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呢?他們那些人沒有罪嗎?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誰不在牢中?”小菊眼睛閃閃發(fā)亮。
“可是,我一無所有,什么都不能給你?!?/p>
“你對我好啊,沒有男人真正對我好,他們骨子里都看不起我。我知道的,知道得很清楚。我的確很臟,臟了很多年……你以后還對我好嗎?”
沈一馬用力點點頭。
“我想問問,你——曾經(jīng)為的那個女人,她不后悔嗎?”
“沒有再見了?!?/p>
“那就讓我替那個人贖罪吧?!毙【諢崃业乜粗@個瘦削的骨骼崎嶇的男人。天有多高,地有多廣,她和他,都是這個世上最卑賤的人。可是,又怎樣呢?她終于找到了適合她的歸屬。
第二天,太陽出來了,沈一馬一大早在兩棵梧桐樹間拴了繩子,將洗好的被子鋪展開來,紅艷艷的牡丹花在晨風里搖曳。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