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軍
上 篇
大灰騾子拉著車不緊不慢地在坑洼不平的山道上顛簸。趕車的把式身子窩在前轅上,頭幾乎抵進褲襠里,一桿麻花鞭摟在胸前,幾拃長的鞭梢子像冬天的柳樹條,不遠不近地在大牲口的頭頂上晃悠。
車轅另一頭的石隊長已經(jīng)瞌睡一小會了,他伸個懶腰,回頭瞅瞅坐在箱板里的兩個隊員,東倒西歪地你碰我、我擠你地睡得正香,便沖趕車的把式大聲問,小哥,這半天了,也沒見你喊一聲牲口,倒像是這頭灰騾子自拉自唱,它這是要把我們往哪兒拉呀?那被叫小哥的車把式頭稍微從褲襠抬起些,眼睛還是半瞇不睜的,甭?lián)?,老馬識途。走大半天了,它肚子也空了,自然知道哪有吃喝往哪兒走啦!
石隊打個激靈,忙問,這車是誰家的?車把式鼻子哼一哼,誰家的?肯定不是我家的。全桃花溝能拴得起這么好的車,也就是老孟一家。石隊聞聽,身子一栽,竟從車轅上跌下來。那灰騾子倒也精靈,沒用車把式喊“吁——”,自個就停住了腳步,把嘴探向道邊的荒草,打著響鼻啃了起來。
車把式嚇出了一身冷汗,忙閘住車,雙眼瞪得大大地看石隊。石隊穩(wěn)住腳步,掃一眼車上兩個被驚醒的同伴,又掉過眼神,盯住趕車的,你這是把我們往老孟家趕?車把式點頭,沒差,老東家派的車,出車時特意叮囑要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貙⒛銈兘拥郊?,這會兒恐怕酒菜都預(yù)備妥了。石隊擺擺手,用不容商量的口吻,不能去他家。趕車的犯難,嘬嘬牙花子,不去他家,全屯子也找不出第二家能招待得起你們的主,更何況上次來的那撥官爺就是吃住在孟家的。
車把式說的上次那撥,是縣委派到桃花溝搞“土改”的工作隊,搞了一溜十三招,群眾也沒發(fā)動起來,最后無功而返。這次他們二進宮,就是要完成上次的未竟事業(yè)。縣委不僅重新派兵選將,縣委書記還親自找石隊談話,特意叮囑他要汲取上回工作隊的教訓(xùn),務(wù)必劃清階級陣線。
石隊望著車把式為難的臉,小哥,你貴姓?
我哪有貴,賤姓李。我們溝里大都姓李,是個窮姓。
那你這窮姓有多窮?車把式抹把臉,有些不好意思,不怕您笑話,在溝里不數(shù)一也能數(shù)二。
石隊將屁股往車轅上一顛,對趕車的說,小哥,就去你家!
灰騾子極不情愿地被轟上了岔道,一步三回頭地前往李家。比大灰騾子更不情愿的是趕車的小哥,這后半截的道,他的臉皺得比苦瓜還抽抽。
趕車的老婆是個半語子(半?。?,冷不丁見當家的領(lǐng)幾個穿官服的生人進家,貓在黑旮旯里不敢見人,嘴里還沖老公哇哇地喊著。小哥扯住她的手,連說帶比劃地忙活了半天,她似乎是弄明白了,嘴里咿咿呀呀地嚷著,里外跑著張羅起來。
啞巴女人屋里院內(nèi)地劃拉半天,手里一邊一個攥著倆雞蛋在丈夫面前,跟當家的比劃著。沒等丈夫開口說話,一直跟在啞巴女人屁股后跑來跑去的那個十多歲男孩突然哇一聲嚎了起來,伸手就沖女人手里搶雞蛋。趕車的小哥抬腿想踹這孩子,被石隊一把給拽住了。小哥嘆口氣,抱住腦袋蹲在那里不說話。石隊將小男孩拉到旁邊,從小孩抽抽噎噎的嘴里了解到,這男孩叫小寶,是車把式的兒子,這倆雞蛋是媽媽給他攢的,過幾天是小寶的生日,要拿雞蛋給他滾狗屎運??山裉旃ぷ麝爜砹?,家里實在找不出好吃的,媽就想把給小寶過生日的雞蛋拿出來招待客。
參加革命前,石隊也是個苦出身,看過窮的,但沒看過這么窮的。他領(lǐng)孩子到女人面前,把倆雞蛋要到手,交回小寶手上。又讓隊員小馬從車上拎來一袋小米,倒小半袋在一個瓦罐里,端給扎煞著兩只空手呆在那里的女人。大嫂,這點小米,麻煩嫂子煮了,至于下飯的菜,有啥算啥,實在不行,就整碗大醬,飯好了咱們一起吃。石隊回頭又對趕車的小哥說,你這位小哥還真沒撒謊,是個實誠人。今個是進溝的第一頓飯,能在你家吃,也是我們的緣分。從明個起,你就領(lǐng)著我們吃派飯,除了你說的老孟家,挨家吃。你看中不?
小李哥點著頭說中,可臉上的陰云還沒放晴。石隊就笑著補充,跟鄉(xiāng)親們說清楚,每頓飯我們按規(guī)定要交飯錢和糧票的,另外我們還帶了一些糧食,如果還有咱家這種情況的,我們就交糧。
小李哥說我不是說這個。石隊說,還有哪樣?小李哥在石隊三個身上瞅了一圈,嘆口氣,你說的是吃,我愁的是?。∈犘α耍@有啥好愁的?剛才進溝時,我撒目了一圈,你說得沒錯,全屯子除孟財東哪家也沒有住我們幾個的閑房??晌铱春昧艘粋€地兒,正想找你商量呢。小李哥說,我是這溝里長大的,咋就不知道除了孟家還有哪家能讓你們住的?石隊說,溝口的南坡上不是有座小廟嗎?小李哥啊了一聲,忙擺手,不中不中,那廟是住和尚的,怎能讓你們官爺?。∈牼托?,有啥不能的?我們不就是遠來的和尚嗎?這樣吧,還得麻煩小哥你,如果這廟里有和尚,就幫我們言語一聲,我們搭個伙,保準不壞了廟堂的清凈,還可以交點房錢。小李哥說,交他個鬼,連個耗子都沒有。家家都沒糧吃,哪有閑錢供香火?早年有個和尚,還俗好多年了。
石隊一拍大腿,這就好,都齊了!
小李哥一伸舌頭,趕了半輩子車,往這屯子里接了多少撥的客,可不住孟家住破廟的官爺還是頭一遭。
小李哥領(lǐng)著工作隊挨家吃派飯,吃到半月頭上,溝里人再見到小李哥,就開始喊他李主任了。就連平時從不拿正眼瞅他的孟老爺見著他,也鮮有地把臉上那嘟嚕肉堆老高,扯出一絲笑來。
到溝里吃派飯的人家超過一半時,老孟家大院就掛上了“農(nóng)協(xié)”的牌子,石隊他們這才有機會將這大院里外好好逛了逛。小馬咂舌,真他娘的沒想到,這么窮的溝里還有這么排場的宅子!干脆將老孟家全攆去住牛棚,讓溝里像小李哥這樣最窮的人家搬來,也享受享受大地主的生活。
小李哥搖搖頭,咱可住不慣這深宅大院,憋屈死了,莫不如你們工作隊從廟里搬過來。石隊沒吭聲,里里外外又走了一圈,對在場的貧協(xié)隊員說,小廟的風(fēng)水不錯,我們也住不長,就甭費事來回倒騰了。至于這大院,他沉吟一下,孟家是溝里唯一的大戶,這大院是他剝削我們窮苦人的鐵證。據(jù)鄉(xiāng)親們反映,孟財東平素壓迫窮人,沒少干缺德事,但沒人命,抗戰(zhàn)時還給區(qū)小隊捐過兩桿老套筒??h委派我們來,就是要推翻孟財東這樣壓在窮人頭上的大山,但我們也是講政策的,所以我想……他看一眼小李哥,李主任,你看這樣中不,讓老孟家從正房搬出來,住進后院過去長工、伙計們住的地方。前宅大院除了“農(nóng)協(xié)”辦公事,空出的地兒還可以辦識字班、開大會使用。我想,將來有條件了,開個小學(xué)校,讓小寶這樣的苦娃都能念書識字,再也不用拿倆雞蛋滾狗屎運啦!
小李哥口里應(yīng)著中、中,余下的幾個也雞叨米似的點頭。
第五十一天,正好是工作隊轉(zhuǎn)了一圈,到小李哥家吃第二頓飯。吃完飯,時間還早,石隊拉著小李哥滿溝轉(zhuǎn)悠。走著,石隊就問,咱這溝叫桃花溝,可這溝溝岔岔也沒見幾棵桃樹呀!小李哥說,聽老輩人講,過去的桃花溝可不是這德行,那是桃紅柳綠,要不老孟家怎選這地界起宅子?石隊說,過些日子工作隊就該撤了。按理說,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掀翻了孟老財,成立了農(nóng)民組織,我們也就大功告成了??煽吹洁l(xiāng)親們還是吃了上頓愁下頓的,心里總覺著這任務(wù)才完成了一半。小李哥寬慰他,別啥事都往頭上攬,幫我們窮人出了頭,就是開天辟地的大事情。至于過日子,那是急不得的,這窮鄉(xiāng)僻壤,好幾輩也未見得有變化。
石隊搖頭說,咱要想改變窮面貌,掀翻老財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得在土地上下功夫。我琢磨過,咱這溝里存不住水,土底子薄,種點苞米、高粱、谷子啥的也打不了幾粒糧,莫不如種果樹。樹好活,還能吸住水,包住土,將來成氣候了還能攏住雨。小李哥驚訝,看不出石隊一個公家人,還懂莊稼人的事!石隊笑,不瞞你說,我過去就是一個農(nóng)民,參加革命前就在我家的后山侍弄過果樹。
小李哥說,可果兒不能當飯吃呀!石隊說,果兒是不能當飯吃,但果兒可以賣錢換糧吃。石隊接著說,明個你套上大灰騾子,把老孟家沒收的浮財拉上些到城里賣了。這幾天我就回趟老家,聯(lián)系點樹苗子,眼下正是種樹的好季節(jié)。小李哥望著縱橫交錯的山溝溝問,那得種啥好?石隊叨咕著,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年就還錢。咱屯叫桃花溝,當然以桃為主啦。那樹三年就結(jié)果,桃花也好看!還可以套種點棗,這玩意適合山里,當年就見果,收益快。
石隊剛和鄉(xiāng)親們把果樹苗栽進土里,縣里撤回工作隊的令就下來了。還是小李哥,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李主任,套上大灰騾子將石隊他們送走的。小寶娘和屯里的鄉(xiāng)親們一直把工作隊送到村口還想往前送。石隊站車上給大伙行個禮,讓大家別往前走了。他說,等倒出空兒來,一定回桃花溝,還吃百家飯,還住小廟,還要看漫溝的桃花開!
大伙嚷嚷著,說話一定要算數(shù)!小寶娘咿咿呀呀地就哭開了。
中 篇
山麓下,一群人嘴里哈著白氣正伸頭探腦地朝道上望。大卡車剛露頭,李書記就一揚手,人群里馬上響起了鑼鼓聲,還有一支嗩吶,在參差不齊的鑼鼓中格外刺耳。坐在駕駛樓里的楊隊長急忙讓車停下,沖李書記喊,老李,快打住,都什么年月了,還整景!
李書記手一擺,那鑼鼓點就停了。只是那喇叭正吹得緊,不能一下停住,那音兒在天空又爬了個高,然后跌落下來,嗚嗚咽咽地像老太太喘著氣。李書記麻溜地握住楊隊的手,搖晃著,不是整景,是熱烈歡迎!
李書記和楊隊是在縣里剛結(jié)束的學(xué)大寨工作會上認識的。這次大會開得熱氣騰騰,會議決定舉全縣之力,用一年時間將全縣落后的公社、大隊全部變成大寨式的先進單位,進而全縣邁入大寨縣??h委抽調(diào)精兵強將組成工作隊派到落后公社、大隊,不完成任務(wù)決不收兵。這不,剛過完年,楊隊就帶著隊員們來到了桃花溝。
剛拐進屯子,就有一幫人向這邊跑來。隊員們尋思,這桃花溝夠熱情的,又一撥歡迎我們的!可細看,有點不對,確切地說是一群女人攆著一個男人朝這頭跑來。被追的那個很是狼狽,鞋沒了襪子也掉了,看到對面有人,掉轉(zhuǎn)頭往回跑,被后面追上來的剛好兜個正著。那人被搡倒在地上,你掐一把,她拽一下,像殺豬似的叫喚。
李書記嘆口氣,陰著臉走過去,小聲和那些人說著什么。女人們就停住了手,朝這面瞅,一個大嫂沖地上躺著的那位又踹了兩腳,貓腰從那人的褲腰里掏出幾件花花綠綠的什么東西,領(lǐng)著女人們嘻嘻哈哈地走了。
李書記搖著頭,和楊隊幾個說,羞死人了,都是些貓叫秧、狗鬧春的事,剛進溝,就讓你們碰上了……
楊隊正在疊被褥,李書記和大隊的趙會計就進了門,李書記同大伙道了早,對趙會計說,本想還是吃派飯,可這次上頭有章程,不許麻煩老百姓。這樣吧,你倒空到隊部稱一百斤高粱米,再去豆腐坊取十斤干豆腐,也算咱桃花溝全體貧下中農(nóng)的心意。
楊隊連連擺手。
李書記滿臉通紅,急赤白臉地說,你要是這樣外道,今后我們就沒法處了!
老鄭在工作隊里和楊隊最近,心眼也活泛。見狀,推了推楊隊,楊隊就沒再吱聲。老鄭岔開話頭,好幾天了,我就一直想問,這院里小賣部、豆腐坊、小學(xué)校啥的都不缺,咋沒看見衛(wèi)生所在哪?我這胃不好,將來少不了麻煩那兒!
李書記一拍腦門,你看我這記性,早就想說,可一到嘴邊就忘。溝口南坡上,那座小廟,是大隊衛(wèi)生所。有赤腳大夫在那兒,打個點滴,吃個藥什么的,都中。
老鄭說,小廟?那兒好像離屯子忒遠,鄉(xiāng)親們有個病災(zāi)的也不方便哪!再說,一般的赤腳大夫都是女的,擱小廟里待著不害怕?
李書記打了個沉,想說什么,沒言語。旁邊的趙會計接過話,實不相瞞,這衛(wèi)生所也是剛搬過去,以前也在這老孟家院子里。
那為啥要搬?趙會計剛想回答,旁邊的李書記咳嗽一聲。
楊隊橫了老鄭一眼,還用問,那么聰明的人!怪不得這幾天睡覺我老聞著有一股子來蘇味,肯定是給我們工作隊騰房了。李書記,這可不行。老鄭說得在理,那小廟根本不適合做診所。
李書記搓搓手,同志們大老遠從城里來,幫咱學(xué)大寨。不吃咱,不喝咱的,連擦屁股紙都擱車里自己拉來,再讓你們住荒山野廟去,那也太不像話啦!
楊隊擺擺手,老李,心意我領(lǐng)了。但你們想過沒,工作隊一來,就把衛(wèi)生所攆上山去了,桃花溝的鄉(xiāng)親會咋看咱?另外,老鄭說得也對,那小廟就不適合做診所。這事,咱就別爭了!一會,你就安排幾個人去小廟,簡單地盤個炕,壘個爐灶啥的,盡快把衛(wèi)生所搬回來!
李書記還想堅持,但瞅楊隊不容置疑的臉,就沒再吱聲。
幾天后,工作隊搬進了小廟。
住到廟里的第一個夜晚,不知為什么,大家都睡不著覺,竟有些亢奮。隊員小苑是隊里的秀才,躺在被窩里感嘆道,這下,我們成了名副其實的五個和尚了!
大馬是隊中的老大哥,平時就愛說笑,見大家都睡不著覺,就說給你們講個五個和尚的故事。從前有一座廟,廟里有一個老和尚,收了五名小和尚做徒弟。學(xué)了三年整,出徒的時候,老和尚想檢驗一下徒弟們的修行。他讓每個徒弟脫掉褲子,在肚子上掛一面牛皮鼓。他幻化成一名美女,光著屁股在五個小和尚面前依次走過。只聽得當、當、當、當四聲鼓響,老和尚又化回原形。他對有鼓響的徒弟們說,你們幾個六根不凈,都不合格。說完,他徑直走到唯一沒有鼓響的徒弟面前說,這才是真正的修行,你們都要向他學(xué)習(xí)。其余幾個徒弟都向那個小徒弟看去,一徒弟驚呼,師傅,他比我們更甚,他雖然沒有鼓響,但卻將鼓面刺穿了!
大伙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楊隊罵道,這個大馬,老不正經(jīng),別把幾個孩子教壞了。睡覺,睡覺,明天還要起早呢!挨著小苑睡的老鄭起身,秀才,把你電棒借我一下。我這兩天有點著涼了,胃又不好受,得去衛(wèi)生所拿點藥。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你睡你的!
工作隊要和大隊班子一塊碰學(xué)大寨的工作方案,大清早,隊干部們就腳跟腳地來到小廟。楊隊很重視,特意囑咐小苑做好記錄。
開場沒說幾句客套話,就由大隊革委包主任匯報桃花溝學(xué)大寨的工作計劃,重點講明年的春耕生產(chǎn)安排。包主任講完,楊隊瞅李書記,那眼神是問還有啥補充的。李書記搖頭,說請楊隊長和工作隊多提意見。楊隊沒馬上說話,他左手捏過一條白紙,右手從李書記的煙荷包里抓出一撮煙末,倒在紙上,然后三轉(zhuǎn)一擰,一支喇叭筒狀的紙煙就出現(xiàn)在他的手中。他將紙煙的粗頭放在嘴上,咬掉紙把,又將細頭掉過來,用舌頭舔舔,放進嘴里,點著,狠吸了一大口,看一縷青煙環(huán)繞上升與廟堂上方的大團煙霧合成一處。
楊隊說,既然是一家人了,我也就不客氣了。我方才仔細琢磨了包主任的春耕計劃,其他的指標都好辦,但硬杠杠,也就是糧食產(chǎn)量恐怕過不了關(guān),這是我們要抓的主要矛盾。桃花溝大多是山地、坡地,上邊要求畝產(chǎn)要超“綱要”,跨“黃河”,過“長江”,也就是畝產(chǎn)要不低于四百斤、五百斤,還要有過八百斤的。按方才說的種植計劃,我看就是把在座的各位腰累折了也達不到。你們說,是不?
沒人搭腔,只有吧嗒、吧嗒的抽煙聲。隔一會,包主任尷尬地笑一下,楊隊,你說得沒錯,按方才叨咕的方案,桃花溝年內(nèi)進入大寨行列委實有點懸??烧l都知道,山溝溝就這個條件。要不,看工作隊有啥好辦法?隊干部們都拿眼瞄著楊隊。
楊隊沉吟著說,我們剛來,想法也不是很成熟,說出來,大家商量。他瞟一眼老鄭。
老鄭點下頭,翻開手中的小本,我認為按眼下桃花溝的現(xiàn)狀,要甩掉落后帽子,一年進入先進行列,不有點新思路,不來點狠勁,肯定不成。要像楊隊說的那樣,抓住糧食產(chǎn)量這個主要矛盾,具體講就是做好兩項工作:一是千方百計擴大種植面積,以量彌補低產(chǎn);二是優(yōu)化種植品種,科學(xué)種田,以高產(chǎn)提升總量。
老鄭不愧是政工組長出身,善于拔高和歸納,待大家費了半天勁整明白他的“以量彌補低產(chǎn),以高產(chǎn)提升總量”的具體內(nèi)容是啥玩意,整個會場就像煮餃子的鍋沸騰起來。
趙會計磕磕煙袋鍋子發(fā)了話,咱山里人說話直,不會委婉。首先第一條,“以高產(chǎn)提升總量”我看就不太好辦。老鄭怔了一下,小聲提醒道,那是第二條。趙會計說,我不管你是哪條,你說的那法兒操作起來有點難。全桃花溝就一塊平原地,那還是老孟家起宅子時雇了好幾十個伙計墊起的,也是目前全溝大小孩伢唯一的一塊菜地。家家戶戶的燈油錢、孩子們的學(xué)雜費,隊上來人去客的招待,都指著它。你要把它給毀了,改種什么水稻,這改成改不成兩說著,老百姓這日子還過不過呀?
李小寶舉手。小寶現(xiàn)如今是大隊的民兵連長,腰間勒一條牛皮帶,舉手投足都模仿軍人的樣子。小寶說,相對菜地改水田這事,我更反對“以量彌補低產(chǎn)”這條。所謂的“以量彌補低產(chǎn)”,說白了不就是把當年石隊長帶領(lǐng)咱桃花溝老輩辛苦栽種的桃樹、棗樹毀了種莊稼嗎?這毀了的溝洼能不能打糧不說,那沒有了桃樹的桃花溝還能叫桃花溝嗎?說句不好聽的,我感覺這個法子就是條“絕戶計”!
趙會計和李小寶的發(fā)言,無疑把工作隊的方案給否定了,并且頗贏得大隊干部的共鳴。尤其小寶,夾著槍帶著棍,把老鄭的臉說得一紅一白的。楊隊的面色也很難看,他猛吸一口煙,努力將心火壓下。他用眼神掃一圈在場各位,最后與李書記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李書記站起身,指著小寶罵,你個小癟犢子,會說話你就說兩句,不會說你就瞇著,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和緩下口氣又對楊隊說,別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實就是一個半吊子,回家我再收拾他。楊隊軟中有硬地說,李小寶在家里是你兒子,在這兒是大隊干部,民兵連長,他自然有說話的份。你是大隊書記,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李書記撓撓頭,有點羞窘地笑了。其實,老鄭說的這兩條真挺好的,就這兩句讓我整半輩子也繞不出來。但桃花溝也有桃花溝的情況,你看這樣中不,今天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大伙都再琢磨琢磨,會后找個空兒我倆再細掰扯?
楊隊想了一下,說,中。
大馬用笤帚劃拉滿地的煙頭,楊隊直直地坐在那兒,一邊抽煙,一邊嘴里喃喃自語,事前想到了會有一些不同意見,但沒想到這么激烈。怪我,怪我沒把問題考慮足,犯了毛主席說的簡單冒進的錯誤。
大馬有點氣不過,你也別自責(zé),種水稻是好事,可人家不領(lǐng)情那怪誰去?天生就是受窮的命!
老鄭給自己倒了碗熱水,咕嚕喝一口,我這心口是拔涼拔涼的!沒想到我們起五更,爬半夜,好不容易熬出的一個方案,就這樣泡湯了,還落下一個“絕戶計”的惡名!楊隊剜了老鄭一眼,誰說就泡湯了?學(xué)大寨那么容易,還派我們來干啥?咱也別光說些沒用的風(fēng)涼話,還是想想下一步怎么辦。
咋辦?涼拌不行就給他來個熱拌!老鄭接過話茬。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學(xué)大寨是一場真刀真槍的革命,不換腦筋就換人。來之前縣委不也有話,說咱工作隊有這個生殺大權(quán)嗎?我看,干脆先拿李小寶開個刀,撤掉他民兵連長的職務(wù),就憑他攻擊學(xué)大寨方案是“絕戶計”這條,就夠!大馬、小苑幾個附和,對,是該拿這小子祭刀,要不拿咱工作隊也太不當回事啦!
楊隊沉吟一下,其實剛才我和你們一樣,滿腦子想的就是拿誰開刀,甚至都想拿比小寶個大的出氣。但看你們都這樣說,反倒讓我冷靜下來。剛才老鄭講學(xué)大寨是一場革命,這話說在點子上了。既然是革命,就不能用小孩子的法子去置氣。初來乍到就盲目地換干部,不但解決不了問題,還顯得我們沒氣量。剛才雖然只是趙會計和李小寶兩個出面反對,但看得出來其實代表了大多數(shù)隊干部的想法,甚至包括李書記。這也提醒了我,我們這個方案是否有不盡如人意之處?這樣吧,這幾天啥也別干,我們幾個撒下去,一家一家地串,一方面讓全國學(xué)大寨的形勢家喻戶曉,再有就是征求老百姓對我們這個方案的意見。這幾天我抽空再和李書記好好嘮嘮。
大家伙點頭,就散開了。老鄭起身穿件大棉襖,怏怏地往外走。小苑提醒他,馬上要開飯了。老鄭說,我這胃里火辣辣的,吃不下,去衛(wèi)生所要點藥。
李書記這幾天心里直躥火,那天散會到家里,他又堵著門將小寶好一頓罵,說你這小癟犢子嘴邊沒一個把門的,就憑你會上那番話,工作隊就能判你個反對學(xué)大寨罪,送你坐幾年牢。小寶梗著脖子不搭腔,罵急眼了,回一句,送我?到時不見得誰送誰呢!差點沒將老李氣背過去。
李書記瞄了幾天,沒見工作隊對小寶有啥處理,反而撲到社員家做宣傳,討意見,心里遂有些安穩(wěn),但還是不落地。這些日子他有意回避楊隊,就是不知道見了楊隊說啥。會上楊隊問他意見時,他說的也不完全是搪塞話。學(xué)大寨的形勢他了解,大寨會他也參加了,畢竟他是大隊的書記。公道地說,工作隊的方案雖然有點狠,但不狠整,桃花溝的大寨就學(xué)不上去。這一點,李書記不能揣著明白裝糊涂。但讓他過不去那道坎的還是毀樹種糧這事,小寶在會上嘴是損了點,但那句“沒了桃樹還能叫桃花溝嗎”問得好,當時聽完李書記心里也是蠻痛快的。
李書記朝衛(wèi)生所走,他牙床子腫了,飯也嚼不下。剛拐進孟家院,就望見工作隊的老鄭在他前面先進了衛(wèi)生室。李書記想,前些天會上,小寶那癟犢子把老鄭傷得不輕,今天碰巧道個話。他緊跟幾步,推門??砷T卻推不開。老李心說衛(wèi)生所插門的事以前也有過,但那是給老娘們檢查婦科,這老鄭?老李沒往下多想。
李書記從衛(wèi)生所轉(zhuǎn)回大隊部和趙會計聊了會,再出來,就到了吃晚飯的時辰。北方的冬天暗得早,山里更甚,家家的煙囪冒著裊裊炊煙。李書記遠遠望見有個毛發(fā)蓬亂的人在自家院門口抻頭探腦地朝里張望,就咳嗽一聲,那男子像受到驚嚇的麻雀一樣跳了起來,而后又嘻嘻地笑,拿眼巴巴地看李書記。
李書記問,栓子,有事不進屋,在這兒伸頭縮腦地干啥?栓子說,叔,我想找寶兄弟。
找小寶?找小寶干啥?栓子搖搖頭,沒啥大事,就反映點情況。李書記噗嗤一笑,你小子能有啥正經(jīng)的,是不是又找你啞巴嬸蹭飯來了?李書記本是句玩笑話,過去也沒少說,可這次栓子反應(yīng)卻很大,朝李書記直翻眼珠子,我可不是來蹭飯的,我有大事跟民兵連長匯報。李書記說,大事?那你給叔學(xué)學(xué)。栓子腦袋一縮,那不成,小寶特意給我說,這事只能跟他一個講,連你也不能告訴。
李書記心頭一凜,感覺有蹊蹺,遂黑下臉。好你這小兔崽子,論公我是支書他是小連長,論私我是爹他是兒子,誰大誰小都活不明白了?栓子說,可小寶有槍!李書記說,媽的,黨指揮槍,這道理你忘啦!好,今個我還不和你磨嘰了,別忘了工作隊來那天,你偷人晾在外頭的褲衩子,被半拉溝的婦女們攆,是誰給你解的圍?你小子等著,明天我把你偷雞摸狗那些事規(guī)整規(guī)整,讓小寶送你上縣上吃窩頭(勞教)去。栓子聞聽,急忙薅住李書記襖袖子……
李書記隔窗將楊隊喊出屋,急火火地說,今晚半夜若是老鄭去衛(wèi)生所,說啥也要把他攔下,實在攔不住,必須有人陪,不能讓他放單幫!楊隊問,啥意思?李書記說如果老鄭半夜不出去,就啥意思都沒有。說完,扔下在那里直愣怔的楊隊走了。
第二天,楊隊隔窗將正吃早飯的李書記喊出來,扯住他就朝山上去。爬到半山腰,李書記有點喘粗氣,一屁股坐在石頭上耍■了。楊隊拿襖袖子擦擦汗津津的臉,說,昨個你神道的,到底咋個意思?李書記撇撇嘴,你先告訴我,昨夜老鄭去沒去?楊隊點頭,又搖頭。半夜十一點時,這小子確實鬧騰著胃疼,我就讓小苑陪他去,他說不麻煩,非要自個去。我想,老鄭在隊里是二當家的,心眼還多,耍個小計謀把小苑這書呆子糊弄了還不是小菜一碟?我就說這些天上火了,牙疼,跟他搭伴去一趟。我這邊正穿著衣裳,他那邊就消停了,說枕頭底下還剩一包藥,不用半夜三更地折騰了。李書記長出口氣,這就好,那就沒事了。
李書記直起身,楊隊一把薅住,把他按坐在石頭上。嗨,你這個老李,忒不厚道。我掏心掏肺的,你可不能和我藏心眼子!李書記說,非得說?楊隊說,不說今個甭想下這個山!
李書記嘆口氣,就將昨傍晚衛(wèi)生所遇見老鄭、家門口詐出栓子實情的事和盤道出。栓子是李書記的本家侄,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二混子。別看人不咋的,可惦著女赤腳大夫不是一天兩天了,有事沒事就往衛(wèi)生所湊,還不敢靠前,遠遠地望著鬧個眼飽。老鄭因胃不好,一來二去和女大夫生了情,這事也就被栓子瞄著了。栓子挺受刺激的,哭唧唧地找小寶。小寶一聽讓他穩(wěn)住神,并說這是民兵連交給他的任務(wù),一定要盯住,任務(wù)完成給他記二十個工分。那天李書記門沒推開,就走了,可栓子一直在暗中盯著呢。他不僅窺到了倆人作嘴(接吻)的鏡頭,還聽到了倆人定下半夜約會的事。
楊隊眼睛睜得有包子大,倒抽一口涼氣。你昨天不是急三火四地找我,老鄭會被小寶他們抓個正著?李書記沒說話,只點點頭。
楊隊破口大罵,老鄭這王八犢子,看我回去咋收拾他!李書記一扯,把他薅蹲在身邊,又把剛卷好的旱煙遞給楊隊,嘴里貶損道,恁大的煤礦副礦長,遇見事咋就忒沖動?楊隊蹲那兒,大口小口地把煙往肚里咽,一口煙嗆住,眼淚咳了出來。
楊隊突然一屁股坐地上,如果老鄭這事抓了現(xiàn)行,工作隊就會被整臭,鬧不好就得卷鋪蓋走人!
李書記說,估摸小寶是這樣想的。
工作隊一走人,那菜地就不用毀,桃樹也不用刨了?
李書記沒說話,只點點頭。
那你為啥不抓住這機會,反倒跑來告訴我?
誰說我沒想?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這。但我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當年進村不住孟家大院住小廟的石隊長。又想起了你楊隊,想起你楊隊方便百姓,給衛(wèi)生所騰房住小廟的好。
楊隊苦笑,這么說是石隊長救了我?
也不完全。我畢竟是大隊書記,也了解那學(xué)大寨是全黨的頭等大事,即便因老鄭這事把你們搞走,縣里還會派別人來。我還真擔(dān)心新來的不如你楊隊呢!
老李大哥,不管你是咋想的,我畢竟欠你一個情,這事我會記在心里。但我還是掏心掏肺告訴哥,雖然你放我一馬,但甭指望我會拿原則做交易,這學(xué)大寨的事,還是該咋辦咋辦!
李書記噗嗤一笑,看你個臭樣,壓根就沒指望拿這事和你做交易。說心里話,那天會上隊干部們頭腦的確有些熱,特別小寶那小犢子話說得忒難聽??赡銈儧]給他上綱上線,不但不和他一般見識,還撒起大網(wǎng)到社員家里征求意見。這舉動讓大家伙挺服氣的,就覺著工作隊真是奔干事來的,不整人整景。我就跟趙會計幾個說,如果咱是楊隊他們,這桃花溝的大寨該怎樣搞?人心都是肉長的,這調(diào)個頭想,就覺著老鄭會上提出的兩條不那么刺激人了。仔細琢磨,有些同大隊的實際再結(jié)合一下,還真有可行之處。比如菜地改水田,其實是一條挺不錯的增產(chǎn)措施。大米飯比高粱米好吃還高產(chǎn),別說莊稼人,就是炕沿高的娃子都懂。我跟老趙掰扯,把這塊地拿出來搞水稻,各戶在自家的房前屋后種菜,克服克服,這事能中。老趙也點了頭,可就是山里人沒種過,不知道咋弄。楊隊說,這事好弄,大馬是農(nóng)科研來的。李書記說,溝里倒不缺水,可得打深井,我們只有勞力……楊隊說,這事我早就想好了,只是那天沒來得及說就給閘住了。我來工作隊,老礦長拍過胸脯,會盡力給我們支援的。礦里什么深水泵、潛水泵,鋼筋水泥啥的都沒問題,到時搞起來,還能派些技術(shù)人員過來。
李書記拍大腿,連說好!楊隊說,還得找條溝,將兩邊截上,把深井的水引進去,讓太陽曬幾天,要不涼水直接灌,會傷苗。李書記說,沒問題,這兒就是溝多。楊隊展望,這要蓄上水,桃花溝山腰出平湖,又添了一景!
望著山下裊裊炊煙從溝溝岔岔的各家煙囪中涌出,楊隊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羞赧。這些日子走訪、摸底,老鄉(xiāng)們沒少給他們講石隊長的事,講桃花溝桃樹的來龍去脈。社員們對石隊長那化不開的濃濃情懷,使他和隊員們不禁有些汗顏。楊隊說,老李,我們馬上開會,將這個學(xué)大寨的方案再細敲一下。李書記眼一亮,你心里有譜了?楊隊說,通過對社員們的走訪,回過頭再看這個方案,就感覺到了它的欠缺。就拿“以量彌補低產(chǎn)”這一條,說到底,還是沒設(shè)身處地站在桃花溝百姓的角度,只抓住數(shù)字而忽略了人心,因此才遭不待見。桃花溝從石隊那時候起,陸陸續(xù)續(xù)地老樹新樹也有好幾茬了,我想正好借這個機會,對現(xiàn)有樹木來個盤點,壯樹重點培植,老弱病殘樹刨掉,然后再發(fā)動群眾擴邊展沿,種上高產(chǎn)作物,也不失為一個“以量彌補低產(chǎn)”的好辦法。李書記補充,樹底下也可以利用,種下矮茬的谷子、豆子啥的,也能打糧的!
兩個說著竟有些興奮,比比劃劃,相跟著朝山下走去。
一個月后,縣里學(xué)大寨工作現(xiàn)場會在桃花溝召開。會上,楊隊和李書記分別代表工作隊和大隊作了經(jīng)驗介紹,縣委書記對桃花溝的做法給予了充分肯定,對“以量彌補低產(chǎn),以高產(chǎn)提升總量”的提法進行了高度評價,說這是唯物主義辯證法與桃花溝實際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各地要把桃花溝經(jīng)驗帶回去。
中午飯是在大隊部吃的,高粱米飯水豆腐管夠,縣領(lǐng)導(dǎo)還破例讓上了酒。李書記是個不擔(dān)酒的人,送走現(xiàn)場會的車隊,從溝口往回走,李書記的腳步直絆拴。
遼西的氣候,春脖子短,幾天前北風(fēng)吹人還直拉臉,可南風(fēng)一變過來,地氣騰騰地往上升,整個天就暖烘烘的了。暖坡上的桃樹就是山里的報春花,禁不住春風(fēng)的幾度挑逗,冒出了毛茸茸的花骨朵,像懷春的少女那般嬌羞……
李書記拽拽楊隊的后衣襟,剛才你把“大寨辦”的主任拉一邊嘀咕點啥?
啥?還不是給老鄭找個出路。我說那兩條是老鄭搞的,主任就說,正缺文筆好的,讓老鄭去“大寨辦”搞材料。媽的,他冒騷,我這還得給他擦屁股!楊隊恨得牙根疼,一副不忿的樣子。李書記說,你這樣做,是以大局為重,也去了我一塊心病。楊隊詫異,這話咋講?
李書記打了個咳聲,那女赤腳大夫想來也怪可憐的,她五歲離開桃花溝到南方她姑身邊。她姑是個老處女,終身未嫁。后來她姑不幸離開人世,她便又回到了家鄉(xiāng),在溝里做個赤腳大夫。找了個當海員的丈夫,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前幾年遇海難,連尸首都沒找回來!她在南方待了十幾年,性格什么的同北方女人不一樣,平時郁郁寡歡的也不合群。村里幾個閑漢、二混子貪她寡居,又有幾分顏色,就綠豆蠅子似的黏糊著,可女大夫連正眼皮都不抬一下。這次遇到了老鄭,不知咋就昏了頭,被老鄭的花言巧語說動了真情。這回老鄭走了,她可以專心當她的赤腳大夫啦!
楊隊揶揄李書記,看不出,我李兄還是個憐香惜玉之人呢!
李書記一本正經(jīng),啥憐香,我這是愛惜人才。在你那兒不算個啥,在我桃花溝,那女大夫就是個大知識分子!
倆人都笑,笑聲將溝坎上的桃樹震得枝條搖曳,花枝亂顫。
下 篇
吳磊是擠著跑線的大客去的邊墻子鄉(xiāng)。
吳磊是市委政研室的一名正科級調(diào)研員,來之前,室主任鄭重其事地找他談話,著重強調(diào)了這次下基層的重大意義。為了使吳磊更信服,主任還將他列席常委會時市委書記如何親自提議讓年輕干部下基層的橋段透露給他。
常委會上,組織部匯報領(lǐng)導(dǎo)干部下基層、聯(lián)系群眾的新舉措。待常委們發(fā)完言,書記說,總的想法都不錯,按常委們提出的意見,稍加修改即可下發(fā)。但能否加上一條,對七○、八○后,甚至更年輕些的干部,也要有點措施。部長說,您說得極是,我們起草方案時也考慮過,但從我市的干部現(xiàn)狀看,這個年齡段的干部,除團口特殊點,其他戰(zhàn)線的到縣級這一層面的并不多……書記打斷他,我的吏部大人,這個事要跳開點看,縣級的沒有,科級總有吧?現(xiàn)職的不多,后備的也可以嘛!我們年齡大一些的對基層和人民群眾畢竟還是有感情的,有好多就是出身農(nóng)村,從基層干上來的。問題最嚴重的就是這些年輕人,素質(zhì)都不錯,但不了解基層,不接地氣,有的對農(nóng)村連最基本的了解都沒有。我們這些老家伙終究要退下去,事業(yè)還要他們來干嘛。
主任說,最后,書記親自拍的板,抽調(diào)部分縣以下的科級或有潛質(zhì)的后備干部,時間是三個月,不派具體任務(wù),回來交一篇調(diào)查報告就行。每人要扎扎實實地下到一個貧困村,和農(nóng)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體察民情,了解百姓疾苦。剛開始說要自帶行李,被書記否決掉了。書記講,自帶行李,還是和人民群眾隔一層,住到百姓家里,豈能不要人家的被褥?住到身上生虱子才好呢!常委們都笑了,說,現(xiàn)如今,農(nóng)村也沒虱子了。
主任拍拍吳磊的肩,說了些勉勵的話,最后有些遺憾地說,本來想派個副主任,用車將你送到鄉(xiāng)里。可這次市委規(guī)定,要恢復(fù)過去的老傳統(tǒng),不許人陪,不準車送,單位只給寫臨時組織關(guān)系和介紹信。
接待吳磊的是一位姓郝的副鄉(xiāng)長。副鄉(xiāng)長邊給吳磊倒水,邊道歉。說真不巧,書記、鄉(xiāng)長都同縣里去南邊招商去了,知道吳科長要來,書記讓我先代表鄉(xiāng)里安頓下,等他們回來,再正式給您接風(fēng)。吳磊擺手,接風(fēng)就不用了,您盡快給我安排到村里。再有,我也不是啥科長,就是個科級調(diào),您年紀比我大,叫我小吳就行。郝副鄉(xiāng)長撓撓已經(jīng)花白的頭,可不敢亂叫,正科在咱鄉(xiāng)里就是頂頭的官了,我干了這大半輩子,也就是個副科。
吳磊暫時安頓在鄉(xiāng)里住下,一天三頓吃食堂,白天沒什么事,就熟悉熟悉環(huán)境,看看過期的報紙,聽聽廣播什么的。吳磊隨身帶著電腦,但網(wǎng)線不好,老是上不去網(wǎng)。瞄見郝副鄉(xiāng)長的影,就去催下村的事。郝副鄉(xiāng)長總是笑瞇瞇地跟他說,不急,正聯(lián)系著。
這一日,吳磊看了會過期的報紙,有些迷瞪,不覺趴在桌上小寐了一會。突然被一陣說話聲驚醒,隔窗看一個斜跨在摩托車上的年輕人正扯著郝副鄉(xiāng)長的胳臂急切地說著什么。就見郝副鄉(xiāng)長掙開那人的手說,李村長,你別跟我來這套,鄉(xiāng)里學(xué)校那都是一個蘿卜頂一個坑,莫說是作揖,就是給我下跪,也沒有多余的借給你。那個姓李的村長說,就倆月,過了倆月,我們村小老師生完娃,就能上班教課了。如果你再不答應(yīng),我明天就把這幫孩子領(lǐng)到你鄉(xiāng)政府來放羊!
正爭執(zhí)間,忽聽背后有人說,我去,我可以去當倆月老師。話說人到,吳磊背著挎包一屁股坐在摩托車后座上。郝副鄉(xiāng)長忙說,那怎么行?你是市里來的干部,又不是支教老師!吳磊說,有什么不成?我是研究生畢業(yè),不會誤人子弟的。又問村長,村長同志,我去你們那兒當老師,不用開工錢,每天供三頓飯就成,歡迎不?李村長瞅著吳磊,仿佛天上降下個林妹妹,突然醒過腔來,雞叨米似的點頭,腳下一使勁,摩托車裹著一股煙躥出鄉(xiāng)政府大門。驚得郝副鄉(xiāng)長一身冷汗,沖著跑出老遠的摩托車喊,小李子,吳科長就交給你了,替鄉(xiāng)政府好好照顧……
一路上,李村長喜滋滋地和吳磊聊。說桃花溝打解放后進過三次工作隊,第一次是“土改”時爺爺用大轱轆騾車拉進溝里的;第二回是學(xué)大寨,坐著大卡車開進溝的;這第三次可算最酷,是坐著摩托車自個馱進溝的。吳磊這才知道自己去的地兒叫桃花溝,就問桃花溝窮嗎?村長說,吳科長你把那“嗎”字去掉。就是因為窮,年輕人都去外面打工,溝里只余下老少病弱在家留守。自己家里老少四輩實在需要照顧,這才無奈回來,一面照顧家,一面在窮溝里當這個村長應(yīng)差。他還自嘲地說,到他這輩,已是家里的第三代村官了!吳磊笑著糾正這位三代為官的李村長,說他可不是什么工作隊,也不是啥科長,這次下來是鍛煉,頂多算個調(diào)研??杉m正的效果不佳,村長還是一口一個科長不離嘴。
小學(xué)校就設(shè)在孟家大院里,二十多個孩子,不論大小也不分班,裹在一塊上課,語文、算術(shù)、體育、音樂、常識什么的都是一個老師教。吳磊是念過重點大學(xué)的高材生,稍加用心,對付這群孩子綽綽有余。吳磊高考那年是縣里的狀元,當時正是企業(yè)管理、法學(xué)、生物科學(xué)、金融外貿(mào)這些學(xué)科火得不得了的時候。吳磊雄心勃勃,未來想做個現(xiàn)代化企業(yè)的管理者,就報了一所著名大學(xué)的企業(yè)管理專業(yè)。因?qū)W業(yè)優(yōu)異,順利保研。到研二時,學(xué)校適應(yīng)社會的需求,招收了幾個高管碩士班,還有一個博士班。當時因人手不夠,也有讓在校的窮碩士們賺點外快的好意,學(xué)校就讓吳磊他們?nèi)ギ斴o導(dǎo)員。說是輔導(dǎo)員,其實主要工作就是給不來上課的學(xué)員們補齊課堂筆記,再有就是結(jié)業(yè)時,給一些特殊的學(xué)員代寫論文。雖然干這些有不菲的收入,但吳磊卻很受刺激。這些學(xué)員一部分是來自大國企的高管,再有就是私企的老板,都沒經(jīng)過考試,只是交了幾萬塊錢學(xué)費。這些學(xué)員基本不來上課,來了也就是點個卯,根本不把精力花在學(xué)習(xí)上。這讓吳磊很是郁悶。
畢業(yè)前,吳磊同自己的導(dǎo)師聊前程,導(dǎo)師勸他接著念博。吳磊搖頭,說自己的志向是想當一名企業(yè)家。導(dǎo)師就嘆口氣,指著那群人跟吳磊講,論學(xué)識,你滿腹經(jīng)綸,可你想過沒有,會有哪家私企請一個剛出茅廬的學(xué)生娃來當老板?自己的子女,只要不是特別二虎吧唧,也要讓他來接班。為什么?還用問,血比水濃!至于國企,那些高管都是有等級的,不同規(guī)模的企業(yè)都對應(yīng)著不同的行政級別。國企老總,都是組織部管的干部,會把一個企業(yè)交給你一個初出校門的學(xué)子?所以,最好的出路就是讀博,在管理理論層面尋出路。
導(dǎo)師的一席話讓吳磊一頭冷汗,但也醍醐灌頂,讓他醒了許多。醒歸醒,年輕人的那顆心還沒有變,只不過多了一些實際。他婉拒了導(dǎo)師的一片好意,而是選擇了考公務(wù)員,想走一條“曲線救國”之路。
李村長有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平時老的少的都不見影,只有吃飯、睡覺時才全乎。爺爺九十幾歲了,是一個吃得了炒豆、放得了響屁的老漢,每天天不亮就走了,傍晚天擦黑才回。村長說,爺爺是舍不得那些桃樹。年輕人都外出了,家里留守的老人能將就著把地種上就不錯了,這些年溝里的桃啊棗什么的沒人侍弄,有些樹老了、病了也沒人管。這些樹都是當年爺爺當干部時和工作隊帶著鄉(xiāng)親們親手種下的,在爺爺?shù)男睦锉茸詡€的兒孫不差啥。老人家就把年齡一般大的老哥們找齊,每天義務(wù)去護樹。李村長的父親是第二代村干部,現(xiàn)如今成了老羊倌,每天趕著幾十只羊滿溝地跑。他有時將羊趕到一個山溝里,讓兩只牧羊犬把住兩邊的溝口,不讓羊們溜出溝去啃吃樹木,然后自個也會去老爹那兒幫忙干上一陣子。老輩們對樹木的感情真的很特殊!李村長對吳磊感嘆。
吳磊被安頓在村長家。吃對這個大家庭來說,無疑就是添一雙筷子,但住宿卻讓村長費了一番心思。其實村長家房子倒不少,爺爺、父母,村長夫妻倆膝下還有倆剛上學(xué)的雙胞胎兒子,老少四輩,每輩各占一間房,就騰不出一間單房讓吳磊住了。村長就問吳磊是跟爺爺住,還是與倆小孩同?。繀抢谟X著,老人雖說上了點歲數(shù),但精神矍鑠,身板硬朗,過去還當過村干,肚里故事一定很多,就選擇和爺爺住。
晚飯喝了點酒,老人躺在炕上話匣子就打開了,向吳磊滔滔不絕地說起當年石隊帶著搞“土改”、種桃樹的往事。說著,頭一歪,就打起了鼾。吳磊耳聽那如過山車一般的呼嚕,不禁叫苦不迭,心說光想著老漢肚里有故事,卻忘了老年人打呼這事。遂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無眠。第二晚,吳磊揣了個心眼,想趁老人沒打鼾之前搶先睡著??衫先藚s談興如昨,和吳磊說起全民學(xué)大寨那年的往事。小吳強忍睡意聽老漢聊,待聊至睡意全無時,老漢卻頭一歪,撇下吳磊鼾聲響起,剩下吳磊眼瞪著房檁,又是一夜無眠。到第三個晚上,吳磊就知道,要完。因為一丁點也不困,但腦袋里卻一團糨糊似的,可能高考時落下的神經(jīng)衰弱的毛病要犯。這一晚老人沒再和他談古,而是推心置腹地說起了現(xiàn)存的困惑和苦惱。如今因日子窮,年輕人都拋家外出,溝里的莊稼缺人侍弄,那些凝聚著幾代人心血的桃樹、棗樹們?yōu)l臨滅絕……說到動情處,老人不禁捶胸頓足,老淚橫流。
吳磊見老人傷心動情,就想說幾句安慰話,無奈腦袋里隆隆響,心里攏不住神,竟至幾句順溜的話都編不出,只是瞪著兩眼失神地望著李老漢。
村長半夜去茅房,被什么絆了個趔趄。定睛一看,竟是吳同志,摟著被,窩在柴垛上。李村長很是詫異,待聽見從爺爺房里傳出潮水般的鼾聲,便全明白了。李村長捅捅吳磊,咧嘴笑,說,怪我,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吳磊揉揉眼,瞅著李村長也咧嘴,怪我,臭毛病多。李村長突然嘎嘎地笑。吳磊被笑得有點摸不著頭腦。李村長一拍大腿,我咋就忘了,工作隊那都是遠來的和尚呀!
吳磊就住進了小廟。
如今的小廟已今非昔比,還俗多年的老和尚又回到寺廟。老和尚對吳磊挺和善,專門辟出一間禪房供他居住。晨鐘暮鼓,磬音渺渺。閑暇時,二人對坐,或斟一盞清茶,對弈一盤;或談古博今,悟禪論道。小廟既清涼又清凈,沒幾日吳磊的失眠便不翼而飛。
一日對月閑聊,吳磊問老和尚法號叫什么。老和尚羞赧,這么多年了,中間又還了一段俗,人們從小和尚一路叫到老和尚,連他都忘了自個的法號。遂想了想,記得剃度時,師傅賜法號“了塵”,取了卻凡塵之意。可人這一輩子,真正做到了卻凡塵又何其之難,連出家人都難免俗哇!吳磊不覺唏噓,又問小廟是否有名。老師傅嘆道,廟小,又無高僧,小廟沒名,吳科長才識淵博,給起一個吧!吳磊沉吟,佛家講求的是緣分,我了解這小廟的過往,有兩次工作隊都因不同緣由住進這里。如今我能在這兒短留,并與了塵師傅結(jié)下忘年之交,也都拜這一個“緣”字,不如就叫“結(jié)緣寺”,不知老師傅意下如何?了塵老和尚不禁擊節(jié)叫好。
清晨,從結(jié)緣寺往下望,整個小山村籠罩在一片霧靄之中。綠樹掩映下的孟家大院青瓦灰墻,與周圍的農(nóng)舍民宅摻雜一起,形成一種對比鮮明卻又很和諧的農(nóng)家風(fēng)韻。對面的山腰,有一處幽深水面,宛如一泓碧波瀲滟的天池,倒映著滿山的桃紅。那漫坡的桃花就像燃旺的火,把溝溝坎坎燎得火火紅紅。似錦的桃紅,團團簇簇,洋洋灑灑,從溝沿浸洇向溝底,宛如妙手的大師不經(jīng)意間將一掬朱砂潑灑在山水間……吳磊一下被震住了。眼見這攝人的桃花溝美景,他想起不知哪位高人說過的一句話,美景和貧窮是一對孿生兄弟,不禁心內(nèi)像被揪了一下。
吳磊在桃花溝雖只住了三個月,但留給桃花溝的念想?yún)s不壞。每每吃飯時,李村長家的兩個雙胞胎兒子總會不忘念叨幾句吳老師的好。每到這時,太爺爺總是瞇著眼,對兩個寶貝太孫子說,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長大也要做個科長!一次飯桌上,李村長笑盈盈地拿出張報紙,對全家人說,這個小吳科長,真是有本事,把我們桃花溝登了報,題目多好,叫《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那不是蔣大為唱的歌嗎!這上面還有照片,這下,我們這小小的桃花溝可出名了!
村長說的登了報,其實就是吳磊寫的調(diào)研報告。起初,吳磊并未有什么心思,只是想弄篇東西交差??蓻]成想,桃花溝的山水人情讓他情不自禁地上了心、認了真。在充分調(diào)研和思考的基礎(chǔ)上,吳磊寫出了一篇頗有分量的調(diào)查報告。文中詳實地寫出了桃花溝潛在的旅游資源和蘊含豐富的文化積淀。不僅有桃花相映,還有高山平湖;不僅有晨鐘暮鼓,還有保護完好的與山西喬家大院一脈相連、具有北方特色的孟家宅院。最重要的是,吳磊還做了一個調(diào)查,全桃花溝百十來戶,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就有五十一個,并且在年輕人外出打工后,這些老人承擔(dān)起在家種地、侍弄家禽的活計;九十歲左右的老人也有二十來個,能吃能睡,能上山,能爬樹;百歲老人有三名,其中一名是老僧人,不僅每天能誦經(jīng),還能灑掃庭院。最后,吳磊給出了一個結(jié)論,桃花溝是一片未及開發(fā)、大有旅游潛能的處子之地,是北方的“巴馬之鄉(xiāng)”。
爺爺就問村長孫兒,啥“巴馬”?
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唄!太孫兒搶著回答。
村長孫兒搖搖頭,我在南方打工,去過廣西,巴馬是那兒的一個地方,都說那里的山水好,空氣好,人都長生不老,活得長。
吳磊的調(diào)研報告不僅得到了市委書記的重視,也得到了許多商家大賈的關(guān)注。一時間,桃花溝熱鬧起來。
先是大領(lǐng)導(dǎo)、小領(lǐng)導(dǎo),大車小車往溝里跑,接下來一條寬闊溜光的柏油路代替了過去起土冒煙、凹凸不平的土路。不久,一個南方的大老板從眾多商家中獨拔頭籌,與村里簽約,合股開發(fā)桃花溝風(fēng)景旅游區(qū),小李村長搖身一變?yōu)槌?wù)副總經(jīng)理。
變化的不僅是小李村長的身份和那身花里胡哨的格子西服,在李老爺子的眼里,桃花溝的變化有點像小時候玩的萬花筒,簡直讓他有些目不暇給、眼花繚亂。先是在外打工的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了溝,重新拿起鍬鎬、刀剪等家伙什,上山精心侍弄起被遺忘已久的桃樹、棗樹。這讓李老爺子著實興奮了一陣子,桃花溝鮮有的生氣重現(xiàn)了!緊接著村部、小學(xué)校、小賣部、衛(wèi)生所等一干人都從孟家大院搬出,孟家大院從里到外進行了修葺。修后的孟宅讓李老爺子捂著嘴好一番竊笑:還外頭請來的能工巧匠呢,修好的房子比沒修時還舊,簡直是糟蹋錢!孫兒李常務(wù)就跟爺爺講,你不懂,這叫修舊如舊,恢復(fù)原貌。
讓老爺子不懂的不僅是孟府的裝修,后邊的事越發(fā)讓他張口結(jié)舌。那片當初為改水田形成的平湖,如今修了木棧道和九曲橋、涼亭,水面蕩起了游船;那塊由菜地改水田、后來又變?yōu)椴说氐牡胤揭才闪舜笥脠?,一座兒童游樂場拔地而起;最讓老爺子不可思議的是,當年楊隊為種水稻請礦上給大隊打的那眼深井,這會兒掏巴掏巴,又在井口上方蓋個亭子,在井邊立了塊刻有“長壽水”的石碑,這就賣起了錢,論瓢舀,一瓢十元,居然每天還排長隊。嘿,真是天大的稀罕事!
雖然這些改變看起來有些不那么地道,但能給貧窮的桃花溝帶來經(jīng)濟上的改善,作為桃花溝第一代掌門的李老爺子還是寬容的??稍絹碓蕉嗟呐e措著實讓他瞧不順眼。首先是他兒子小寶,當年的民兵連長,現(xiàn)今是六十多歲的老羊倌。不知哪位高人突發(fā)奇想,就將小寶的羊倌罷免了。倒也沒虧待他,算旅游公司的退休職工,每月領(lǐng)不菲的退休金。前提是將那一群羊充了公。被充公的羊雖然還吃草,還拉羊■■蛋,但變成了道具。旅游公司挑出兩個高挑漂亮的姑娘,穿上古代的長裙,拿著柳條似的羊鞭,長袖善舞,每天趕著羊在山溝里飄來蕩去。這時候,滿山坡就回響起清涼的鐘聲和《少林寺》電影里的《牧羊曲》。
老爺子雖然早就不當干部了,可在鄉(xiāng)親們的心中還是蠻有威信的,特別是一般大的老伙伴。前些日子年輕人都外出,顧不上家里的莊稼、樹木,就是李老爺子將各戶身板硬實的老伙計歸攏起來,硬是撐起了桃花溝的一片天??山┤兆樱械酵屠锏倪@些老家伙們都和他遠了。過去,隔三差五的不碰面都不行,誰家婆媳慪氣、妯娌翻小腸的事都得找他嘮扯嘮扯,不想聽都不行。可現(xiàn)在不知為什么,連他們的影都撈不著了。
中午開飯時,老爺子坐桌上半天了,也沒見家里有第二個人過來端飯碗。正納悶,孫媳婦將一碟鹵子擱桌上,告訴他,別等了,就您一位。老人不解,孫子現(xiàn)在是什么副總,不在家吃飯已是見怪不怪了,可小寶兩口子和倆寶貝太孫子呢?孫媳婦說,我爹沒和您說?老爺子問,說啥?孫媳婦說,公司在后溝搭起了一溜茅草屋,起名叫長壽美食一條街,專門經(jīng)營各類山貨。什么糖炒栗子、山核桃、黑枸杞、山雞、野兔、長蟲(蛇)、笨雞蛋、木耳、蘑菇、山野菜啥的,反正能想到的都賣。說是桃花溝的特產(chǎn),綠色生態(tài)無污染。
老爺子臉憋得通紅,差點當著孫媳婦面罵粗話,這不是胡謅八咧嗎!別人不知道,孫媳婦你還不了解?咱溝里八輩子也不出這些玩意,有點桃和棗那也沒到季節(jié),這不是蒙人的勾當嗎?孫媳婦撇撇嘴,您老也犯不著這樣,現(xiàn)在都啥世道了!您沒看到,從外面發(fā)來的雞蛋,在美食街扔鍋里滾兩開那就賣十元兩個,翻十番呀!這不,我公婆也兌了一間屋,中午在那兒忙活呢。倆孩子下了學(xué),也嚷著不回家,邊看熱鬧邊幫著做買賣。我這邊幫您對付完中飯也得過去。
孫媳婦風(fēng)風(fēng)火火,邊往外走邊對老爺子說,您老吃完飯也別凈在家悶著,到外面走走逛逛,現(xiàn)在的桃花溝,都變得快不認識啦!
李老爺子就著鹵子扒拉半碗面,也不知飽沒飽,趿拉起鞋就往外走。那后溝太熟悉不過了,過去就是一條光長雜草的干溝,誰家死了貓、狗,或是月子里的小孩夭折,都往這溝里扔?,F(xiàn)如今卻成了商家的寶地。這可真是造化弄人!走到一半,老爺子停住了。他想,我這是干啥去,去阻止鄉(xiāng)親們別發(fā)這不義之財,還是看著心里別扭找氣生?罷了,自己這把年紀了,還是眼不見心不煩吧!他折返身往村里去,思謀著找?guī)讉€老伙計嘮扯嘮扯散散心。
他先去了老包家。包老爺子小他幾歲,倆人搭班子時,一個是大隊主任,一個是書記。雖有不樂呵之處,但磕磕絆絆幾十年下來,倒也磨合成了能說說心里話的老伙計。到門口,李老爺子愣住了,月余不見的包家大變樣,新圈起了門樓,大門旁豎起了一塊廣告牌,上面赫然寫著“長壽屋”三個大字,包老爺子的大照片光彩照人,照片下還寫著簡介。老爺子瞇眼瞧,不覺胡子氣得翹了起來。心想,好你個小老包,大隊時就有造假的毛病,現(xiàn)在變本加厲了,啥時候長的,從我老弟一下子變?yōu)榘贇q老人了?
老爺子想推門進去同老包理論理論,突然聽到背后一陣喧嘩,一個舉著小旗的導(dǎo)游領(lǐng)著一群游客直奔包家門樓而來。到跟前,那導(dǎo)游姑娘給每個游客手里發(fā)一個小紅袋,告訴他們,進去后如果想和百歲壽星拍照合影,就在這紅袋里裝五元或十元錢,并說,花幾元錢,沾沾壽星佬的仙氣,很劃得來!游客們蜂擁而入。
李老爺子朝門樓啐了一口,反身離去,信馬由韁地來到趙會計家。趙家的外表與包家基本一樣,看來是同一家裝修公司給包裝的。只是簡介上的年齡并未造假。老爺子管趙會計叫哥,掐指頭估算一下,正好毛歲一百。老爺子朝臺階剛邁步,突然紅漆大門從里面急速被推開,幾個游客捂著嘴跑出來,差點將門外這位壽星撞個趔趄。眾人一面跑還一面嚷,什么壽星,尿都拉褲子里了,呸呸!
李老爺子趕緊進去,見正中一把太師椅,老趙歪在上面,臉色蠟黃,褲腳下方的地板上汪著一攤渾濁的液體,還有撲鼻的尿臊味彌漫在不大的廳堂。老趙的兒媳婦將換洗的衣褲甩給公爹,一面將公爹緊握在手的一沓裝錢的紅袋袋揣進衣兜,一面掛著臉子對公爹說,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有尿不知道撒?這倒好,沖跑了游客不說,這要傳出去,咱這長壽屋還有人來不?趙老漢抹搭著眼皮,低著頭像個犯錯的小孩不說話。
李老爺子實在看不過眼,咳了一聲,侄媳婦,不是叔愛管閑事,這不趕上了嗎?都說老小孩,老小孩,那老人上了歲數(shù),倒不如小孩呢!更何況,你公爹憋著尿不也是想給家里多賺幾個。侄媳婦紅了臉,訕訕地不吭聲,拿著拖把擦地上的尿漬。李老爺子緩口氣,侄媳婦,你忙去吧,我?guī)湍愎鶕Q褲子。侄媳婦走出去又進來,將一杯茶放桌上。
看侄媳婦出去了,李老爺子對老趙說,當著你兒媳婦面我沒好意思說你,你這是咋啦,賺錢不要命啦?我倆都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家伙了,吃不動也喝不動,說句背人話,給個小媳婦都不動心的主,要那么些錢做啥?攢棺材本咋的?趙會計嗓子眼吭哧半天,你說的是,但我哪能跟你比?你那孫子當著旅游公司的副總,掙著年薪;你家小寶雖然不放羊了,但每月拿著養(yǎng)老金,聽說兩口子又在長壽街賣起了山貨。你那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行雨。可我,兒子死得早,兒媳婦帶倆孩子,孤兒寡母的。你都四世同堂了,可我,孫子還沒說上媳婦,你說,我不得趁這把老骨頭還能換倆錢,給我那孫子娶媳婦賺個彩禮?
李老爺子將手里那盞熱茶遞給老趙,嘆口氣,本想找?guī)讉€老哥們發(fā)發(fā)牢騷,現(xiàn)在看,老家伙們都成寶了。得,我也不耽擱你賺錢了,我去敬老院看看那幾個伙計,你就好自為之吧!
老趙眼圈發(fā)紅,沖著李老爺子瘦削又佝僂的背影說,那兒你也甭去了。一天二百,早被幾個沒老人的主兒雇去坐堂了。這眼下,全溝里恐怕就你一個閑人!
李老爺子往山上走,他想遛遛溝,看看桃花,讓山風(fēng)吹凈心內(nèi)的煩悶。正是四月小陽春,走在山道上,能感覺往上升的地氣在眼前蒸騰。滿樹的桃花開得正盛,從溝底一直向溝頂蔓延。李老爺子揀塊石頭坐下,溫?zé)岬纳斤L(fēng)吹拂著頜下那一縷稀疏的胡須,心內(nèi)感覺不那么悶了。他想,也許是我老腦筋,跟不上行市了?
突然桃花叢中傳出一陣開心的笑聲,還伴有“天女散花、桃花雨”的呼喊,李老爺子站起來攏眼神看,見桃林深處一群游客玩得正酣,樹底下一群年輕人擺著不同的姿勢在拍照。有兩個小年輕手臂攀著桃枝正猛力搖晃,還有一個嫌不過癮,爬到樹上,用腳奮力蹬踏著樹杈。大片的桃花在年輕人刺耳的歡叫聲中紛紛落下,真如天降桃花雨般凄美!
李老爺子的心仿佛隨桃花墜落地下,他憋足力氣大聲喝止,可那干啞的呼聲在空蕩的大山里是那樣的渺小,很快就被年輕人發(fā)出的叫聲和笑聲淹沒了……
吳磊接到一個電話,開口就問是吳主任嗎?吳磊提政研室副主任剛倆月,目前還在試用期。吳磊就很客氣地說,我是吳磊。電話是市委辦公廳打來的,說省里有一個大型會議在我市召開,書記指示,這個會議非常重要,一定要安排好。會議不能一味悶在市里,抽空要安排到底下轉(zhuǎn)轉(zhuǎn)、走走,既接地氣,又能展示我市改革開放的成果。書記還直接點了將,成立臨時會務(wù)組,負責(zé)整個會議的接待和協(xié)調(diào)。
一排中巴車由警車引路,直奔桃花溝,吳磊與幾名工作人員坐在殿后的吉普車里。離桃花溝越來越近,吳磊的心竟像久違的游子般莫名地興奮起來。吳磊離開桃花溝已有兩個年頭了,兩年中,他雖多次動過再去桃花溝看看的念頭,無奈事務(wù)繁雜,終沒能成行。這次大會安排的地方就有桃花溝,這讓吳磊很是高興,不管怎樣,桃花溝這片處子之地的開發(fā)與他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他這次不僅是故地重游,看看桃花溝淳樸的鄉(xiāng)親們,更重要的還要趁這個機會考察一下桃花溝這兩年的發(fā)展走向——已成為政研室副主任的他,正在心里醞釀一個關(guān)于鄉(xiāng)村改革、城鎮(zhèn)化與鄉(xiāng)愁方面的調(diào)查報告。
會議代表們由省長領(lǐng)頭,在市委書記、市長以及本地一干官員的陪同下,依次前往各個景點。領(lǐng)導(dǎo)和代表們饒有興味地參觀著,不時有嘖嘖的感佩之聲從嘴里發(fā)出。
從進溝那一剎,吳磊就陷入了一種感奮的情緒之中,桃花依舊笑東風(fēng),但桃花溝已然變得讓吳磊不敢相認了。雖然兩年來也拉拉雜雜地聽說過一點桃花溝變化的傳聞,但變化如此之大還是有些讓人出乎意料。
轉(zhuǎn)了孟家大院,又乘坐了山間平湖的游船,飲了長壽水,品嘗了美食一條街的小吃,山間突然響起了“牧羊女”悠揚悅耳的歌聲。大家掉頭,見山頭翩然出現(xiàn)一群白羊,兩個宛如天仙的少女趕著羊群款款而來。就在所有的眼球都被這幅牧羊圖吸引之時,山腰間那座小廟響起了雄渾的鐘鼓之聲和清亮的木魚聲,大家不約而同循著聲響向那小廟魚貫而去。
吳磊和小廟的緣分不淺,那結(jié)緣寺的名字還是他起的,更何況與了塵老師傅曾清茶一盞促膝長談。吳磊在眾人離開小廟后,沒有馬上撤離,他輕輕走近老和尚,對著那有些塌陷的后背深切地叫了一聲,了塵師傅!
老和尚一回頭,兩人全愣住了。披袈裟,戴僧帽,手里敲著木魚的,哪里是了塵和尚?竟是老李大爺!
那一天,老李大爺被一群折枝敗花的游客差點氣個倒仰,正巧被了塵師傅撞見。了塵打個揖,心平氣和地幫他勸阻了游客,又帶他來到小廟,倒盞茶,勸慰了一番。見老李氣漸平順,便從懷中掏出一張疊得板板正正的紙來,雙手遞給老李。
那個晚上了塵師傅就坐在菩薩像前的蒲團上圓寂了。人們都說,老僧是功德圓滿,駕鶴西去,成佛啦!醫(yī)生給出的結(jié)論是:心梗急性發(fā)作??赡苁悄隁q大了,再加上勞累的緣故。不管咋個說法,兩個實際問題馬上擺在桃花溝村村長、旅游公司常務(wù)李副總的面前。第一,老和尚的后事處理。村委會的辦公室里煙氣騰騰,大家伙討論得挺熱烈。了塵乃出家之人,無子嗣,按佛規(guī),火化,在寺廟后建一佛塔,為結(jié)緣寺再添一景。還有人補充,老僧大德,倘若火化出舍利子,那將更使桃花溝增輝啦!
正議論得興起,門開處,李老爺子走進來。李老爺子不僅是李村長的爺,也是桃花溝第一代領(lǐng)導(dǎo)核心,大家自然都另眼相看。老爺子對大家的立起、打招呼一一頷首,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交給孫兒。李副總接過看后,對大家揮了揮手,剛才說的都作廢。了塵和尚有遺囑,并且還按了手印,說是了塵還有一塵未了,“文革”時被逐出廟門漂泊無著,蒙一寡婦收留,雖無子嗣,但對其噓寒問暖恩深義重。寡婦去世后,了塵曾有一諾,待侍奉完佛祖,必將老衲之軀按俗人之規(guī)葬于其側(cè),與其同丘。還望村委給予照應(yīng)安排。
大家伙紛紛唏噓,天可憐見的老和尚,沒想到還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也有惋惜的,挺好的旅游題材,讓老和尚一紙遺囑給瞎了!
老爺子看一眼村干們,打斷大家伙的感慨,正好趁當家主事的都在,我還有句話說。老人遂將最近不少進山的游客不知愛惜樹木,登高扒枝、折損桃花的行為說了。臨了,老人家痛心道,那漫坡的桃樹桃花是咱溝的根脈和風(fēng)水,看著那滿地掉落的桃花瓣,還有不少禿枝,我老漢心里疼呢!
孫兒伸手攔住爺爺,這事不用您老費心,我心里已合計好了,救急的辦法是先買些塑料桃花,發(fā)動老少娘們綁到顯眼的禿枝杈上,等省里領(lǐng)導(dǎo)視察過后,再想辦法根本解決。老爺子聞聽此話,真想當眾將孫兒罵上一頓。話到嘴邊,又忍到肚里。甭說自個,連兒子都被退了休,現(xiàn)如今是孫兒們的天下。
老爺子打個咳聲,甩手想走,卻被孫兒攔下了。孫兒恭恭敬敬地把老爺子扶到自個的老板椅上。老爺子就問,咋的,你還憋啥壞?孫兒吞吞吐吐地講,省里要來考察,那結(jié)緣寺是非去不可之地,可老和尚正趕這時候不食人間煙火了,也真是巧,爺爺你這時候就到了。
大家都笑。大家伙都知道這是開會要商量的第二件事,也正愁著沒啥好章程。見村長這么說,都覺著讓李老爺子堵這個窟窿還真是個法。
老爺子這回沒忍住,黑下臉就罵,媽拉個巴子的,造假造到老子頭上了,拿老子當啥?眾人噤聲,唯孫兒嘿嘿一笑,不干就不干,您老急啥?
晚上吃飯,破天荒兒孫、太孫齊全。李老爺子大為高興,讓孫子媳婦上酒。給兒子倒上,兒子拿眼瞅瞅?qū)O兒,說,不喝了,這兩天身子不大舒坦;讓孫子,孫子愁眉苦臉,嘬著牙花子說,一大堆煩心事壓著,沒心情;最可氣的是倆小太孫,那可是老爺子的眼珠子,面對著滿桌子吃喝,愣是打不起精神,一個哼哼唧唧地說牙床子腫了,吃不下,一個說嗓子發(fā)炎,喝口水都噎。
老爺子氣得想摔杯子,可抬眼看倆太孫,這手說啥也落不動。老爺子的軟肋也是與時俱進,從早年的大孫子早就過渡到倆太孫身上,這桃花溝人都知道!老爺子長嘆一聲,一口酒進肚,對孫子說,就別演什么苦肉計了,抓緊從外面調(diào)和尚來,我答應(yīng)你就這一回,救場不救常!
老爺子抓住吳磊不松手,眼巴巴地說,小吳科長,你和石隊、楊隊他們一樣,都是桃花溝的貴人。特別是你那篇大作一登報,讓桃花溝脫離了窮困的苦海。桃花溝的大小孩伢都念著你的好!可是,不瞞你說,老李大爺眨眨老眼,有些困頓,這桃花溝也許是變化太快,讓我這糟老頭子有些適應(yīng)不了啦!從前,有點煩心事,還能找老哥們聊聊,找老和尚化化,可現(xiàn)如今……這不老和尚也去了,心里有啥憋屈的,只能自個對著山上的桃樹說去咯!可這滿溝的桃樹也一肚子委屈不知朝誰訴呢!
面對老人無奈又困惑的感慨,吳磊心內(nèi)不禁如打翻五味瓶一樣。他望著老李大爺,誠懇地說,我這次陪領(lǐng)導(dǎo)來,不能耽擱太久,過幾天了塵師傅下葬,我一定還來。到時,我會多住些天,陪您多聊聊,沉下心,好好梳理梳理桃花溝的前世今生。老李大爺頻頻點頭,好好好,到時你還住這小廟,這里清靜。
了塵下葬那天,吳磊如約而至,還帶來一位女性,跟大家介紹說是某大學(xué)研究社會學(xué)的博士,自己的女朋友。出殯時,吳磊對女朋友說,我同了塵師傅有緣,也算忘年之交,我要同鄉(xiāng)親們送他一程。女朋友點頭,說你去吧,我正好借此看看民俗民風(fēng),將送葬的情景錄下來。
送葬回來,女朋友回放錄像給吳磊看。吳磊將眼睛貼近相框朝里看,但見鏡頭里長長的送葬隊伍彎彎曲曲排成長龍,迤邐地向溝里轉(zhuǎn)去。人們穿白袍,戴白帽,肩上扛著高高的白幡。隊伍中,不時有人將一捧捧的紙錢向天空撒去。那紙錢迎風(fēng)飛舞,飄散在整個天空,遮住了山,蔽住了地,覆蓋了送葬的人群,滿鏡頭全是飄灑的紙錢,旋轉(zhuǎn)的紙錢,飛舞的紙錢,瘋狂的紙錢,把吳磊的頭都旋暈了。
吳磊問,怎么不見桃花?
女朋友說,是呀,怎不見桃花呢!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