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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咕嚕燒烤

        2016-10-31 19:19:17舒文治
        作家 2016年2期

        舒文治

        天橋盛產(chǎn)故事,是否與這地方的流動性過剩有關(guān)?我沒把握,先說一個來聽。

        三十年前,我們清都城有了第一座天橋。從它胯下轟隆隆穿過的火車,飆遠了,讓人想起娃崽們的胯下之物——他們喜歡夾一根竹篙,在曬谷坪里躥,把自己想成火車司機,滿嘴吆五喝六,牛皮哄哄,下一站,武漢都不停,直達北京。

        仿佛就在轉(zhuǎn)眼問,我們胯下騎過了玩具車、單車、摩托,少不了時軟時顛的女人,我們飆得比三十年前更遠,卻回想不起自己怎么就胡子拉碴了。過天橋人行道,大家都走得快,臉色像煤油燈罩子,一橋燈照著,更顯煙熏臘肉色。

        橋北,上下橋轉(zhuǎn)梯開口處,盤坐著一個小活人,在來來往往的流影里,他不慌不亂將自己盤成團的影子放進去,任由路人踩踏。數(shù)月來,黃昏后,他老盤在同一個地方,穿同樣的黃軍裝,齊膝,像《三毛從軍記》中那位小戰(zhàn)士。他比三毛大兩圈,比三毛矮一個腦殼。三毛比他穿得單薄,好像是短褲衩,兩條細溜腿,竹篙一樣;他的腿似乎會縮骨功,如同可折疊的遮陽傘,折起來一大盤(陽光風(fēng)雨在傘面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印漬)。他戴紅碎花袖套,七八成新,松緊撐開,讓他好抄手?jǐn)n袖打坐,屁股下支出一些紅漆磨損的毛邊,隱若著黃字。

        很多人能叫出他小名:“地蘿,有去販燒烤呀?”“地蘿,你有進去享福啊?”“地蘿,怎有看見你牽你相好出來走步?”“地蘿,唱支歌,給你三塊錢。”

        地蘿從不伸手討錢。你給他,他雙手捧接。粗看他手相,手掌糙如姜缽,指頭活像連泥巴挖出的姜塊,我們叫佛手姜。

        地蘿常掛一臉笑,笑散得開,懶得收攏,顯出嘴巴闊大,大鼻梁懸空要放飛,大腦門扯出皺來,像晾出一掛剛出鍋的燙皮粉,有些亮堂,還在冒熱氣,也許是橋燈照著的緣故。

        他說話不太溜梭,有點大舌頭,唱歌不那么顯形,聲音成串就光滑了,敞亮了,也自在了。橋上車來車往,擠在一塊兒作鬼叫,地蘿唱歌不理會它們,按照自己的旋律走,該低處低,該快處快,該慢處慢,該歡樂處歡樂,該低沉處低沉。高音段往上走時,他朝天昂頭,臉漲出辣椒醬放久了那樣的黑紅色,放出的音,不說“欲與天公試比高”吧,也在與群樓試比高。天已斷黑,他還在唱。秋天的夜空,樓燈璀璨,橫豎掛出一大片光斑。星月知趣而退,隱在更高處繡天幕。橋燈樓燈織出一緞緞燈幕,用了很高明的技法,將明與暗、動與靜、花與樹、人物與幫襯巧妙處理,看不出處理的痕跡,是刺繡大師的手法。

        這時,我們不大往樓上天上看,我們聽地蘿的歌有點走神。

        地蘿能唱不少歌,雜七雜八,不好分類,有流行歌、民歌、兒歌、山歌、本地戲曲片段,連《我的太陽》也能喊出幾句,一聽就是仿楊光,唱不齊備,也唱不那么高亢。

        地蘿唱歌還有個愛好,喜歡隨自己意添改歌詞。你逗他過分了,他會安插幾句臨時編的歌詞罵你,當(dāng)你聽出有幾句不順耳,他已罵過了,又回到正常的曲詞上來。臉上放出的笑一大盤,一絲不亂,不增不減。

        他總盤坐在轉(zhuǎn)梯開口處的水泥塊片上唱。鋪磚的蓮花紋踩光了,填滿灰泥。

        他不只唱給路人聽,當(dāng)我們臉掛煤油燈,行色匆匆時,他會別過臉,將能粗能長的頭影再放大,低聲唱給自己聽,給橋下過的火車也來一首:

        長長火車沒有煩惱

        不吃不喝快快跑

        長長火車沒有煩惱

        但愿總是這樣跑

        地蘿一飛騎上它了

        跑到北京販燒烤

        調(diào)子是德國老電影《英俊少年》中的插曲《小小少年》。我們都是聽著這首歌長大變老的。如今,大人小孩都不大唱它,大家愛唱《小蘋果》。

        地蘿到底年庚幾何?我們在群芳路的夜宵攤喝酒、吃燒烤時爭論過,有說三十出頭,有說四十掛零,也有說只怕五十大幾了。沒爭出一個定數(shù),一句話,地蘿谷丁老頑童,他們仿佛活在時間之外,我們的口舌之外。

        我們很快言辭打滑,滑過街對面的宣傳墻,那里,清都十大道德模范的噴塑頭像日曬雨淋,已有些時日。今夜,我們爭論的是“最美媳婦”,她老公、婆婆相繼暴病亡故后,她沒再婚,服侍中風(fēng)偏癱的公公十五年,喂飯喂水,洗澡拉稀,都一手操持,將七十歲公公服侍得像一尊笑彌勒。她的臉和我們的區(qū)別不大,也加了個煤油燈罩子。上電視時,她一直瞇著眼,好像很不習(xí)慣那些火箭筒、吹火筒一樣對著她的東西。

        喝多后,我們比狗仔隊和八卦記者還厲害,甲說,她只怕和公公有一腿;乙說,她上面不能空人;丙說,媒體把她塑成“最美媳婦”,她怎么好意思再找人;丁說,依她現(xiàn)在身價,找一個年輕力壯的也有本錢;戍說得有根有據(jù),早年,“最美媳婦”將一輛販小菜的板車放在天橋邊一中路口,籮筐里裝著她公公,板車上擺放四季時鮮瓜菜,她的貨銷得最快。公公幫她收錢,這個紅臉關(guān)公一樣的老頭心算快,手指麻溜,將零鈔整得分是分、角是角、塊是塊,早年天橋上擺小人書攤一般,雖舊,卻齊整……

        燒烤下酒,口無遮攔,就是天帝派七仙女帶金梭下凡也縫不住我們的嘴。

        天橋北,右拐,一塊投資公司的廣告牌扯起我們的頸筋,繃布上,一只金桶打開,傾斜,倒出金幣,仿佛要砸中你的頭,卻在噴繪上凝成喜之郎果凍一樣的東西。比水桶還大的金桶裂了道口子,姚明的手也摸不到那里,像是誰用竹蒿戳的。北風(fēng)穿布而過,嘩啦啦作旗響。

        行人很少注意這塊廣告,一位騎“左撇子”牌自行車讀跑學(xué)的學(xué)子從金桶的裂縫中受到靈感閃擊。他是《魔戒》迷,常貓在電腦上偷偷寫《魔戒后傳》,他續(xù)上的情節(jié)從史麥戈和至尊魔戒一起掉進末日火山之后開始,史麥戈對魔戒如此著迷,化為一攤骨漿后,他緊緊跟隨魔戒化作的金水,并成功將自己的靈魂附在其上,再也不會分離。中土世紀(jì)過后很久,迎來了液晶時代,末日火山發(fā)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噴發(fā),向天空噴射了九萬億噸巖漿,仿佛無數(shù)金太陽爆炸,其中一塊有魂附體,等待重見天日,它借《道德經(jīng)》焚化后的仙氣,哐當(dāng)一聲,化作了一塊會飛的金幣,它的能耐不可估量,甚于魔戒,它演繹的故事像夢一樣織網(wǎng)……

        大家早知道,史麥戈就是那個咕嚕,以活魚和年輕的哥布林為食的咕嚕,說話聲像吹冰窟窿的咕嚕,一雙大眼有時透黃有時發(fā)綠的咕嚕,隱匿在迷霧山脈達四百年之久的咕嚕,被精靈繩索捆著去完成崇高使命的咕嚕……續(xù)寫《魔戒后傳》的學(xué)子相信,咕嚕會給他意想不到的魔力,實現(xiàn)他比金幣和烤鵪鶉蛋還多的夢想。

        有天清早,一位環(huán)衛(wèi)女工在這廣告牌下看到一個小矮人,頭靠鐵支架,睡得流涎噴香,以為是地蘿,前去叫醒他,對方睜開一片朝霞夢眼,是個外鄉(xiāng)人,他不耐煩別人打擾他正在做的好夢,嘟囔了一句,淹沒在穿橋而過的火車聲里。他歪頭又睡。天橋下常睡一些來歷不明的流浪漢,他們蜷成團,從高處看,都是小矮人形狀。環(huán)衛(wèi)女工把要對地蘿講的話咽回肚里。第二天,斷黑后,她在天橋上看到地蘿,停下身,低頭問了句:“你昨晚睡在呢得?”“家里啦——”地蘿說話也帶唱腔,耍了一個花音,頭抬起,黃牛崽那般大的眼睛望著環(huán)衛(wèi)女工。她的臉在橋燈下顯得有些虛浮,嘴抿了抿,張開了:“你唱一首《夢里水鄉(xiāng)》來聽?!薄拔彝砩喜怀??!边^往行人的影子壓在他們湊在一塊的影子上。環(huán)衛(wèi)女工貓手拿出一張折成四五疊的綠票子,從她戴罩袖的工作服袖口滑下來,落在地蘿腿問。她轉(zhuǎn)身,貓一般走了。地蘿的歌聲追上了她:“我夢到未來牽著你的手,幼小的肩膀大大的頭……”環(huán)衛(wèi)女工不曉得這首歌叫《給未來的孩子》,是首老歌,齊秦唱的,地蘿蠻喜歡唱,夜里回去,昂頭,常唱給自己聽,也唱給過橋風(fēng)聽。她工作服下的腹部莫名顫了幾顫。她晚飯吃得有點撐,不是替她一個人吃的,她懷了第二胎,有三個月,準(zhǔn)備下周辭工回老家西影山養(yǎng)胎,再做一回母親。近來,她老想吃燒烤,她想,懷的一定是個娃崽。

        這塊大型廣告牌過完,是一中路,兩溜燒烤店將路口夾得緊巴巴。

        未進一中,先聞氣味。氣味在擺擂臺,來自海陸空的廝拼。墨魚絲、魷魚串、炭燒魚散發(fā)的海腥味、塘鮮味很淡;豬耳、鹵心肝、臘肥腸、豬尾,雞翅、雞雜、雞丁、雞腿、雞爪,牛舌、牛筋、牛肉串、羊肉串早擺出幾條長蛇陣,氣焰正囂;而烤鶉鵪、烤乳鴿以及它們的蛋蛋串,徒有塊頭和數(shù)量,氣息渺茫。其實,所有這些氣味都爭不到冠軍,勇冠三軍的是佐料之王——辣椒,每一種燒烤都少不了它來點贊,不是辣椒粉,便是辣椒油。于是,一條街就暢行了一種氣味——辣沖味,能辣透所有皮肉,深入骨頭。下水道也散出這種氣味。

        早些年,八九個燒烤攤擠在街口,離一中校門還得跑個一百米再加五十米。約一百米處,孤零零多出一個燒烤攤,一輛鐵皮車,摩托作動力,其上,烤爐、鍋瓢、碗筷、案板、汽灶、水桶緊湊著,各司其位。攤后,一男一女也在其位,男的主持燒物,女的打雜收錢。一盞曲針形狀的節(jié)能燈掛在鐵拉絲上,照出他們煙熏火燎的臉,男臉女臉均攤開臘肉色,剛烤黃正出油的那種臘肉色,男臉偏焦黃,女臉紅透黃。他們在燈暈里默契著,守望著。

        攤對面,一中數(shù)棟教學(xué)樓燈光通亮,隔著高密的樟樹、簇紅抱青的花壇綠帶、挑出銀尖的鍍鉻圍欄,燈光由此削去自己的亮色,柔和,安靜,靜得仿佛它們罩住的是空樓,一棟連一棟的空樓。時間這老頑童在這些樓里變了模樣,像一個在經(jīng)堂里收心做晚課的白凈小沙彌。

        風(fēng)清之夜,星月隱形,草木微聲,不遠處,鴻裕大酒店二樓漏出的喊歌聲似是漁歌唱晚,沒入江風(fēng)。

        驀然,對面校園的樹影里傳出敲擊聲,敲在空心金屬管上,脆而亮,回音干脆,頗有節(jié)奏,一下,兩下,三下,接二連三響起,就有了某種接頭暗號的意味。

        女?dāng)傊髀劼曺Z起,她發(fā)出的聲音也有些鵝唱“曲頸歌”的味道:“喂喂,來了生意,快去看看?!?/p>

        喂出的是地蘿,他縮在攤后的街沿石上打坐。不探頭進去,看他不到。

        地蘿邁開收成一盤的腿,晃悠悠過了街,他一團身子貼在锃亮的圍欄上。圍欄不止一道,里面還有一道矮圍欄,同樣亮尖如戟。兩道圍欄之間,是常青的綠色隔離帶,栽滿冬青、紫薇、山茶,修剪成球狀,矮樹蔸支撐,猶如一個個停擺、放大的地球儀、渾天儀。兩道圍欄和數(shù)個樹球?qū)⒌靥}和樹影里的三個人影隔出一丈開外。

        “地蘿哥,來三十串牛肉、三十串雞雜、六只雞腿?!薄斑€加八只雞翅膀?!薄澳銖?fù)述一遍燒烤數(shù)?!币粋€聲音滑過球狀樹影,聲音過了變音期,似粗非粗,透些戲謔味道,仿的是某老師的腔調(diào)?!拔矣浀茫H獯?,雞雜串——三十,雞大腿——六只,雞……雞翅膀——四雙?!钡靥}用了順嘴的唱腔?!澳銈兟?,他說話活像《霍比特人》中的那個咕嚕,你們以后都跟我叫他咕嚕哥。咕嚕哥,我不會讓你吃生魚,讓你改吃熟食,你的食材范圍很廣,鋼筋水泥、高能炮彈、電腦芯片——通吃!”“夏風(fēng)倫,你的《魔戒后傳》賺了錢,會不會分幾十萬給你咕嚕哥?”“我還打算培養(yǎng)他當(dāng)特型演員,演中國版咕?!?/p>

        樹影里嘻成一團。地蘿也咧嘴笑了。樹下,燈下,笑聲都沒留影子。風(fēng)不知潛伏在哪里。圍欄上高低錯落的銀尖將光收進去,凝成一點一點的亮,照眼。地蘿轉(zhuǎn)身,晃悠悠過街。

        地蘿再過街時,肩上多出一根竹篙。竹籬通體蔑黃,相當(dāng)于四五個地蘿高。地蘿晃悠悠時,竹篙也晃悠悠,一豎一橫,兩個晃悠悠,晃過來了。

        竹篙前端綁了個小掛籃,細軟鐵絲編成,像電影里給皇親貴胄捕趕鳴蟬的粘竿。此物在地蘿手里,想必已施展熟了,他從高圍欄里伸過去,橫過綠色隔離帶,穿插過了矮圍欄。那個瘦高個子將一張紅票子、一張綠票子揉成一團,放進掛籃,笑道:“咕嚕哥,零錢不找,給你?!彼膫?cè)影如一枝虎皮劍蘭,插在綠帶里。旁邊一個幫腔道:“咕嚕哥,他是小土豪,你只管收,下次,要他再給你一張整票子?!薄澳氖且粡堈弊樱恳緡8鐪?zhǔn)備麻袋裝錢。”“咕嚕哥,你真當(dāng)了咕嚕,上電視,演電影,唱你的《燒烤歌》,準(zhǔn)紅……”

        地蘿扛著竹篙走了。他站在街中央,將竹篙支過去,停在女?dāng)傊餮矍啊Ψ缴焓肿ミ^籃中那團錢。炭火正旺,男攤主右手?jǐn)[開烤串肉,左手持一把刷子,從敞口瓶里粘出辣椒油,擦鞋匠般刷來刷去。他眼前,紅星亂了紫煙,臉上的臘肉色冒出紅油。肉香味、辣沖味漫過街后,朝有空有孔的地方鉆。

        地蘿分兩批將燒烤運過街,撐進樹影人影交鍺里。第二批撐過去的,還有一疊餐巾紙,有些鼓突,紙里包著十七塊五毛的找零。女?dāng)傊靼脡K是塊、角是角,蠻齊整。

        “咕嚕哥,我說了零錢歸你?!?/p>

        “我不貪污錢?!?/p>

        “你以為你是個官???你是個傻B!”瘦高個子手抓一只雞腿亂啃,偷空,拖腔拿調(diào)給地蘿訓(xùn)話,耳熟,不知學(xué)的是哪位明星腔。

        樹影里又閃忽出一些人影。地蘿有些應(yīng)接不暇,那根丈余長的竹篙在街面上穿梭,在女?dāng)傊鞯氖种袧M載而去,輕盈而歸。她雙手麻利,手法如一位放鸕鶿的漁姑。三十年前,我們清都城外的下照河里,常見漁姑和鸕鶿,那些通體黑亮的水鳥在撐篙上蹲伏成一排,默視著碧青的河水,猛然扎進水里,喧出雪白的水花。后來,淘金船開來了,再后來,挖沙船開來了,漁姑和鸕鶿都沒有了。我們吃的烤魚有一股柴油味。攤主自有辦法變味,多放辣椒,不是辣椒粉,便是辣椒油,柴油味也就過去了。

        時間這老頑童的手法更高明,誰都看不出他用了什么障眼法,白天黑夜、小孩大人都變成了他的遮攔,他自己不知去向。

        校園里開始喧嘩。街口轔轔匝過來八九輛燒烤車,朝校門口聚攏。漁姑樣的女?dāng)傊髟珙I(lǐng)了丈夫和地蘿再向前五十米,占了校門邊最當(dāng)口的碼頭。女?dāng)傊鱾兤诚蛩麄兊难凵裼山譄艉吞炕鹫樟?,有如補漁網(wǎng)的銀梭,薄而機巧,能扯出各自心線,結(jié)成一張張密網(wǎng),撒進深水里,要將世道人心過一過拉網(wǎng),風(fēng)言風(fēng)語已蕩過幾度春秋:“把個地蘿卜攤在前頭,偷偷摸摸賺錢,誤人子弟,不長人毛!”“人家是學(xué)女菩薩,收留地蘿卜做長工?!薄暗靥}卜咯樣的長工,打起燈籠都有地方找,只用管他一碗飯。”“再用地蘿卜招回一個紅蘿卜,她就一舉兩得噦……”

        一時,校門口猶如夜市街,面的、摩的、小車,走讀生、寄宿生、家長們,紛紛給熙熙攘攘作注;拉客聲、叫賣聲、嘻笑聲和竊竊私語忙忙叨叨給夜色解悶。一簇簇青絲飄飄的頭和黑亮黑亮的頭在燒烤攤前集合。油花飛濺,辣椒沖眼,學(xué)生們會即興來些發(fā)嗲賣萌:“地蘿哥,來兩份麻辣燙?!薄暗靥}叔,來一串鳳爪唄?!薄肮緡8?,來一首《燒烤歌》?!?/p>

        地蘿闊嘴一咧,咧出了笑,也咧出了一首歌:

        多么熟悉的味道

        你過不過來嘗一嘗

        從來不需要想起

        永遠也不會忘記

        沒有柴哪有燒

        沒有燒哪有烤

        沒有烤哪有靠

        沒有靠哪有我

        假如你不曾養(yǎng)育我

        給我溫暖的燒烤

        假如你不曾來賣我

        我的命運將會是什么

        學(xué)生們跟著起唱,有的跟地蘿學(xué)唱《燒烤歌》,有的是唱原詞原調(diào):《酒干倘賣無》。他們相互推揉,亂笑,大聲唱。爐烤吐出木炭噼啪聲,映紅了他們放誕的臉。混雜的歌聲、混充的肉香味、更沖的辣椒味攪拌了夜空。

        夜色被調(diào)成了一大杯雞尾酒,有點烈,要加些薄荷。

        學(xué)校禁令裝在宣傳窗里,外罩四個毫米的平板玻璃,內(nèi)裝25瓦日光燈,日夜透亮。一些來學(xué)校送衣物錢糧的農(nóng)民家長常駐足窗前,逐條研讀,看到禁令很詳備,從飲食起居到言行舉止,從校園內(nèi)外到身體內(nèi)外,從看得見的到看不見的——哪些呷不得,談不得,想不得,做不得,都交代得水落三秋,一清二白,條條在理,頭頭是道,于是,他們點點頭,臉載微笑,負手離去。

        自然,校園內(nèi)吃烤燒也在禁止之列。一些愛鉆牛角尖的學(xué)生宣布了他們的重大發(fā)現(xiàn),把腦殼伸在圍欄外吃燒烤,吃完,骨頭、魚刺、竹簽留在圍欄外,不算違反校規(guī)。學(xué)校自有辦法對付這些好呷鬼和無孔不入的攤販們,為美化校園環(huán)境,沿街一線修了一道綠色隔離帶,再加一道鍍鉻矮圍欄。而學(xué)校與攤販們的“麻雀戰(zhàn)”并未就此罷休,攤販們把燒烤攤沿街而布,也不高聲叫賣,只需把炭火燒旺,放出一些氣味,就讓學(xué)子們坐立不寧,教室墻角的垃圾桶經(jīng)常裝滿泡沫燒烤盒,白盒上少不了油膩的五爪印。夏夜,一教室的燒烤味,電風(fēng)扇也吹不散。學(xué)校被逼無奈,上書縣政府,縣政府也覺得是件大事,發(fā)了紅頭文件,組織專項行動,工商、城管、稅務(wù)、食安、防疫、應(yīng)急、公安等多部門聯(lián)合執(zhí)法,將沿街?jǐn)傌溝?shù)驅(qū)散。攤販們都是“麻雀戰(zhàn)”高手,他們忽來忽去,忽聚忽散,讓專項行動組重又重不得,輕又輕不得,疲于奔命。專項行動組痛下殺手锏,工商查營業(yè)執(zhí)照,稅務(wù)查偷逃稅款,公安抓老麻雀油子,歷時半載,終將二十幾家燒烤攤整治規(guī)范到十家之內(nèi),其經(jīng)營時間不得影響學(xué)校上課和晚自習(xí),其經(jīng)營范圍退到離校門一百五十米的街口。

        習(xí)慣成自然,學(xué)校和攤販大體相安無事。例外的是“漁姑”和“漁父”,他們將攤位從街口前移了一百米。

        沒生意時,“漁父”悶頭悶?zāi)X抽“蓋白沙”;來了生意,他將“蓋白沙”熄火,裝進上衣左胸口袋,黃煙蒂露出一小端,像別了一支金筆。“漁姑”言語也不多,穿戴干凈整齊,戴一對紅碎花袖罩,燙的發(fā)像金針菇,有風(fēng)的晚上,炭火染色,順風(fēng)而動,一扎一扎晃。

        工商、稅務(wù)來查證照,他們看到登記的大名是龍次良?!褒埓瘟?,你過來,你怎么敢違反規(guī)定,亂擺攤位?退到街口去!”“龍次良,你聾了呀,還不動,吊銷你的證?!薄拔?,我在咯里,你們有看到呀?”地蘿站在液化氣瓶邊,昂起頭,堆出起皺紋的笑,一圈一圈散開,大臉盤也盛不下。“你是證上登記的龍次良?”“我不是龍次良,誰……誰是龍次良?我有身份證,還,還有殘疾證,拿給你們——看?!彼麄兒傻难墼谝欢汛笮∽C照上來來往往,而后,落在“漁姑”與“漁父”臉上。曲針形狀的節(jié)能燈照著“漁姑”紅透黃的臉色,她笑了笑,“我們給龍老板打工。”“漁父”低著頭,一門心思抽“蓋白沙”。他們嘀咕了幾旬,拋下一句:“城管來了,有你們好戲看?!?/p>

        城管自然會來,“漁姑”“漁父”退縮在攤位后,不言不語。地蘿蹦到攤位前,看上去,如同一只旋起來放大了影子的陀螺,臉上放出的笑一輪輪,口齒卻不清。城管并不在意他說些什么,都認(rèn)得他,不會和他頂真。他們喜歡和他逗樂,要他唱歌,流行歌不行,“我的太陽”也不行,要唱山歌,思春送別的,挑逗贊慕的,肉身子絞緊的,要死要活的。地蘿的嘴正咧著,順勢亮嗓開唱,唱了《扯絆歌》《鯽魚上水》《一個桃子想成癆》《五更交情》《十八摸》《二十五里去看乖》,城管們還覺得不過癮,要地蘿再唱。地蘿轉(zhuǎn)背,從攤下的紅塑料水桶里勺了一瓢水,咕嚕咕嚕喝進去,罩袖抹嘴,又唱了一首:

        抬頭望見一只鷹

        快走三步伴姐行

        哪只花貓不饞嘴

        哪只狗崽不呷葷

        問姐何年何月何貴庚

        接郎話來回郎音

        你要前行請便行

        隔橋打水不相沾

        隔山插柳不遮陰

        為何攔路問年庚

        城管們覺得這山歌不大對勁,地蘿臉上的笑卻不見異常,一時也挑不出刺與骨頭。一位眼尖的見他戴的罩袖與老板娘戴的款式花色一樣,朝他笑道:“地蘿,老板娘對你蠻好嘛,給你縫紅花罩袖,你是個紅花郎吧,老板娘給你奶唧唧呷有?”旁邊一個接嘴道:“地蘿,你只怕要站在椅子上才呷得到她奶唧唧啊!”三位城管笑出了汗,用大蓋帽扇風(fēng)。

        地蘿的笑凝固了,黑塌了,他含糊不清罵了幾句,貓腰,從攤后拖出那根竹篙,惡煞般撲向城管們。

        城管們雖會打架,可沒見過地蘿如此兇的陣勢,手端竹篙,圓身子撲將過來。他們手抓大蓋帽,笑著開溜,犯不著與一個地蘿計較嘛,還以為我們城管只會斗狠比兇,挑小販軟處踢蹬。

        一中路街口的攤主們看在眼里,自有一番心思蓄著,說出口的是:“蠻子還怕橫子,短刀斗不過扁擔(dān)?!薄肮蜒澚锝钜粋€也好,走遍天下都不怕?!薄暗靥}是地蘿,你是你,你行啵?堂客細伢子要養(yǎng),房租水電費要交,哪一天開門不要錢?”“還要身體爭氣,家里老人熬食。”“也不曉得他們從呢得撿了咯寶,擺夜宵都得了特權(quán)?!薄岸愘M都可減免!”“心思想絕了。”“凡事要搶先,你要是找一個殘疾來,將攤位也向前移一百米,大家都會學(xué)樣,政府又會來整治?!薄昂谓馑邦^烏龜爬得,我后頭烏龜爬不得?”“你試試看?”

        這兩三年,終究只有這一家燒烤攤守在離校門五十米處。其余攤位均在一百五十米開外的街口候著。

        校方默然接受了這個燒烤攤。吃過地蘿撐竹篙送進燒烤的男生女生不可勝數(shù),晚自習(xí)后,來攤位上吃的更多。他們的求知欲和食欲都旺,他們大致搞清楚了:地蘿來自西影山的峒坳,是黃獺峒,還是苦瓜峒,有些模糊,那兩個地方都不通公路,一中沒一個學(xué)生來自兩峒,無人可求證。西影山的學(xué)生卻說地蘿是東影山的,東影山出地蘿,出土鱉,出“賊轱子”,他們西影山,出竹子,出穿山甲,出“夜老鴰”,萬一出了地蘿,也會有人供養(yǎng),不會放下山來滿街跑,沒收留。這兩座大山里的人和事老是在斗法,一輩接一輩斗下來,讓外人如墜五里云,只好說些玄話,傳了首歌謠:東影山西影山,離天看似三尺三,見個仙人一指路,天梯還有三萬三。天上嫦娥困不落,扒你皮來扒你肉,郎要下月她要纏,好漢難打脫身拳。地蘿唱過這山謠,一些學(xué)生跟他也學(xué)會唱了。

        他們白天看不到地蘿。地蘿在兩道帶尖刺的圍欄之外,在一中路的拐角之外,在廣告牌、天橋和望不到頭的店鋪之外,他住在哪里,他們不曉得,我們也不曉得。

        晚自習(xí)休息,學(xué)子們站在樓上走廊,看到街上那團燒烤攤的光影,好像有什么穿心而過,男生女生就忍不住說起地蘿來,起了一些爭論。

        對于地蘿這個小名,“地”字他們沒爭議,“蘿”字到底怎么寫,卻各有說法,還從電腦上百度來各自的依據(jù),有說是“地螺”,上輩的一種玩具,陀螺的別稱,在玩具缺乏的年代,“地螺”和竹篙代竹馬、代火車一樣,讓人貼地也玩得入迷,如今,他們才不會玩這種土玩具。有說是“地籮”,手指尖上的斗箕、旋渦,手相術(shù)說,“地籮”很金貴,“十個天籮不如一個地籮”,這位矮哥哥,有“地籮”名,沒“地籮”命呀。至于“地蘿”說,內(nèi)部也有爭論,有說“地蘿”是“地蘿卜”的簡稱,命名的拉丁文是Lagumlnosae,豆科,豆薯屬,草質(zhì)纏繞植物,食用部分為肥大塊根,富含糖類、蛋白質(zhì),俗稱地瓜、涼薯;也有堅持“地蘿”就是“地蘿”,菊科,牛蒡?qū)?,多年生草本根莖植物,又名東洋人參、活命仙根,其煎劑治肺炎,水浸劑治皮膚真菌,提取物能降血糖,解熱,利尿,還抗癌腫瘤。

        ——他們站在樓道上爭個沒完,把義理、考據(jù)、辭章都用上了。夏風(fēng)倫大聲宣告他的獨特發(fā)現(xiàn),地蘿就是咕嚕,在《魔戒》里大難不死,蒙上天垂愛,讓咕嚕落到了他手里,準(zhǔn)確說,是落進了他的電腦里,他將把咕嚕打造成超級精靈,忽神忽魔,亦正亦邪,他手持精靈索,想綁誰,誰就得乖乖跟他走,哪怕是玉龍雪山、昆侖神山……

        一排排燈光照得樓上望見的天幕似乎很近。夏風(fēng)倫他們的目光越過燒烤攤、樹梢濃蔭、亮尖亮尖的圍欄,直奔天庭。我們清都是有些來歷的,《列子-周穆王》中說,清都和紫微、廣樂都是天帝的行宮,高渺處巍峨廣大的云中宮。

        我們清都城的燒烤攤、夜宵店不少于三百,也就是說,比《詩經(jīng)》三百之?dāng)?shù),只有多,不會少。我們?yōu)檫@打過賭,贏家贏了一大盆鹵心肝和一箱純生啤酒,當(dāng)晚,當(dāng)街醉倒了好幾個。有人憋不住,就近在宣傳墻下撒尿。進入夏天,這是臨街一景。

        撒完尿,一哥們兒——縣醫(yī)院曾院長的小舅子給我們帶來了“最美媳婦”的最新消息。她公公在特制坐椅上老是念叨,活得不好意思,要尋短見,試過麻繩,切腕,絕食,一個坐癱子也就這幾種辦法可用。“最美媳婦”不會讓他得逞,在她精心照料和周密防范下,公公競以瘋作邪,胡言亂語,亂撕亂咬,亂拉屎尿,整個人一個亂字了得,只好用麻繩將他固定在特制座椅上,他咒罵,媳婦不讓他死,是把他當(dāng)老猴子耍,為她自己臭美,貼金,還有更難聽的話,什么有胭脂涂在胯里,有棺材要埋活人……趁媳婦給他洗臉抹澡時,把她的臉抓破,內(nèi)衣也扯爛了。此事驚動了縣鄉(xiāng)兩級政府,文明辦專門開會研究,形成了六條意見,寫入會議紀(jì)要:一是不能送精神病院;二是每年安排護理費兩萬元;三是給“最美媳婦”配一位護理助手;四是鄉(xiāng)衛(wèi)生院指派醫(yī)生定期觀察,縣醫(yī)院免費提供安定藥物;五是“最美媳婦”的事跡要作深度挖掘,但要注意把握好公公發(fā)瘋的問題;六是總結(jié)好“最美媳婦”的材料,申報全國道德模范。群芳街上,有燒烤佐酒,我們對這些中醫(yī)鋪般的條條道道不感興趣,我們關(guān)心的是,公公扯媳婦內(nèi)衣扯到什么程度,罩內(nèi)之物傷到?jīng)]有,傷到什么狀況,誰給上的藥,后來呢?曾院長小舅子道不出什么好下酒的猛料,我們起哄,罰他喝三杯啤酒,喝得他又到墻下撒尿。

        夜宵生意最好的這條群芳街,兩溜紅頂棚、藍頂棚,攤位不下六十家,還不算臨街的門面店。我們喜歡去那里吃燒烤,喝酒,為屁大的事高聲鼓瑟,運氣好,還能看到別人爭風(fēng)吃醋,拳腳交加。要是醉得想睡覺,燒烤攤后有按摩店徹夜侍候,閃進去,想爛成一攤泥或堆成兩攤泥都隨便。我們很少去一中路的街口宵夜,除非群芳街上爆棚,或者有誰就近請客。

        那里的燒烤攤鬧出了事。事發(fā)在小滿后,高考前,幾個高三男生——三個寄宿生、一個走讀生吃燒烤,當(dāng)時在樹林的漏影里吃得滿頭大汗,油抹水光。他們在消滅牛筋、腰花、鹵物和燒蛋的同時,低聲談了夢遺、所押的作文題、前后排女生的胸罩款式,未來在他們嘴里像一鏟腳踢出的足球,要么射門要么射偏……回到教室,灌了些礦泉水,繼續(xù)和時間這個白凈小沙彌比念經(jīng)。零點左右,三個寄宿生鬧肚子痛,越痛越厲害,五娘喊六爹,驚醒了兩棟并排的宿舍樓。救護車呼嘯而來,由羅校長親自護送縣醫(yī)院。在急診科,那個走讀生已在病床上等候?qū)W友,他睡成一只大明蝦,背對家人。他媽穿一身寶藍色短袖睡衣,他爸偏胖,穿白汗衫,后頸上的肉一波一波顫,牽扯到了面部神經(jīng),也在扯筋。他在打電話:“……黎隊長,縣一中發(fā)生了嚴(yán)重食物中毒事件,目前至少有四名學(xué)生中毒,我家風(fēng)倫進了急診科,你趕快帶人去查封那幾個夜宵攤,特別是那個——地蘿燒烤,人貨都扣封,對,向公安報案……”

        中年漢子轉(zhuǎn)過還在扯筋的臉。羅校長早聽出了他的聲音,縣食品藥品監(jiān)督局夏局長,也是一中家長委員會副主任。

        “羅校長,高考前出咯樣大的事,是重案子,你們學(xué)校難逃其責(zé)!”

        “夏局長,誰家牛呷了誰家禾,一時還分不清,搶救學(xué)生要緊,要搞清病因,不要自亂陣腳,曾院長呢?”

        平日喜講禪的曾院長不知從誰家臥室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中被叫醒,趕了過來。院方按食物中毒應(yīng)急預(yù)案啟動救治,初步診斷為副溶血性弧菌食物中毒。四位學(xué)子仰身子在急診病床上,走讀生占一間,寄宿生擠一間。他們要嘔的差不多嘔完,再嘔出的是膽汁,手?jǐn)D壓著顯擺的小肚皮,臉色比雞翅烤老了還黃,眼神像烤鯽魚般爆白。醫(yī)生給他們皮下注射了阿托品,掛了點滴。他們在深夜兩點后入睡,頭陷在軟綿綿的白枕頭里,日光燈照著,抹下一臉燒烤色。夏風(fēng)倫在說夢話,忽然菊花臺,忽然精靈索,忽然嫦娥姐姐,忽然索倫大軍……

        夏局長在門診大廳里現(xiàn)場辦公。十幾條漢子將他圍成一個發(fā)汗的肉圈。食品稽查大隊黎隊長生了張油浸臉,他一臉汗,油珠子一樣,順臉打滾。

        夏局,初步查明,食物中毒來源在地蘿燒烤,是鹵豬心豬肝變了質(zhì),滋生了病菌,現(xiàn)已查封他們的全部生食熟食。(人呢?最緊迫、最關(guān)鍵的是人贓俱獲……)夏局,救護車一路去一路來,一中宿舍樓開了鍋,幾家燒烤老板早一溜煙跑光了。(你們一個也沒有拿???)夏局,我們突擊查了地蘿燒烤他們一伙的租住屋,就在鐵路邊定點屠宰場院子里,他們真會選地方,搞什么都近,一屋豬下水、死豬肉、死雞鴨,還有熏爐烤箱,煙熏味、硫黃味、下水味,滿屋子嗆鼻。(好呀,你們查到了窩點,他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夏局,窩點里有人,有跑。(正好人贓俱獲,你們不能抓人,叫公安來抓就是……)夏局,那一男一女曉得闖了大禍,連夜跑了,屋里一個地蘿,他坐在豬下水底下,朝我們咧開嘴笑,他咯號樣子,公安說,從犯都不好認(rèn)定,抓他有用,問不出一個所以然,還難得管飯。(地蘿不是個好東西!我家風(fēng)倫就是看他樣子可憐才買他用竹篙送的燒烤,上了他的黑市當(dāng),租住屋要貼執(zhí)法封條……)夏局,正要向你匯報,封條可能貼不得,屋里還有一個人,是個老婆婆,問她,是攤主陳高山他娘,一個瞎子,一年到頭難得出門,我們商量來商量去,怎不能把這兩個殘疾趕出定點屠宰場,讓他們困大街吧?事情鬧大了,對我們局不是好事,對夏局不利的事,我們曉得輕重。(咯……咯樣一個地蘿、一個瞎婆婆,是么子關(guān)系嘛?我讓你們搞糊涂了……)夏局,火急火燎有講清,地蘿是瞎婆婆她老弟,陳高山他親舅,陳高山和他堂客鬼得很,營業(yè)執(zhí)照上登記的是地蘿的名字,龍次良,他一個殘疾開店子有好多好處,都讓陳高山夫婦得盡了。(娘親舅大,陳高山夫婦真不是人!我會向謝局長打電話,要他們公安盡快捉拿歸案,我們局里要做重案嚴(yán)辦,要讓他呷桐油,嘔生血,罰得他寡褲溜筋……)夏局,你熄火,讓弟兄們暫時回去吧,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你說說……

        三四點后,天幕上放出無數(shù)天燈,它們沒打迷糊眼,靈晃晃的,在高處安翔。今夜注定無眠。

        一中宿舍樓鬧到深夜。上百號男生女生喊肚子痛,有的打哇嘔,有的拉稀跑廁所,一時,廁所位如同下班高峰期的地鐵座位一般緊俏。后來,四棟宿舍樓都在叫喊,夾進了哭聲、笑聲、吵鬧聲,像燒烤鍋里油炸藕串,藕孔里填滿肉沫、酸菜、醬泥和辣椒,味很重很沖。他們鬧得還不過癮,紛紛將杯子、鏡子、塑料瓶、洗臉盆、鋁鐵桶拋到空中,看它們劃出拋物線,賣力給地心引力合奏搖滾樂。一些紙張書本點燃了,嘩啦啦放出煙火,飄散的灰,閃閃才滅黑。幾棟宿舍樓有些七月半過鬼節(jié)的氣氛。所有班主任、住校老師和保安悉數(shù)出動,奔赴各棟各層各間寢室,他們自有辦法讓學(xué)生們安靜。

        第二天,縣里調(diào)查組黑溜溜進駐一中。第一個結(jié)論很快出來了,當(dāng)晚,吃燒烤真吃出問題的學(xué)生只有四個,其他的都是瞎起哄。這是怎么回事?必須給學(xué)生、家長、媒體、社會一個交代。

        在全校師生大會上,曾院長出面解釋說,食物中毒也有一定傳染性,不是流感的那種病毒性傳染,是作用于心理的想象性感染,以為自己也有事,身體緊跟著起哄瞎鬧。這是一個大眾心理學(xué)問題,說古怪也不古怪,心理通了,無需用藥。曾院長還舉了一些權(quán)威加經(jīng)典的例子來佐證,學(xué)生們也就相當(dāng)于上了一堂精彩的心理輔導(dǎo)課。曾院長最后送了四句類似詩偈的話給師生們:“不怕得垢病,而怕得潔病,大家都無事,何必自來病?”

        當(dāng)晚,地蘿也沒睡覺,他從定點屠宰場的院子里出來,高舉左手,牽著他姐,走過天橋,朝醫(yī)院方向走來。瞎婆婆頭發(fā)稀稀疏疏,全白,佝僂背,重約六七十斤,幸虧我們這里不起大風(fēng),要不老娭毑會從天橋上起飛,變成一位仙姑,像七仙女她娘。她抓住她弟的指尖,一直顫個不停。

        地蘿走得慢,他佛手姜一般粗的指頭也在發(fā)抖,說話更加大舌顛,還帶哭腔:“姐,姐——莫怕,街上……好多……燈,比我們山里——大年三十……晚上的燈還要……亮,姐,剛才一陣……風(fēng),不是——窯神,不是——岔路鬼,是——大貨車。姐,你還在……打擺子呀,我給你唱支——歌,我們山上的……歌,細時候,你老唱給我聽——八愛姐,巧梳頭;前額梳起小劉海;后腦梳起碧螺盤;中間梳起小排樓;一朵烏云頭上飛……”

        “你們這些攤販聽著,你們犯的這些事,我先給你們記在簿子上。這回省電視臺要來,該怎么說,你們不要瞎子打鬼——有數(shù)?!?/p>

        這話是黎大隊長派手下組織一中路的燒烤攤主培訓(xùn)時說的。這回,我們要借用一下他說的清都俗語,說說我們的省電視臺,他們到底有多少頻道、多少記者,我們也是瞎子打鬼——有數(shù)??偠灾屑翌l道派了三位記者到了清都一中,專為學(xué)生食物中毒事件而來。

        夏風(fēng)倫成了采訪的主角。他康復(fù)得很快,其他三位也一樣,他們的身子,田里正灌漿的水稻一般,下點藥,施點化肥,長得可歡實。

        夏風(fēng)倫一米七八的瘦條子在攝像機前有些搖擺,他的細長臉如一粒灌漿后放大了千萬倍的早秈稻籽粒,有點青澀,也有點任性。他不愧為學(xué)生會組織部部長,主持過不少班級、年級和校級活動,他鎮(zhèn)定了下來,對著手持采訪麥克的炫發(fā)女記者侃侃而談,大意是,這次一中學(xué)生食物中毒,在學(xué)校、縣教育局、縣食品藥品監(jiān)督局的高度重視和快速處置下,我們已全面康復(fù),投入到了緊張而充實的高考備戰(zhàn)中。中毒源雖在燒烤攤點,但追根溯源,是供貨方有問題,供貨方不在清都,縣食品藥品監(jiān)督局正在全力查辦。古人說得好,種善因得善果,造惡業(yè)必得惡報。從惡業(yè)中發(fā)現(xiàn)善因,在學(xué)業(yè)之余能行善舉,這應(yīng)該是我們新一代學(xué)生必修的功課。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燒烤攤點由兩位殘疾人士經(jīng)營,他們是一對姐弟,一個是侏儒,一個是瞎子,他們相依為命,靠販燒烤維持生計,正因為他們殘疾,才對有毒食品難以辨別,才導(dǎo)致我們在縣醫(yī)院休整了幾天,享受了白衣天使的精心照顧。得知我們食物中毒,姐弟倆連夜結(jié)伴趕來醫(yī)院,陪護我們,給我們買水果飲料,還要給我們錢。我們怎能要他們的辛苦錢、養(yǎng)命錢?我們在病床上就商量好了,要成立一個愛心小組幫扶他們,省電視臺有檔節(jié)目不是叫“幫女郎”嗎?一群美女以幫助他人為樂,收視率很高。我們也要成立一個“棒小伙”愛心組,在做善事上,我們男子漢決不能輸給姑娘們。我的提議得到了同學(xué)們響應(yīng),還有老師和女生也加入了進來,我們已經(jīng)募捐到了9365元,都是老師們從有限工資中擠出來的,同學(xué)們的零花錢,另外,清都縣食品藥品監(jiān)督局也捐助了5000元,今天,我們就要將第一批愛心款14365元捐給“咕嚕哥燒烤”,這是我們對他們這個燒烤攤的親昵稱呼,全校師生都這么叫,發(fā)明權(quán)屬于我呢。還給大家透露兩個秘密,一個是,我在寫一部關(guān)于咕嚕哥的書,我將把咕嚕哥塑造成一位超級精靈,運氣好還能成為屏幕上的新星。第二嘛,高考結(jié)束后,我們“棒小伙”愛心組會來“咕嚕哥燒烤”練攤,這是我們未進有圍墻大學(xué)之前,先到?jīng)]圍墻大學(xué)的一次社會實踐,必將成為我們重要而難忘的人生經(jīng)歷。我們也熱忱歡迎“幫女郎”們加入,姑娘們,多多益善!下面,請“咕嚕哥”前來接受捐助……

        鏡頭前說得漸入佳境,夏風(fēng)倫把自己當(dāng)主持的天賦充分展現(xiàn)了出來。電視臺的幾位均頷首點贊,女主持的炫色頭發(fā)活像一只求偶期的紅腹錦鳥——多年前,東影山西影山上有這種漂亮鳥,現(xiàn)有沒有了。

        地蘿不見了。他剛才還在人群前頭,穿戴一身新,紅藍條紋T恤衫,淺灰色大頭西褲,一雙布滿透氣孔的網(wǎng)球鞋,整套行頭是“棒小伙”組為他添置的,本來還備有一雙白襪子,他死活不肯穿。一定是大家被夏風(fēng)倫搶了眼球時,他從誰的腿邊滑逸而去,也許是拉尿拉屎去了。

        夏局長四處張望,脖頸上的肉一嘟一嘟扯出,圓嘟嘟的臉上肉也在扯筋。

        黎隊長一溜小跑,從廁所折回來時,他的油浸臉上正滾汗珠子,像多年前我們見過的那種——年豬殺完后,粗毛已剮完,細毛有待剮凈,得淋一鐵壺開水,開水從豬頭順著圓身子哧溜而下,煞是好看。此時,黎隊長的油浸臉也這般好看。

        羅校長打發(fā)幾位老師學(xué)生分頭尋找,他們查看了花壇、垃圾桶旁、綠色隔離帶,問了門衛(wèi),均不見。于是,他們嘬口而呼:“地蘿哥,快出來……”“咕嚕哥,快來上電視……”

        呼也沒呼出。真是白日見鬼!不知誰嘟囔了一句。

        他姐還在。瞎娭毑一頭白發(fā),穿件嶄新綢白襯衣,襯得背更駝,手中一根嶄新的紅色節(jié)可伸縮的金屬盲人杖。一位陽光女生,一位陽光男生,一左一右,笑臉相扶。這天的陽光正好,也可以說有點曬人。黑壓壓、白晃晃一圈人只有瞎娭毑能和陽光對眼,她眼翳如同兩片云母,反射著太陽光,令人不敢對視。

        瞎娭毑本是配角,現(xiàn)在,配角、主角都攤給她了。她有點老年遲鈍,還算配合,臉朝攝像機,空洞而專神,她雙手如同留作種的秋絲瓜,捧著一堆錢,兀自顫個不停。她說了一大堆感謝話,末了,她喊了一句:“高山、細娥,你們快回來吧!有事了,我都上了電視,有事了……”她還想再喊,想抓緊機會,利用電視尋人,攝像機移向了夏局長、羅校長和善意升騰的人群,他們映在水泥坪里的影子,如一簇簇虎皮劍蘭,很現(xiàn)形。

        三天后,我們在電視里看到了風(fēng)華正茂、侃侃而談的夏風(fēng)倫,看到了七嘴八舌話人倫和人心的攤販們,看到了食品藥品監(jiān)督局一絲不茍的執(zhí)法檢查,看到了天橋旁那塊投資公司的金桶廣告牌換成了一塊嶄新的宣傳牌:舌尖上的安全,天大的安全,我們義不容辭。我們還看到了不怕太陽照眼的瞎娭毑,一位陽光女生,一位陽光男生,一左一右,笑臉相扶。瞎娭毑的那堆感謝話一句也沒落下,她通過電視向崽和媳婦喊話沒有現(xiàn)聲。

        快過年了,陳高山和他堂客還沒在清都城現(xiàn)面。他們的燒烤攤沒給夏風(fēng)倫和他的“棒小伙”愛心組練攤的機會。夏風(fēng)倫被評為省級三好學(xué)生,加了二十分,被一所著名傳媒大學(xué)錄取,他可以像孫猴頭天宮跑馬,繼續(xù)寫他的《魔戒后傳》。他真是員小福將,其父年底得了個助理調(diào)研員,副處級,在垂直管理的縣級食品藥品監(jiān)督局,算是上了級別,得到組織重用。黎隊長提拔進了局班子,仍然分管執(zhí)法檢查。該局化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積極、妥善處置清都一中中毒事件成為了系統(tǒng)內(nèi)的樣板案例。

        有些后遺癥還得麻煩夏局長和羅校長處理:幾位高考失利的學(xué)生,他們向家長痛訴,食物中毒事件嚴(yán)重影響了他們的身心狀況和水平發(fā)揮,要不然,他們不可能考不上“三本”。家長也以為然,于是狀告學(xué)校和食品藥品監(jiān)督局,告他們管理不嚴(yán)、失職瀆職和欺世盜名,一并提出了賠償問題??h府沒有受理,他們還在繼續(xù)上告。前幾天,婦幼保健院收治了一個產(chǎn)婦,早產(chǎn),是個頭畸大的男孩,心肺功能不行,還在產(chǎn)箱里養(yǎng)著。產(chǎn)婦來自西影山,她在病床上以淚洗臉,洗成了一張老煤油燈罩子擦不亮的黃臉。她老公變成了一只“惡老沖”(西影東影人稱老虎為“老沖”,大躍進之前,西影東影山上還能聽見“老沖”吼叫),他放言要砸食品藥品監(jiān)督局的牌子,說是他堂客在清都做環(huán)衛(wèi)工時,吃了不干凈的東西,吃出了一個怪胎崽,局里要賠錢,政府要賠錢,至少八十萬。

        出現(xiàn)這些鬧心事,我們誰也不怪,就怪時間這個老頑童變臉太快。往后,我們吃燒烤,是不是只能在嘴里韻味,然后直排體外?我們拿不準(zhǔn)。

        地蘿差點成了清都名人,至少也是搶手的香芋頭。一中路口的幾家燒烤攤爭相聘他,工資開到了兩千多,他都沒去。夏家父子聯(lián)系了敬老院,將他姐弟倆送了進去,可他們享福沒幾天,又出來了。瞎娭毑逢人便說:“敬老院不是我和次良待的地方,我又不是有崽有媳婦有孫?他們捎來信,很快會來接我和次良。我自己生的崽,不會瞎子打鬼——有數(shù)?!毕箠謿碴惸觊僮悠ぐ愕哪樕弦粫r洋溢著自得,久而不散。

        在陳高山夫婦沒現(xiàn)面的這段日子,黃昏后,天橋上,不時可以看見地蘿牽著他姐走步,地蘿扛著一根金屬盲人杖,豎起,足有兩個地蘿高。他的手舉過頭,讓他姐的“秋絲瓜”抓著他的“佛手姜”。他姐的背佝僂在一個恰當(dāng)位置,正好不費力就能握住地蘿的手。姐弟倆緩緩走著,他們投在蓮花紋鋪磚上的影子結(jié)成一團,一寸一寸前移。

        更多時候,我們看見地蘿一個人盤坐在天橋上,屁股如一把收起來的遮陽傘,坐住了底下的紅漆和黃字。要過年了,那里沖洗得挺干凈,是一塊鋪磚廣告,有些磨損,大致看得清:

        南通床品特賣會

        房租到期最后十天

        純棉枕套5元一只

        壓不壞枕蕊28元一對

        純棉四件套128元

        絕對全棉絕對保暖絕對低價

        地址:一中路向北二百米

        偶爾,地蘿會唱唱歌,聽眾有四周的群樓、天橋下的火車、不會變暗的夜色、他自己,還有過路的行人。你給他零碎錢,他雙手捧接。

        在寒露和霜降之間某天早晨,騎車或走路的學(xué)生看見地蘿搬家了,一輛農(nóng)用車上堆著三頁柜、沙發(fā)、桌椅、被褥、燒烤用具,在晨光里看上去黑乎乎,因碼得整齊,路人才沒當(dāng)成一車荒貨。農(nóng)用車突突飆跑,原本認(rèn)不出是地蘿在搬家,他隨便縮在什么下面,我們就看他不到。農(nóng)用車在天橋上靠邊停下。一根竹篙在車廂里立起,然后橫搭在綠色斑駁、釘有“高壓危險”鋁牌的鐵絲網(wǎng)上,似乎有一聲噌,地蘿從一堆物件中露出了大頭,似乎還有一聲哧溜,竹篙從鐵絲網(wǎng)上飛掠而出——接下來,火車轟隆隆碾壓,天橋都在打擺子。一輛老長老長的煤車,自北向南。地蘿手法蠻準(zhǔn),竹篙落進了貨廂煤堆里,來不及彈跳,揚長而去。

        回轉(zhuǎn)頭時,只見農(nóng)用車屁股后冒柴油煙塵。橋燈串串吊眼,在薄霧里暈黃,是不是像多年前東影山西影山上的“老沖”眼?學(xué)子們臉上趕早的神色露出些困惑,約持續(xù)念一個多音節(jié)單詞Laguminosae那么久,然后,他們開步,蹬車,涌向一中路。

        我們以為在清都城再也看不見地蘿了,大家忙著和滿街叫賣、懸掛的紅福字、中國結(jié)以及更多的汽車尾氣過大年。群芳路的夜宵生意好得難在《詩經(jīng)》里找到形容,可在《招魂》里能找到:爛齊光些,步騎羅些,羅幬張些,食多方些,多珍怪些,膈若芳些,煎鴻鴿些,有柘漿些,發(fā)激楚些,厲而不爽些,目騰光些……

        我們看到了一家新開張的燒烤店,詩人旱兩千年就給它備好了修辭:蘭膏明燭,華容備些;翡帷翠帳,飾高堂些。財門上懸掛一塊紫漆招牌匾,題字寫得文異波詭,差點沒認(rèn)出,瞄幾眼后,還是猜出來了:咕嚕燒烤。店前正在搞開張慶典,鋪了紅地毯,披彩花籃相互推擠,像KTV里一大群等候挑選的陪唱女。紅地毯中央,排開幾個卡通人物,有喜洋洋、光頭強、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奧特曼,是一群小矮人扮成的,其中一位,打扮成電影《霍比特人》里那個沒幾根頭發(fā)、呲牙咧嘴的咕嚕,他雙手握話筒,粗著嗓門在唱《小蘋果》: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

        怎么愛你都不嫌多

        紅紅的小臉兒溫暖我心窩

        點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

        這是地蘿嗎?他的咕嚕妝看似不是一般業(yè)余水平能弄出的,蒙著乳膠面具,很難認(rèn)出是他本人。他唱歌的腔調(diào),我們卻熟悉,一時還拿不準(zhǔn),我們難免把時間搞混,把夢與所見搞混,把那些小矮人搞混。可我們進去叫一桌燒烤,喝一通酒,不就全弄清楚了?

        店前聚了不少人,涌來的更多。這幾個小矮人也是人來瘋,在《小蘋果》的歡快旋律中,他們跳著踢踏舞,像在地面上轉(zhuǎn)起來的地螺,放大旋影——很多年前,我們夾竹籬當(dāng)完火車司機,又常在曬谷坪里比賽抽地螺,比誰的地螺大,轉(zhuǎn)得久,如果盯住旋轉(zhuǎn)的地螺看久了,它們會法術(shù)一般,旋出一圈圈擴大的虛影,讓你頭暈?zāi)垦!,F(xiàn)在,這暈眩感又回來了。唱《小蘋果》的咕嚕沒跳踢踏舞,他的乳膠光頭和面具里的大黑眼讓人更暈眩。

        順著麥克風(fēng)的細軟線,在紫漆招牌匾下,還看到了黎隊長油浸放光的臉,夏風(fēng)倫那張風(fēng)華正茂的臉正對著幾張朱顏酡些的臉,興奮地說開了,好像數(shù)月前對著話筒鏡頭,對著那只“紅腹錦鳥”。

        我們走進兩側(cè)陳鐘按鼓的店門。

        我已三瓶啤酒在肚,想上廁所。浴蘭之室一般的廁所門口排了四五個人,他們都朱顏酡些。

        仿佛有東西在扯我后頸,我車轉(zhuǎn)頭,看到了對面宣傳墻上的道德模范們,他們的噴塑頭像煥然一新。月亮還隱在看不見的高渺處,在靈皇皇的慶典燈光照耀下,“最美媳婦”的煤油燈罩子臉笑出了秋菊杜若。

        墻下,此時,不好方便呀。

        責(zé)任編校 譚廣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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