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喚
怎么說呢,人,都是長記性的,而我的記性,全長在老家的水鄉(xiāng)湖畔,像一芽芽蒿草,賤得只需一方水土,就能抽青發(fā)芽,即便終究枯萎老去,也會還童返青。水鄉(xiāng),讓我最長記性的,是廚房,準確地說,是跟廚房相關的一些物事。
土 灶
清晨,抑或黃昏,總有一縷縷炊煙,裊娜著百態(tài)綽約的身姿,在天空款款行走,融入云端。炊煙,藍得清澈透明,似乎能照出娘繞灶臺轉的一臉慈祥;炊煙,像父親伸過來的臂彎,一把攬我回家;炊煙,是一根折不斷的親情,總是把我遠游的鄉(xiāng)愁,拽得生痛。
故鄉(xiāng)江漢平原,是典型的水鄉(xiāng)澤國,就像那首家喻戶曉的《洪湖水,浪打浪》唱得那樣,“四處野鴨和菱藕,秋收滿帆稻谷香”。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們水鄉(xiāng)人過日子,自有水鄉(xiāng)人的過法。單拿蓋房子來說吧,往往是先蓋廚房,后蓋住房。說白了,就是廚房在先。而比廚房還要早的,就是燒火做飯的那方土灶了。
那年冬閑,我家蓋房子,房子還沒開工,父親就請來了鄰村的表叔來砌灶。我好生納悶,這些大人怪得!住人的房子都還沒蓋,咋就先砌灶呢?再說,原先的灶又沒拆,仍在燒火煮飯……娘摸摸我的腦殼,說你格小伢兒不懂,砌灶在先,是先人早就興下的規(guī)矩、禮數。灶,蠻重要哩,就跟人的氣一樣,有氣兒悠著,才能活,氣沒了,人就沒了。后來,我才懂得,住房棲人丁,廚房居煙火。一日三餐、煙熏火燎地過日子,煙火是萬萬斷不得的。煙火旺,人丁才會旺。而生生不息的煙火,是由灶膛派生出來的。難怪,水鄉(xiāng)人把灶置于至高無上的位置哩!
灶的前世是“灶神”,據說,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間的“神”。水鄉(xiāng)大都叫“灶王爺”。比起叫“神”來,自然親近了幾分。廚房,大多比住房矮,常常依附在住房的偏廈或是拖廈里。當然,家境好的,就另起爐灶,在住房后面蓋廚房。廚房一分為二隔成兩間,一間是鍋碗瓢盆柴窩水缸土灶等一干廚具,一間用來吃飯和儲藏蘿卜白菜土豆紅苕等生活用品。廚房因低矮和常年煙火熏烤的緣故,過不了多久,就會變得老氣橫秋、灰蒙昏暗。所以在廚房蓋瓦時,會捋走灶臺正上方的一匹瓦,取而代之的是一塊透明的塑料亮瓦。天光打亮瓦上漏下來,把昏暗一點點擠走,整個廚房就會變得亮堂光鮮。在所有的廚具中,灶,是老大。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灶,那些與之相關的廚具們就沒了依附。往大里說,沒有灶,就沒有一日三餐五谷雜糧香;沒有灶,就不會有世俗合奏的鍋碗瓢盆交響曲;沒有灶,就沒有炊煙一樣柔軟悠長的日子。
灶,無疑在廚房起著統(tǒng)領一切的作用。
水鄉(xiāng)的灶,概用半生不熟的陽干土坯砌成,齊腰高,通常坐兩口一大一小的鍋,和一個煨罐子。灶膛為清一色的大肚子,便于添柴續(xù)火,這跟水鄉(xiāng)常年燒稻草、麥秸和高粱梗有關。
砌灶,水鄉(xiāng)人有很多講究。如擇日子、看方位、敬灶神,等等,一句話,不是隨便什么人隨便什么時間隨便什么地方都可砌的。水鄉(xiāng)的老手藝五花八門,種類繁多,靠手藝吃飯的民間匠人也多如牛毛。什么木匠泥匠瓦匠鐵匠箍匠篾匠鎖匠啊……嘖嘖,多得數不過來。這些手藝人一代一代,子子孫孫、孫孫子子繁衍后代,也一代一代地傳承著手藝。但是,水鄉(xiāng)的好些匠人都是“半罐子”,什么手藝都會一點,卻不精湛。這正應了那句“藝多不養(yǎng)人”的老話。好在這些匠人不指望手藝養(yǎng)家糊口,主要收入靠種田。砌灶,在眾多的老手藝中,算是個偏門行當,是一門最不起眼也常被忽略的手藝。說白了,灶匠,沒有木匠瓦匠等其它手藝吃香。
但是,生活中卻著實又少不得灶匠師傅。
表叔之所以當上灶匠,并且成為水鄉(xiāng)方圓百十里有名的灶匠師傅,跟表叔的父親有關。
表叔在家排行老八,父母養(yǎng)不活,就把他過繼給了表祖父。據說,表叔的父親也是當地有名的灶匠師傅,他過繼老八時,也順帶把砌灶手藝過繼給了老八。老灶匠說,老八吔,打開天窗說亮話,人都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可我傳你的這門子砌灶手藝,是你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想靠它養(yǎng)活一家老小是笑話。唉唉,人活一世,總得講個道,你就說這灶匠手藝吧,不能說人沒了,這手藝就跟著沒了。既然我指望上你了,你就得上心,跟傳后一樣,把這門手藝傳下去。
“灶王爺得罪不得喲!”這是老灶匠臨終前對兒子說的話。老灶匠人死了,可話還活著,活在表叔的心頭和手藝里。從此,砌灶,成了表叔生命的另一半。也怪,凡是經表叔砌灶的人家,總是炊煙裊裊,人丁興旺,彌漫著濃濃的煙火味。
天長日久,表叔砌灶的名聲就在水鄉(xiāng)一帶傳開了。表叔呢,硬是憑著自己高超的手藝和道,贏得了鄉(xiāng)鄰們的敬奉。再有人上門恭請表叔砌灶時,手上就會提上一刀肉,或是兩瓶老白干。
表叔喝完東家特地煮的一碗糖水荷包蛋,打一串兒熱嗝后,就剪了雙手,邁開雙腳,用步子量尺寸、選方位。表叔砌灶,從來不要人打下手。東家只需和一攤黃泥,備下一瓢灶灰和一些陽干土坯。余下的就是表叔的事了。
表叔把兩口大小不一的鐵鍋,扣在選定的地方,抓一把灶灰,撮起兩指,繞鍋沿一圈邊捻邊撒,撒完后,再把鍋揭走,地上就會顯出兩個圓圓的句號,也叫記號。這記號相當于村姑量的“鞋樣子”,鞋跟“鞋樣子”走。鞋的大小肥瘦,全由鞋樣子把著哩!灶當然得跟鍋走,就是說,灶口的容積、灶膛的深淺、灶門的大小,以及灶上的一些機關, 都是“鍋樣子”說了算。
表叔砌灶用的工具蠻簡單:一把瓦刀,一把抿子,一匹砂布。用來砌灶的土坯都是風干的陰陽坯,沒有磚頭的烈性,卻韌性兒足,便于削砍。土坯一旦砌成灶后,隨了經年累月的火燒火燎,就會“熘”成一塊,質地堅硬如鐵,灶膛里的火焰,也會呈扇形一層層鋪開。灶臺砌好后,表叔就拿出巴掌大的抿子抿灶面,直到把那些坑坑洼洼,抿得平如鏡面。表叔還不甘,又伸出一根食指,在灶面上一指挨一指的抹,輕輕地,緩緩地,像試刀鋒……咦,糙手呢!表叔就抖開一匹砂布,鋪在灶面上,悠著勁兒地,搓,揉,砂,直到灶面上跑出人影子來。
水鄉(xiāng)人禮性大。表叔每回砌灶,都要在灶上弄一些小機關。比如在灶眉下戳個鼻眼啊,在灶腰間挖個耳子啊,這些額外的東西,既是表叔還給東家的人情,也是表叔免費送給主人的器皿。還別說,這些看似不起眼的機關,為主人塞個媒子(引火紙)、擱盒火柴什么的,提供了不少的便利。
灶臺砌好后,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試火。這時太陽落土,正是晚飯當口。表叔手執(zhí)掃帚,將灶門口打掃干凈,插上一炷香,點燃,嘴里開始念《敬司門神》:
司門菩薩司門經,一家之主神為真。上拜九天命,上敬司門神。管煙火,顯神靈,灶內燒火火上升?;鸹ú怀鲈钐砰T,灶上點燈燈花散。燈花落地化灰塵,真心敬拜司門神。保佑東家,朝朝歲歲月月都安寧……
“試火!”表叔拿起一把稻草,點燃,搖晃三下,再塞入灶膛,只聽“轟隆”一聲,火焰一躥,火舌子一輪輪擴散、放大,一忽兒就舔紅了鍋底。又續(xù)一把稻草,火苗子一縮,一股黑煙從火焰中游離出來,經煙囪過濾,升入天際,就變成了一縷婉約裊娜的藍色炊煙,跟天上飄蕩的云朵,難分彼此。
表叔砌的灶,生火快,吐出的火穗子,通暢、圓潤、勻稱;飄出去的炊煙,像一溜悠長的日子,折不斷。據說,這跟灶膛里有股子風有關。屋子有了穿堂風,才順氣兒;同樣的道理,灶膛里有了灶膛風,才會氣順火旺。灶膛風太小,會死火;太大呢,又拉火;唯有不大不小,最適合。而灶膛風適合與否,這跟灶尾巴伸出去的煙囪有直接干系。聽人說,表叔砌的煙囪,暗藏玄機,可以左右風向,掌控風勢的強弱和走向。灶膛通常由幾根灶齒隔為上下兩層,上層為火膛,專門擱柴燒火;下層為灰膛,用來裝灶灰。三五天后,灶膛會積滿板結的灶灰,灶的氣脈一下就堵了。騰起的火苖兒,跟打折了肋骨似的,沒陽氣,隨時都有咽氣的可能。這時,就得把灰膛掏空。先用火叉把灰渣捅散,再用灰扒子扒出來。燒透了的稻草或是麥秸,最終都會化作灰燼,就是農家通常說的灶灰。灰箕是現成的,就豎在灶門口。跟灰箕做伴的,還有吹火筒、火叉、灰籮筐什么的。灶灰粉而面,呈銀灰色,用灰扒子扒進灰箕,蓬蓬松松的,只見“拋頭”,沒有重量。
我也扒過灶灰。端上冒尖的一灰箕灶灰,往屋前或院后的豬圈里走,得猴下身子,慢慢吞吞地走,以防灶灰飄飛。可無論你怎么小心翼翼,即便是在雨天,灶灰也會騰起一溜兒灰白的輕煙。灶灰通常都倒在豬圈里,讓豬踩漚一段日子,灶灰就質變成了上好的有機肥料,撒在菜田或是農田里,肥嘰嘰的,最養(yǎng)地力和作物了。
灶灰還能灰好些東西?;?,在這里是動詞,有著多層意思和多種用途。比如灰韭菜,種韭菜時灰上一些灶灰,就能保墑,韭菜呢就會越割越發(fā)。比如灰豆腐,豆腐打好后,盛在木盆里,水漾漾的,隨時都有外溢的危險,就用一大塊紗布裝了灶灰,撂在豆腐上,過上一宿,那松散干燥粉狀的灶灰,就“濕”成了一塊灰泥。比如灰頭發(fā),就是灶灰過濾后的水,堿性重,用蘆管或麥管一吹,會鼓起一串串的泡泡,可以去頭屑和污穢。在生活用品緊缺貧乏的年代,水鄉(xiāng)的女人們,都是用灶灰水洗發(fā)去污的。灶灰水洗過的頭發(fā),幽黑、松散、潤澤,風一吹,一綹綹草香味,就隨了飛揚的秀發(fā)四處飄散。還比如灰尿袋,就是用一個布口袋“壯”滿灶灰,墊在小伢兒的屁股下,跟床單“隔”著,以防尿床?;夷虼浐?,熱乎,糯潤,透著淡淡的五谷味,睡在上面,就是失禁撒尿了,灰尿袋會幫你吸干水分,讓你不“驚夜”,睡得受用、酣實。我就是睡灰尿袋長大的。
表叔的名氣越來越大,全仗了他絕妙精當的砌灶手藝。人們總是夸表叔砌的灶,結實、耐用,省柴、通氣,不跑火,不散煙,火苗子 勻,就連燒出的灶灰也是寶,灰什么都好。
偏偏有不信邪的,自己動手砌灶,結果不是悶柴、憋火、倒煙,就是飄火、拉火。可想而知,那灶灰,自然也沒個品相……灶生不了火,咋行呢?只得去請表叔。表叔也從不擺架子,去就是。
表叔死后,我才知道表叔從不要人打下手,是怕別人剽了他的藝。表叔一心想著的是把祖?zhèn)鞯钠鲈钍炙?,傳給獨子拴住??杀砀缢┳〈蛩酪膊粚W砌灶。
去年,我回到闊別多年的老家,那昔日炊煙裊裊的情景不見了!水鄉(xiāng)人家都用上了現代化的高級電子灶具。頗具意味的是,這些電子灶、液化汽罐、微波爐、電飯煲什么的,都是從表哥的“拴住灶具門市”批發(fā)來的。原來,表哥拴住在潛江城里租了一間門面,專做灶具生意。
“表弟啊,幸虧當年我沒聽老子的,學什么砌灶手藝,要不,我怕早就餓死了哩!”表哥指著滿屋子的灶具說。
沉默。可我的思緒像一縷不散的炊煙,老是在表叔跟他砌的那些土灶上,飄忽。
鍋
鍋灶,鍋灶,鍋灶自古不分家。沒有鍋,灶就是個窟窿;沒有鍋,廚房就顯敗相。
一口鐵制的鍋,圓形中凹,灰頭土臉,鐵面無情,透著煞氣,一旦放在灶上,就有了“鎮(zhèn)”住一切的霸氣。無疑,鍋在廚房起著“鎮(zhèn)”場、壓陣的作用。
“窮得連口鍋都買不起?!彼l(xiāng)人最忌諱這句話。所以,窮得可以揭不開鍋,但絕不能沒得鍋揭。
不管誰家添口加鍋,都會當個儀式來做。選鍋時,先要看鍋的造型和質地。造型好看與否,肉眼一瞧就成。質地好壞,全憑聽音分辨。一手勾住鍋耳子,一提,鍋就離了地面,再兩指朝鍋底一彈,一溜有肌理有亮光的聲音,隨了紋路漾開去,得,好鍋!如若音色嘶啞、打嗝,定有砂眼無疑。賣鍋的不信,就把鍋浸入水盆,果真有水漬洇開、滲出。這叫“試水”,就是驗鍋的意思,水鄉(xiāng)人差不多都身懷這絕技。
鍋選好了,回家。一路上,鍋,從來都是手不提,肩不扛,背不背。單單兒,用頭,頂,這正好驗了那句“頭頂一口鍋,有吃又有喝”的俚語。似乎有了鍋,吃喝就不愁了。自然,頂鍋人就有了幾分得意和悠閑。
想想吧,在村路上,有人頭頂一口鍋,邁著舒緩閑適的步子,該是怎樣的幽默與滑稽。
若是下雨天,鍋就“變臉”成了一把老式的油紙傘,任憑急驟的雨點落在鍋上,跟辣鍋爆豆一樣,噼里啪啦地響一路,風也刮不斷。雨水自鍋沿急促地瀉下,衣上卻沒濺一滴雨珠子。雨住了,頂鍋人想開闊一下視野,就把扣著的鍋倒過來,讓鍋尖“咬”住腦門兒,忽地,就萌生了玩花樣兒的念頭。于是,深吸一口氣,脖子伸直,兩肩聳立,雙手反剪,步子張弛有度,不緊不慢,耍一路“頂鍋”,就招來了好多路人,比看猴戲都熱鬧過癮呢。待頂鍋人漸漸遠去,再看,那頭上的鍋,怎么看,怎么都像一把傘,只不過,成了一把被狂風吹翻了骨架的傘。
鍋“凹”進灶里,就像壓上了定海神針樣,整個家,就安定了。
生鍋總有一股子帶銹的鐵腥味,這就必須“油鍋”。油,在這里作動詞用,有涮和抹的意思。鍋燒辣,油勻進去,會有一種滋滋作響的混合味溢出。趁了火勢,用竹刷子將鍋來回地油,鍋就去了砂性和銹漬,泛出锃亮的油光來。這樣,燒出來的飯菜,就不會澀口寡味了。
燒飯的過程,其實就是燒鍋的過程。無論多貴重或多廉價的食物,最終都要歸于鍋的加工制作,方可入口。
日子久了,鍋底會生一層厚厚的黑毛灰。誰不小心,割破了指頭,首先想到的,就是用菜刀刮一撮黑毛灰,敷在傷口上,按幾下,血就止住了。
水鄉(xiāng)人閑不得,一閑下,就好拿“鍋”說一些事兒。比如,“背黑鍋”,指人被冤枉。比如,“搬動三個窩,只剩一口鍋”,意思是說不管多富裕的人家,若老是挪窩搬家的話,就會越搬越窮,最終只剩一口鍋。當然,人們最津津樂道的是拿鍋說一些“葷”事。如“鍋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雖不太雅,卻道出了“食”和“色”的人之本性,同時也道出了莊稼人過日子沒有過多過高的要求。再如“一個鍋要補,一個要補鍋。”這似乎是為兩廂情愿的男女之事專門定制的。一旦談及男女偷情,人們就會大發(fā)感慨:嘿,一個鍋要補,一個要補鍋!
鍋,總是被無端地拉出來,任人說三道四。還別說,村上還真有鼻子有眼地傳過姚補鍋跟胖寡婦的事。起先,胖寡婦是真找姚補鍋補鍋。鍋破了,就得補唄。而方圓就姚補鍋一人。于是,一手交錢,一手補鍋,天經地義。可是,有一天,姚補鍋把胖寡婦的鍋翻來覆去地“試水”,連一個砂眼也沒發(fā)現呢,何談破損。就好奇地問,妹子,你這鍋沒漏兒補啥呀?胖寡婦朝姚補鍋飛了個媚眼兒,說拿錯鍋了,就回家。姚補鍋跟了去,另一口鍋仍是完好無損,就忽地腦殼一拍,兩人就補在了一起。直到胡三來胖寡婦家撲空后,姚補鍋跟胖寡婦才了斷。不過,后來,大人小孩只要一見姚補鍋,都管他叫“要補鍋”。姚補鍋呢,跟沒聽見一樣,照樣扯起鴨公嗓子,拖聲悠氣地喊:“補鍋喲——!”
胖寡婦跟姚補鍋都作古了好些年,可“一個要補鍋,一個鍋要補”的話,還在往下傳。
鍋,還有一個用途,竟跟人命關天有關。那就是揉溺水的小孩。
夏天,水鄉(xiāng)的娃們總好到荷塘玩水,不時有一腳陷入藕坑爬不起的,或腿腳抽筋沉入水底的。等大人趕來把落水的撈上來時,肚子早已脹滿了水?!翱?,快拿鍋來。”有人喊。挨塘最近的人家主動把鍋頂來,扣在了岸上。鍋,朝天鼓起,有些神圣。有人趕緊把溺水娃鼓起的肚子,扣在同樣鼓起的鍋底上,開始輕搖慢揉,不一會,只聽咕哇一聲,溺水娃嘔吐了一攤渾水,鼓脹的肚子立馬癟了下去。娃兒有了呼吸。又是一番地揉啊揉。又是一番地嘔啊嘔,娃兒烏紫的臉色還原了。突然,那小雞雞“脹”了起來,不一會,人就滿地跑了。
前灣有個叫癟谷的,才邁十歲的門檻,卻成了溺死鬼。據說,癟谷原本是能“揉”活的,就因鍋拿晚了一步,給誤了??蓱z活著肚子癟癟的癟谷,鼓了一肚子渾水,去了陰間,讓人好生恓惶。
可是,村上的娃們并沒有因癟谷的溺死而怕水。第二天,照樣是一窩蜂地玩水。水鄉(xiāng)娃玩性大,尤其是好玩水。這是水滋生出的天性,改不了的。
后來,荷塘的堤壩上,一直扣著一口鍋,朝天鼓著,從沒人動過,說是專門防備小娃溺水的。天長日久,這鍋就像生了根一樣,長在了泥土里。人們路過時,總要繞鍋而行;就連村上的牛狗豬羊雞,也從沒隨意踐踏過。鍋,仿佛成了護佑生命的神靈。神奇的是,好多年過去了,玩水的娃兒們一撥又一撥,卻不再有一個溺死的。都說蹊蹺呢,就要村上算命的徐瞎子算一卦。徐瞎子聽了,大腿一拍,嘿,還用算,是那口鍋,扣死了“水鬼”唄!
柴 窩
柴米油鹽,柴排第一,不可小視。人要安居,柴得安身,于是就有了柴窩。
水鄉(xiāng)人家的柴窩,大都用殘磚破瓦壘就。不高,齊膝蓋上下;窩沿兒一拃寬,夠坐就行。柴窩里的柴禾種類繁多,依次碼放。碼在最里頭的,是劈柴,因為平時很少用,只得晾在黑旮旯;其次是硬柴,就是棉梗、豆秸、麻桿之類,因燒得稀罕,就跟劈柴當伴,冷落一邊;再就是稻草或麥草擰成的草把子,也是最多最常用的,稱為燃柴,放在伸手可夠的地方;最后,是一些打整下來的谷殼、麥渣和殘草碎秸,稱作壓火末,埋在燃柴的下面。四種類型的柴禾,自有各自不同的用途。劈柴和硬柴,大多是逢年過節(jié)或紅白喜事時才燒。燃柴是農家的主柴,幾乎每餐都離不得。
小時候,我最好坐在柴窩沿上,幫母親燒火了。母親把鍋掌勺。我續(xù)柴,總是猛柴猛火的,常常把那首缺了門牙的童謠燒得滋滋兒響:板凳歪歪,菊花開開,媽燒火,我添柴,慢慢把這日子過過來……
“哎呀,煳了!”母親突然大叫,快撒壓火末!我手足無措。情急之中,母親就從柴窩里摳一把谷殼子,往灶膛里一撒,只見熊熊燃燒的火苗旋即被壓住。這以后,我就知道了壓火末的含義。
柴窩除了裝柴禾外,還裝了一些水鄉(xiāng)美妙風趣的故事呢。譬如,相親,男女雙方都是坐在柴窩沿上相的。至今我都記得,隔壁秀姐相親的情景。
那天,媒人把一個后生引來,就直接推開了秀姐家的廚房,說,成不成,你倆就坐在柴窩沿上相吧。我和一幫小孩跑進廚房看稀奇,發(fā)現后生和秀姐就坐在柴窩沿上,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什么。沒過多久,男女雙方羞答答地走出廚房,媒人朝各自一打聽,樂呵呵地說“成了!”。為什么相親要選在柴窩,我一直不明白。后來大人們告訴我,說那地方隱蔽不說,最主要的是,灶膛里埋著火種,可以薪火相傳哩。
柴窩還可供人睡覺。臘月間,是農家婚事最頻繁的時節(jié),親戚六眷多,又大多是遠客,床鋪都讓給了得罪不起的七姑八舅的,主人只有抱了被窩在柴窩歪一宿。灶膛里的火,用壓火末壓著,肉眼看去,似乎熄了,而實質上,有許多暗火,若用吹火筒輕輕一吹,火苗子就會飄起來。半夜里,不時有爆米花“啪”地飛出灶膛,不巧有一粒正好濺到了男人的嘴上,就順嘴吧唧吧唧地嚼,嚼得嘴香空氣也香。睡腳頭的女人半夢半醒,疑是老鼠偷食,摸起吹火筒拍一下。男人翻個身,不僅“偷食”,還“偷樂”呢。
還有一種睡法,就是專供那些受氣包男人睡的。在水鄉(xiāng),被老婆轟去睡柴窩的大有人在。村里的徐肇富,跟我同輩,大我一輪還拐彎,別看他牛高馬大、威之武之的,可在老婆面前卻是個軟柿子。有一回半夜,他跟隔壁的寶山打牌回家,悄沒聲地爬進老婆的熱被窩,想囫圇過去,不想硬是給老婆一腳給踹下了床,“滾去睡柴窩!”肇富自知理虧,就悻悻地摸到柴窩,將就一下。第二天清早,肇富從柴窩里爬起,惦記著犁田,就去找寶山借犁,寶山老婆氣鼓鼓地說“砍腦殼的沒回家!”肇富才不信呢,就轉到廚房根,只聽得如雷的鼾聲,從壁縫處傳來。肇富暗喜,嘿,昨夜還有個做伴的哩。就推開了廚房門,喊醒寶山,好不得意地說,寶山,這柴窩子睡著受用吧!寶山站起身,揉了揉眼屎,半天才醒過神來,突然兩眼一亮,從肇富的頭上撿下一根草屑,邊搖邊說,這是什么???嘿嘿,大哥莫說二哥喲!末了,兩個受氣包笑得眼淚流。
攆不成器的男人睡柴窩,還真讓好些不成器的賭棍啊酒鬼啊,成了器的。這是好事,我好聽??蓻]多久,村上卻傳出了后灣的杜木匠,在自家的柴窩捉了老婆跟會計的奸,一斧頭把會計的腦殼開了瓢。又著實令我愕然。
柴窩,就像一個大溫床,囤積著水鄉(xiāng)各種各樣的柴禾,也繁衍著形形色色的水鄉(xiāng)逸聞。
吹火筒
我一直沒弄明白,那根長不像黃鱔短不像泥鰍的竹筒筒,老是晾在灶門的死角落。有幾回,我誤把它當作柴禾塞進灶膛,都被母親給搶出了火海。
“憨伢子吔,這是吹火筒?!?母親說著趕緊朝竹筒上的火焰,吐一大口涎水,然后用拇指抿抿竹筒的燒傷,指頭猛地一抖,鼓出一個大血泡,一定是竹筒上的火沒完全焌滅,加之母親心急,就被暗火給燎了。母親摩挲著竹筒上的燒傷,心疼地“嘖嘖”不已,卻忘了自己拇指上燎的血泡。我對母親的大驚小怪很反感,哼,還吹火筒呢,一年到頭沒見過“吹火”,活脫脫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吹火筒受冷遇,是很普遍的事。
吹火筒,這根無疑是從竹竿上截取的竹筒,不過三五拃長,渾身卻傷痕累累,盡是煙熏火燎的燙傷。
我家屋后,好大一片大竹園,一開春,竹筍到處跑,入秋,竹筍就長成了有用的竹子。這時候,常有人向父親“討根吹火筒”的。父親很慷慨,說,去砍就是了。來人砍下一根拇指粗細的竹子,用質地銳硬的東西將竹節(jié)“啪啪”捅穿,吹一口氣,直至那氣一溜兒貫穿到底,吹火筒,就成了。
在水鄉(xiāng),吹火筒是最簡單的廚具,現做現用,人人都會?!坝懜祷鹜病本透坝懲氩韬取币粯?,隨意,方便,討者不用還,被討者也不惦記,吱一聲就成。
吹火筒的用途跟天象有著緊密的干系。如風季,風會一個勁地往煙囪里倒灌,這就給生火帶來了難度。眼看著火苗悠了上來,忽地一陣風撲來,熄了,就趕緊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幫子,吹,火星由暗到明,再騰起一束火苗子,向四周擴散開去,倏忽間,火勢就勢不可擋地旺開了。到了雨季呢,柴窩里的柴禾就像患了風濕病一樣,潮潤、陰濕,即便再焦的柴禾都要返潮。這跟水鄉(xiāng)的潮氣太重有關。但無論怎樣,火是得燒的,一日兩餐(水鄉(xiāng)人家都興吃兩餐)是不可少的。這可苦了圍著鍋臺轉的農婦了。
不用吹火筒不行么。我不服,試著撮起嘴,憋足勁,朝灶膛里猛吹了一口氣,只見濃煙滾滾,灶灰飛揚,嗆得我淚流滿面。母親就笑我犟,說現成的吹火筒不用,怪誰啊。我不得不舉起吹火筒,噙在嘴里。“慢——”母親開始教我吹火的一些要領:深吸一口氣,憋住,對,吹火筒對準最紅的火星,對上了?好,開始,運氣,悠著勁,千萬別一口就把氣吹完了,火起來沒有?我搖頭。母親又說,那就換一口氣,再吹。就在我憋得快不行的當兒,好看的火苗冷不丁飚了出來,先是一星,接著是一串,再是一團,最后就呈扇形耀滿了整個鍋底和灶膛。
盡管火是吹燃了,可再添柴禾時,總要“煙”一會,火勢也會小許多,近乎要熄滅的當兒,母親又要我補吹一口就行了。果然,只需吹一口,火焰就躥起老高。不一會,就聞見了飯香。我問還添柴么?母親撂下鍋鏟,從我的手中拿過吹火筒,只在灶膛“掃吹”了一下,就氣到火燃,那近乎泯滅的火焰,又死灰復燃,吐出火舌子,把鍋底又舔了個遍。
母親把吹火筒放在水罐里一焌,一股煙霧“嗞”地騰起,就散了。好了,開飯。
我納悶兒,為何不再添一把柴禾呢?母親說,添一把柴嫌多,不添又嫌少,再說,就差一口氣,用吹火筒吹吹,讓火星再旺亮一下就夠了。
“記住,不管做什么事,差得就是那一口氣呢?!蹦赣H摸摸我的頭,又說。
我懵懂地“嗯”了一聲,踮起腳尖尖,用小手摘下了母親頭上的一朵“煙毛花”。
圍 裙
在小小的廚房里,圍裙跟亮瓦,是質地最柔軟、性情最溫和的一對姊妹。只是,前者是布料,系在人的腰部;后者為塑料,蓋在房頂上。
在我們水鄉(xiāng),有“當日穿嫁衣,過夜系圍裙”的說法。意思是說,姑娘出嫁那天穿嫁衣,過完夜,就得系上圍裙,燒火做飯,伺候上老下小。這就是所謂“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古訓,專對女人的。
真不知為什么,一說起圍裙,我心中就會莫名地涌起一股酸楚?;蛟S,因其跟母親,跟母親的母親,以及母親一樣的水鄉(xiāng)女人有關吧。
“拜堂帶穿廚”,是每位出嫁女必盡的孝道和禮節(jié)。上堂的父母大人得罪不起,廚房的“灶王爺”自然也不敢得罪。所以,新娘前腳剛拜完堂,后腳就得立馬“穿廚”,唱那首女人們不知傳唱了多少年的《穿廚謠》:拜堂成了親,再穿廚房門,鍋灶瓢碗盆,樣樣都點清……
就是這首在廚房里唱、在水鄉(xiāng)廣為流傳的《穿廚謠》,預示著水鄉(xiāng)女子一生“繞著鍋臺轉,媳婦熬成婆”的宿命。
穿廚,是婚俗系列中的一種儀式,不可省略。這風俗沿襲何時?這么跟你說吧,就像奶奶那三寸金蓮上長長的裹腳布,難得追根;又若江漢平原上源遠流長的東荊河,無法溯源。反正,奶奶嫁到我們徐家,穿廚;奶奶的奶奶,也穿廚。一代一代的水鄉(xiāng)女,都是這么“穿”過來的。
新娘穿廚,概由婆婆引領,一一指認廚房里的那些廚具。水鄉(xiāng)的廚具,都一個面孔,婆家的跟娘家的沒什么兩樣,從小就打交道,莫說功能,就連它們的脾性和氣味都了如指掌,怎么一進婆家門,就要重新“指認”呢?其實,婚期這天,新娘子穿廚“指認”廚具,就是熟悉婆家廚房里的情況,以便更好地伺候人。同時,也正式宣告,婆婆從此退出廚房,告別“媳婦”的年代,新媳婦呢,卻要系上圍裙,開始“媳婦熬成婆”的宿命。
母親跟父親是半路夫妻,因各自喪偶,兩個苦命人才“捏”到了一起。
母親改嫁那天,沒有穿大紅嫁衣,而是著一件陰藍卡唭上衣,挽一個包袱,身后還拖了個油瓶子。要說母親有什么講究的話,那就是上衣用米湯漿過,頭發(fā)抹了清油,散發(fā)著淡淡的米香和發(fā)香的混合味。母親前腳邁進徐家門檻時,父親跟她說:“來了?!彼闶谴蛘泻?。母親“嗯”一聲,就去邁后腳。父親呢,就把拽著母親衣襟不放、掛著兩條清鼻涕的繼子,抱在懷里,一把揪掉鼻涕,抹在了大門框子上。等父親去找母親時,母親早已進了廚房,系好圍裙,給一家人生火做飯。
沒有拜堂。沒人鬧洞房。也沒有婆婆引領穿廚。母親的婚期很冷清,因為是“填房”,這些都被省掉了??赡赣H,卻在第一時間獨自履行了“穿廚”的美德。
在我的印象中,水鄉(xiāng)的女人們,不僅廚房里系圍裙,就是下田勞作也要系上圍裙。一是有圍裙“隔”著,做活才下得“蠻”,不怕臟衣。一是收工的路上,可用圍裙“兜”一些人畜都可吃的野菜回家。
水鄉(xiāng)人家的圍裙,大都油漬烏黑的,布滿了許多圖案,而這些圖案,似乎是神來之筆,奇形怪狀,活靈活現。有的若驚兔,有的似飛鷹,有的如懸崖飛瀑,有的像一朵云、一棵樹、一蓬竹……還有的,可隨了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想什么,像什么。
母親時常系了圖案豐富的圍裙,忙里忙外,盡著兒媳、妻子也是母親的義務。四十六年前的春天,母親照樣系了圍裙,腆著大肚子,去油菜地里薅草,為家里掙工分。太陽當頂的當兒,母親突然頭暈目眩,一朵白云飄落她頭上……母親生產了。母親一身的菜花子,往家走。母親這回沒有用圍裙包野菜,而是平生頭一回包裹著一個鮮活的生命,把她為徐家生的長子,抱回了家。在母親為徐家所生的四個兒女中,只有長子的乳名是她主動要取的:落云。
落云,就是我的乳名。母親說,她“發(fā)動”的那一刻,明明看見一朵白云,朝她的頭頂,飄落下來……
2005年,母親去世。母親倒下的那一刻,身上還系著那條跟她一樣蒼老得皺巴巴的圍裙。
人們在給母親焚燒遺物時,我硬是從火堆里“搶”出了那條老式圍裙。有人不解,說,你娘都沒了,那圍裙留著還有什么用,燒了算了?!安?!”我失聲哭喊,將圍裙死死地摟在懷里,揉著,恨不得揉進我的肉里。
誰也不知道,圍裙,于我,不是一件可以隨便亂扔的物件,而是接我到這個世上的“衣缽”。
水 缸
“丟了親娘,去喊假娘;丟了明鏡,去照水缸?!边@是水鄉(xiāng)女出嫁那天必唱的《哭嫁歌》。有舍不得親娘的痛,當然還有米窩跳進糠窩的意思。但從另一個方面足以說明,水鄉(xiāng)人家,不管富貴貧賤,水缸里的那缸水,都清澈明亮得可以照人。
農家的缸,分多種。米缸、面缸、糠缸、潲水缸。這些缸里的東西,時間長了,會生“吊子”,就是食物變質后呈顆粒狀黏乎在一起的東西,乍看像蟲子。
水缸是不會的,這全憑了水的緣故。
水缸大多擱在右手邊,緊挨著灶尾巴,圖得是舀水方便順手。水缸跟灶之間有個空隙,剛夠放兩只重疊的水桶。再加上水缸蓋上扣著的水瓢。水缸、水桶、水瓢、水缸蓋,這些嫡親的水氏一族,自然就有了“水緣”關系。
水氏們安放的位置,我家是,水鄉(xiāng)所有的人家都是。水缸底下的那方篩子大的土,老是濕的,有一股涼沁沁的潮氣。從潮氣里,時常會爬出一些蚯蚓、蜈蚣、蛐蛐、癩蛤蟆來。偶爾,水缸空里還會盤踞一條蛇。不過,蛇通人性,只要人不傷它,它就不傷人。蛇,就像是廚房里的一員,跟廚具和主人們,相安無事地處著。
水缸空里冒芽芽,是常有的事。什么綠豆芽啊,豌豆芽啊,谷芽啊,麥芽啊,蒜芽啊,好多呢。這些雜七雜八的芽芽兒,不知是從鍋里漏掉的,還是隔生的,總之,她們像一個個精靈,在美好的憧憬里拔節(jié)生長,把水鄉(xiāng)忙碌板結的生活松動,把水鄉(xiāng)人昏暗潮濕的日子點亮。
水鄉(xiāng)人家缺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缺水。外出走親戚,頭一件事就是把水缸挑滿;姑娘遠嫁,想的也是幫娘擔滿一缸水;娃兒快出生,千忙萬忙水缸里的水不能忘,據說水缸里的水能滋潤娃兒白白凈凈。人們夸誰生得白凈,不夸人,而是夸他出生那天,他家水缸里的水滿。
水缸,往往因了水,而變得水靈、婉約、神圣起來。有了一滿缸水,心里頭就會無端地潤澤。水生萬物,有水,多好??!
水缸除了裝水外,還能“砂刀”。切菜時,發(fā)現刀鋒鈍了,鍋里又滋滋啦啦地等著,就手握刀把,斜了刀鋒,沿了缸沿,飛快地來回“砂”幾下,再切,就鋒利了許多?!吧暗丁辈幌衲サ?。磨刀是磨工夫,磨耐性;而“砂刀”恰恰相反,短平快,解燃眉之急。“砂刀”盡管是臨時性的,有些湊合,但又是不得已而為之。水缸,正好充當了“解急”的角色。
記得老家有一個大荷塘,管前灣后灣人吃水。兩灣統(tǒng)共三十戶人家,幾乎每天都有人來荷塘挑水。挑水的擔了兩只空桶,輕輕松松地來,又擔著滿滿兩桶水,咿咿呀呀地回。水缸容積大,大都盛三擔也就是六桶水。所以挑水的人要來回走六趟。
后灣有個叫水兒的,吃四十歲的飯了,還打光棍。水兒挑水最勤了,三天兩頭地往荷塘跑。別人挑水都是往自家跑,唯有水兒是往別人家跑。后來,我才知道水兒是跟前灣的胖寡婦挑水。水兒接連挑了七八個年頭的水,除了把胖寡婦滋潤得白白胖胖外,沒有挑出什么名堂來。
后來,一個叫胡三的成了胖寡婦的男人,水兒還是不死心。那天,水兒又往胖寡婦家的廚房跑,挑上兩只空水桶就走,正好被胡三撞見。胡三說,你到底想干啥?水兒說,挑水呀。胡三一把奪過水兒肩上的扁擔,挑你媽個水!罵完,一扁擔就打折了水兒的一條腿。
往后,水兒還是挑水,只是不再給胖寡婦挑。水兒因折了一條腿,走路就有些跛,水桶就跟了傾斜,傾斜得水險些要潑出來,可就是,滴水不漏。
“半桶水晃蕩晃蕩,滿桶水不蕩不蕩?!边@是水鄉(xiāng)人對兩種人截然不同的評價。水兒自然是不蕩不蕩的“滿桶水”了。
說起挑水,我又想起了一個人,叫水英,那挑水的樣子,真叫人憐愛!水英是娘在河埠頭生的,就叫了水英。水英十二歲就挑水,個子還沒水桶高呢。可水英就把水桶繩挽幾圈,直到水桶底不杵地、不磕腳跟為止。
我最好看水英挑水了。一根黑辮子,就像《小芳》里唱的一樣,黑又長,隨了水蛇腰,一扭一扭的,在兩桶間不停地晃蕩。那根紅頭繩,也跟了一閃一閃的。每每水英挑水,我都要悄沒聲兒地尾隨一路,瞧她那紅頭繩怎樣招蝶惹蜂,聽那扁擔如何在她肩上咿咿呀呀的唱歌子。水英偶爾回眸一笑,我的魂兒就被勾走了。
水英家嘴巴多,一大缸水,兩天就沒了。我既慶幸水英家人多,可經常看她挑水;又心疼水英,替她鳴不平,呸,家里那么多張嘴,只曉得喝水,不曉得挑水。
沒過幾年,水英就嫁人了。水英出嫁的那天,她“哭”的嫁歌,還真是那首:丟了親娘,去喊假娘;丟了明鏡,去照水缸……
當大花轎就要顛出村子的那一刻,水英突然撩起紅蓋頭,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娘——”
我頭一回發(fā)現,水英她,竟是那樣的白凈、水靈,像剛出水的芙蓉,怪招人疼呢!
至今,我都在想,水英出生那天,她家的水缸,一定是滿滿的一缸水,那水,肯定又清又亮,照得見人影和面相。
火 叉
火叉,是村上的癩鐵匠打的。
我親眼見過癩鐵匠打火叉:左手鉗一塊廢鐵,放在鐵爐上燒得火紅火紅后,撂在鐵鉆上,右手掄起鐵錘,錘得火星四濺,不敢睜眼去看,等睜眼時,就見呈“丫”字形的鐵齒已成型。即刻又把鐵齒鉗入水中,只見“滋啦”一聲,冒出的一溜好看的藍煙瞬間即逝,很快又將鐵齒提出水面。這是淬火。最后,在鐵齒上安上一根三尺長的木柄。一把火叉就成了。
別看鐵匠頭癩,可打的火叉不賴,成了方圓的搶手貨。
火叉跟吹火筒有著同樣的功能,就是把灶膛里的火,撥旺。不同的是,前者是用手撥,使用的頻率多些;后者為口吹,用的頻率少。
灶膛里的火一旦點燃,塞柴、續(xù)柴靠的全是火叉了。尤其是逢年過節(jié)上蒸籠,燒劈柴時,火叉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劈柴不能燒實心,得燒空心,也就是說,劈柴不像草把子,可隨便放進灶膛,得成“人”字形架起,讓每塊劈柴都有一定的空隙,這樣,劈柴既耐性,又耐燒,火的力度和強度會燃燒到極致。一茬“人”字眼看著被大火燒塌,得趕緊續(xù)寫一個“人”字。于是火叉赴湯蹈火,在熊熊燃燒的火海里,將續(xù)上的劈柴,上下左右、從容有序地一番騰挪,一個新的“人”字就出現了。不一會,“火人”愈燒愈旺,愈燒愈勇,大有邱少云身葬火海也巋然不動的凜然之氣。
在滔滔火海中,把“人”字寫得周武鄭王、頂天立地、蕩氣回腸的,怕只有火叉了吧!
火叉的神奇令人嘆服。
可火叉另一面的神奇,準確地說是神性,是每個水鄉(xiāng)人親身感觸而念念不忘的,那就是:火叉倒立吞魚刺。
水鄉(xiāng)多魚,水鄉(xiāng)人也好食魚。水鄉(xiāng)產的魚,肉質嫩,無論煎煮、紅燒,還是清蒸、醋焙,都可口味美。于是吃起來就狼吞虎咽,恨不得一口吞一條整魚,津津有味地嚼啊咽啊,一口等不得一口,冷不丁,喉嚨也就是食道處,有一股尖細的刺痛突襲而來。吞一口唾沫,呀,更痛。小娃不知怎么了,嚇得張大嘴巴,指了喉嚨,含含糊糊地說,痛,痛……大人明白了,埋怨說,要你慢慢吃偏不聽,看,卡刺了吧!說著就跑進廚房,直奔灶門口,將插在灶灰里的火叉抽出來,再將火叉倒個個,也就是讓“丫”字形的鐵齒朝上,倒立在灶門口,說,火叉倒立,魚刺順下。待大人回到餐桌上時,嗬,小娃的喉嚨一下順溜了。
吃魚,再怎么細嚼慢咽,再如何小心謹慎,都有卡刺的時候。不光小孩,大人也是。而解決卡刺的辦法,就是把火叉倒立。好多人都不信,又沒有別的辦法,只得試試,偏偏又靈驗了,不得不信,就以信傳信,大而廣之地傳了下來。
老實說,我小時候卡魚刺,母親就是用火叉倒立的方式,解決的。我好奇,火叉為何只要倒立在灶門口,而不是別的地方,卡在食道的魚刺就會自行滑下呢?我問大人,大人們笑笑,說,一物降一物,火叉神唄!
燒火的間隙,火叉通常都要充當燒烤食物的工具。如在火叉齒上擱一塊糍粑,或一個土豆、玉米、干魚什么的,塞進灶膛,擱在火的縫隙去烤。往往,飯還沒熟,那火叉上的食物,早已溢出了一種質地焦脆、顏色黃亮、口感酥麻的香味,還沒吃,就滿口生津呢。這些燒烤的食物,大都黢黑麻烏的,沒品相,上不了桌面,也當不了正餐,充其量當作“花食”或是飯前的開胃品來享用。
水 瓢
關于瓢,水鄉(xiāng)一向有個怪招人疼的昵稱:瓢姑。
瓢阿姑,瓢阿神,
專請瓢阿姑問年成。
年成好,許你花緞襖,
年成差,許你牡丹花……
聽見了吧,這首《請瓢姑》的歌子,不知在水鄉(xiāng)流傳了多少年多少輩。從歌中不難看出,家里的那些壇壇罐罐、筐筐簍簍,有沒有五谷雜糧裝,或是年成好不好,似乎都是那個那個,對,瓢姑說了算呢!
瓢有好些種,如米瓢、雞食瓢、面瓢,統(tǒng)稱干瓢,但它們的前世,都屬葫蘆。
瓢到了廚房呢,就成了水瓢。同樣的,水瓢在成為水瓢之前,也叫葫蘆。葫蘆開瓢,就本質而言,無疑是一次涅槃,抑或轉世。
葫蘆:一年生草本植物,莖蔓生,葉子心臟形,花白色。果實中間細,像兩個球連在一起,嫩時可以食用,成熟后能做器皿,也供玩賞。種葫蘆,無須任何技術,只要在土里點上一粒籽,就會生根發(fā)芽,要不了多日,秧苗兒就會見風長,見雨躥。要真說有什么講究的話,那就是選擇一個可依附的物體。比如籬笆啊豬圈啊草垛啊什么的,為的是讓其好牽藤坐果。葫蘆的習性跟絲瓜差不多,好攀附上架,在高處開花結果。
嫩葫蘆是美食,這是通了天的。葫蘆成熟時,也正是農人忙碌的當口。當你腰酸背痛地從地里回來,懶得麻煩,就隨手從籬笆或是豬圈上摘一個葫蘆,切成絲絲或片兒,下鍋爆炒,就成了一道可口下飯的時鮮。節(jié)令入秋,漸漸老去的葫蘆,吃不得多可惜啊。大人們說,是故意讓它老的。葫蘆老了做什么?。孔銎鞍。【透z瓜老了瓤可剪鞋墊一樣。我恍然,難怪每家每戶的籬笆或是豬圈上,都或坐或吊著一些閃閃發(fā)亮的葫蘆腦瓜呢。
“葫蘆開瓢——好事成雙?!?“葫蘆開不成瓢,麻桿搭不成橋?!边@是水鄉(xiāng)人就葫蘆衍生的一些鄉(xiāng)間俚語。前者是贊美男歡女愛,花好月圓;后者是貶人一事無成,不成器。
記得父親每年都要開好些瓢,除了自家用外,還送人。葫蘆開瓢,有一個極其繁瑣的過程,過程“走”好了,干瓢不會蛀蟲,水瓢不會漏水。要想瓢們不蛀蟲漏水,從選葫蘆到浸泡、開瓢、填灰、合攏、風干,都有一些不容忽視也難掌握的竅門。
秋日里,父親時常在葫蘆架下轉悠,不時把右手的中指彎成“丁棍”,在葫蘆上敲擊一下,聽聲音脆嘣兒響,說,瓢有了!就摘下。成熟一個摘一個,然后把葫蘆浸泡在門前的堰塘里。三個晝夜后,撈出葫蘆,鋸為兩半,掏出瓤籽,一個葫蘆就成了兩個瓢。不過,這時的瓢只是成了瓢形,沒有筋骨和力道,還不能使用。因為最后一道工序至關重要:濾水。因水的浸泡,瓢吸附了許多肉眼看不見的漬水,跟海綿一樣,如不及時吸干,就會卷邊變形。而濾水的最好材料是灶灰,準確地說,是稻草的灰燼。隔夜的灶灰,就堆積在廚房的灰籮里。父親分別把兩個瓢填滿灶灰,然后再把兩個瓢合攏扣在一起,也就是還原成葫蘆的原形,再用麻線纏牢系好,吊在屋檐下風干。幾個風火太陽后,取下葫蘆,解開纏索,兩個瓢就不掰自開。用指頭輕輕一彈,瓢會發(fā)出一陣清脆而虛空的聲響。這時的瓢,無論成色還是質地,都是上好的,自然也就經久耐用了。而先前那些充當濾水用的干爽粉狀的灶灰,早已板結成了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灰葫蘆娃”。
也有故意不開的葫蘆,那就掏出里頭的瓤籽,在陰涼處漸漸風干,直至能用指頭敲出空音。這就是干葫蘆。把各種瓜果菜蔬的種子,裝進干葫蘆,不愁返潮蟲蛀,掛在墻上,穿堂風一吹,叮兒當兒的響呢。
據說,水鄉(xiāng)風調雨順的好年成,就是這些干葫蘆給引來的。
開好了瓢,父親往往首先想到的是,挑一個手感極好的做水瓢。一日三餐,加洗澡泡腳,水瓢使用的頻率高,因而選水瓢,總要選一個舀水順手、便當的。水瓢不像干瓢那樣嬌貴,一旦失手落地,容易破損。浸了水的瓢,瓷實,經用,耐摔。
水瓢不光料理廚房里的事,還走出廚房,充當澆地的角色。菜園逢旱時,父親時常在晚飯前擔了水桶,拿上水瓢,去菜園澆水。水在瓢里呈扇形灑出去,均勻柔和地潑灑在菜葉和菜地上。菜地澆透喝足了,父親擔了水桶回家。母親燒晚飯時,發(fā)現沒了水瓢,像叫花子死了蛇,攤開兩手說,水瓢呢,沒水瓢我怎么燒飯?父親腦殼一拍,咦,瓢忘菜園了,就使喚我快去拿。
來到菜園,找了好半天,我才發(fā)現,水瓢竟躺在壟溝里,被一片菜葉遮住,幾條菜蟲在瓢中蠕動。水瓢極不起眼,也極易被遺忘??缮倭怂?,做飯還真成了問題。
我一直都記得,我家那把缺口水瓢的樣子,要么扣在水缸蓋上,要么浮在水缸里,要么撂在灶臺上,永遠都是被隨意地撂在一些不顯眼的的地方。當然,如今,這把水瓢,跟圍裙、水缸一樣,只有擱置在我的記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