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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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馬古道記(節(jié)選)
●何永飛
腳掌把歷史踩得很深,拉得很長
血管里流著虎的嘯聲,雄鷹般矯健的
身影,劈開險峰,劈開洪流
把馬幫從河谷舉到云端,太陽神驚出
一身冷汗,參天古木歡呼鼓掌
可以把高山穿過針孔,可以用一根頭發(fā)
拴住一頭猛獸,一棵毒草的邪念
埋葬在智慧的眼光里,匪徒的罪惡
倒在火藥槍口下,一聲吆喝,甩向天際
烏云在馬蹄下化為碎片,赤膊上陣
把黑夜徹底殲滅在黎明的圍城之外
見過的世面,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腳印串連起來,足以綁住整個地球
在一只螞蟻面前,小成另一只更小的螞蟻
在一座雪山面前,大成另一座更大的雪山
張開手心,知道春有幾種色彩,夏有幾種
味道,秋有幾種聲調(diào),冬有幾種姿態(tài)
在季節(jié)轉(zhuǎn)身處,以河流為琴弦
把山彈綠,把天彈藍,把姑娘的心彈紅
綿綿相思,再也無法逃出彼此的夢
月亮或圓,或缺,都如地上或深,或淺的
馬蹄印,鎖住一段難以解開的情緣
從雪水中漫游過來的草,簇擁在神的掌心
它們抓著春天的尾巴茂長,它們很矮小
卻擁有雪山的高度,讓依偎于世俗的草
望塵莫及,它們的頭顱,是太陽移動的坐標
小溪串著晶瑩的湖泊,戴在草甸的脖頸上
草甸是雪山的情人,到處奔跑的花朵
或黃,或紅,或紫,圍住高原的溫暖
伸手扯一塊藍天和白云,便可做成嫁衣
遠行的騾馬,在這里卸下疲勞,卸下饑餓
然后飽飲春光,飽飲牧歌,繼續(xù)穿過
季節(jié)的胸膛,走向生命的峰巔
留下的蹄印,讓草甸有一種幸福的痛
高原的冬天是急性子,秋天還未離去
它就闖進來,幾把抹去草甸的綠
涂上它的血色,它要用荒蕪堵住草的歌喉
草卻用金色的火焰,唱響靈魂的不屈和遼遠
古道上,跟隨馬蹄印,月光從唐宋
來到明清的庭園,照亮歷史的玄機
魚兒從瀾滄江游到金沙江,將浪花
吐得更高,牧歌從草原飄到群山間
山坡上的亂石變成牛羊,蓮花從池塘
開到雪山,純潔的白做成菩薩的圣衣
茶香從低海拔飄到世界屋脊,凍結(jié)的酥油
熱氣騰騰,藥材從藏地走進峽谷和平壩
傷口痊愈,暗疾全消,生命再一次戰(zhàn)勝死亡
信仰推動,族群與族群,相互融入
然后一起把靈魂,平行擺在高原的神壇上
讓他們,從前世出發(fā),走過今生,走向來世
金沙江,流淌著金子,也流淌著水鬼
瀾滄江,平靜只是表象,下面的暗流
在張牙舞爪,或清或渾的水波
埋著無數(shù)陽光的尸骨,聲聲鷹唳
從江邊的懸崖上摔落,被江水吞噬
古道被江水攔腰斬斷,馬幫在很寬的刀口處
停下,黑夜從后面追擊過來
渡江,唯有渡江,方能抵達黎明的疆土
木船在江心搖搖擺擺,風蠱惑江水
將死亡的氣息,掀得一浪比一浪高
沒有退路,黑夜已完全占領(lǐng)身后的時光
江水不再溫柔,如虎牙般鋒利
緊緊地咬著木船,咬著馬幫的呼吸和心跳
禱辭作槳,與激流對抗,與狂風對抗
江面漂滿荒草和枯枝,那是春天的遺骸
渡口,歲月設(shè)下的關(guān)卡,死神經(jīng)常
在此守候,馱著未知命運的馬幫
從渡口的此岸到彼岸,又從彼岸回此岸
從一個渡口到另一個渡口,渡過季節(jié)的冷暖
渡過白天和黑夜的長短,卻渡不過
馬蹄印般大小的生死劫,渡不過一代又一代
趕馬人生命中,茫茫無邊的驚恐和辛酸
古道是膠片,置入高原的放映機
歲月影像,在藍天的銀幕上呈現(xiàn)
一只豹子撕爛黑夜,一只螞蟻搬來曙光
一棵大樹托著神座,一朵小花握著魂兒
一個民族往東,另一個民族往西
最后在山水擁抱的地方相遇,漸漸走進
彼此的生命,周朝的石頭,砸破
夏朝和商朝暴君的頭顱,秦朝用六國的
骨頭,構(gòu)建起自己的江山和政權(quán)
唐朝的風和宋朝的雨私通,古詩詞中
到處跑著他們的子孫,明朝的月亮
淪陷在清朝的腐朽里,戰(zhàn)爭的血
苦難的淚,勝利的歡呼,失敗的哭泣
相互攙扶著,誰也不知道后面上場的
是什么角色,馬蹄印封住鏡頭
只剩下茫?;牟?,著魔似地狂舞
驛站,高原和歲月的關(guān)節(jié)
山圍著它轉(zhuǎn),水圍著它轉(zhuǎn),馬幫圍著它轉(zhuǎn)
風圍著它轉(zhuǎn),霧圍著它轉(zhuǎn),命運圍著它轉(zhuǎn)
留下的馬蹄印,深深淺淺,儲藏著
春的贊嘆,冬的哀歌,趕馬人的夢囈
在驛站,馬幫馱走新顏和晨光
馱來疲憊和暮色,或交叉
或平行的街道,捕撈到不同的鄉(xiāng)音
捕撈到千奇百怪的故事,火塘邊,月光下
趕馬人卸下心頭的重擔,舉杯啜飲鄉(xiāng)愁
驛站依舊還在,而遠去的馬幫沒再回來
翻新的鋪面,在出售刻滿皺紋的情懷
歷史的天空中傳來馬嘶聲,驚醒
夾在石板縫里的殘夢,躲在黑夜外面的蟲子
關(guān)閉歌喉,啃食滿街的落寞與惆悵
洱海月,從傳說里升起
從一個古老國度的眼睛里升起
沒有比它更大更圓的,它掙脫世俗的
束縛,與看破紅塵的國王,在清波上
抄寫經(jīng)文,然后度化落入苦難之網(wǎng)的魚群
在神靈之間穿行的馬幫,常常在洱海邊
駐足停留,他們抱著又圓又大的洱海月
輾轉(zhuǎn)難眠,思鄉(xiāng)之淚,月光一樣遼闊
漫過夜晚的頭頂,也許是忘記放下
也許是真的舍不下,馬幫將洱海月
偷偷地馱到離神靈更近的藏區(qū)
洱海月沒有傷感,它以同樣虔誠的姿態(tài)
懸掛在一首歡樂的民歌里,被藏族兒女
代代傳唱,照亮各個民族之間的通道
照亮神靈與眾生之間的通道
踏過起伏的群山,擠進歷史的窄門
與一陣馬蹄聲撞個正著,時間在此
剛打一個盹,喧鬧就被馬的尾巴
甩到黑潓江的盡頭,飛翔的石頭拆下翅膀
把自己綁在最后一匹馬的脊背上
街道沒被改寫過,原模原樣的老店
仍然敞開著,在出售古風遺韻
紅砂石板路上深深的馬蹄印里,藏著
一個古鎮(zhèn)的千年秘密,誰若揭開
就別想走出一曲白族調(diào)的甜蜜囚禁
古戲臺上的戲,百唱百新,人間的喜與悲
總是變著樣子上場,魁星老爺在看
興教寺的菩薩在看,來往的馬幫兄弟在看
周圍村子的老百姓也在看,臺前的槐樹老去
戲還未收場,在一滴淚里,觀眾變成戲中人
流水聲洗亮黑夜,哼哈二尊神將,守著時光
入侵者,盜夢者,在寨門外聞風喪膽
唐朝的瓦片,宋朝的磚塊,明朝的雕花窗子
清朝的石獅子,都在這里活得好好的
就連屋頂?shù)目莶荩€抓著滿天星光不放
站在歲月的高點,歐陽大院其實很小
小到只裝得下幾匹馬的嘶鳴,站在院心
它又很大,大到能裝下歷史的天空和大地
主人本是馬腳子,曲曲折折的古道
不知在他的腳底板,繞了多少圈
或深或淺的腳印,裝過大江的急流
裝過河谷的熱浪,裝過高山頂?shù)目耧L
他最后把生命安放在沙溪寺登街的
熱鬧與寧靜之間,而他的夢
始終隨著馬幫的身影飄動,他用炊煙
縫合馬幫兄弟們心口裂開的鄉(xiāng)愁
而他的鄉(xiāng)愁,至今還留在斑駁的墻體上
從江西廬陵到云南劍川,他只走過幾個月
而從云南劍川到江西廬陵,他走過幾代人
仍還沒回到,不知不覺,族譜已發(fā)黃
滿院的陽光,一定是當年馬幫馱來的
馬廄入口上方壁畫中的兩只猴子,只顧玩耍
沒察覺時光已牽走,它們負責看管的馬匹
小花園里的戲臺還在,只是唱戲者和看戲者
都已退回到幕后,大院的傳承人,拽著
一個個飽滿的故事,不喜,也不悲
樓上的神龕,龍依舊在飛,鳳依舊在舞
供著祖先的遺像,供著陳舊的追憶
歷史的天空和大地之間,歐陽大院真的很小
沒有馬的嘶鳴,歐陽大院又真的很大
他是第四代趕馬人,古道的石板上
刻錄著家族的榮耀與辛酸,腳印疊著腳印
血淚融入血淚,他的祖輩將馬幫
一代比一代趕得遠,遠過流水的長度
遠過四季的行程,他的命運
注定與騾馬的身影和嘶鳴綁在一起
他曾趕著數(shù)十匹騾馬,在高原的脈管
行走,從樹的根部走到云的頂端
從一條小河的細語走到一條大江的咆哮
然后又折回來,一生就這樣不停地往返
而起點已不是原來的起點,終點也已不是
原來的終點,生命的回程被徹底堵死
趕出去的騾馬,只趕回來一匹跛腳馬
臨近黑夜,他趕著只剩最后幾口氣的跛腳馬
與落日做最后的追趕,而與此,一陣涼風
偷偷地繞到他的身后,正將他往泥土深處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