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新建
一
中秋到死身世仍是個謎。他無家無業(yè),無老婆和子女,沒有人見過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沒有人知道他究竟來自哪里,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和年齡。街上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都喊他中秋,于是他就是中秋,至于他是怎么活到這把年紀,平日里靠什么維生,甚至于他住在哪,“中秋”兩字怎么寫,這些都不重要。
中秋說一口地道的省城話,他自己說自己是從省城下放的知識青年,對省城的角角落落熟得很。但更多人說中秋是農(nóng)場的新人,即勞改釋放人員;有的說,中秋是流氓強奸犯,判了重刑,家人蒙羞不認他;有的說,中秋是反革命罪犯,家人怕受到牽連,與他脫離了關系。
河街居委會老史是較早認識中秋的人,他說,中秋猴年馬月前在畜牧場待過,當過擠奶工。畜牧場垮了之后,中秋在碼頭和車站賣過一陣子油印小報之類的非法出版物,被查收幾回后就沒了蹤影,過了兩年他又貓了回來。老史并不認可中秋是省城人,原因有二:一回中秋說是回省城家中等一段時間,要見許多親人和朋友,可第二天下午就有人在街上見到了他。還有一回,居委會配合街道計生辦找一個躲在省城超生的孕婦,老史試探中秋,要中秋帶個路,中秋欣喜答應,并夸口一定把人找到帶回,可真去的時候死活找不到中秋的人。從那以后,中秋再也不把“省城”掛在嘴邊,別人在談到省城的話題時,他也是借機離開。
二
我是在派出所上班的第二個年頭認得中秋的,因為中秋有事沒事就到派出所轉(zhuǎn)悠,派出所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認得他。他逢人便喊“干部”,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他中等偏瘦身材,背略有些駝,眼珠昏黃,菜色的臉盡是褶子,干柴般的頭發(fā)往后背著,上嘴唇留著兩撇黃胡子。他常年穿一套米色的舊西服,內(nèi)穿一件不知是黃是白的襯衣,脖子上掛一條紅色拉鏈領帶。天氣冷時,中秋便外套一件舊雪花呢大衣。西服和大衣是中秋從街上一家賣洋垃圾的店里買的,中秋覺得面料和版型不錯,穿起來抬人。
中秋是派出所管河街那片的周干部的治安耳目,也是分局政保科的耳目,他來派出所就顯得正當必然。我和周干部一個辦公室,周干部不在的時候,中秋便會向我反映一些情況,譬如說,哪個油子哥和哪個油子哥經(jīng)常混在一起吃喝,哪個油子哥最近起了水,抽好煙,帶女娃下館子,哪個男的和哪個女的搞在了一起,等等。我因為來派出所時間不長,起初還把他的話當真,全部記在本子上。但其他的干部全然不把他的話當回事,盡與他開些不著邊的玩笑。中秋在派出所最不愿見到的是劉干部,劉干部是老資格,認為中秋是個不明不白之人,滿嘴謊言,瞎湊熱鬧,常常諷刺挖苦他,使他菜色的臉脹得通紅。碰到派出所的干部搞審訊,中秋便會湊過來勸被審訊人:“兄弟,說了算了,干部都曉得了,免得受罪?!备刹啃那楹脮r,倒不在意他,心情不好時便趕他:“一邊去,哪兒涼快哪兒去?!敝星镒杂憶]趣,悻悻地走了。
只要天道正常,中秋一般會在中午飯后在街上溜達。中秋首先去的地方是幾個商場,和售貨的娘們搭個訕,夸她們衣服漂亮、妝化得好,問她們下班之后去哪里玩。把娘們撩高興之后,中秋帶著幾分得意往熱鬧的地方湊。街上擺殘棋的、耍小把戲的、賣狗皮膏藥的、擲圈套煙的,都是他必到之地。他偶爾會將小把戲戳穿,將殘棋下贏,套上包把煙,每當如此,攤主會偷偷給他塞上兩塊錢打發(fā)他走,中秋喃喃地說:“曉得,曉得?!迸龅浇稚隙纷齑蚣?,中秋會湊過來勸架,結果越勸越兇,鬧到派出所,中秋也跟著去,怪不得劉干部很煩他:“吃飯沒得事,哪兒都有你個老狗日的。”
街上的小油子們找不著好欺負的人,便會勾起兩根手指,對中秋喝道:“中秋,過來。”中秋屁顛屁顛過去:“什么事,哥哥?!薄敖o老子買盒煙?!薄皟拥缅X?!闭f完便將幾個口袋逐一翻過來。“滾?!敝星锘仡^不忘回一句“下回”。其實中秋不是沒帶錢,而是在褲襠里縫了口袋,將錢藏在那里。
街上的老油子們可并不這樣,像禍害、球毛、王胖子、戈麻子他們對中秋還不賴。有一回,王胖子見小油子們又在欺負中秋,便對著小油子的屁股踢上一腳:“小狗日的,敢宰中秋?!敝星镆娪腥藥兔?,來了精神:“老子生得下你們,敢動老子?!毙∮妥觽円娡跖肿颖泺B獸散了,中秋惡狠狠地瞪著他們,裝舉拳欲打的樣子。王胖子拉住中秋:“算了,算了,跟我喝酒去?!敝星镆桓笔軐櫲趔@的樣子,說:“還是哥哥對我好?!?/p>
王胖子可不是真心請中秋喝酒,而是另有所圖。一路上,他搭著中秋的肩問:“最近又過上了哪個女娃?介紹給爺們玩玩?!薄皟拥茫绺??!薄案腋献尤瞻??”“真的冇,有哪個女娃看得上我。”“你都玩飛了,還敢騙老子?!闭f著,朝中秋后腦勺狠拍一下?!坝袔讉€,舞場認得的,哥哥未必看得上。”“你狗日的又在裝,老子見過的,和你跳舞的一個比一個騷?!敝星锖俸僖恍φf:“哥哥這都看得出來。”“你當老子是瞎子,你摸她屁股,她還沖你笑,你給老子交代,是不是動過?”“沒有的事,跳舞時碰一下是常有的,不是你想的那樣?!薄澳愎啡盏氖呛脰|西?”“我不是好東西?!薄霸趺礃?,是不是叫來陪爺爺喝酒?”“我真的喊不出來?!蓖跖肿映星锒亲訐袅艘蝗f:“個狗日的,要你喊個人都不愿意?!敝星镉行┚o張地說:“要不,要不……”“要不什么?”“要不晚上哥哥到舞場去,哥哥看上哪個,我就喊她來陪哥哥跳舞,散場之后,要她陪哥哥吃個宵夜,之后的事就看哥哥的了?!蓖跖肿友劬Σ[成一條縫,說:“這還差不多?!?/p>
三
中秋的舞的確跳得不錯,也是有女人緣。他幾乎天天跳,無論是刮風下雨還是下雪,有時一晚趕幾個場子,從街上到農(nóng)場,連十公里外的儀表廠也去。
和中秋跳舞的舞伴并不固定,有閑著沒事的老嫂子,有耐不住寂寞的小寡婦,也有涉世未深的大姑娘。若碰到哪個男的要中秋帶,他也樂意幫忙,跳得照樣帶勁。
舞場門票是男士五元,女士免票,但所有舞場對中秋都是免費。一般人到舞場點的是三元一杯的菊花茶或綠茶,但中秋點的是十元一杯的咖啡。一曲舞跳下來,中秋便會呷上一口,然后從懷里掏出摩爾煙給舞伴遞上一支并親自點火,有不抽煙的,中秋便遞上一片口香糖。散場后,中秋還會邀當晚同他跳得最歡的一位去吃碗水餃,然后約好第二天在哪個舞場見面。
中秋什么曲子都會,三步、四步、水賓、倫巴,還有時興的追四、十二步、二十四步,他一曲都不漏,有時還會秀上一曲探戈。中秋最擅長快三,他將舞伴緊緊摟在懷里,滿場打轉(zhuǎn),仿佛整個舞場都屬于他,直轉(zhuǎn)得舞伴發(fā)出一聲聲驚叫。
舞場里經(jīng)常發(fā)生因爭舞伴、互相撞人引發(fā)的打架斗毆,照例也少不了中秋。鬧到派出所,是其他干部值班倒好,若是碰到劉干部,中秋自然少不了一頓臭罵。劉干部堅持認為跳舞的都不是好東西,男的都是好色之徒,女的都不正經(jīng)。尤其像中秋這把歲數(shù)的,他說得更難聽。中秋見了劉干部,恨不得挖個地洞躲起來。
文化館舉辦交誼舞比賽,要求各單位、各街道居委會組織參加,中秋踴躍報名,居委會還給中秋買了一件襯衣、一雙皮鞋,但中秋最終沒取得名次,評委的評價是:拍子合得可以,步伐也不錯,但形象不佳。自打這次比賽之后,中秋在舞場的活躍程度大大減少,請中秋跳舞的大姑娘、小寡婦少了好多,但中秋還是堅持去,每次都是和幾個妖里妖氣的老女人跳,中秋也懶得在她們面前裝紳士。
有一回,我的一位在省直單位開小車的朋友小鄔喊我到他宿舍去喝酒,中秋也在,喝著喝著,中秋便拉小鄔跳了起來。我覺得很不自在,中秋要拉著我跳,被我拒絕了。我借口所里有事要走,小鄔追到門外,向我問緣由,我說:“你怎么跟這樣的人一起玩?!毙∴w沒說什么,但我們關系從此疏遠了。小鄔學會跳舞后,很快也成了舞場的活躍分子,沒多久便交上一位漂亮的女朋友。后來,小鄔跟著領導到省廳舉辦的舞會上跳舞,被廳長看中,借調(diào)到廳里給廳長開車,女朋友也跟著去了省城。
四
中秋除了舞跳得是那么回事外,幾個字也耍得不錯,無論是鋼筆字還是毛筆字,都相當周正。
派出所集中辦第一代居民身份證,搞人口普查、戶口整頓,少不了要抽居委會的人,老史每次都是派他。一抽就是一兩個月,沒有工資,僅居委會發(fā)少許補助,但中秋認為這是替政府辦事,心中十分樂意,一天到晚樂呵呵的。
辦居民身份證和人口普查時,我還沒到派出所上班。聽戶籍員小李說,中秋填的身份證底卡十分漂亮,除了河街居委會外,別的居委會也請他幫忙。身份證辦完后,所里又留中秋一個月,將戶口底卡抄了個遍。
搞戶口整頓時,街道將各居委會和大單位抽調(diào)人員集中到街道小禮堂的舞臺上辦公,由街道統(tǒng)計干事負責管理,派出所戶籍員和管片民警每天進行業(yè)務指導。抽調(diào)人員除中秋之外都是女性,中秋每天和她們混在一起,像澆了蜜似的。每天一早,中秋便將舞臺打掃干凈,將每張桌子擦一遍,然后把開水燒好,等待各位到來,戶籍員和管片民警把頭天的工作檢查一遍并布置當天的事后,就返回各自崗位,統(tǒng)計干事也回到辦公室喝茶看報去了。于是,禮堂內(nèi)就嘰嘰喳喳開來,所有的人都會拿中秋取樂開涮,有些年紀大的女性,不時與中秋開些葷玩笑,羞得在場沒結婚的姑娘臉直通紅,中秋忙說:“我們這里還有冇結婚的女娃,不要這樣流氓好不好?”“你結婚了,你的婆娘和伢子在哪?”中秋無言以對,稍有些紅潤的臉一下恢復了菜色。
中秋對多項表格的填寫輕車熟路,一小時不到就將任務完成,接下來的時間就給其他人幫忙,有些女的見有中秋幫忙,干脆停下來,跑到街上買些瓜子、花生之類慰勞中秋,又惹來幾個老女人的不爽?!爸星?,你什么意思?只幫年輕漂亮的,還好意思要女的買東西吃?!敝星镞B忙申辯:“都幫,大家都吃?!薄罢娴亩紟??”“真的?!薄澳阒形缇桶盐沂诸^的表填好,我下午給你帶飯吃?!睅讉€老女人不約而同把表交給了中秋,然后到菜場買菜去了。兩個月的戶口整頓之后,派出所近一半的戶口底卡和戶口清理表格都出自中秋之手。
中秋除了給派出所幫忙這件正經(jīng)事之外,就是過年之前到街上擺個攤子寫春聯(lián)賣,這是中秋一年中最忙的幾天。因為派出所加強了街面的巡邏和對煙花爆竹的檢查力度,很少有小油子們?nèi)ジ蓴_中秋,中秋因此也懶得和其他人打哈哈,只顧忙著自己的事。因為舞場已關門歇業(yè),到了晚上,中秋會獨自到派出所和門房聊上一陣。碰到派出所有人外出巡邏時,中秋會主動請纓參加,并信誓旦旦地說:“我保證保密?!?/p>
春節(jié)前,派出所照例要去福利院慰問,不知道送什么,有人提出送祝福的春聯(lián),可全所上下沒有一個毛筆字拿得出手的,這時候又想到中秋。所長派人將中秋叫到所里,中秋拿出數(shù)十幅寫好的春聯(lián)交給所長,所長說:“可不想占你的便宜,我們已準備好紙和筆墨,你只需去一下寫上幾幅,剩下的紙和筆墨都歸你?!敝星锔吲d地上了警車。一路上,中秋向所長提出要進點鞭炮和氣球、年畫之類的東西賣,所長說:“賣鞭炮不行,賣其他東西可以,我給工商所說先不辦執(zhí)照。”但中秋終究沒賣其他東西。
五
中秋是我調(diào)離派出所的前一年冬天死的,離過年僅有三天。那幾日,出奇地冷,多年未凍的平湖結了好厚的冰,還有人在冰面行走。
最早發(fā)現(xiàn)中秋死的人是老史。一大早,老史氣喘吁吁跑到所里,正好所長值班。老史說:“居委會準備今天放假,我想把辦公室的鑰匙交給中秋,要中秋過年時盯著點,順便要他給居委會貼副對子,因為歷年都是這樣的,誰知……”“慢點,中秋住在哪?”所長打斷老史的話問。“他一直住在居委會,有好多年了,是我的前任老尹讓他住的,他能幫居委會做些事,沒收他房租?!彼L“嗯”了一聲,示意老史往下說。“他一般睡到上午十點才起床,這幾日要出攤賣對子,起得稍微早些,我是七點鐘到居委會,將辦公室收拾了一下,看到中秋門外未上鎖,知道他還在屋里,就喊他,怎么也喊不應,覺得很蹊蹺,就跑到后窗,透過窗戶縫隙,看中秋穿個褲衩、赤著上身直挺挺躺在床上,被窩被掀在地上,我想這么冷的天一定是死了。”“你沒進去吧?”所長問?!皼]有,看到這個情況,我什么也沒動,誰都沒講,就過來了?!薄昂茫荫R上通知刑警隊過來,我們這就去?!?/p>
因為河街的周干部不在所里,所長便要我跟著去。到了居委會,所長領著我把居委會四周察看了一番,又檢查中秋住的那間屋的門和窗,沒見什么異常。過了一會兒,刑警隊長老徐帶著法醫(yī)趕到了,周干部也來了。所長向老徐介紹完情況后問:“需不需要我找個開鎖的?”老徐擺了擺手,一腳將門踹開了。所長隨老徐和 法醫(yī)進入室內(nèi),我和周干部站在門口防止無關人員圍觀。
過了半個多小時,他們?nèi)藦奈輧?nèi)出來,將門掩上。老徐輕描淡寫地說;“是自然死亡,排除自殺和他殺?!狈ㄡt(yī)補充道:“死者有心臟病,午夜遭到饑寒,心肌梗塞而死,死亡時間大約是凌晨三點……”沒等法醫(yī)講完,老徐說:“還要趕下個現(xiàn)場,尸體由你們處置?!?/p>
老徐走后,所長要老史把街道民政干事老古找來,所長問老古:“你看人怎么處理?”老古說:“是不是已經(jīng)確定死因了?”“怎么,你還有懷疑?”所長瞪起眼來。見所長有些動怒,老古瓶底厚的眼鏡差點滑落,連忙說:“沒有,沒有,公安肯定是對的?!币娎瞎派裆o張的樣子,所長恢復了平靜,對老古說:“老古,中秋很可憐,快過年了,人放在這里不是個事。”“那要通知他家屬?!薄凹覍賯€球,有家屬還要喊你?!彼L又朝老古橫了一眼,老古遲疑一會兒說:“我這就叫火葬場把人弄過去再說?!?/p>
趁等火葬場的人的間隙,所長向大家分了一下工。老史找老尹和最早認識中秋的人打聽他的家人情況;周干部回所里查找中秋的人口資料;老古向街道領導和民政局匯報落實喪葬費用;我則陪所長再次對中秋的房間搜查,看能否發(fā)現(xiàn)中秋的身份信息和與家人聯(lián)系的線索。
推開虛掩的門,屋內(nèi)的陳設再簡單不過,但還算整潔。對著門是一張木板床,中秋躺在床上,嘴角似乎掛著一絲微笑,很安詳?shù)臉幼?,被子已被撿起蓋在身上;緊靠著床有一張三屜桌,桌子上擺放一臺有些銹跡的錄音機,還有幾盒磁帶;床對面墻上釘上一根長鐵絲,掛著中秋僅有的幾件衣服,中秋常穿的米色西服和雪花呢大衣一目了然;床的對角有一張矮矮的方桌,上面堆有紅紙和筆墨;方桌旁邊有個煤爐,爐膛里干干凈凈,一口飯鍋和一口炒菜鍋隨意放在地上,上面堆放幾口碗,墻角有兩顆白菜和已經(jīng)見底的米袋子。
見我有些發(fā)呆,所長催促說:“抓緊時間,翻仔細點?!蔽覀儼汛采洗蚕隆⒊閷?、衣服的每個口袋,甚至被窩絮都抖了遍,除了褲襠里搜出三十元塊錢外,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和家人聯(lián)系的線索。搬開桌子,我發(fā)現(xiàn)墻上有一個洞,塞滿了紙,竟然是一些未發(fā)出的信。信是寫給一個叫“英子”的女的,有十幾封,時間跨度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所長和我分別讀了這些信,竟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中秋和這個“英子”有聯(lián)系的蹤跡,盡是些念你、想你和祝福的話。所長對著我啞然失笑。
火葬場運尸的雙排車來了,下來兩個人,準備把赤著上身的中秋裝進鐵箱子里。所長說:“慢著,給他把衣服穿上?!碧ふf:“穿衣服要錢?!彼L火了:“要什么錢,要錢找火葬場要去。”抬尸工胡亂給中秋穿上那套米色西服,將鐵箱子抬上車。所長對我說:“我跟他們一起去,你去找把鎖把門鎖上,等會兒要老古、老史一起去火葬場?!?/p>
老史找老主任和原來在畜牧場和中秋一起共過事的人問了個遍,沒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周干部在所里也沒翻到中秋的人口資料??蓱z的中秋填了那么多身份證和戶口底卡,竟然是個“黑人”。臨近中午,老史、老古、周干部和我一起趕到了火葬場,所長聽完各自的介紹后問老古:“怎么樣?街道領導和民政局怎么說?”老古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只有孤寡老人和乞討流浪人員才由民政部門負責安葬?!薄澳悄憧?,中秋是孤寡老人還是流浪人員?”“孤寡老人有證,流浪人員都是先送到醫(yī)院,由醫(yī)院出火化費用。”所長長嘆了一口氣:“算了,還是按流浪人員處理吧,人既然送到這里來了,就不再送到醫(yī)院去了,快過年了,火化算了,畢竟是個熟人,就不用賣器官火葬自己?!崩瞎耪f:“我做不了主。”所長說:“都過了吃午飯的時間,我做個主,和你共同簽個字,有什么事我負責?!苯又L又把搜出的錢交給老史,說:“這是中秋的,給他買個骨灰盒,不夠居委會給他湊上,就存在這里,萬一哪天有家人找來也有個交代??爝^年了所里還有好多事,你留下來等燒完后再走?!崩瞎藕屠鲜窡o奈回答:“好?!?/p>
在回所里的路上,所長對周干部說:“這么熟的人,你和老史連個身份都弄不清楚,過年之后,你和老史再到農(nóng)場查一下?!?/p>
過年之后,所長沒再過問此事,周干部和老史是否去查也無從知曉,倒是街上的人都知道中秋死了。有人說,中秋是搞了別人的老婆,人家老公逼他要錢,喝老鼠藥死了;有人說,中秋是搞了別人的老婆,被人家老公活活地掐死;還有人說,中秋是縱欲過度猝死。傳了幾天之后,街上仍然依舊,油子哥照常出沒,棋攤子、狗皮膏藥攤子、耍把戲攤子又出現(xiàn)了,舞廳也恢復了營業(yè)。
在我調(diào)到新單位一年之后,小鄔開著省城牌照新款子彈頭轎車找到我。我聊起了中秋,小鄔半天無語,吐出了幾個字:“沒人了解中秋。”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