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續(x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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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是剛?cè)嶙韵喔狈Q之美。
有論者云,性格即美。孫尚香雖為女流,卻有俠風義膽,獨特個性絕非尋常女子可比。對她的性格特點,有三個人前后所評,可謂一語中的——
周瑜評曰:“極其剛勇”“雖男子不及”;
程普評曰:“嚴毅剛正,諸將皆懼”;
劉備評曰:“有男子之胸襟”。
是皆然也。其性之“剛”,固因“自幼好觀武事”,所帶數(shù)百侍婢居常佩劍懸刀,時令舉刀擊劍為樂,久以積習成性,蓄氣養(yǎng)銳而具些兒男子秉性。
然而,到底還是個女人啊,其性猶“剛”,其情猶“柔”,二者相濟園凝于心胸氣度,蟄伏于內(nèi)心深處。于是,就有一個等待,一個糾結于“剛”與“柔”之間的等待。等待啊,等待……春閨的旖旎歲月里等待一個知音,幽微的情感世界里等待一個英雄,終于陰差陽錯等來了一段曠世姻緣,一顆至純至美的女人心,淬煉成了她的愛情傳奇;在亂世的滾滾風煙里等待親情的回歸,則又因吳蜀間的詭秘較量被騙往故土而中斷了自己的人生幸福,一顆至純至美的女兒心,在伺親盡孝的名分下風干了青春的激情;在遙望西川慰相思的孤寂歲月里等待一個圓滿的歸宿,卻等來一個晴天霹靂,一個誤傳的噩耗,攪亂了相思的旋律,擊碎了生命的夢想……一個既剛又柔的奇女子啊,行走在亂世紅塵,幾經(jīng)危途險境驚心動魄,幾經(jīng)情起波瀾人生跌宕,“剛”其思風發(fā)乎胸臆,行事果斷率意而起;“柔”其女心出乎本然,純真綿長一如天籟響起。有愛,就別問是緣是劫;有心,就別問是生是死。唯敢相問:有什么幸和痛,可以抵得過低徊凄迷的愛情絕唱?有什么獨和殤,可以抵得過情無反顧的生命決絕和精神涅槃?
愚讀孫尚香,掩卷沉思不由得悲慨頓起,瞬即又感動于剛?cè)嶙韵喔狈Q的品行和性格之美。回溯其短暫而又多彩、多舛、多悲的一生,恰有兩處人生節(jié)點,最是凸顯出非同尋常的剛?cè)釋α⒍窒嗪拖嘀C的性格特點和個性魅力。
一是為愛情毅然私奔。
情悅其夫雖深陷困境,卻既棄郡主之尊,視富貴之享如敝帚,又置生命安危前景渺茫于不顧,當即表示“任君所至,妾當相隨”,并決意“不告而去”出吳入荊。身有所屬而柔情脈脈,心有所寄而意態(tài)綿綿。愛你,可置生死于度外;愛你,就要執(zhí)子之手一生相隨直到生命的盡頭!
一路私奔,險象環(huán)生,助力夫君怒退追兵,盡顯剛勇膽識豪邁氣概。前之所論陽剛之美,恰如周郎所說:“雖男子不及”也。不曾想其剛毅之舉皆出乎身為人婦的人間至情,天下有哪一種女性之“柔”可比得上呢?
二是為盡孝道返吳探母。
到底是個孝順女兒啊,一旦“見說國太母親病?!?,便揮淚不止,“聽知母病危急,如何不慌?”惜乎“皇叔引兵遠山”一時心急如焚,未及深思即不辭而別私出荊州,果斷隨潛荊吳將上船奔吳。雖視為“吾子”者阿斗被趙云、張飛截江奪回,卻不能奪其女兒心,擋其探母之情。豈料又受御兄誆騙,中“計”返鄉(xiāng)被困,卻已無可挽回,從此與夫君兩地暌隔。可恨吳蜀戰(zhàn)事頻仍,時不時詭計互詐刀兵相向,可憐一個女人家身處其間,相望難見影蹤,相會更是遙遙無期,這份相思之苦哪,怎一個“愁”字了得!
悲也哉,其“剛”夫人膽,其“柔”女兒心,二者一時相悖于敵我雙方的戰(zhàn)爭謀略之中,竟成終生之痛千古之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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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如風,有多少過客匆匆經(jīng)風沐雨隨之而逝?時間的碎片紛紛飄落,再也無法拼接成或平淡或生動的世俗圖景;歲月滄桑,有多少英雄美人在劍氣簫聲里長嘯低吟夢影留痕?無論是沉浮于驚濤駭浪抑或輕舟行過萬重山,無論是行走于云水千重流光薄霧而縈心悠然呼氣如蘭,抑或拍遍欄桿把吳鉤看了氣吞萬里如虎,一旦深蟄于當代人的文化記憶里,便化為集體無意識直抵人的心靈深處,乃至物化為可資視聽的文化具象和歷史見證。
孫尚香這位亂世佳人,好端端一個美女子,原想找個如意郎君相夫教子怡樂終生,卻偏偏生不逢時,命猶不濟,始終墜入為敵雙方的陰謀詭計之中,幸虧首以走出周瑜的“美人計”,由悲劇衍化為一出“龍鳳呈祥”的輕喜??;既而走出孔明的“錦囊妙計”,成就了一段退兵救夫的巾幗傳奇;可惜最后卻沒能走出孫權的“誘劫”之計,即以母病為由誆騙御妹劫走劉備之子阿斗,好以此要挾索討荊州城,不料阿斗被蜀將奪回,此計雖落空,卻騙得御妹還鄉(xiāng)軟困一生而失去自由。天若有情天亦老,縱有至愛夢亦消,終而永絕夫妻團聚之望矣。
孫尚香的命運和歸宿是個悲劇。然而,就因為這一富有悲劇意味的遭際,最是漫出人性的溫度和文化的魅力,并凸現(xiàn)出羅氏筆下孫夫人別具意蘊的另類美感——
三曰殘缺之美。
殘缺之為美,在歷史感和滄桑感,在追懷感和期待感,在真實感和時空感,在憐惜感和生命感……世上萬物無十全十美,或多或少或此或彼都帶有各具形態(tài)的殘缺和不同程度的缺憾,是也皆可在特定的條件和某種境況下,感應觸動人的心靈,激起有意義指向抑或其妙莫名的情感漣漪,生發(fā)空闊無垠抑或入木三分的人生體驗,從而因殘缺而化為令人動容的美感,不是嗎?石鼓殘碑是美,疏星殘月是美,殘山剩水是美,古樹散木是美,乃至殘壁斷垣、殘磚碎瓦、冬樹殘葉、斷橋殘雪、破舊殘本……甚或龐貝古城、良渚遺址、敦煌殘壁古畫、河姆渡古稻谷殘粒、蘇州半園或殘粒園……無一不因殘缺而美。即便是被時間遺棄的廢墟,也昭示著一種歷史的滄桑,誠如余秋雨所說:“廢墟有一種形式美,把拔離大地的美轉(zhuǎn)化為皈附大地的美。”(《文化苦旅·廢墟》)
不堪設想,如果把斷臂的維納斯接上兩條玉臂,把歷史留存的古建遺構拆卸翻建,或把風斑雨痕粉刷一新,把歷經(jīng)滄桑的千年古城遺址和古街巷改造成時尚風貌,把圓明園遺址打造成現(xiàn)代化的城市公園……殘缺是沒有了,歷史文化也沒有了,特具個性和魅力的美學意味也沒有了!
其實,世上事真能完美無缺者寥若晨星,就說人的愛情吧,果若完美無瑕圓滿無缺者也屬鳳毛麟角。愛情永遠在路上,在通向夢想的路上。在路上,難免遭遇風雨,經(jīng)歷曲折。幸也不幸,不幸也幸,走過去,曙光在前,就有坦途;走不過去,就會迷途,甚或墜入黑暗。史鐵生說:“愛情本身也具有理想意義”,而“宇宙的信息被分割進肉體,成為一個個有限或殘缺,從而體會愛的必要”。(《活出愛》)從某種意義上說,“殘缺”,可以體驗愛的存在和力度,可以提煉愛的成色和純度,可以照出愛的真諦和亮度。因而,從某種意義上看,沒有“殘缺”的愛情,或許路已走完了。路已走完,愛又何在?愛已“完”了,何美之有?可見,越求完美無缺,往往是愛也“缺”了,美也“完”了。所謂“完美”的愛情,只不過是理想主義的倒影罷了。其中所蘊含的愛情哲味和審美的辯證意味,已為古今中外經(jīng)典的愛情故事演繹得淋漓盡致了。
當然,愛情的產(chǎn)生和延續(xù)是一個動態(tài)的演繹過程,其中充滿各種始所未料的變數(shù)和結局。所謂殘缺之美,美不在“殘缺”本身,而在“殘缺”所昭示的愛的本性、愛的必要和魅力。諸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即因其帶有濃烈悲情色彩的愛情“殘缺”,愈顯其至真至摯至純至深的愛而臻于至美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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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與孫尚香因孔明的將計就計締結的這一段姻緣,雖帶有政治色彩,卻倒有“先結婚后戀愛”的意味,有真愛在,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心愿也在,與其貪享一時的榮華富貴,毋寧于患難中共一世風霜啊。
在蘇州吳江的震澤古鎮(zhèn)有一座千年古塔,關于古塔有一個美麗的傳說,自古以來流布民間坊肆,聞者無一不怦然心動。
話說孫夫人誤信母病,中計歸寧省母(按:歸寧,回家省親意,即指嫁女回至娘家),即被孫權軟禁頓失人身自由,求告無門,欲返無路,不知何時可與夫君團聚再續(xù)情緣?也不知夫君征戰(zhàn)在外鞍馬勞頓安危如何?吳國太眼見女兒愁眉不展憂心忡忡,何以得“寧”?女兒猶覺母親憐愛心也不忍,又何以解憂?一腔心事無以傾訴,日思夜念郁郁寡歡不得開心顏啊……母親到底疼愛女兒,萬般無奈遂于太湖之岸建一高塔,讓愛女登臨遠望觀景消愁。一塔高聳水畔危危然撫風摩云,母女相攜拾級而上,循通道回廊北望洞庭西瞰麻溪,碧波沃野盡收眼底……美景本可悅目,母愛亦自可慰,牽縈心扉的綿綿憂思則依然剪不斷理還亂,縱有嬌癡嬌夢卻無處訴也無人識啊,寄身寂塔心在西蜀,心里想個劉郎,身外風景皆若塵土……日也登塔,夜也西望,煢煢獨立登高悵望,恨只恨山水遠隔千里迢遞,晝長人寂,望斷秋水也不見個人影兒。深懷一心自生十分情,情知團聚已無望,頻依欄桿不甘心!西風勁吹歸鴉驚起,怨只怨冷月不解愁滋味,聽斷“驚鳥”未聞些兒劉郎消息(按:驚鳥,又稱檐馬,系懸于塔層腰檐的銅鈴,風吹鈴動,會發(fā)出清脆的鈴聲)。夜似年長,心縈一夢卻著人十分消瘦?!叭魡栂嗨忌趿似?,除卻相見時?!保ㄋ巍り處椎馈堕L相思》)欲相見又怕見,悔只悔當初天真未及等得夫君歸來犯下大錯不辭而別,一帷春曉終為如煙往事,一段殘缺的姻緣,卻要孤棲一塔守望一生一世!萼殘可結青梅,月殘終有圓時,燕能雙棲,人何以堪?人緣夢殘何以有花無果?情分未斷何以有始無終?
心有所屬而身不自由;情有所寄而好夢難圓。盼望啊,盼望……空剩無盡盼望中的絕望;絕望啊,絕望……尚余一縷絕望中的寂寂希望。
塔無言,人也無言。為什么一生苦守一塔朝暮惆悵?因為她的相思夢太遙遠太迷茫也太純潔和執(zhí)著了;為什么她的眼里常含眼淚?因為她愛得太真太深太苦也太死了。
終于積憂成疾,懷抱千古遺恨,默默走了。
不知從何時起,民間就把這座塔稱為望夫塔了。
哦,望夫,望夫!多有人情味的命名啊。
可見,所謂殘缺美,美不在殘缺本身,而是漫出殘缺之外的人性和人情,以及愛的真意和人的精神,從中可以感到濃得化不開的文化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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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夫塔的傳說,羅氏沒有寫入小說,不知是未能聽到還是筆墨吝嗇?抑或出于某種藝術構思和表現(xiàn)?不過這倒也好,這一傳說正好與小說中孫夫人的另一種慘烈結局相與映照,而成兩種不同版本、不同悲情立意的殘缺之美。
按說孫夫人生性剛毅,率真放達有丈夫氣。望夫塔傳說中的她整日借凄凄楚楚的思念,似乎有悖于早年好觀武事俠膽退兵的骨干氣象。殊不知一個為人婦的精神之殤所凝成的刻骨疼痛和生死相許的相思之情,一經(jīng)發(fā)越無持則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癡望枯等負盡蒼生炎涼,今為嫁女家在荊州卻獨困吳中危塔思歸不得,“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宋·晏殊:《玉樓春》)!方寸已亂,歸心繾綣,其性格特征便凸顯出更為鮮明的女性感情和天性。如是之故,孫夫人望夫的柔綿情致真的再也自然不過了。
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孫夫人這種“思歸”情緒,幾經(jīng)時間的淘洗和歷史的積淀,久以生成一種“思歸”情結,悄無聲息的浸潤和滲透入民族的傳統(tǒng)思維和精神,日以漸化為一種獨特的文化勢態(tài)和審美定力。
愚姑且稱之為“思歸”文化和“歸心”的審美情感。
這些天來,連續(xù)高溫,悶在家里不敢出門。何以解暑?唯有音樂。正好聽到一首美國著名薩克斯演奏家肯尼基的《回家》,優(yōu)美的旋律漫出縷縷“思歸”的纖綿之情,一時沉醉其間,樂以忘暑也。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