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意

高柳如絲，蟬聲低唱，西湖的夏天總是格外喧鬧。斷橋上游人如織，畫舫里笙歌熏暖，連荷葉上清瑩的露水都藏著采蓮女動人的歌聲。

這樣美的西湖山水，卻不是林逋的西湖山水。

他的西湖山水，是寂寥孤山上的一方草廬；是山上遠(yuǎn)眺所見的水天一色晴光瀲滟；是搖一只小舟，行在靜謐的十里荷塘。然而最美的，卻是孤山上清亮的鶴鳴，兩只白鶴如同流云盤旋天際，踏破琉璃般的水面，輕盈地落在他的船頭。人鶴相對，陶然忘機(jī)。

談及林逋，人們會想起“梅妻鶴子”的故事，卻也只能想起這個故事。這個隱者的人生仿佛一片飛鴻未踏的白雪，皚皚可見真心。

林逋生在錢塘的書禮人家，祖先曾是官宦大族，到他這一代已是漸趨沒落。他少時生活貧寒，卻刻苦治學(xué)，通曉經(jīng)史百家。他一生都未曾入仕，年輕時漫游江淮，于四十歲那年回到故鄉(xiāng)，隱居孤山。

漫游江南的那二十年，史書上并未留下太多筆墨。他人生的濃墨重彩，仿佛都落在了后二十年幽隱山林的時光中。

他愛梅，手植梅樹，詩詞寫就梅花魂魄；他亦愛鶴，親飼兩只白鶴，與白鶴親密無間。他愛鶴，愛的不是鶴的羽毛體態(tài)，而是那種孤落高傲嘯跡山林的品格。鶴不是百靈杜鵑，陶醉于人間的山花暖陽，更非籠中畫眉，為了人的一點垂憐宛轉(zhuǎn)啼唱。鶴是孤傲不肯屈人的動物，飲醴泉食，步態(tài)高拔，若困于籠中，就失了鶴的神秀—這仿佛是他一生的寫照。

他的文采無可指摘，那樣清冷如仙的梅花詞，東坡亦拊掌贊嘆；他的字寫得也極好，黃庭堅說“君復(fù)書法高勝絕人，予每見之，方病不藥而愈，方饑不食而飽”。士人愛其詩，對其推重有加，宋真宗聞其才名，也曾賜帛粟征召。這樣的才子，是不愁皇榜不中的，不仕只因“性本愛丘山”罷了。他一生不仕，也從未婚娶，世人不解，他只道：“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彼菞[山林的白鶴，而宦海仕途卻是浩浩巨網(wǎng)，是金絲編就的牢籠。若入了官場，便會丟棄了率性自由的本心。

他的鶴棲息在梅樹下，食林中野果，飲山中清泉，孤山可供其振翅，西湖可任其浣羽?！读凶印S帝篇》寫到，海上有人與海鷗親近，互不猜疑，然而當(dāng)人動了機(jī)心想捉海鷗回來，海鷗便永不飛返。林逋養(yǎng)鶴，任其飛去，連接在人鶴之間的不是籠子繩索，而是那份無言的相知與默契。

山中的日子過得安靜而詩意，桂花開落，月靜春山，云舒云卷，客往客還。春來行于山陰道上，繁花春景應(yīng)接不暇；秋霜漸落，和露摘黃花，煮酒燒紅葉，亦有別樣興味。他不必憂心生計，梅花落罷年初夏，賣得青梅換酒錢。

林逋是古代少有的真正的隱士。歷朝的隱士，不是如范蠡一般功高避禍，便是如姜太公一般垂釣渭水，卻存著濟(jì)世立名之心。連隱居終南別業(yè)的王維，也免不了皇帝垂詢政務(wù)的煩擾。林逋卻是真正無牽無掛地融入了那片詩中山水，做了一個獨(dú)釣江雪的老翁，一個蒔花養(yǎng)鶴的閑散山人。“碧澗流紅葉，青林點白云”，“風(fēng)回時帶笛，煙遠(yuǎn)忽藏村”，山中風(fēng)景在他筆下如此清新美麗。他從未想過以詩博名，所作之詩隨就隨棄，從不留存，幸而有心人竊記成集，將他與梅鶴相伴的歲月一一留存給后人。

他常常撐小舟游覽西湖諸寺，于山色佛音中流連，友人若來訪，童子便先請客人入座，再放出白鶴。聽見風(fēng)中鶴唳，望見碧空白羽，林逋便乘小舟回來，與友煮茶清論。

這是后世難以追尋的風(fēng)流。西湖十里風(fēng)荷，碧葉漫卷如綠錦，戴著竹笠的漁翁打著槳，小舟如剪，裁破一徑花葉。采蓮的吳娃唱著動人的歌謠，荷葉上水珠滾動，船頭的紅泥小爐裊裊冒著輕煙，而兩只鶴的倒影映在舟前水面，像是落了墨色的白云，安靜地指引著前路。

有時他撐著小舟游賞西湖，天色晚了，索性放了槳隨波而流。在荷花香氣中醒來，船外是漫天星斗，水天相接，小船像是行在浩渺的星河。船頭的白鶴立著棲息，被蛙聲攪醒踏破水面，滿湖的星辰便漾漾而動。

他老來在草廬邊設(shè)了一方墳?zāi)梗寡ú淮?，陪葬物也甚為蕭疏，不過一方端硯、一支玉簪。生不求榮華，死不戀富貴。他臨終作詩道“茂陵他日求遺稿，尤喜曾無封禪書”，一生不仕，足以看出他的心志。他不是厭倦紅塵，也不是憤世嫉俗，他的詩里有清逸的梅鶴，也有籬邊不起眼的牽牛，年少時也寫過“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這般婉轉(zhuǎn)多情的句子。只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十年，他終于找到了自己心向往之的所在，將心許給了丘山，從此無暇他顧。

他不必珠玉厚葬，也無須長篇錦繡的墓志銘追述生平，既然選擇隱于山林，就該葬于山林，一抔黃土掩風(fēng)流。那草廬終有一日會坍塌荒蕪，墳塋之上會生出萋萋芳草，墳塋之畔是他曾種下的梅林，年年梅花盛放如昔，而今后的許多年里，仍會有鶴如白云，輕盈地棲落在樹梢。

他臨去之前，將兩只白鶴放歸山林。他與它們，是相知的摯友，它們陪伴了他許多年，是告別的時候了。那日西湖波光萬頃，碧空如洗，如同上好的青瓷，那兩只白鶴在他身旁盤旋良久，終于振翅高飛，再不回顧。

林逋于天圣六年去世，那一日孤山青黛，層云萬里，山風(fēng)卷起松濤陣陣，卻有更為清亮的鶴唳，穿云裂空而來。